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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情缘 位于晋冀交界处的平定县,历史上曾以“文献名邦”的美誉而闻名。太原人傅山对平定情有独钟,一生中频繁地往来此地。 有据可考的是,傅山一生中有4次到平定寓居。第一次是在38岁,第二次是在43岁,第三次是在48岁,第四次来平定,已是75岁高龄。据记载,傅山为儿子傅眉娶的妻子朱氏就是平定人。 傅山为何与平定结下不解之缘? 走进平定,我们听到了一段被当地人传为佳话的故事——傅山与平定人白孕彩的终生情缘,感人至深。 白孕彩字居实,自幼聪慧过人,是当时平定州有名的高才生。明崇祯七年,他被选拔到太原三立书院学习。当时在书院学习的是来自全省各地的300多名优秀人才。正是在那里,他与傅山相识相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们因为志同道合而结为密友。后来,傅山组织学子为恩师袁继咸的冤案赴京讼冤,白孕彩是积极的参与者。傅山因为此事而名震大江南北,“义”名远扬,而白孕彩又何尝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书生呢? 明亡之后,白孕彩遁迹荒村,在平定七亘教书。表面上与布衣野老无异,吟咏自娱,实际却胸怀大志,与傅山等人共酿反抗清廷暴政的大业。 当傅山因牵涉到反清的案子中而被捕入狱时,白孕彩闻听讯息,便为他多方奔走,设法营救。狱中的傅山坚强不屈,为抗争而绝食九天,导致身患重病。白孕彩就住在狱中陪伴他,照料他,前后达三个月之久。当时在狱中陪伴傅山的还有一位木公先生。出狱后,傅山为感谢二位挚友的相伴而写诗相送:“皆违老母久,吾所不忍留。生死事只尔,友朋意何休。” 好一个“生死事只尔,友朋意何休”,傅山与白孕彩之间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情谊使人闻之动容。 更多的时候,他们作为隐士逍遥于尘世之外,他们之间亲密、和谐的相处让人羡慕不已。傅山说白孕彩“居实白子嗜酒鼻渣红,又尽秃其发曰白秃”,口无遮拦的诙谐中显示了二人的亲密无间。在平定隐居的日子里,有白孕彩的相伴,傅山为村民看病,与朋友围棋赢酒,享受田园生活,十分惬意。有时,傅山与老友避居深山老林中,携酒入山林,骑驴游农家,饮酒作诗,抒发胸臆。他们或居山崖,或过乡野,写下许多即兴诗章,感人肺腑。《同居实楼寓数日》写道:“小楼才许借,白秃可来过,静对昂昂鹤,悲怀究究罗,日食恬盐米,夜语淡星河。将子且潦倒,盂山鬼见阿。”两位好友几日不见,就会捎书寄信,互相牵挂。有一次,傅山收到白孕彩的诗,泪下如雨,写道:“读诗何故尔莫测,泪从吟者见真性。”(《古城读居实诗泪下如雨率而作》)不知道当时白孕彩写了怎样的一首诗,可能透露了他生活的窘境、心情的落寞吧,我们只从傅山的诗句中,就看到了这对老友之间真诚的关怀、真挚的情谊。 除了白孕彩,傅山在平定期间,与当地的其他名人志士也有很多交往。比如,明朝老臣张三谟和傅山是忘年之交。傅山第一次来平定寓居,先住在他家,后住在白孕彩家里。最后一次来平定的时候,75岁高龄的傅山住在张家,那时,张三谟已去世32年了,接待他的是张三谟的孙子张植。 傅山与平定的情缘延续在他的后半生。他与平定人的友好交往成为当地百姓传诵的佳话。 冠山寄情 出平定县城西行数里,沿盘山公路逶迤而上,不一会儿,就见一座形貌奇特的山峰赫然挺立在群山之中,形如冠,状似帽,青翠的山峰犹如一顶翡翠桂冠。我们像发现了新大陆般惊呼起来:一定是冠山!同行的县文管所所长袁盛慧微笑点头:正是冠山。 冠山并不巍峨险峻、奇峰突起,也并不雄伟挺拔、横亘逶迤,但它风姿绰约,景色优美,遍山古树名木,流水淙淙,自古以来就是一方名山。