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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賦新探

 岚居 2012-02-28

屈賦新探

 

何焱林

余讀屈原賦,覺前人註觧,未盡如人意,試作新詁,此摘刊數則,與同好切磋。

 

釋“離騷”

離騷二字司馬遷解作“離憂”,“離騷者,猶離憂也。” “故憂愁憂思,而作離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姚鼐《古文辭類篡》從之。

班固解作“遭憂”(《離騷贊序》),王逸解作“別愁”(《楚辭章句》)

項世安《項氏家說》:“《楚語》伍舉曰:‘德義不行,則邇者騷離,而遠者距違。’韋昭曰:‘騷,愁也;離,畔也。’蓋楚人之語,自古如此。屈原《離騷》,必是以離畔為愁而賦之。”

王應麟困學記聞:“伍舉所謂‘騷離’,屈原所謂‘離騷’,皆楚言也。楊雄以為‘畔牢愁’,與楚語注合。”

國恩說:“我以為《離騷》可能本是楚國一種歌曲的名稱,其意義則與‘牢騷’二字相同。《楚辭·大招》有‘伏羲駕辯,楚勞商只’之文,王逸注云:‘駕辯,勞商皆曲名也。’‘勞商’與‘離騷’為雙聲字,或即同實而異名。西漢末年,賦家揚雄曾模仿屈原的《九章》,自《惜誦》以下至《懷沙》一卷,名曰《畔牢愁》。‘牢’‘愁’為迭韻字(按: 引文如此,牢古韻在宵部,開口一等韻,愁古韻在幽部,合口三等韻,牢、愁非迭韻字。當是騷與愁為迭韻字,騷字古韻在幽部)。韋昭解為‘牢騷’。所以‘牢愁’、‘牢騷’和‘離騷’三個名詞在音韻上是雙聲迭韻的關係,可以互相通轉。那麼‘牢騷’二字是不應該拆開來講的。”(《楚辭論文集·屈原作品介紹》)

浦江清說:“離是離別,騷是歌曲的名稱,離騷就是離歌。(《祖國十二詩人·屈原》)”

亮姜夫引《天問》“啟代益作后,卒然離蠥。”的王注“蠥,憂也。認爲離騒與離蠥同。

文懷沙根據司馬遷說加以引申,認為離的真義是離間,《離騷》寫的正是讒邪離間的憂愁幽思(《屈原離騷今繹》附錄三)。

以上諸種解釋,不能盡如人意。作離憂,離愁,是離開某一場合某一人事的憂愁,命意不鮮明。范仲淹說古之仁人:“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何必離而後憂?釋為遭憂,假離為罹,與前釋差似。以騷為憂,實出《史記》,《史記》此義不存,其他釋騷為憂者,便失去依據。

釋為牢騷更不可取,《離騷》絕非屈原不得志而發的牢騷。以牢騷名篇,取義太低。全文也不是個人怨望的宣洩。從字面講,勞商不是牢騷,牢騷不是離騷。雙聲迭韻字未必可以通轉,“魚腮”與“愚孩”,“魚”與“愚”古聲為疑母,雙聲;“腮”與“孩”,古韻屬之部,迭韻。二詞不可通轉。即使勞商就是牢騷,勞商是何樂曲,樂歌或是哀歌?古人照曲填詞,應大體合於曲調,如後之樂府。《離騷》達三百七十三句,二千四百七十七字,目前為止,全世界沒有一首樂曲容得下這樣長的歌詞。將離騷解為離歌,用意更不明顯,所謂“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如斯而已。至於離是離間,過於迂曲。

離:鸝之本字,即黃鸝,離亦聲。《說文》:離:黃倉庚也。

《易·說卦》:離為雉、九家,離為鳥、為鶴、為黃。

離假借為剺:劃開、離開、離別。《詩·小雅·雨無止》:“正大夫離居。”

羅列、陳列:《左傳·昭元年》:“楚公子圍,設服離衛。”注:“離,陳也。”《方言》七:“羅謂之離,離謂之羅。”注:“皆行列物也。”

《詩·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即披黍成列成行。鄭玄解作黍穗累累下垂,未洽。

相並曰離:《禮記·曲禮》:“離坐離立。”

李賀詩《長歌續短歌》:“夜峰何離離。”白居易詩:“離離原上草。”亦取此義。

韓愈《裴少府墓誌銘》:“支分族離,各為大家。”家讀歌,離讀良何切,音羅,押韻。為離讀羅之又例。

籬笆之籬,即將竹羅列編排之意。宋玉《招魂》:“蘭薄戶樹,瓊木籬些》”有瓊木排列(籬作動詞)為籬之義。

籬落即籬笆,與打擊、書寫等一樣為連綿詞。由此可知,落亦有羅列、陳列意,村落聚落俱有房舎羅列之意。

騷:《說文》謂:“騷:摩馬。”段注謂:“人曰搔,馬曰騷,其義一也。摩馬,如今人之刷馬。”

騷:《詩·大雅·常武》:“徐方繹騷,震驚徐方。”繹騷即連續騷動,動亂不已意。

《孫子·用間》:“內外騷動,怠於道路。”《淮南子·兵略》:“萬人騷動,莫寧其所。”

《說文》:“騷:擾也。”騷擾即連綿詞。《爾雅》:騷:動也。連綿詞騷動取其義。

故騷有不安、騷動、騷擾之義,騷就是不安定因素。

故離騷就是羅騷,陳騷,就是羅列使國家動亂不安的因素,陳述危害國家的人與事。

 

 

二、釋“攝提貞于孟陬”

攝提:李巡注:“言萬物承陽而起,故曰攝提格。格,起也。”郝懿行《爾雅義疏》:“攝提,星名,屬東方亢宿。分指四時,從寅起也。”朱熹注:“星名,隨斗柄以指十二辰者也。”顧炎武《日知錄》二十:“攝提,歲也;孟陬,月也;庚寅,日也;屈子以寅年寅月寅日生。王逸《楚辭章句》曰:‘太歲在寅曰攝提格,孟、始也,正月為陬。言己以太歲在寅,正月始春,庚寅之時,下母體而生。’是也。或謂攝提星名,《天官書》所謂直斗杓所指以建時節者,非也。豈有自述其世系生辰,乃不言年而止言日月者哉。”

