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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头呼天问何罪,自恨远祖从禄山——论辽代幽云十六州的汉人问题 (第五章)

 万纸相传图书馆 2012-03-03
第五章、金朝初年的幽云汉人

辽朝灭亡后的幽云汉人,曾先后归属于宋、金,但其在宋的时间很短,很快幽云十六州就并入了金朝。那么,作为辽朝遗民的幽云汉人,在金朝统治下面临的又是怎样的处境呢?
金朝初年,由于大部分幽云汉人曾不遗余力协助金军攻宋,金朝便利用其与宋人的矛盾,经常借幽云汉人之力统治中原汉族。赵子砥记载金军“每破州郡,用一金人一燕人一南人同共镇守”[417],显然其此时已成为金朝相对依赖的人群。熙宗时期,金废伪齐后在中原地区设立行台尚书省,其内众多的要职官员也是幽云汉人[418]。至于刘彦宗、时立爱、张通古、韩昉、程寀、任熊祥[419]、赵元等出身幽云的能人名士,更是得到了金廷的重用。譬如涿州人赵元“在行台凡十年,吏事明敏,宗弼深知之,行台或有事上相府,宗弼必问:‘曾经赵元未也?’其见重如此。”[420]而海陵王完颜亮“御下严厉,收威柄,亲王大臣未尝少假以颜色,惟见(张)通古,必以礼貌”[421]。
那些受到金朝重视的幽云汉臣,在为金朝效力的时候也确实非常尽力。金朝统治阶层出身边疆地区,早年在文化方面相当落后,而幽云汉人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使金朝在礼仪、制度等方面迅速接近中原王朝的水平,如金初“太祖入燕,始用辽南、北面官僚制度。是故刘彦宗、时立爱规为施设,不见于朝廷之上。军旅之暇,治官政,庀民事,务农积谷,内供京师,外给转饷,此其功也”[422];刘彦宗之子刘筈在阿骨打死后,“宋、夏遣使吊慰,凡馆见礼仪皆筈详定”[423];而程寀也于金熙宗时进言:“愿诏尚书省,戒励百官,各扬其职,以立纲纪”[424];至于韩昉,则干脆承担亲身教授金熙宗汉文化的职责,使熙宗“虽不能明经博古,而稍解赋诗翰墨,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奕棋战象,徒失女真之本态耳”、“旧功大臣视渠,则曰:宛然一汉家少年子也。”[425]这些人都在促使金王朝吸收中原先进文化、提高女真族上层的文化素质、协助其进行政治改革等方面作出了很多努力,大大巩固了金朝的统治。乃至在后人看来,正是他们令“金之文治日以盛矣”[426]。
但是,由于幽云汉人一向的圆滑和骑墙性格,使金朝在拉拢利用他们的同时,也并不完全信任他们。金世宗所言“南人矿直敢为,汉人性奸,临事多避难”[427]、“燕人自古忠直者鲜,辽兵至则从辽,宋人至则从宋,本朝至则从本朝,其俗诡随,有自来矣!”[428],就是金朝统治阶层对其看法的最真实反映。赵子砥《燕云录》称,金朝在幽云地区“有公事在官,先汉儿,次契丹,方到公人(女真)。……有兵权钱谷,先用女真,次渤海,次契丹,次汉儿。汉儿虽刘彦宗郭药师亦无兵权。”[429]清人赵翼也考证曰,金初的宰相“凡内族、外戚及国人有战功者为之;其次则潢霫人;又次则参用汉进士,不过以示公道而已,无相权也。”[430]霫为与契丹及奚杂居的民族,“霫”、“奚”在史书中经常混淆,这里说金朝用“霫人”,指的就是其选官时将契丹和奚等民族置于汉人之前。渤海与女真同源,受到金朝的优待属于正常现象,但契丹排在“汉儿”之前却很不寻常。金代辽而立,应该说,其与契丹人的仇隙是很深的,《元史》记载,蒙金战争期间,“金人疑辽遗民有他志,下令辽民一户,以二女真户夹居防之”[431],可见二者之间的紧张关系。但金朝却在其各民族选官、任权的顺序上,将幽云汉人排到了契丹人的后面,说明在其眼中,幽云汉人这个表面上“恭顺”的群体,归根结底还不如契丹值得信任。
先后臣侍辽、宋、金三朝,却在任何一朝都遭受歧视,无法得到信任,幽云汉人就是这样始终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民族归宿。不过,在为了自身的利益左右叛附、同契丹、奚、渤海、女真等各民族密切交往之余,大部分幽云汉人却还是在心底有着一份对中原汉族的同情,天会四年(1126年)十月,金军攻陷河北真定,守将李邈拒不投降,被带至燕京,刘彦宗强迫其剃发,李邈“遂尽削发为僧,终不从彼之俗。又且示其不仕。彦宗憾之,闻于粘罕,粘罕命彦宗杀之,邈谈笑赴市,至死不改。”[432]在看到这一情景后,“燕山之人,皆为流涕。”[433]而在次年北宋二帝被掳北上,经过燕京地区的时候,“道过尧山县,进早膳,有燕人百余人守太上所乘舆,语(曹)勋曰:太上活燕民十余万,我辈老幼,感恩极深,愿识天颜。因具奏闻,为揭帘,见之,皆罗拜曰:皇帝活燕民十余万,阴德甚多,即见回銮,不须忧抱。……燕人嗟怨再拜而去。”[434]其后,“二圣同圣眷起发往中京,南人与燕人泣涕送于东门之外,日尽乃还。”[435]大约在同时,宋人傅雱使金,金朝派出的馆伴、大理卿昭文馆学士李侗也对他说:“侗燕人,住在九州之地,每念先世陷于虏地。昨来,见贵朝初得燕山,举族相庆,将谓自此复为中华人物,且睹汉衣冠之盛,不谓再有此段事。不知自此,何日再得为中华人物?”[436]这其中分明蕴含了一种南北汉族同病相怜的悲伤情感。


