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班了，李涛带好那张存折就匆匆往家里赶。到了家门口的时候，他却低着头不敢伸出手去敲门。停顿了一分钟，李涛整了整衣领，把眼角的泪痕擦干，长出一口气，抬起头，看见了门倒着的金色福字旁边上的那副水彩画。这是五岁儿子小光给李涛的生日礼物。
蔚蓝的天幕上，几朵悠闲的白云自由自在地游弋着。小区外的那片草地上，一棵很古的杨柳树洒下千万条柔软的枝条，像一把巨大的伞撑在草地的上方，为它遮去了风风雨雨。在柳树下面，有三个人，李涛，阿慧还有五岁的儿子小光，阿慧倚在李涛的怀里，两人也把小光搂在怀里。
儿子稚嫩的画笔把他的眼睛画成了两个熊猫眼，而把妈妈阿慧画的清秀美丽，为此他还假意地对着小光撒娇道下次把爸爸画的比妈妈还要漂亮......
忍住的泪水终于开始从李涛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这时，门开了，是阿慧高挑细长的身影。一个灰色的发夹挽乌黑的长发，上身是一件灰色的围裙，上面还有许多污渍的痕迹，下身是一件黑色休闲裤，大大咧咧的，一点也衬不出她那傲人的身材。她的脸并没有过多的粉饰，是那种白里透红的自然美，只是嘴唇是一片暗紫色。
李涛忽然想起了什么，心里起了一个咯噔，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存折，心里松了口气。
阿慧一眼就看到了丈夫眼角的泪痕，原本准备好的叫他吃饭的话僵在嘴边，跟他一样愣在那里。她很想问一句发生了什么，平常这个时候一直很守时的丈夫应该早到家了，而且丈夫一直是一个坚强的男人，肯定是很伤他心的事，也许她也帮不了他。
她还是那样的温柔善良，尽管岁月的风霜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道道皱纹，但她的那双充满慈爱的眼神从没有因岁月变迁而改变。李涛双眼紧紧看着阿慧的那双眼睛，心里兀自叹息。
“怎么不进来？累了吧，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别愣着，小光在等着你呢！”阿慧终于打破了沉默，习惯性地招呼下班的丈夫进屋吃饭。
“哦，好。”李涛点点头，动作僵硬地迈进了屋子。阿慧看着丈夫失落的背影，心理一声叹息，把门关上。进了屋，阿慧先把他的西服脱下挂在衣架上，给他倒了杯水，就去厨房里盛饭端菜。李涛则木然地坐在沙发上，神情依旧那样呆滞，仿佛这里不是他的家。
小光正坐在餐桌旁，看到爸爸回来了，大喊着：“老爸开饭啦，快去厨房帮妈妈忙啊，你个大懒鬼！”
“你这个小懒鬼，你怎么不去帮妈妈啊？”
“我刚画完了画，脑筋都耗光了，我得先补补脑子！”
“我上班也很累的，我也需要不补充营养！”
随后便是两阵爽朗的大笑，接着就是拿起筷子趁着阿慧没有来，偷偷夹菜吃。这是习以为常的饭前对话，是两个懒鬼的自我安慰，也是阿慧听不到的。不过这次，李涛却没有开口的欲望。
见到爸爸半天没有动静，小光嘟囔着小嘴，用眼睛瞟了瞟坐在沙发上的爸爸，看见他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小光很无趣，便用沾满了油彩的小手拿筷子，然后使劲地敲着碗，嘴里一个劲地嚷着要开饭。
不多久，阿慧端着一碗汤走到餐桌前，看到正在拿着筷子吃菜的小光，赶紧喝道：“小光，去把手洗了，再来吃饭，看你的手，像个乌龟的爪子！”
“我不，我肚子饿了，我要先吃饭，爸爸，你跟我坐一起吧。”小光拍着身旁的椅子，嘟着嘴唇说道。
“小光要听妈妈的话，快去洗手！”李涛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阿慧把汤放到桌子上，赶紧把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放在耳垂上。“爸爸的话都不听啦，快去洗手，洗完手，爸爸就给你堆积木，给你盖最大的房子！”阿慧坐到小光身旁，笑着说。
小光放下筷子，满脸狐疑地看着爸爸，又看看妈妈。“好，爸爸快来坐，我就去洗手，我很快就会洗完的，不准偷吃哦。”说完，小光飞快地向厕所跑去。