姚鼐《古文辭類篡》注:“正月為陬;孟陬,正月之始也。”

李注將攝提與格拆開,殊不可取。攝提實為攝提格之省。《爾雅》謂:太歲在甲曰閼逢,在乙曰旃蒙,在丙曰兆柔,在丁曰強圉,在戊曰著雍,在己曰屠維,在庚曰上章,在辛曰生光,在壬曰玄黓,在癸曰昭陽,是為歲陽;在寅曰攝提格,在卯曰單閼,在辰曰執徐,在巳曰大荒落,在午曰敦牂,在未曰協洽,在申曰涒灘。在酉曰作噩,在戌曰掩茂,在亥曰大淵獻,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奮若,是為歲名。皆與干支相對,如歲在戊寅即歲在著雍攝提格。

郝懿行之注語焉不詳,如何分指四時?顧炎武所舉《天官書》謂直斗柄所指以建時節者,則攝提星必須固定于天球四方之四個特定位置,既有直斗杓指四時,何須添此贅物?朱注則謂隨斗柄以指十二辰,則攝提為隨斗柄旋轉之星,或固定在天球之十二等分點上之星,如何指時,與屈子生辰何干?顧駁得是。姚注與顧注大體相同。

孟有始義,陬有邊義角義,可理解為攝提格那一年孟春之始。楚行夏正,夏曆建寅,即是年之寅月。此句按顧、姚之解,即生於寅年寅月之元旦,庚寅二字便成多餘。或庚寅為歲序?

貞:王逸注:“貞,正也。”《爾雅·釋詁》三:“貞,當也。”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貞,古與鼎字同。馬融《洛誥》注曰:‘貞,當也。’”孟陬:王逸注:“孟,始也,正月為陬。”

貞作正解,孟陬二字便成多餘;貞作當解,於字便成多餘。

貞之本義為以火灼龜視兆而卜,貞者卜也。《周禮·春官·天府》:“季冬,陳玉以貞來歲媺(美)惡。問事之正曰貞。問歲之美惡,謂問於龜。”鄭玄注:“問事之正曰貞。”《周禮》:“凡國大貞,卜立君,卜大封。”因此,“攝提貞於孟陬”當是攝提年卜(有關我降生之事)於元日

古人好卜,楚人不例外。《卜居》以卜名篇,便是明徵。屈原降誕,為一家(國?)大事,故未誕而卜:卜母子平安,卜未來禍福,卜生男生女,卜生降之期,都在情理中。

攝提格僅指寅年,惟字有恰好、巧合之意,此句可解為屈原生於庚寅年正月之庚寅日,即前331年(楚威王9年)正月初八。

 

 

三、釋“皇覽揆余初度”

王逸注:“皇,皇考也。覽,觀也。揆,度也。”姚鼐:“皇,稱其父。”文懷沙釋皇覽為“據曆書而查揆我的生日。”(《讀騷拾遺》三)。

皇為皇考略語,似勉強楚辭句無定字,不必用略語。若用略語,用考更確皇作形容詞有大、好、輝煌等義,作名詞多指帝王,如天皇、地皇、人皇。秦始皇始稱皇帝。文注有意避開皇之名詞性,將“皇覽”作曆書,有類後世看生辰八字。皇覽之書正多,何必歷書?且翻書查看生日,乃田舎翁家數。

竊以為“皇覽”即“大覽”,即鄭重其事地全面觀察審視我。此處省去主語,覽者當然為屈原之父母。

王注:“度其日月皆合天地之正。”《文選》李周翰注:“初生時日法度。”朱熹注:“猶言時節。”錢杲之《離騷集傳》:“度猶態也,初度謂幼時態度也。”劉永濟《音注詳解屈賦定本》:“初度,初生時之容貌。”林雲銘《楚辭燈》謂:“初生時氣象便與人不同。” 姜注:“初度謂初生之器宇。”

釋初度為初生時之態度,氣度,器宇,皆勉強。“初生時氣象便與人不同”,乃張大之詞,不足取。

度(duó)當作動詞解,《詩·小雅·巧言》“他人有心,予惴度之。”有研究、考慮義。《史記·李將軍傳》“其射,度不中不發。”有測度義。覽是觀察:《說文》:“覽,觀也。”揆是思考:《說文》:“揆,度也。”度:惴度、推測。即觀察我之外貌、氣質、健康,考慮所處之環境、要承擔之責任,對我之未來作了初步設想。

 

 

四、釋“正則”“靈均”

詹安泰謂:“正則,公正的法則,即“平”字的含義。靈均,靈的本義為神,引申為高;均的本義為均一,引申為平,合起來就是高平。《小雅·皇皇者華》‘于彼原隰。’句注:‘高平曰原。’《爾雅·地》:‘廣平曰原。’因此靈均即‘原’字的含義。”錢注:“名余平者,謂其平正可法則也。字余靈均者謂如原野之靈而均一也。”戴震《屈原賦注》:“正則者平之謂,靈均者原之謂。”郭沫若、姜亮夫謂正則、靈均系屈原化名。文懷沙在《離騷拾遺》四中謂正則、靈均系為屈原起名、字之兩巫之名。

釋正則為平,靈均為原,實在是望文生義,有類猜謎,乃後世小兒女言情技法,豈騷祖之所為?為何正則是平而非直?古人常正直並稱,稱人正直而少稱正平(禰衡字正平為一例),稱正道為直道而不稱平道,所謂直道而行,直心為德,今人亦常用連綿詞“正直”,絕少有人說“正平”。至於靈為神,神為高,處高?德高?神不一定居高處,湘靈處水涯,山鬼處山阿,如謂德高,神祗中也有作奸使壞者,如為羿射落之九日,封豨修蛇大風等都是。靈均為何不是齊?均有齊意,齊均(均齊)便是同義連詞,神有明意,神明二字,便是佐證。《囯語·周語》:“其君齊明衷正。”故靈均亦可解作齊。郭沫若、姜亮夫化名之說與正則為平,靈均為原如出一轍,卻忽視了錫名,而非化名這一前提。文懷沙之說,己有人指出:何須取名是一巫,取字是另一巫?

