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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在临窗的座位上坐下，向侍者要了一杯碧螺春。这是一间小而雅致的茶室，在下着“连脚雨”的午后，这里除了慧，几乎没有别的客人。说“几乎”，是因为在吧台的外面还倚着一个年轻的男子，大学生的模样，正向吧台里的女孩子轻声说笑着，含蓄地调着情。
江南正是梅子熟时，雨季也如约而至。隔着窗玻璃，雨悄无声息地下着，细而密，像江南女儿家的情丝。
“明天我带杨梅给你，到我下班转车的地方来找我，好吗？”这是旬昨晚发给慧的短讯息。慧思量了一夜，到现在还拿不定主意。
碧螺春在水中舒展着柔软嫩绿的身躯，杯口萦绕着清冷的香气。慧将杯子捧在手中，让香气袅袅地升上来，吸一口，便立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浅浅地尝一口，慧仿佛又听见旬问她：“像什么？”“像春天、像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像朱自清笔下的那种‘绿’。”慧轻轻地笑。旬曾和她在这里品过茶。和旬在一起，时光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岁时，慧可以忘掉在这以后岁月中所走过的崎岖与艰辛，可以忘记旬已经结婚而她已经离婚，虽然旬已比十年前发福了很多，而慧也憔悴了许多。
旬和慧是同学，慧当旬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旬把他的想法藏得很深，只是一味地护着慧、帮着慧、陪着慧，却什么也不说。后来慧嫁人了，嫁给一个会写情诗的家伙。那天，旬醉得很厉害，不顾新郎的白眼，拉着慧拍了他俩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洗出来，慧发现旬的笑容是那样的落寞，以至于慧的笑显着幸福得太过剌眼。慧不敢看也不敢细想，只把这唯一的一张给了旬，没有加印第二张。在慧的儿子蹒跚学步的时候，旬也结婚了。婚宴上，旬清醒得不象是个新郎。旬和慧成了偶尔通个电话的朋友，成了深锁在心里、封存在过去时光中的朋友。
后来慧离婚了，因为丈夫专注于给别的女子写情诗，而她受不了。慧没有想到，他的情诗可以让她的感情升至沸点，而他的恶语冷言也可以将她的感情降到冰点。爱情来了，又去了。慧感到“摸不着北”地晕，但她总算明白，她嫁错人了。慧心灰意冷地离了他。离开幼小的儿子，是慧心头无法停止的痛。当时慧的经济条件差，而远在异乡的娘家也无法帮到她。儿子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慧相信他们会好好照顾他的。慧一咬牙，带着自己的物品离开了婆家。周围的朋友觉得慧太傻，那么轻易就放过了负心郎。慧笑道：“他不值得我再耗费精力了。”
慧离婚后，旬再次走近了慧的生活。慧小心地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了偶尔一起喝杯茶，通个电话外，慧避免和他多接触。但在某些很失意、很沮丧的时刻，慧会想到他。
旬自从结婚后生活就失去了宁静，先是婆媳失和，再是丈母娘的加入，吵吵闹闹得没个消停。旬的母亲是个知识分子，对媳妇日益露出的小气、市侩的作派看不惯，而媳妇也横眉冷对，一心想把守寡的婆婆赶出小家庭去。起先，旬还像个消防队员，左扑右闪地为她们灭火，日子长了，旬就心灰意懒地躲出去了，到公司设在临近城市的办事处去工作，只有在双休日才回家。
慧生活好了一些，买了电脑，上了网。旬和慧常会在网上见个面，聊上一会。旬烦恼时，慧劝慰他；慧失意时，旬为她鼓气。有时，旬会提起过去他俩在一起时的快乐时光，慧总是打着哈哈岔开话题。这样的聊天是甜蜜的，也是危险的。慧越来越感到不安。起先，旬还能与慧谈论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子；慧也向旬谈谈她对婚姻的困惑、离婚造成的情感障碍及身边追求者的情况。渐渐的，旬不再与慧谈自己的家事了，而慧也敏感到她不能再无所顾忌地与旬谈自己的情感经历了。旬是腼腆的，慧相信他十年前没有说出的话，现在更不会说。然而，旬最终还是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爱情。慧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沉默了好久，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每个人都有不可挽回的旧梦，但重温旧梦的代价却是我们付不起的。你有你的生活，而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请不要再提往事了。”旬没想到慧是这样回应他的，楞了半晌，问道：“你我错过了一次，真的就此错过一生吗？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我要改变这种生活，我要得到你！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何谓‘得到’，何谓‘失去’？”慧说，“你以为我们这样的距离就不是‘得到’，而更近的距离就不意味着‘失去’！我了解你，也了解自己，我知道怎么做对你我更好。请相信我。”“你很虚伪！你太善于掩盖自己的真实感情了！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会给你一个‘公平’，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的！”旬关掉了对话窗口，留下慧对着电脑发楞。
慧被旬说中了心事。慧多年来一直在心底珍藏着对旬的记忆，旬成了她心中最安全的一座岛屿。和旬在一起，慧觉得很开心、很安全。当年慧不明白这就是爱，何况旬从不说出来。现在她明白了，但她既不愿做旬的情人，也不愿被看作是造成旬离婚的祸根。况且，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俩都改变了很多，过去的生活已经在他们身上烙下了很深的印记，他们还能幸福吗？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愿意等待……”，迪克牛仔的歌声透着沧桑，低低地在室内回荡。那位献殷勤的小伙子提着热水瓶替服务小姐来为慧续茶水。慧看着他还略显稚嫩的脸，笑问道：“你说，二十岁时没有成就的爱情，三十岁还可以重来吗？”小伙子小小地吃了一惊，认真地看着慧说：“那要看二十岁时为什么没成了。”慧说：“那时还不懂爱情。”小伙子道：“三十岁，懂爱情了，但更懂生活了！我看更没戏。”慧吃惊地看着小伙子，冲他点个头，说：“有道理！”
没戏！慧了解旬。旬是善良的，也是软弱的。家庭中的冲突，他不能面对，只能一走了之。他缺乏那种敢说敢做的果断，他离不了婚。而慧，她永远不会忘记是什么原因使她失去与爱子常相伴的机会。慧不愿一直做个弱者，她要振翅高飞。
“我不来了。谢谢你的美意。二十岁时我不懂得爱情，三十岁的我却懂得了生活。我有我的生活，而你不适合现在的我，这就是现实。再见时，希望我们仍是朋友。”慧用手机向旬发出了短讯息。
窗外，雨细成了雾气。在这如烟如雾的雨中，杨梅熟了，果农笑了，小贩在吆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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