看着小光活跃的身影，李涛的心微微一震，不自觉地走到餐桌前，坐在妻子身边。桌子上都是他和儿子爱吃的菜，有红烧茄子，有清蒸鱼，有年糕，有糖丸子，但是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怎么不吃啊？”阿慧夹了一点茄子放在他的碗里。他拿起筷子把茄子夹起，放在嘴里嚼着，却什么味道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阿慧突然问道。
李涛知道瞒不了她，他也不想瞒她。正当他想把一切都说出来的时候，小光一边喊着我回来了，一边飞快地向餐桌这边跑来。李涛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阿慧看着丈夫，忽然脸上渗出许多细密的汗珠，心里掠过一阵忧郁。
二
外面的太阳陷进黄昏的深坑里，越来越无法自拔。最后一只草地上飞鸟，站在那棵古老的柳树上，看着落寞的天空和横亘在天地间的电线，忽而觉得有些迷离，便展开弱小的一对翅膀，向着更远的有树木的地方飞去了。
阿慧的病情突然恶化，再去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天刚好是公司债务偿清的最后一天，如果李涛不能把公司的债务还清，他只能接受兼并破产的结局。所谓柳暗花明，妻子给他筹集的20万正好派上用场。正当他风风火火地赶往公司时，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阿慧已经被送到了医院抢救！
像发了疯一样揪着医生的衣服，要他们一定要治好她，尽管多年从商的那种职业性的理智告诉他这样也于事无补，但是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医生在此刻不得不表现的无情，盖上阿慧身上的白布，匆匆地把她推向太平间。
看着她缓缓离开自己，在那一刻，李涛的内心几乎降落到绝望的深渊。而就在那时，李涛接到电话，说他再不来公司处理债务就得宣告破产，并且接受兼并协议。李涛把电话狠狠地摔在地上，此时此刻，他宁愿什么也不要，只要阿慧还在身旁！
这时，李涛的脑海里满溢着对阿慧的愧疚。
曾经以为，只要有足够多的钱，给阿慧和小光一个美好而舒适的家和生活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幸福。于是，李涛拼命地做着自己的事业，终于有了很不错的成就，手头上有了很多积蓄，还有很多不动产和一大笔资产。在高档小区有他买的房子，但是阿慧不愿意去住，说那里空气不好，只能搬到中档小区里。小光读的也是市里最好的艺术班，在正常艺术课之外，他还在周五周六去学钢琴和绘画。
对，在物质方面，李涛已经做的非常出色了。但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难道真的是天意？
不，李涛不相信什么天意，翻来覆去地想，李涛发觉是他自己做错了。这些年，自己几乎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上去，甚至没有跟阿慧和小光过一次生日，小光的家长会也从来看不到他的影子。阿慧为这个家已经付出了太多，她的美丽的脸庞也渐渐多了许多皱纹，而他却从来没有给过她精神上的幸福。
也许，阿慧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家，而不是一种豪华的生活，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李涛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再责备自己。
阿慧走后的几天，李涛整个人都颓废了，变得像个傻子一般，什么也不做。在亲人的帮助下，才处理掉后事。
一天，李涛坐在床上，手里拿着那副结婚照，突然觉得这个房间好大，大的快要把自己迷失。他拿着那张结婚照，注视着照片半天都没有动静。
忽然，他想起了医院，于是他疯狂地把电话号码找到，打了过去。
“喂，是刘医生吗？”
“是我，您是李涛？”
“我问你，你不是说我妻子的手术成功率很大吗？怎么会……”
“你不说，我还要找你呢，你根本没有带你的妻子来我们医院啊，你妻子的病情很不稳定，怎么不来做手术？”
“我，我的公司有事，我去公司了。”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到底是妻子重要，还是你的公司重要？再说，你一天不去公司也不打紧，可是你妻子的病可是不能拖啊。”
“.....”