此固當何解?這必須從國人命名之習慣說起。國人命名大約在出生後百日起一個名字,是為乳名,小名。發蒙讀書時,起的名字便是學名。皇覽揆余于初度,即初步對我考查審視,慮及我的處境及將來作為,始給我起了好名、字(不排斥將來自取名號)。希望我有好的徳行,作正直者的楷模。靈有聰明美善義:《書·盤庚下》:“非廢厥謀,吊由靈。”意為不是廢棄爾等謀略,而是用其善者。《書·多士》:“今惟我周,丕靈承帝事。”意為今天只我周,有大善而承天所為。《詩·鄘風·定之方中》:“靈雨既零。”《說苑·修文》:“積仁為靈。”靈又有才智能力靈動靈性靈氣之義。均者齊也。古人之字,常有釋名或補充名之義之作用,如冉耕字伯牛,曹操字孟德,關羽字雲長等。靈均即靈與正則均齊,美善與正直相侔。或名取義正直,字取義美善。

如果不將離騷看作屈原之夫子自道,而看作托第三者之口立言,余同姜亮夫、郭沫若之說。

 

五、釋“墜露、落英”

《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木蘭:落葉小喬或灌木,亦名紫玉蘭或木筆,早春先葉開花。

墜露:王注:“墜,墮也。”

落英:王注:“暮食秋菊之落華(花)。”洪補注:“秋花無自落者,當讀如‘我落其實而取其華’之‘落’。”周必大說:“注《詩》者釋訪落為謀劃始,然則《楚辭》‘餐秋菊之落英。’其指初落無疑。”(《省齋文稿》卷十八)《詩·訪落》:“訪予落止。”傳:“落,始也。”又《爾雅·釋詁》:“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

前人釋此二句未

一、木蘭二字可疑,木蘭為落葉小喬木或灌木,早春開花,中秋落葉,菊花盛開之時,木蘭已無花無葉,何處墜露?枯枝?枯枝墜露,有何高潔?枯枝集露,順枝幹流失,何處墜露?如何便飲?再者,豈有春天早晨飲了木蘭之墜露,秋天晚上才餐菊之落英?即使對偶成文,時間也嫌太久。木蘭當是建蘭即秋蘭之誤。其初或人見秋蘭、秋菊對舉,以為犯複,率意改秋為木。

建蘭(秋蘭):多年生蘭科草本植物,夏秋時節葉間抽出總狀花序,花芳香馥鬱,供觀賞或制香料。屈賦多次提到秋蘭。

二、墜、落二字,昔人皆作動詞用,故釋墜露為掉下之露水,落地露水如何飲?張口在花下接?落地之英(如其能落,即使初落)亦是殘英,有何高潔,如何可餐?墜者當如扇墜、耳墜之墜,墜露即垂露,瀼瀼零露,盈滿欲墜,香露欲滴

釋落英為初花亦未諦,所謂初花不是才開之花,而是指草木最初開放之花,昔人已知,墜露與落英相偶為文,草木初花,株稀朵少,色香俱差,有何高妙?如何可餐?此處之落亦借為形容詞,即株繁花盛,沉沉欲墜,上句已有墜字,故此處用同義詞落,墜落一詞便是同義連綿。花盛株枝不勝其負,欲墜落於地也。落亦有大義,如落落大方,落拓,落落大滿光明磊落,均取此義。繁露盛花,既表示心性高潔,也表示富有長才。落亦通絡《莊子·秋水》:“落(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漢書·藝文志》:“原人血脈,經落(絡)骨髓。”故落英即是絡英,花英多得成串成鏈,絡繹不絕。

 

君何神,簫鍾何器?

屈原九歌,東君一曲存疑最多,為便討論,錄原文於下。

 

東  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緪瑟兮交鼓,簫鍾兮瑤。鳴箎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一、東君何神?

王逸注九歌:“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謂:“吾,日也。”後世注釋家莫不襲用其說。

考王所據,無非扶桑二字。扶桑古有二說:①扶桑木:《山海經·海外東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郭璞注:“扶桑,木也。”郝懿行箋疏:“扶當為榑。《說文》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淮南子·天文》:“日出於暘谷,浴於咸池,拂於扶桑,是謂晨明。”又《離騷》云:“折若木以拂日兮。”王逸注:“若木在昆侖西極,其華照下地。”《淮南子·墬形篇》云:“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若木與扶桑,是一物?二物?從屈賦看,是一物。《離騒》云:“飮余馬於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方飮馬咸池,卽折若木拂日,見得若木卽是扶木。故段玉裁注《說文》云:“蓋若木即扶桑。”由上知古人對於扶桑在極東還是極西,常有混淆。此處定其在極東。②古國名:《呂氏春秋·為欲》:“會有一欲,北至大夏----,東至扶木,不敢亂矣。”扶木卽扶桑,《梁書·扶桑國傳》:“扶桑在大漢國東二萬餘里,地在中國之東。”

正是王逸所引二句,給出不同信息。暾:朝日,“暾將出兮東方”,非余將出兮東方,旣是日神,何不自稱?“照吾檻兮扶桑”,王注:“日以扶桑為舍檻。”旣以扶桑為舍,日之所在,必恆照耀,何須日出始照?日非燈燭,不至天明時始點燃。或云,日晝夜運行,天明時始回扶桑。如是,何須家為?

