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地铁3号线基辅站大厅：典雅的爱奥尼式石柱，巨幅马赛克装饰壁画，不是画廊胜似画廊。 
莫斯科地铁环线新村站：一幅幅精美绚丽的彩色玻璃镶嵌画，跟哥特式教堂的窗户如出一辙。
记得十年前，一个清凉的秋日，我从繁华的阿尔巴特大街第一次进入莫斯科地铁站。当电动扶梯将我送入数十米深的地下，眼前的景象出人意料地奇幻，恍惚在深谷邂逅彩虹。脚下是名贵大理石铺设的地面，头上是花卉浮雕装饰的墙柱。一路华灯璀璨，照亮幽长的廊道，绮丽的幻境让我那颗惊艳的心，为之痴迷。后来再到莫斯科，夜游地铁站便成了我不容错过的艺术盛宴，带给我穿越时空、漫游博物馆的独特体验。
始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莫斯科地铁，其构造之宏伟、风格之多元，装饰之华丽典雅，令人叹为观止。前苏联15个加盟共和国为其提供了丰富的物质和人才资源。在现有的180多个地铁站中，几乎找不到两个雷同的造型，每个站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由独立的建筑师或团队设计，以精雕细琢的环境艺术塑造出鲜明的个性和气场。当年，来自前苏联广袤国土不同产地的珍贵石材源源不断地运往莫斯科，仅建造站台铺设的大理石就达数十种之多，还采用大理石、马赛克、花岗岩、陶瓷和五彩琉璃，创造出多姿多彩的壁画、雕塑，再配以别致的灯饰，将一座座地铁站打造得如同宫殿般富丽堂皇，置身其间，仿佛走进异彩纷呈的环境艺术博物馆。
从总体上看，莫斯科地铁站仍保留着浓郁的苏维埃历史印记，仅从一些地铁站名（如革命广场站、红色近卫军站、列宁大街站、共青团员站、纺织工人站等）就可见一斑。每一个地铁站都有自己的装饰主题。有的宣染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成就、有的颂扬不同时代的英雄人物，有的展示各民族的风土民情，有的描绘名胜古迹和自然风光，当然还有众多以文学家和他们的作品为主题的装饰艺术。
漫游莫斯科地铁，借助站台的装饰艺术，我再次见证了俄罗斯人的宗教救世情结、英雄主义情结和艺术狂热情结。只不过在苏联时期，宗教救世情结中的拯救者不再是绑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而是以镰刀斧头为图腾的布尔什维克，他们的偶像也不再是信奉博爱的的圣徒，而是信奉阶级斗争的列宁和斯大林。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今，新的线路和站点仍在不断地规划、建设、扩展，随着时代的演变，不仅意识形态在发生变化，美学趣味和建筑技术也在发生变革。列车行经之处，可看到不同时代的主题和趣味纷呈于站台，像是翻阅一部苏俄的历史年鉴，走进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廊。
莫斯科最奢华漂亮的地铁站，几乎都是斯大林时代修建的。当时的设计理念是要将每一个地铁站都建成无产阶级人民大众的宫殿。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将东正教视为不共戴天的敌人。苏维埃政权建立后，大量教堂遭到损毁，神职人员被杀害和关押。但那些为教堂和宫廷服务的能工巧匠，那些曾经虔诚的东正教信徒，被新政权改造成为社会主义建设者，参与到红色帝国样板工程莫斯科地铁的建设中，他们得心应手地运用装饰教堂和宫殿的技艺塑造地铁站的大厅和走廊。为了建立红色信仰，巩固苏维埃政权，强化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斯大林时期的建筑竭力追求豪华的气宇轩昂，突出红色帝国的恢宏气势，其建筑空间，热衷于复制巴洛克宫殿般的炫目华彩，还喜欢拷贝拜占庭教堂的庄严气质。这其中有政治意识形态的因素，也有东正教艺术传统和盛行于沙俄时代的巴洛克风格的惯性影响。因此地铁站内多饰以政治人物雕塑和大型壁画，为社会主义歌功颂德；并调动各种传统和新兴的艺术手段，将红色帝国的图腾和偶像当做新的宗教，铸造到地铁宏大的公共空间之中。
