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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 卅七 留守儿

 立仁重返 2011-12-24

留守儿

刘骏丰,豫西人。父母往江浙打工数年未归,止祖孙守破窑居之,生计日落。丰每放学归,或柴薪,或畜草,肩手未尝偶空。阿祖既迈,常咯血。一日,语于丰之舅父,曰:吾恐大限至矣,此子过幼,学业未成。一朝不测,尔等当哺育之。未几,卒。舅父欲电告姊丈,竟杳其音讯。

乡学怜丰幼贫,俱免学费。丰喜读,且生性极刚,虑舅父处距学堂路遥,坚意独守。然日常用度愈窘,餐辄一番薯而已。课余周末,则勤耕于菜畦,四时莳弄有致,老圃亦为之动容者。然,每思及高堂,惟垂泪唏嘘矣。夜既静,愈觉衿被单寒。

是年,丰十五,出脱如伟男子。中考已结,愤志赴浙寻父母。得舅父资以盘缠,踽踽东下。至浙,人海茫茫,弗知所往。盘桓数日,囊橐罄矣。惶惑间,偶见对街有劳务市场,遂趋之。一隅有临时工专柜,募拆迁队数伍。丰应募得遂。

翌日,随十夫长张榜文至一坟山,见冥居处处,极尽奢华。然寮棚漫山,皆依巨墓而设,人居也。人鬼杂居,其怪一;然人贫而鬼富,怵目惊心。十夫长示意丰展榜文粘于墓壁,榜曰:

凡冥异界,非天地可共荣;人鬼殊途,岂阴阳能合璧。墓地炊烟,碍外界之观瞻;坟头起屋,损一方之文明。着生人即日自拆,还逝者以安宁。违者,当强拆之。此令。

榜文既出,有三五人聚而观之,亦有童叟依户而眺者。丰倏见一老者,酷类其祖,审之,渠业转身矣。因事涉怪诞,忍未言,窃计觅隙潜探之。

散班则日暮。重返坟山,已新月钩天,凄迷间失日间景象。但见屋宇鳞次栉比,广无边际。踟蹰间有行人问讯:何来?何往?丰实言以对。行人曰:尊祖其谁何?再对之。行人笑曰:幸之盛也。尔祖,吾之街坊。吾打工方归,可随也。沿途街巷不类惯常所见,街市历历,虽昏夜亦不暗其景。至一处,行人朗声呼:贵客来也!屋内人应之:何来贵客?丰恍觉其声似母。急入,则父、母、阿祖已起身迎。三代相逢,抱头而泣。寒暄余,丰道及诸般疑惑,且数年无音讯事,父肃容曰:此地,丰城也。先,与汝母打工于建筑工地,盖因日操作无时度,为父疲困,坠落脚手架而命填沟壑,汝母情急迷智跳楼而殉焉。游魂野鬼无以再转轮回。得本乡人引领,吾二人方安居于此,续操打工业。二年,尔祖又至。今吾儿既来,暂住旬日,容乃父徐徐以图,当愐求地府官早送儿归。

自是,父母一仍其旧,早出而晚归。阿祖则负笈拾荒,与生时无异。丰至此再沦留守儿。然无畦亩可莳,情无所系,时高歌希望之田野消度时光。

西邻有女,值豆蔻,极美。知丰寂寞,时来相陪,嬉笑无所忌。丰既长,已解人事,且闲居无聊,喜见女。情既稔,丰一日问:此地乃丰城,汝亦鬼乎?女反诘:读书人不解西邻乎?曰:实未知之。女曰:西邻者,假屋而居也。妾非鬼,狐也,祖居因开发遭夷,贪此墓主之后人乃当今豪富显贵,当无强拆之虑也。

忽一日,女至,变色曰:城隍有榜文出,此地亦将强拆矣。丰曰:阴界亦崇尚开发耶?女曰:君不闻土地自拆社庙耶?继而曰:三界中,上界无吾类立足处,中界屡拆吾居所,今下界亦拆,奈何?吾父希冀举家迁往东海荒僻无人小岛,叔父亲往探之,已回。渠曰,连探三岛,皆售予开发商所有矣。丰沉吟良久,忽曰:吾之祖籍,西依秦岭,南望伏牛,北靠太行。然地广人稀,遍野黄土、青枫、白杨、乌窠,近年随打工潮举家南迁者亦多,断垣残壁、破屋弃窑比比皆是,更无拆迁之虞。未知贵上愿迁就否?女喜。

是夜,丰将狐女事言于高堂。父曰:因贫贱,城隍弗理吾儿还阳事。恐滞幽冥日久,无益于汝。狐最黠,当勉其力助我儿。

非一日,西迁事笃。狐乃阖家持酒谢东主人。席次,赞口不绝于丰。丰父曰:别无所求,但能助吾儿还阳世,此恩莫大焉。日后还望代吾多予教诲。狐父曰:人言吾辈贪滑,较人世之贪官更明忠义廉耻。老东主今为东,小东主明朝仍为东也。丰讶于父言,曰:父母胡不偕阿祖同归?父曰:痴儿,乃父母及阿祖岂有还阳之理?原望以所储血衣与儿,回乡葬之。前商诸尔母,渠曰:葬亦何益?既为游魂野鬼,不惧者,拆迁也!为父然其理。狐父曰:诚哉斯言!言未了,户外传喧哗声,有墓窟轰然者。狐父曰:来矣哉!

异史氏曰:伐薪烧炭,忧炭贱而愿寒;拆屋建房,因房贵而无居。奇哉!耕作者困于田,建屋者困于居,开发者困于售,炒房者困于贱,贷金者困于还。建房打工,弃稚童独留守;炒房自杀,挟爱子共归天。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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