“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旣明。”此二句實為天明始安驅登程,日旣普照萬方,何須天亮始上路?明讀忙,與方、桑叶韻。

“駕龍輈兮乘雷”,屈賦此類句型中,乘什麼當是以什麼拉車,如“駟玉虬以椉鷖兮”卽駕玉虬之車,以鷖(鳳凰)拉車,本句則為以雷拉車。古人描述神狀,必肖其形。日出何必伴雷?或曰:雷狀車聲,麗日中天,何來雷聲?雷聲大作,驟雨立至,日為雲掩,如何能見太陽?“載雲旗之委蛇”,日邊或有雲,但雲隨日行,不是常態。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此二句王逸注曰:“言日將去扶桑,上而升天,則俳佪太息,顧念其居也。”如此之日,也太慵懶,太婆婆媽媽,日日昇天,如人上班,不是冒矢石,入槍林,蹈生死之險,何為太息?害怕工作?害怕勞累?何為顧念?家有艷妻?家有嬌兒?家有萬貫?且與下二句“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不相銜接。豈有龍車剛至,卽有聲色娯人,觀者忘歸之嘆?王逸注曰:“言日色光明,旦燿四方,人觀見之,莫不娛樂,憺然意安,而忘歸也。”殊勉强。人在何處?泰山日觀峯耶?峩眉金頂耶?抑東海之濱耶?名山勝地觀日出,偶或有之,豈有人天天在外觀日出,忘記回家?詩雖文藝,亦太不倫;日出色或有之,聲從何來?

竊以為自駕龍輈[zhōu]至憺兮忘歸六句為錯簡,當移至“靈之來兮蔽日”後,作東君參與享祭結束語,如此則文氣通,文意通。

最後六句:“青衣白裳”:王注謂:“日出東方,入西方,故用其方色以為飾也。”說亦勉强,但東方色青,倒頗重要。

“舉長矢射天狼”:矢:弧矢,星座名,在東天區,共九星,形似弓箭,亦名天弓,主防盗賊,矢頭東北指天狼星。天狼星:在東井南,為天狼座頭等亮星,主侵暴,王注:“天狼,星名,以喻貪殘。”

“操余弧兮反淪降”:弧矢見前注,反淪降:王注為:“言日誅惡以後,復循道而退,下入太陰之中,不伐其功也。”未諦;此句是倒裝句,可能因降為去聲,故將其放在第三句。弧卽弓,也卽弧矢座星。反,同返,反過身來,回家去也。淪借為輪,車輪,代車;亦可釋作降落。降:按下雲頭,人處北半球,看弧矢座較天狼座低,東君總是飛得很高,所以要落下雲頭,操弧以射天狼。按正常語序,當是“操弧矢兮反淪降,舉長矢兮射天狼。”

“援北斗兮酌桂漿”:射得天狼,阻得侵暴,自然要酌酒相慶。此須注意,若射天狼、援北斗者為日,日尙在天,當為白晝,何能見得弧矢,射得天狼,援得北斗?

“撰余佩兮高馳翔”:射得天狼,保得眾生,飲得美酒,自然高馳回家,此高,旣是翔高,也是興高,與王注下入太陰之說相反。

末句尤為關鍵:王注曰:“言日過太陰,不見其光,出杳杳,入冥冥,直東行而復出。”杳為深邃,冥:《廣雅》:“冥,暗也。”杳冥冥卽深廣之黑暗。“日過太陰,不見其光。”誰不見誰之光?太陽始終發光,燭照九幽,走到哪里,照到哪里,故無論太陽,或趕日車之馭者,總能見到太陽之光。夜不能見太陽之光者,絕非太陽或其驭夫。東行(讀杭):日落崦嵫後,必繼續下墜,按開辟之說,天高與地厚等,日當繼續下落,達地底,折而東行,達極東,再緣地緣上昇,非單東行。地底非天空,何能高馳,當是深馳。日入地平線下,如何運行,載籍不書,按《宣夜說》或《渾天說》:日落之後,因為地形如卵黄,浮元氣中,日亦浮氣中,繞地而行,當繼续向西,而非東行。

“杳冥冥以東行”,馭空東行,原路而歸,回其庽所。

故東君非太陽神,楚人心目中之太陽神是東皇太乙。

東君究為何神?古人以為(北)斗柄朝東,萬類皆春,君者王也帝也,故東君卽司春之神,卽青帝。青帝亦稱蒼帝,《晉書·天文志上》:“東方蒼帝靈威仰。”《尙書緯》:“春為東帝,又為青帝。”東帝卽東君,人君卽帝王,古人以春自東方來,春從海上來。故春神居於極東之地,先民眼裏,扶桑為日出之地,為極東地,故扶桑為青帝所居。

按以上所述,將原文略加調整,再補觧詁,則文從理順也。

 

東  君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

緪瑟兮交鼓,簫鍾兮瑤。鳴箎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應律兮合節,靈之來兮蔽日。

駕龍輈兮乘雷,載雲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第一節:東君為參加祭祀,也是迎春節慶,未明卽起,黎明上路,滿心歡悅。

第二節:叙述歌舞迎神,迎春之盛大塲靣,“靈之來兮蔽日”,靈來蔽日,春神麾下,神職眾多,單百花之神,何止百位?眾神來蒞,卽春之盛大凱旋。太陽神總是很落莫,似乎沒有多少朋友。

“姱”此處讀戶,與鼓、竽等叶。

第三節:千里搭船篷,沒有不散的筵席,歌有盡時,舞有歇時,樂了一天,盛會也當終了,會眾也當散去,東君也不得不戀戀不舍地整理車駕,准備離開。

俗謂左青龍,右白虎,青帝架龍車,在情在理;乘雷:春雷驚蟄,青帝至、雷聲至,萬物甦醒;載雲旗:長雲載雨,立春而雨水而驚蟄,生命萌動,萬類欣榮。故春之神必興雲帶雨運雷。

“長太息兮將上”,盛會結束,享祭已畢,望着漸漸熄滅的香火,漸漸遠去的人群,歌舞不再,醼樂不再,歡騰不再,繁華不再,更必須上天歸位,回到冷冷清清的職守中去,能不太息?