当艺术被威权政治强暴和绑架时，也只有通过艺术才能反抗和逃离。
赫鲁晓夫时代对斯大林主义展开清算，建筑风格和审美取向也随之改变，二十世纪六、七年代，莫斯科地铁依然在延伸，地铁站也在不断兴建，但其豪华程度却大打折扣。有的站开始呈现简约的包豪斯风格，甚少刻意的装饰。上个世纪20年代在苏俄盛行一时的构成主义设计思潮也开始回归，并对地铁建设产生影响。进入八、九十年代，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为艺术创作松绑，接着就是苏联解体的大变革，后来的许多地铁站都以受民众爱戴的文学艺术家的名字命名，如普希金站、契诃夫站、屠格涅夫站、杜斯妥也夫斯基站等，政治色彩淡化，人文主题凸显，新理念、新技术和新材料，被更多融合到新客站的建设中。近几年修建的地铁站大都比较简朴，虽然也有高水准的雕塑和壁画，但大多采用朴素的水磨石铺地，以此节省开支、加快建设进度。
我知道，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接近上帝，那就是艺术 。这是苏俄钢琴家玛利亚.尤金娜的一句名言。她不仅道出了她个人对艺术的理解，也坦露了一个酷爱艺术的民族灵魂深处的追求。伴随着苏联的解体，它的意识形态早已分崩离析。但它留下的环境艺术仍存活在莫斯科城的地下 ，它曾经的辉煌也固化其中，成为历史遗迹。试想，如果没有这些艺术载体，极权体制下仅存69年的苏联历史将是多么荒凉。如今，莫斯科地铁早已走出红色苏维埃的里程。尽管一盏盏华灯一如既往辉映着它的大厅和长廊 ，浮雕和壁画依然承载着昔日鲜活的记忆。然而，照亮人们心灵的，却是渗透在环境里恒久不灭的艺术之光。
莫斯科地铁环线马雅可夫斯基站，于1938年落成通车。它是莫斯科地铁站的精典。在世界地铁工程史上也是一个采用新工艺和新材料，完美融合艺术设计的典范。这是Alexey Dushkin设计的第三座莫斯科地铁，据他的妻子介绍，他在设计这一车站时，一边反复听着妻子给他弹奏巴赫的钢琴曲，一边阅读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寻找灵感。他吸取构成主义美学的精华，以简约大气的墙柱式结构取代传统的塔柱式结构，并以金属和石材混搭的韵律感，呼应马雅可夫斯基诗歌中的未来主义意趣，将当时流行的装饰艺术风格推到极致。走廊地面中央的红色大理石通道，犹若一条红地毯，迎接每位到来的乘客。两排廊柱大胆采用材质相异的玫瑰石与不绣钢组合，即便今天看来，它的非凡创新，依然不乏前卫艺术的新锐感。这座车站的设计，在1939年纽约世界博览会荣获金奖。
马雅可夫斯基站的设计极富韵律感，顶部结构简约流畅，貌似“外科手术灯”的圆形灯池，中心镶嵌马赛克拼画，在环形灯光穹顶的辉映下，仿佛未来世界的一个梦境。穹顶中央的马赛克镶嵌画，共有35幅，主题为「苏维埃天空的24小时」，描绘出诗人对苏维埃美好未来的愿景。作为红色苏维埃的桂冠诗人，斯大林曾给予马雅可夫斯基高度赞誉，他说：“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现在仍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最有才华的诗人。对他的纪念和对他的作品漠不关心就是犯罪。”这位桂冠诗人，在遭遇事业低谷和爱情失意的双重打击后，自杀身亡，年仅37岁 。