“怎么了？你不去我们医院做不要紧，手术费是挺贵的，其他医院也都这样啊。”
李涛挂了电话，顿时才发觉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大笨蛋，大傻瓜。不对，他才是害死阿慧的罪魁祸首，他是个笨蛋，鬼迷心窍的笨蛋，居然相信妻子真的筹到了20万！
三
星期五的早上，李涛很早就起来了，看见还在床上熟睡的妻子，安静的脸庞，均匀的呼吸让他感觉到很心安。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就去洗漱，把早饭做好，并和小光吃完之后，就把小光送到学校。
昨夜，阿慧的肚子疼的厉害，李涛也没有办法，只能起来给她倒杯水，帮她按摩按摩身子。一整夜，她都没有睡好，看她现在在床上安静的睡着，李涛总算放心了。
不过，明天就可以去做手术了，手术成功之后，她就不再忍受着这种痛苦了。今天，他得去自己的账户里取些钱，作为明天的手术费。
然而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公司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公司。回到公司会议室，会议桌上已经坐满了同行或非同行公司的老总，他们都向投来不屑的目光，似乎是在挑衅。秘书对他报告了一切，原来公司已经濒临倒闭，这些老板都是来实施兼并协议的。
李涛的公司内部早就出现了危机，许多债务都许多一时偿清。前段时间，股市又不稳，许多股民都公司也产生了不信任。同行间的竞争也更加激烈，当公司出现债务危机时，没有人愿意伸出援手，甚至银行也需要公司能够有足够的资本作为保障，才能给予高额贷款。
最重要的是公司里有人购进假货，严重影响了公司的信誉和威望，这些问题已经积累了很长时间，在周六的时候一下子爆发了。
许多公司都看好了这块肥肉，都想把它占为己有。
李涛不愿看到自己辛苦打拼出来的事业就这样毁于一旦，但是要盘活公司必须要有一笔现金，先把债务还清，可是公司早已把应有的资产，就连自己的房子都去还债了，剩下的到哪去弄呢？
他想到了自己的帐户，这笔钱可以让他的公司起死回生。里面所剩下的20万是妻子的手术费。他否决了所有老总的兼并协议，而离破产期限也只有几天的时间。
不管怎样，一定要去做这个手术，把阿慧的病治好。李涛心里很坚决，把账户里的20万取出来之后就回了家。
李涛自己都不清楚，这次打击对他来说有多么大。
四
待到小光坐好，阿慧也没有再问他那个问题。李涛也自顾自低着头吃饭，几乎没有吃一口菜。调皮的小光老是让爸爸给他夹自己喜欢的菜，但是他都是当作没有听到。小光于是撅着小嘴，让妈妈帮他夹。
吃完饭后，小光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作业，阿慧在收拾着碗筷，而他则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着烟。开着的电视里的娱乐节目，李涛一眼也没有看。很快就收拾好了，阿慧坐到丈夫身旁。
“小光回屋了，你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吧，别自己一个人扛着。”阿慧说道。
李涛看着坐在自己面前，那双善良的眼睛几乎把一切都看破了。李涛转过身子，面朝着阿慧，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我，我，我破产了，我的公司全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听到这句话，阿慧心里也是一震，这实在是太突如其来了，好好的公司怎么说破产就破产了呢？不过，从丈夫的表现来看，没有比这个更让他失魂落魄的了。她明白丈夫的公司是真的破产了。
阿慧对丈夫的公司从来没有过多的过问，对生意上的事更是不懂，所以在这样的时刻，她根本不能给他一点建议或者安慰，她只能作为一个本分的妻子，做好他爱吃的饭菜，照顾好小光，把家里打点妥当。
这些她都做的非常出色，但是她却很后悔，也许丈夫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安稳的家，而是他一手创办起来的事业。
犹豫再三，阿慧不能在他面前再提这件事，再触及他的伤心事。“你不是还有我和小光吗？”阿慧的那双充满善良和镇定的眼睛紧紧盯着丈夫那双脆弱而无助的眼睛。
李涛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颊，痴痴地望着妻子的脸庞，那张温柔的脸庞上同样是一片闪闪发光的泪水。阿慧抱住丈夫的头，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哭泣，然后用手拭去他脸上的泪滴。
“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阿慧一边抚摸着丈夫的额头，一边说着，她的脸上是两行长长的泪水。
“你怎么帮我？你怎么帮我？！所有的钱都用来还债了，但是还不够。我不能拿我的房子来抵押，我也不能拿我的公司抵押，那是我全部的心血！”李涛听到这句话，像是触电般从她的怀里猛地把头抬起，然后甩出这两句问话，与反问相比，这里更多的是责备。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后天是最后的期限，如果再不把债务偿清，我的公司就要被别人霸占了。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没有被拆分，它还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样子。”阿慧还措手不及地愣在哪，李涛已经站起身走到房间里。
“对了，明天我带你去做手术。”李涛站在门口说出这句话，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一整夜，李涛都没有合眼。躺在床上，背对着阿慧，心里始终在想着公司破产的时。他很害怕后天的到来，倾注了自己半生的心血的事业明天就要毁于一旦了！不管在嘴上怎样安慰自己，他都不能把这样的痛苦从心中抹去。公司就像是他的骨肉，他身体上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后天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别人切走了！
一整夜，阿慧也没有合眼，“我帮你筹钱，我一定帮你筹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无数遍这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