“心低佪兮顧懷”,受眾多香火,眾多禮拜,與眾多新交舊識歡樂歌舞,把爵推盃,旋將别離,能不低佪,能不顧念?

聲色娛人,旣指迎春會上之聲之色,也指春天萬花爭艷,百鳥啁啾,風和馬嘶之聲之色,所悞者旣有羣黎,也有眾神,憺然忘歸者自然也有諸神,諸神之扮演者。

第四節:青帝反轡回歸所唱。青雲衣:東方甲乙木,其色青,春以綠色為基調,青是當行本色,青帝着青衣,固所宜。白霓裳:霓裳旣表現春之富麗飄逸,也表示春之陽光暜照。

天狼主貪殘侵暴,司春之神卽眾生之神,不僅要繁衍生靈,也要保護生靈,故須射倒天狼,以全眾生,盡靈保之責。

或人以酌桂漿時當秋令,此固陋說,桂酒者,桂花所泡之酒也,歷時越久越香淳;茶產於春,莫非凡人飲茶,必是春時?杳冥東行,說明東君愉悦享祭,至晚方盡,且凌空向東而歸,非入於地下。

二、簫鍾何器?

簫鍾二字王逸無注,聞一多釋簫為[xiāo],義為疾擊;?或,西南官話有此讀,其義與推同,也有擊打意,如“推翻”川方言說成“垮”,“推一下”說成“一下”。聞釋簫鍾為擊鍾,簫鍾、瑤虡對偶,須釋瑤為搖,?鍾搖虡,俗而無味,且此鍾必是大鍾,方擊而虡搖,祭神壇塲,眾會之所,何來上千斤上萬斤大鍾?萬斤大鍾,擊何能疾?聞釋未諦。

簫之古義為排簫,說文:“簫,參差管樂也,象鳯之翼。”五經通義:“簫,編竹為之,長尺五寸。”排簫卽用成排竹管組成,由管之長短定音調高低。故簫鍾卽排鍾、編鍾,今已有戰國楚墓出土編鍾,形制小巧,易於移動,祭神、燕享,當用编鍾(簫鍾)奏樂。瑤:《說文》:“瑤,石之美者。”亦泛指美玉,推延之,美人美事皆可曰瑶,如瑤章、瑤姬、瑤草。[jù]:鍾或磬架的立柱,泛指鍾架磬架,瑤虡:華美鍾架。

以物名物,所在多有,如劍閣、翅冠、龍骨車、燕尾服等。

綜上所述:東君為青帝,簫鍾為編鍾。

 

禮  魂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屈原《九歌》終了曲只有短短五句,却傳逹出古楚人祭祀之時間、规模及祭祀完成後之歡樂。

禮魂二字,王逸觧作:“謂以禮善終者。”其意若曰:禮魂卽是禮魂,禮善終之魂,從歌詞看,說未諦。禮之本義卽祭祀,《說文》:“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釋名》:“禮,體也,得其事體也。”魂有人作通芸,卽完成,禮魂卽禮成,歌詞開頭便是成禮二字,犯復。魂:《說文》:“魂,陽氣也。”《左傳·昭十七年》:“人生始化為魄,旣生魄,陽曰魂。”疏:“魂魄,神靈之名,附形之靈為魄,附氣之神為魂。”故魂亦是神靈。《白虎通》:“魂猶伝伝[yún]也,行不休於外也,主於情。”故禮者體也,禮魂就是體魂,使魂歸本體,安於其位,使生人之精魂,死者之靈魂各歸本位,回其真宅,不再伝伝游走天下,涉諸多險惡,經諸多艱難,使生者免於失魂之苦,死者免於無歸之難,成為孤魂野鬼,為祟四方。楚辭中多招魂之篇,概出於此。杜詩亦有“剪紙招我魂”句。

禮魂就是安魂,最後一曲是安魂曲。進言之,祭祀鬼神之目的,就在於盡人倫之親情,謝神鬼之庇庥,祈諸神眾鬼行止有節,進退有序,依天之律,從人之願,使天災不作,厲疫不興,風雨有時,禾黍有成,人民康樂。故此曲也是禮神曲。諸神得享人間奉獻,參與祭祀者得瞻歌舞,得享酒食,旣飽眼福,也飽口福。卽如今人,敝鄉月半節,又稱盂蘭盆節,鄉間法事之餘,要向參與祭祀者,主要是向孩子抛撒糖果餻餅,人稱撒鬼彈子。有時還要鄉飲,演目蓮救母等劇目;新加坡每到中元節,都要舉行盛大餐會,韮菜巴城隍廟之祭祀,每年與祭坐席醼享者卽有百餘桌。

眾神享香烟而去,民人飽酒食而歸,人神俱樂,天地相安,故禮魂曲即是古人之歡樂頌。

以下對文字略作疏釋:

①成:逹成,《國語·周語》:“成,德之終也。”②會鼓:本章之會鼓、《東君》之交鼓,恐非放很多面大鼓一起敲,很多面大鼓一起敲擊,祭祀之始猶應敲擊,從九歌篇目編排上看,不是如此。此處之鼓當是一些小鼓,或背或拿,邊舞邊敲,旣是響器,也是道具,如漢說唱俑所持者,交與會都有交互會合,依節進退之義。

③芭:王注:“巫所持香草名也。”傳芭:王注曰:“歌巫持芭而舞,訖以復傳與他人更用之。”《山海經·海外西經》:“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舞九代。”陳夢家釋九代曰:“九代卽,象又持牛尾。九歌:‘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即舞也。”陳只釋“代”,未及傳芭,且傳芭與代無涉,若芭為牛尾,不當從艸。