共青团员地铁站落，建成于1952年，是前苏联斯大林时代帝国建筑风格的典范之作。它在环线地铁站中最具皇家宫殿气派。设计者以八角形的钢骨梁柱取代传统典型的粗大基座，使得空间更为开放宽敞。金色穹顶，水晶吊灯，奢华的大理石廊柱，再加上精致的浮雕和的大厅顶上的8幅巨型装饰壁画，人行其中，恍若进入沙俄时代的皇宫。这座被称为“空前绝后的胜利大厅”的设计曾获1958年布鲁塞尔国际博览会金奖。
共青团站天花板上的马赛克壁画，表现的是俄国13至20世纪以来护国有功的英雄人物。左图：描绘的是“苏沃洛夫跨过阿尔卑斯山”；右图：库里克大捷。
白俄罗斯站，1954年落成。其整个装饰风格具有浓郁的白俄罗斯民族特色。
白俄罗斯站的壁画，是前苏联大家庭风土民情和计划经济分工的缩影。
环线基辅站，落成于1953年春。它由换乘通道与3号线上的基辅站连为一体。这两个站的建筑风格和主题类似，但各有侧重。环线基辅站主要采用马赛克壁画表现俄罗斯与乌克兰的传统友谊，以及社会主义建设成就；3号线基辅站重点突出乌克兰的历史及自然人文风情。基辅站则以多姿多彩的马赛克镶嵌壁画，展现乌克兰民族风情和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被称作“社会主义美术博物馆”。
基辅站墙上的装饰壁画。上图为乌克兰集体农庄的妇女；下图是科技工作者。
3号线基辅站出入大厅的马赛克镶嵌壁画，描绘乌克兰人民欢度节日的场景。
克鲁泡特金站。树冠式灯柱，令整个走廊空间别开生面。
克鲁泡特金站，墙上装饰有前苏联各民族音乐舞蹈造型的浮雕。 左：陀思妥耶夫斯基站的主题肖像。右：高尔基文化公园站的高尔基肖像。一位是沙俄时代的文学大师，一位是苏俄时代的革命作家，他们都以深邃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地铁里来来往往的过客。10号线特鲁普纳亚站。墙上的一幅幅玻璃镶嵌画，组成俄罗斯风景名胜画廊。
以上玻璃镶嵌画依次为：基日岛，莫斯科，佛拉基米尔，苏兹达里，罗斯托夫，佩列斯拉夫。
环线新村站，1952年落成。建筑形态和装饰风格都近似拜占庭教堂。
革命广场站，人物雕塑很给力。
2003年建成的胜利公园站。别具一格的弧线墙柱，对比鲜明的色彩搭配，形成疏朗明快的节奏感。
胜利公园站大厅的巨幅壁画。画面中的人物都是1812年抗法卫国战争中的英雄。身着蓝衣者为俄军元帅库图佐夫。
10号线斯列坚斯基林荫道站，2007年12月建成开通。这一站始建于上世纪90年代初，因资金匮乏而缓建。2004年工程重新启动，历时三年多完成。该站采用不锈钢装饰墙体，结构轻灵简约、空间通透，与马雅可夫斯基站有异曲同工之妙。斯列坚斯基林荫道站，如黑白默片般怀旧的壁画。墙画主题为：莫斯科老城风貌和文学艺术家形象
门捷列夫站。这个以著名化学家命名的地铁站，朴素大方，但在灯饰造型上却下了番功夫。走廊顶灯状似的原子结构图，颇有立体感，也给简洁的空间增添几分科幻意境。
莫斯科地铁最可贵的地方在于：它借助艺术营造出不同的环境氛围，让人们在日常的出行中，耳濡目染，获得一份艺术的温存抚慰；在人与环境的良性互动中，避开无聊的虚无，提升公共空间的品质。无能如何，你在一座艺术宫殿里等车，总比你在空洞的地沟里做困兽要舒展许多。当你伴着普希金的诗行赶路，或在契科夫的小说场景里穿行，情与趣如电流在时空里传播，即便无声，内心也有呼应。还有，当你的目光触摸到那些过往时代的雕塑和壁画，或者与新潮的视觉艺术不期而遇，场所的精神磁力，就开始发挥效应。你的眼睛和身心，自然比被五花八门的商业广告绑架，要愉悦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