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Jimmy
姜文早期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是我爱不忍释的两部。也几乎是中国电影的里程碑式作品。《鬼子来了》之后，你再往后算个十年，再难以有作品，可以企及这样的高度。在中国，以质量取胜的电影人，廖廖寥寥无几。唯姜文更加接近这样的气质。
一段老人小孩皆能口耳相传的的历史，落到姜文的手里，插科打诨，诙谐幽默，而又不失深刻。除了调侃鬼子，那更是赤裸裸的自嘲。若不然，姜文不会让草莽英雄马大三众目睽睽中死于鬼子的刺刀下。换成任何一个中国人，这都是触目惊心的耻辱。亦难怪人家广电总局叫了停。
黑白画面的片子，看似漫不经心。讲的是历史，演的是喜剧，揭的是人性，还原的却是真相。电影对白俏皮灵动，地方色彩浓郁，几段台词，堪称天才：
四表姐夫夸一刀刘的：“刀起头落，如轻风吹过，飘飘然不觉之中，如入仙境，回望尘世，但见刘爷持刀而立，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众人讨论要不要把鬼子放回去换粮食，马大三说：“粮食谁种的？咱中国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
结果好说歹说，大伙心里还是不踏实。马大三带着哭腔嚷：“我自个儿把粮食换回来，喂你们嘴里，让你们把肠子都悔青喽。”众人说：“没说不去啊。”他哭：“去？去还费这么大劲。”
……
一帮五大三粗的牛人，满脸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牛逼哄哄的围一起，仿佛商榷天下大计。说起话来灵光闪动，冒起险来一个个畏手畏脚。眉飞色舞，神态撩人。看得我几度捧腹。姜文呢，他是演什么，什么就活了过来。
背景音乐，用了刘星的《一意孤行》里的几段，一度让我深爱。萧笛，小提琴，葫芦丝，吉他，经典的中国文化元素。欢快处竹笛嘹亮，旋律悦心，真真的像逢上了田畴喜事。情伤处，一缕葫芦，几段琴声，便泛泛的勾勒出人物心中的忧思。
调侃鬼子的几个镜头，堪称经典。
就像花屋小三郎要汉奸教他中国话，骂人祖宗十八代，企图激怒村民，以死报国。汉奸当他傻冒，歪话正说，反着教。于是在年三十晚，花屋热血沸腾的想象着几个中国农民披着被褂持着兵器杀到，在他的激怒下抡起大刀。可后来广电总局听闻，赶来大喝一声：Cut，中国农民一副小日本的打扮算个屁，有辱我国威。随之下了禁令。但睿智的姜文深知日本军人多么崇尚武士精神，镜头将会形成令人喷饭的反讽。于是冒着被吊销牌照的风险，死活硬上这一段，结果成为电影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经典场景之一。
当马大三和媳妇推门而进，花屋抱着赴死的壮志豪情，泪流满面地吼叫：“大哥大嫂过年好，你是我的爷我是你的儿。”马大三和媳妇一脸的茫然和不解，险被吓着：“这日本子说好话咋还没好脸呢？”汉奸答：“日本人生气和客气都是一个模样，要不咋叫鬼子呢。”这貌似荒唐的回答，虽透着汉奸的狡黠和诡诈，却莫名其妙得让人觉得好。
无数个日子之后，每每漆黑的夜，卧不能寐，我回味起电影的这些片断，依然笑得人仰马翻。什么叫调侃？这就是。你笑过之后，捂着肚子，眼中噙着泪花，还忍不住切切齿恨恨的骂一句：真他娘的痛快！
鬼子的军乐团，天天敲锣打鼓的进村，挂甲台的村民只有唯命是从的份。人家给点甜头，就乐得完全忘了形。然后满脑子天真，押着人质前去跟鬼子交换粮食，一份契约写得洋洋洒洒。还得意忘形的搞联欢晚会，喝酒对歌，完全忘了那是鬼子。鬼子是何许人？南京30万同胞被野蛮屠杀还死不认账的残酷刽子手！
害得我这个傻人也一度入戏，以为会是个皆大欢喜的美好结局。就像在荒山大漠之中，遇上了饥饿的狼群，你居然喜滋滋的妄想着跟它沟通做朋友，怎么可能？
直至鬼子们现出本性，把整个村子，不分男女老少，统统烧光杀光。
马大三最后举起斧子闯进日俘营一通狂斩滥杀，我一度觉得痛快。可后来的高少校判了他死刑，操着半咸不淡的港式普通话振振有辞：“像这等败类，不配做一个中国人。”倒显得自己多么的正直和高尚。然后站在城墙上的男女老少，里里外外的围了好几层。有人因过度拥挤从城墙上摔了下来，呜咽着发出怪声；有猪从农民的家里钻了出来，拱着国军士兵的屁股。民众哄堂大笑，乐得仿佛太平盛世。墙外的鼓书艺人亦窃窃私喜：这故事多好啊，回去咱写个拿人的段子。
每一个细节，每一帧画面，不无透着尖酸的讥讽。没有一个人为马大三感到冤屈和悲伤。我倒是看得一阵又一阵的脸红和悲哀。
吴大维，这个手脚残缺的英俊小伙，足以代表国民政府的道貌岸然。他声声催促的下着神圣的命令：“酒冢猪吉，你对马大三执行死刑。”这个凶残的日本军官此刻心中早已褪去杀戮，听到命令十分意外：“真的？”
姜武也趁机凑热闹，饰演行刑队员，傻憨憨的跑过来递刀，让人杀他的哥哥姜文。更为讽刺的是，死刑最后交由曾受马大三恩情的花屋执行。花屋下手也自觉残忍，哆嗦着再三犹豫，惊叫着劈了下去。马大三人头落地，应了传说中一刀刘的神奇手法：落地之头，必转九圈，面朝刘爷，眨眼三下，嘴角子上翘，含笑九泉。
倒显得花屋的最后一刀是桩莫大的善举，欢快的送人上路，功德无量。
血红色的画面一度让我噎住，久久无言，心中不是个滋味。好歹，背负着血海深仇的马大三，有着无所畏惧和拼尽所有的英勇，才像刚刚获得新生的中国人，隐隐的给人一缕希望。
但，亦犹如这部电影的下场，最终皆被当局判了死刑。
真相，往往都是伤人的。你作践自己，取悦别人，这个可以有，就像本山们的小品。但，你居然扒光了历史，赤裸裸的公诸于世，这个怎可容你？
鲁迅一度以为医学可以救国救民，于是屁颠屁颠的跑去仙台学医。后来发现那也是枉然。因为人，一旦奴性深入骨髓，那是亡国的份儿都有。
一个民族，若没有脱离真正的愚昧和无知，下一次战争来临，你还是会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并非今天的人民就有多聪明和勇敢，不过是粉饰的太平，掩盖了人们种种的麻木不仁和骄傲贪婪。就像《圣经》里口口声声的告诫：“你们若不悔改，都要如此灭亡！”
而每一个群体，在他可任意宰割的人们面前都是鬼子。邦外，日本侵略者是中国人民的鬼子；国内，贪官污吏就是老百姓们的鬼子；民间，联防队员杨喜利就是杨武一家的鬼子。
你只有让国内的鬼子少一些，让民间的鬼子少一些，才有强健的躯体，驱狼逐虎，抵御异邦的鬼子于国土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