從王說,芭只是一種香草,作為舞蹈用具,當不難得,何須一巫傳與另一巫?道具相傳,非舞蹈本體,何須記入歌詞?竊以為,芭是一種略帶卷曲的條形道具(巴是蛇形),由香草或别物製成,或許當時與會之眾按社按鄉分成許多羣體,傳芭之樂或許就是傳這種道具,隨擊鼓聲終止,芭則應聲停傳,後世擊鼓傳花,濫觴於此;所謂代舞,就是迭代而舞,芭落誰家,领舞者就持芭而舞,舞畢將芭復往下傳,你傳我遞,氣氛熱烈。④姱女:好女,美少女;⑤倡:《說文》:“倡,樂也。”《聲類》:“倡,俳也。”《字林》:“倡,優樂也。”又同唱,《詩·鄭風·籜兮》:“叔兮伯兮,倡,予和女。”《禮記·樂記》:“一倡而三嘆。”故倡旣是美女舞蹈表演,也是美女獨唱、領唱而眾和,宋玉:“國中屬而和之”卽指此類演唱。容與:悠然自得,嫻雅輕快。⑥春蘭秋菊:王註:“言春祠以蘭,秋祠以菊,為芬芳長相繼承。”春蘭、秋菊為春秋兩種代表花卉,春蘭芳潔温馨,秋菊勁節高雅,亦代指春秋,透露出這種祭祀盛典,在春秋二季舉行。⑦長無絕:永不斷絕;終古:永久。天人相與,春秋致祭,神愉民安,萬世不絕。//guji.artx

 

 

《阻窮》何觧?

阻窮西征,巖何越焉?化為黃熊,巫何活焉?咸播秬黍,莆雚是營。何由并投,而鯀疾脩盈

 

於《天問》此章,有三種說法值得一提:

王逸注:“阻,險也。窮,窘也。征,行也。越,度也。言堯放鯀羽山,西行度越岑巖之險,因墮死也。化為黃熊。巫何活焉?活,生也。言鯀死後化為黃熊,入於羽淵,豈巫醫所能復生活也?”

唐蘭注:“窮即《山海經·海外西經》之窮山,鯀屍剖而生禹,其屍體遂化為黃熊而西征,被阻於窮山,卒越巖而南,求活於諸巫。”(《<天問·阻窮西征>新觧》《禹貢半月刊》第七卷第一二三期合刊)

郭沫若譯文:“道路阻絕,被流東裔,鯀何以又越過了岑巖?巫師何能使他復活,死後又化為黃熊作怪?

鯀之生、死,另引三說:

未死:

甲、《史記·五帝本記》:“讙兜進言共工,堯曰不可,而試之工師,共工果淫辟。四嶽舉鯀治鴻水,堯以為不可,嶽彊請試之,試之而無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荊州,數為亂。於是舜歸而言於帝,請流共工於幽陵,以變北狄;放驩兜於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於三危,以變西戎;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咸服。”

對四罪之懲,為流為放為遷,悉知流、放、遷非殺,不是死罪。對鯀之懲曰殛,殛之義非必為殺。

《說文》:“殛,誅也。”《史記·正義》引孔安國說:“殛,竄,放,流,皆誅也。”故《說文》釋殛為誅,非必殺。

殛尚有下義:

懲罰:《書·康誥》:“爽惟天其罰殛我,我其不怨。”

流放:蔡琰《胡笳十八拍》:“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四罪相較,讙兜之罪為言不符實,薦人不當;共工之罪為試之工師,果“淫辟”,屬“奇技淫巧”,濫用物力之類;三苗數為亂,數為亂是大罪,所受罰不過竄!治水無功,百姓不便,比之數亂,其罪為輕,罰當不重於竄,故此殛非殺。

懲四凶之附帶目的:流共工於幽陵,以變北狄;放讙兜於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於三危,以變西戎;殛鯀於羽山,以變東夷。絕非殺雞嚇猴,使其畏服,而是貶四人於蠻荒,施行教化,以夏變夷,類後世貶柳宗元於柳州,流蘇軾於瓊州,放楊慎於永昌所起之作用。

乙、《史記·正義》引《左傳》云:“舜臣堯,流四凶,投諸四裔,以禦魑魅”。故《正義》認為對四凶,鯀為四凶之一,之懲為流放。

丙、《左傳·文十八年》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禦螭魅。杜預以為渾敦為讙兜,窮奇為共工;檮杌為鯀,饕餮為三苗。故《左傳》定堯對鲧之罰為流非殺!

已死:

甲:《周禮·祭法》云:“鲧障洪水而殛死。”

乙:《山海經·海内經》“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於羽郊。”

丙:《史記·夏本記》:“舜登用,攝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視鯀之治水無狀,乃殛鯀於羽山以死。”

上引王、唐、郭三家注,也以鯀為已死,死法不同。王注為流羽山後西征,度岑巖不得墮死,化為黃熊,入於羽淵。

王注未說明鯀何為西征?羽山在東裔,羽淵與羽山當是緊,鯀化黃熊回東方何幹?羽山是地名,如唐山、佛山、寳山,《山海經》稱羽郊,已透露此消息,否則,人蹟不到,何以變東夷?羽淵亦是地名,如澶淵、澠池、酒泉,而非深淵,故鯀入羽淵化三足鱉,實望文生義,前人已有駁議。流四兇之地皆山,非鯀獨異。

王注鯀度岑巖之險墮死,“巌何越焉”卽巖是如何越過便成空話。化為黃熊,何以要化黃熊,三家注未說明,為其要化黃熊令鯀死,則一致。

王注:“豈巫醫所能復生活?”既化黃熊,亦為生物,如何活之?殺熊復活為人?變熊為人?