这里文物荟萃,有建于北宋末年的崇古书院、建于元代的资福寺,建于清代的仰止亭……当年,傅山先生寓居平定时,曾经多次与好友、儿子登上冠山,吟诗作赋,寄情于山水之中,并且在此留下了墨迹。 拾级而上,不远处,就看见一座小亭巍然而立。亭内,一块椭圆形的白色巨石上,刻着“丰周瓢饮”四个篆刻字,旁边用楷书写着“傅山题”几个字。袁所长向我们介绍,虽然上面没有记年号,但经考证是傅山43岁时留下的真迹。 冠山有一股奇特的泉水叫龙泉,它奇就奇在经年不涸,冬夏长流,虽然不见泉眼涌动,却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而且冬暖夏凉,从不结冰。当年,傅山与好友白孕彩一同到冠山游玩,饮过龙泉水后,更加激起了他内心的情愫,于是奋笔疾书,在泉水边的石头上写下了“丰周瓢饮”四个大字。 傅山的这几个字并不是随便写的,而是用典皆有出处。“丰周”指的是建于丰镐的西周,为整个周代的发祥地。“瓢饮”出自《论语·雍也篇》,原文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讲的是孔丘弟子颜回家贫,发奋读书,饮食极其简陋。仅仅是四个字,却包含了深刻的含义——一则赞美山泉水源,聚水成河,源远流长,二则歌颂文士儒人安贫乐道,三则傅山借“瓢饮”之谐音,暗示自己在明亡之后“飘隐”不仕的文人气节。 傅山的石刻为冠山增添了一脉人文气息。300多年过去了,日趋风化的巨石上字迹有些剥落。于是,平定人为了保护它而修建一座小亭,将石刻移入其中,谓之“丰周亭”。 坐在亭内,俯瞰苍翠的山谷,品味那四个字的深长意韵,傅山先生的形象浮现在眼前:身着朱衣道袍,“飘隐”于山水之中,看似逍遥自在,亡国的悲愤之情却从来就隐藏在心底,一触即发…… 走访青主出家处 从平定、盂县一路追寻下来,我们长途奔波,赶到寿阳五峰山龙泉寺时,已是下午4时许,早已误过了中午饭。我们见到了住在寺里主持绿化工作的寿阳县旅游局局长石秀山。与石局长闲聊中得知,原来龙泉寺是傅青主出家为道的地方,这座寺里至今还供奉着傅山先生的神像,且存留有许多傅山的遗迹。 在寺内一导游的带领下,我们开始了继续寻找傅山先生的行踪。龙泉寺初建于唐代,明末清初又进行了修复扩建,是典型的檐窑式道教建筑。整个建筑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一共七层,内含佛家行善积德胜造七级浮屠之意。所以,龙泉寺又是一个道、释二教合一的处所。明清以来,众多文人墨客驻足留恋、赋诗凿碑,使龙泉寺名扬千里,从而形成了五峰山三绝:李太白的书法、傅山的大草碑、檐窑式的道教建筑。据导游解释说,这个檐窑式的道教建筑整体布局从外边看,就像一尊佛,最上边是佛头,中院像双臂,前院又像弯曲盘坐的双腿,形成了一绝。 我们发现这里上下七层,层层都有暗道相通,在一处名为蓝芾洞的地方,导游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是傅山先生居住藏兵的地方。洞分为三截,第一截为砖彻洞,第二截为土打洞,第三截为天然石洞,而且越走越开阔,别有洞天。据说当年傅山先生在寿阳这一带暗自进行反抗清廷暴政的活动时,曾将此洞作为日后藏兵的地方。可惜的是,如今,第二截土洞已经塌毁,人们只能钻过狭窄的暗道进入第一截砖彻的洞,而无缘看见第三截的天然洞了,也就无从得知洞内究竟能否藏下兵?能藏多少兵了。倒是洞名据传系唐李太白所题,便成了龙泉寺的第三绝。 在不远处的傅山洞里,我们拜谒了青主神像。说是洞,不如准确地说它是眼砖窑。当年傅山居住过的地方,如今变成了当地百姓祈福的神祉了。据说,明亡后,傅山不愿剃发当顺民,便外出游历名山大川。当行至五峰山时,遇到了道士郭还阳,两人相见恨晚,彻夜长谈,十分投机。于是,傅山拜郭还阳为师,朱衣黄冠,出家为道了。他在此居住了五年,待师父郭还阳归真后,才离开龙泉寺云游天下。在后半生中,傅山曾多次回到这里拜祭他的师父,同时为附近百姓写字作画,行医看病,深受当地百姓爱戴。