结    论

从总体上看,幽云十六州的汉人是辽宋金时期北方最为特殊的一个群体,其作为辽朝文化程度最高、人口最多的民族,在政治方面却受到歧视,而不能完美地融于辽、宋、金任何一朝政治生活之中,无论北方少数民族还是中原汉族,都不将其视为己类,使其在心理上边缘化于各民族之外。北宋苏辙《出山》一诗的最后两句“仰头呼天问何罪,自恨远祖从禄山”[437],可以说正是幽云汉人在面对这种尴尬处境时苦涩而又无奈的心情的生动写照。
同时,在自身的心态和文化特征上,幽云汉人既不同于契丹等少数民族,又不同于中原王朝统治下的汉族,并不固定倾向于任何一国,而是在北方各个政权的角逐中,形成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利益集团。造成其这种心态的原因,一是唐及五代少数民族大量进入河北地区、造成民族混杂和当地汉族在文化特征上的“少数民族化”;二是辽朝对幽云地区长时间的统治,使其与契丹族密切交流,而与中原汉族长期分离;三就是北宋王朝中后期在对待幽云汉人的政策上存在严重失误。这些原因加之幽云汉人在人口、性格和文化程度上的优势,导致其成为中国北方地区一个孤立而举足轻重的砝码,不随任何政权的主观意志而行动。当他们倒向某一政权时,就会使该方在斗争中取得极大优势,从而根本改变中国北方的力量对比,“这一裂痕[438]注定会越来越宽,使游牧部落在12世纪时征服了整个北部中国和在13世纪时占领了整个中国。”[439]幽云汉人在辽、宋、金三朝的改朝换代之中所起的巨大推动作用,就是其这一重要地位的突出表现。
其次,从五代到明之间的400余年中,在中国内部民族关系上最令人注意的一件事就是元代法律中“四等人”的划定,其作为少数民族对中原汉族地区进行统治的突出政策之一,是这一时期历史研究的重点对象。但这一作法却并非是到元朝才发明出来,要讨论当时各民族“分等”的问题,就必须上溯到辽代。在辽朝“因俗而治”的政策、以及辽朝的社会观念之中,就已经有了契丹、奚、渤海和汉人之间不同待遇的明显区分。尽管辽代除在司法上对待汉人和契丹人有不同的标准外,并未明确规定各民族参与政治事务的先后顺序,但其在运做中却已经存在了实际的差别。至金代,这一“差别对待”的作法不仅被沿袭下来,而且还进一步明确了其内容。这些都成为元代法律中民族等级划分的鼻祖和雏形,在研究的时候不能不引起重视。
在世界历史的长河中,游牧民族对于农耕民族的冲击,往往给处于衰落时期的农耕文明注入新的活力。“诸帝国这种大规模的兴亡交替,在历史长河中不止发生过一次”[440],这是一个必然出现的历史过程,“这种压力不断地影响着这些地区历史的发展。”[441]西周末年和春秋时期诸少数民族对中原的渗透和进攻,使汉民族在秦汉时代焕发出蓬勃生机;而十六国和北朝时期,鲜卑等少数民族对中国北方的影响,则使后来的隋唐王朝兴旺发达,“由于吸收了这些新鲜血液而坚强起来”[442]。而纵观这些过程,在诸游牧民族吸收汉族等农耕民族的文化、从而兴盛繁荣的同时,也存在着处于边缘地区的农耕群体受其影响而发生变化的现象。从世界的角度看,俄罗斯、以及中亚阿姆河和锡尔河流域的各定居民族,就是这种处在农耕和游牧文明交汇区域、而兼有二者特色的群体,他们在纯粹的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不仅在更近的距离上协助了游牧民族的文化进步,而且也将游牧文明的影响传入农耕文明深处。本文所研究的辽代幽云汉人,就正是属于此类。同时也正因为这样,可以看到,对唐末至辽宋时期民族交往和融合已成大势所趋的中国来讲,“华夷之辨”的观念已经过时,各民族和人群之间在心理认同和文化特征上的关系日益复杂,从而为以后中国多民族大一统国家的建立和巩固打下了基础。
最后,幽云汉人作为一个独立的利益群体,其在“民族”一词的概念方面,与汉族主体的关系,也是需要注意之处。根据国内现行的主流观点,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443]而西方关于民族的理论中也认为:“毫无疑问,意愿或者赞同,是构成大多数群体的一个重要因素”[444]。然而在本文的研究中可以发现,辽代的幽云汉人尽管在语言上仍使用汉语,但在文化上却与同时期的中原汉族出现了显著差异,而在地域和经济生活方面又和北方少数民族联系密切且同中原处于隔离状态,更重要的是,其在心理上已完全不同于中原汉族,二者之间失去了作为同一民族的关键因素——认同感,很难说还是一个稳定的民族共同体了。这提醒我们注意,在民族交往的历史过程中,并非只有民族间的相互融合,而且也存在着新民族产生的样例,如今天的东乡族、保安族、裕固族等,既不同于有相近风俗的汉族、蒙古族和藏族,也不同于有着相同宗教的回族,其在历史上没有直系的祖先,而是在周围民族不断的接触交往中逐渐发展演化出来的。那么,虽然辽代的幽云汉人在经历了金朝百余年统治后,又在元朝与中原汉族一起被划入“汉人”,从而被重新同化回到汉族主体之中,但从其在辽代历史中所表现出来的独特性看,假如辽朝没有如历史上那样迅速灭亡,而是在较长时间内继续保持当时状态的话,那么幽云地区的汉人是否会就此形成一个全新的民族,也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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