唐注:“鯀屍剖而生禹。”《史記·索引》引《系本》曰“鯀取有辛氏女,謂之女志,是生高密。”宋衷云:“高密,禹所封國。”以官閥封地稱人,如後世稱劉豫州等,歷來如此。《史記·正義》引《帝王紀》云:“父鯀妻脩己,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據此,則禹為其母胸坼而生。鯀屍剖生禹僅為一說,不能定鯀必死。

鯀何為西征,唐注比之王注,尤令人不知所云,王注未說明而已,未必不知西征目的;唐注則為“被阻於窮山,卒越巖而南,求活於諸巫。”從何知鯀越巖而南?若只為活命,南有活命諸巫,直南可也,何需西征?西有神通更廣大之巫?被窮山所阻而求其次?唐注回答了“巖何越焉”,不過不是西越而是南越。

“巫何活焉”意為巫能活嗎?又怎麽活?唐注僅為求活於巫,未答所問,更不能避免熊為生物,活熊為何事之尬尶。

郭譯不着邊際。“道路阻絕,被流東裔。”道路阻絶與流東裔何干?“鯀何以又越過了岑巖?”越岑崖與西征何干?“巫師何能使他復活,死後又化為黃熊作怪?”據此鯀似死過兩次,一次死於流東裔,被巫師所活,再死化黃熊。即使死一次,流非死罪,何以死了?郭注鯀亦越過岑巖。

竊以為:1、鯀未死:甲、鲧之罪不當死。所列三條不死之理,比死之理更强,如已死所引第二條,純屬神話;乙、從本章詩後數句看,當不死。丙、禹受舜禪,戮其父而禪其子,雖古人不搞血統論,亦覺太過。

或人以《離騷》“鮌婞直以亡身”相詰,豈非屈原以為鯀死?鮌即鯀,或人以鮌為玄魚,由此附會鯀化三足鱉,真要閙鯀是魚而禹是蟲的笑話了。此處之亡當是忘,婞直忘身,耿正執言,不顧生死。堯、舜明君,若人耿正敢言而治死罪?與後世昏君何異?

2、阻窮即窮阻,阻礙窮窮盡阻礙。何為西征?《史記》曰:“禹行自冀州始。冀州:既截壺口,治梁及岐。”壺口、梁、岐,皆在西部,故禹治水從西而東;鯀治水九年,雖功不成,卻積累了經驗,為助禹治水,從流放地奮力西行,窮盡一切障礙,逹禹治水之地。

3、巖何越焉?如何越過叢巒疊嶂?使用何種交通工具?禹有“山行乘檋[jū]”之說,故有此問。

4、西方為江、河源,山高嶺峻,需大力方能開鑿疏通,國人素以熊多力,民間有鯀化黃熊助禹治水傳說。

鯀生而能化黃熊否?曰能。鲧能偷天帝息壤湮洪水,自具神性,化熊何難?猪悟能尚有三十六般變化哩!

②咸:都;秬[jù]黍:王注:“黑黍。”古人以秬黍為嘉穀,祥瑞。莆:蒲草;雚[guàn]:古同萑[huán],蘆荻之屬。營:王注:“耕。”洪水治後,開闢草萊,播殖嘉穀。

③王注:“疾,惡也。脩,長也。盈,滿也。并,同,用也。言堯不惡鯀而戮殺之,則禹不得嗣興,民何得投種五穀乎?”王注此句為倒裝,意若曰鯀不除,洪水不治,民何得良田而種?王釋投為投種,釋並為同,並投與咸播同義,犯復。郭譯為:“要大家播種黑小米,把萑苻雜草都剷除開?何以卻要把他流竄,把鯀恨得這樣厲害?”(《屈原賦今譯》)郭注為鯀化黃熊,要人闢荒播殖,熊而教人耕植,雖屬神話,亦覺不倫。

有人釋并為屏,摒棄,意為因何理由將鯀流放?前面已提此問,有答案,此地再說,贅。

投有投赴、投身義,何由并投,承鯀化黃熊言,何以鯀、禹皆投身於治水?

疾:急速:《禮記·樂記》:“奮疾而不拔。”盡力:如疾學,疾耕,修盈:修與盈皆有極義,意為何以鯀、禹共同投身治水,投身勸農,鯀又竭盡全力?

 

《楚辭·天問·該秉》章試詁

該秉季德,厥父是臧?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干協時舞,何以懷之?平脅曼膚,何以肥之?有扈牧豎,云何而逢?擊床先出,其命何從?恆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往營班祿,不但還來?昏微遵跡,有狄不寧?何繁鳥萃棘,負子肆情?眩弟並淫,危害厥兄何變化以作詐,而後嗣逢長

按:天問此章,文辭簡古,史實不明,王逸當時,《汲冢竹書》未現,殷墟甲骨更無法看到,《山海經》所述種種,又被當做不經之論,其註此章,不免有望文生義之嫌,其註所涉人物,由成湯而至殷契,至澆、夏少康,至殷紂,至夏后啟,至晉解居父,忽又至舜弟象,不成章法。

此段故事,言之鑿鑿,屈子必有所據,惜秦火而後,典籍多不存

此章事實,僅散見於《竹書紀年》《山海經》等古籍中。近人王國維、吴其昌、顧頡剛等,通過甲骨卜辭研究,大體弄清有殷傳承世系,知此章為言殷先王亥,其弟恆、亥子上甲微事。但其間脈絡,猶未貫通,今參酌前人成果,試詁之。

①該:亥之借,王亥之名,見於《山海經·大荒東經》:“有困民國,有人曰王亥,王亥託于有易、河伯,僕牛。有易殺王亥。王國維以為僕牛即服牛。

古本《竹書紀年》曰:“殷王子亥賓于有易而淫焉,有易之君綿臣殺而放之,是故殷主甲微假師于河伯以伐有易,滅之,遂殺其君綿臣也。”

甲骨卜辭中亦有殷先王亥之記載,如王國維《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收《觀堂集林》)、吳其昌《卜辭所見殷先公先王三續考》(《燕京學報第十四期》),皆有王亥事。《史記·殷本記》亥作掁,索隠系本作核,《漢書·古今人表》作垓。

季:亥之父,即冥。冥據《史記·殷本纪》為契後殷第五代傳人。

秉:持,臧:善,厥:其,王亥秉承其父冥之德,德當觧為得,《墨子·節用上》:“是故用財不費,民德不勞。”亦作福,《禮記·哀公問》:“百姓之德也。”卽承繼其父之位,光大其父之業。

扈或易之誤(見後),王亥何為困於有易,為其牧放牛羊?