时至今日,寺内还存留着他的多处墨迹与练功处。 当我们从寺内出来时,回望夕阳西下中的龙泉寺时,不禁想起了傅山先生所书的寺门对联:地占万空皆是水,亭无一面不当山。五峰山怀抱着的龙泉寺,在我们渐行渐远的目光中消失了,但我们知道傅山先生与龙泉寺的故事,却如这山水一般,永远留在了每一个来此处的游人心中。 别了,龙泉寺!别了,傅青主! 恣肆自如《大草碑》 “擘原罗鹜拙,腰复坠驴疼,不谓中书管,犹如雍父舂,水光才一画,花眼又双慵……” 在导游的朗诵声中,我们见到了由傅山先生书写的那块著名的狂草作品《五峰山草书碑》,也称《大草碑》。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这块碑,通体墨黑,碑高185厘米,厚达60厘米,灰白色的狂草文字清晰可见。傅山先生是明清时期连绵大草最有代表性的书家,此碑可为例证之一。 这恣肆自如的狂草,令300多年来,历代书家推崇备至。 如今,像这样的石碑全国仅存此一块,故十分珍贵。正当我们转身离去时,一旁的石秀山局长轻声地告诉我们,立在庙里的这块《大草碑》是现代人后仿的,真品因其独特性,而被异地保存起来,以绝不法分子的非分之想。对此,我们一行人十分理解,并由衷地为这块真品《大草碑》感到庆幸。在此次追寻傅青主足迹的旅程中,我们不止一次听到了许多文物被人为盗毁或倒卖的事情,特别是在祁县,我们见到了一位89岁的老农,家里有一块祖传了几代的匾额,上刻有傅山先生亲笔手书“耕读第”三个大字,竟被他以100元的价格卖给了文物贩子,让前来请求一观匾额的我们闻之色变,痛惜之余,只有满腔的悲愤了。 好在《大草碑》不会有那样的命运,这是它的幸运,也是国家的幸运。 寻梦丹枫阁 初闻“丹枫阁”,觉得这三个字组合得是那样美,它营造出的音韵、色彩,就像梦一般缥缈、美好,令人向往。 而丹枫阁真的就是因梦而造。建造它的人是傅山的好友戴廷 木式。 戴廷木式是祁县人,字枫仲,出身于官宦之家,家境殷实。早年间,他和傅山相识于三立书院,志同道合。明亡之后,他和傅山一样,对朱明王朝念念不忘,心底怀着反清复明的理想。公元1660年9月,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几个穿古代服饰的人在城外同行。忽然发生了一场大的变动,回头看时,已无平坦之路可行,前面是悬崖峭壁,崖上长满枫树和青松,中间还有一小阁,匾上写着“丹枫”二字……他醒后就按梦中的式样建筑了“丹枫阁”。 丹枫阁建在祁县县城南街,是一座三间四层的木阁楼。这座阁楼,阁体重彩朱红大漆,远远望去,红光满天。 丹枫阁建成后,傅山亲笔题了匾额。同时,戴廷木式写了“丹枫阁记”,傅山又在后面加了跋。傅山的《跋》中这样解释:“丹”表示红色,又表示忠心;“枫”是戴廷木式的字,既表示气节,又表示红色,一座丹枫阁寄托着当时文人志士的亡国之痛。傅山还说,“我是说梦者也,枫仲听梦者也”,“枫仲实甚好文,老夫不能为文而为梦,时时与枫仲诵文辄引入梦中。”这个梦,就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正是因为这个梦,丹枫阁以藏书、刻书和以文会友为掩护,成为抗清志士的聚集处。当时,丹枫阁内人才济济,与江苏如皋县的“水绘园”遥相呼应,成为大江南北反清斗争的营垒。康熙帝曾说:“南有水绘园,北有丹枫阁,朕之心腹大患也。” 康熙初年之后,随着反清活动的沉寂,丹枫阁才名副其实地成为“读书阁”,成为北方学术文化活动的中心。戴廷木式以丹枫阁为阵地,传播傅山的学术著作与诗文。他刻版印行了《晋四人诗》,收录了傅山、白孕彩等人的诗作,还把傅山的生平写成《石道人别传》,并先后请毕振姬、顾炎武、阎尔梅品题。戴廷木式多年来孜孜不倦地收集傅山的诗、文、书、画,对于不注重收藏自己作品的傅山来说,确实是一位功臣。傅山去世后,他又刊行了《霜红龛诗文集》。 