上所引《山海經》“僕牛”,僕即作牧奴,僕牛即牧牛、馴牛,與王注服義同,此或天問所由據。關於此二句,《天問》有問,答案雖未明確,從以下發生之事來看,可作如此想:卽王亥及其弟均因貪戀有易王后之美色,不惜喬裝為牧奴而接近王后,所謂王亥及有易之王,其時不過一部落首領耳。

③干:盾,《禮記·祭統》:“朱干玉戚以舞大武。”註:“朱干,赤盾。”協:多人合同,《說文》:“協,眾之同和也。”時:時俗、時尙,時舞:應時之舞。懐:相思、愛慕,《詩?周南?卷耳》:“嗟我懷人。”《詩·召南·野有死麕》:“有女懷人。”

亥與其弟恆等執盾合舞,舞姿時髦協和,如此卽贏得易后青睞?

脅:脅下,平脅:肩背胖來齊平。曼膚:曼:秀美,曼膚:皮膚光澤,面色紅潤。《新唐書·李光顏傳》:“秀曼都雅,一軍驚視。”

何以肥之:易后健碩美艷,何以長得如此豐滿?

有扈牧豎:有扈當是有易之誤,竪:小子,童僕,《列子·說符》:“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

云何而逢:王亥與易后正在偷情,怎麽偏偏被有易牧奴碰上?此問頗有意藴,一般牧人,不可能接近王后,何况王后與人有私,必十分隠秘,可見有人向牧奴指示其踨。

⑥擊床先出:牧奴擊殺王亥於牀;先出:先人而出,見得室内仍有人在,留者其誰?向牧奴指認王亥而令其殺之者?

其命何從:殺亥之命,何人所頒?若為易君,為維護室家,其命必然,何須用問?據後文看,當是恆所令,此塲戲亦是恆所設借刀殺人之局。

⑦恆秉季德:言王恆秉承其父季(冥)之位,而不言承兄,見其弑兄自立。但《史記》未將其列入殷之傳承系統,大約其繼位時間很短,入有易而被殺,故不書其繼統事。

朴:大,《九章·懷沙》:“材朴委積兮,莫知余之所有。”注:“壯大為朴。”

焉得夫朴牛:怎麽弄到這些大牛?

何往營班祿:營:經營,營謀,班:賜,《書·舜典》:“班瑞於群后。”祿:祿之本義為福,《說文》:“祿,福也。”此作賞賜物、奬品觧。赶着這些大牛到何處去?賞賜給誰?其潛臺詞當是賞助其屠兄者!亦有借此向其所戀之易后示愛之意。

不但還來:但或怛之訛,怛:憂、懼:不怛:不怕。亥因貪戀易后美色而身死位失,前鍳不遠,恆竟然不怕,步其後塵,還來送命?

⑨昏,微遵跡:昏:日暮,《說文》:“昏,日冥也。”微:據《史記·殷本紀》,微為振(王亥)子,繼振而立,為成湯六世祖,則恆未立為殷君。

遵跡:遵:循,《說文》:“遵,循也。”屈原《九章》:“遵江夏以流亡。”卽侦得亥與恆被害經過,循其舊跡,需知亥與恆皆以牧人身份進入有易。

昏微遵跡卽上甲微跟蹝夜襲,甚至是跟蹝其叔,趁其與易后歡好,突然襲擊,報殺父之仇,奪回本當自己承繼之權力。

有狄:卽有易:《史記·殷本紀》索隠舊本簡狄之狄作易,注謂易狄同音。狄:徒歷切,定母,錫部,今惕、剔、踢、裼、惖、掦、逷、錫等皆從易得音;逖與逷古同,見狄與易古可亙易。

不寧:是卽注①所引古本《竹書記年》所謂:“是故殷主甲微假師于河伯以伐有易,滅之,遂殺其君綿臣也。

《天問》為詩歌體,不能似書傳般歷數史實,其中未盡述之情節當是恆趕着朴牛再赴有易,與易后再續歡好,為易君綿臣所殺,故上甲微借河伯兵夜襲有易殺其君(或兼殺其叔),滅其國。如是,則殷先王亥與其弟恆因貪戀易后美色雙雙走上不歸路,並導至有易滅國。

⑩繁鳥:眾鳥:有調侃意,據《史記·殷本紀》:“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為簡狄吞燕卵所生,是為鳥子,契為殷先,故其子孫皆“鳥”。殷當為以燕子為族徽之部落。亥、恆及其隨從皆“鳥”也,故稱繁鳥。

萃:聚集:司馬相如《長門賦》:“翡翠脅翼而來萃兮。”棘:有刺之樹叢,有易本是刺巴林,怎麽這麽多“鳥”都鑽進來了?

負:背棄,《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負子:背棄子孫,不顧其禍福。

肆情:肆其情慾,指亥、恆皆與易后有私。

眩:迷惑、欺騙,廣雅:“眩,亂也。”釋言:“眩,惑也。”《禮記·中庸》“敬大臣則不眩。”疏:“亦惑也。”《史記·大宛傳》:“善眩人。”索隱:“變化惑人也。”眩弟:善於蠱惑、搞隂謀之弟,指亥弟恆。

並淫:亥與恆喬裝牧人,入有易與易王后並為淫亂。

危害厥兄:卽注⑥所說恆唆使有易牧竪屠其兄事。

變化以作詐:機變時作,詭詐百出。旣指亥喬裝入有易,猶指恆計殺其兄復趕朴牛入有易事。

逢:昌盛、龐大,《書·洪範》:“身其康強,子孫其逢吉。”《書·洪範》:“子孫其逢。”長:長久。

成湯為亥或恆後嗣,不僅人丁衆多,而且最終奄有天下,享國久遠。所謂天道無私,天道酬善,其可信乎?

  子曰戒之在色,殷先王亥、恆均因貪色而身死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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