不仅如此,有儒侠之气的戴廷木式还为傅山及其他学者、文人提供经济上、生活上的帮助。他组织过许多聚会、活动,成为聚集海内名流的东道主。 丹枫阁也名垂史册。 30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循着傅山的足迹,去寻访当年名噪一时的丹枫阁。 走在祁县繁华的街道,我们寻寻觅觅。这个晋商繁衍之地,古建筑、仿古建筑比比皆是,丹枫阁今安在? 在县城南街,当地文史专家杨立仁指着一处临街的大排档告诉我们:那里就是丹枫阁的旧址。 有一点失望,有一点怅然。曾经气势恢弘的丹枫阁居然没有留下一丝遗存。据说,丹枫阁后来被清政府焚烧殆尽,只有牌匾压在废墟中没被烧掉。傅山书写的《跋丹枫阁记》石碑也失踪了。上世纪80年代,碑文的拓片在市面上出现,人们推断,那块珍贵的石碑还在祁县境内,期待它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丹枫阁的旧址背后,当年的戴家大院还在。不过,它已被叫成了何家大院。晚清时期,戴家家道衰落,家产被城内的第二大财主何家收购。百米长的巷子里是一处处深宅大院,往日的繁华依稀可见。可以想象,当年,傅山和他的朋友们一定在此驻足过,笑论古往今来,坐看云起云落。 午后炙热的阳光下,我们驱车前往乔家大院。在那里,我们终于寻觅到了傅山先生题写的“丹枫阁”牌匾,然后轻松地叹了一口气。那苍劲有力的墨迹穿越了300多年的风雨沧桑,让我们触摸到了丹枫阁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脉气息。 消逝的牌匾 牌匾文化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一道独特的风景,无论是在关隘城堡、宫阙王府、园林名胜还是名门宅第、店铺等等,牌匾的踪迹无处不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历史的见证。 作为一代名士、书法家,傅山一生中为人题写的牌匾不计其数。据说,他留在祁县的牌匾就有不少。在祁县文史专家杨立仁的带领下,我们兴致勃勃地去百姓家里寻匾、访匾。 出了县城,汽车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儿,车停在温曲村一家农户的门前。杨老清楚地知道,这户人家有一块祖传下来的木牌匾,上面写着“耕读弟”三个字,是傅山50岁时所写。 一进门,杨老就开门见山地问主人:“那块匾呢?”89岁高龄的主人吕大爷回答:“卖了。”我们问:“卖了多少钱?”老人伸出一根指头:“100元卖给平遥人了。”杨老惋惜地叹了口气:“为啥要卖呢?”老人干脆地说:“反正留着也没啥用嘛。”看来,老人对傅山并不了解,至于傅山是在什么情况下为他们家题匾的、他的祖上与傅山是怎么交往的,老人就更是一无所知了。一件在家族中留存了300多年的老古董,说卖就卖了,实在让人不可理解。 怀着失望,我们一行人转回县城去找另外一家。路上,看见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心里便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到了一处新翻修过的住宅大院门前,杨老前去叩门,主人不在,就问邻居:“你们知道原来那个门头上挂的牌匾吗?”回答是:“没见过。” 这两块匾是杨老近两年还见过的,如今竟消逝得无影无踪。傅山先生珍贵的手迹遭此下场,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由于时间紧张,我们的民间寻匾行动无功而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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