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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扇>>29___40

 四豪捉刀 2012-03-11

                       桃花扇(29_40出)                          

                       汤显祖

                          

             第二十九出逮社
【凤凰阁】
 〔丑扮书客蔡益所上〕堂名二酉,万卷牙签求售。何物充栋汗车牛,混了书香铜臭。贾儒商秀,怕遇着秦皇大搜。

  在下金陵三山街书客蔡益所的便是。天下书籍之富,无过俺金陵;这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俺三山街;这三山街书客之大,无过俺蔡益所。〔指介〕你看十三经、廿一史、九流三教、诸子百家、腐烂时文、新奇小说,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连楼。不但兴南贩北,积古堆今,而且严批妙选,精刻善印。俺蔡益所既射了贸易诗书之利,又收了流传文字之功;凭他进士举人,见俺作揖拱手,好不体面。〔笑介〕今乃乙酉乡试之年,大布恩纶,开科取士。准了礼部尚书钱谦益的条陈,要亟正文体,以光新治。俺小店乃坊间首领,只得聘请几家名手,另选新篇。今日正在里边删改批评,待俺早些贴起封面来。〔贴介〕风气随名手,文章中试官。〔下〕
 〔生、净背行囊上〕
【水红花】
 〔生〕 


 

  当年烟月满秦楼,梦悠悠,箫声非旧。人隔银汉几重秋,信难投,相思谁救。〔唤介〕昆老,我们千里跋涉,为赴香君之约。不料他被选入宫,音信杳然,昨晚扫兴回来;又怕有人踪迹,故此早早移寓。但不知那处僻静,可以多住几时,打听音信。等他诗题红叶,白了少年头。佳期难道此生休也罗?
 〔净〕我看人情已变,朝政日非;且当道诸公,日日罗织正人,报复夙怨。不如暂避其锋,把香君消息,从容打听罢。
 〔生〕说的也是,但这附近州郡,别无相知;只有好友陈定生住在宜兴,吴次尾住在贵池。不免访寻故人,倒也是快事。〔行介〕
【前腔】
 故人多狎水边鸥,傲王侯,红尘拂袖。长安棋局不胜愁,买孤舟,南寻烟岫。
 〔净〕来到三山街书铺廊了,人烟稠密,趱行几步才好。〔疾走介〕妨他豺狼当道,冠带几猕猴。三山榛莽水狂流也罗。
 〔生指介〕这是蔡益所书店,定生、次尾常来寓此,何不问他一信。〔住看介〕那廊柱上贴着新选封面,待我看来。
 〔读介〕“复社文开”。〔又看介〕这左边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右边是“陈定生、吴次尾两先生新选”。〔喜介〕他两人难道现寓此间不成?
 〔净〕待我问来。〔叫介〕掌柜的那里?
 〔丑上〕请了,想要买什么书籍么?
 〔生〕非也。要借问一信。
 〔丑〕问谁?
 〔生〕陈定生、吴次尾两位相公来了不曾?
 〔丑〕现在里边,待我请他出来。〔丑下〕
 〔末、小生同上见介〕呀!原来是侯社兄。
 〔见净介〕苏昆老也来了。〔各揖介〕
 〔末问介〕从那来的?
 〔生〕从敝乡来的。
 〔小生问介〕几时进京?
 〔生〕昨日才到。
【玉芙蓉】
  烽烟满郡州,南北从军走;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徘徊久,问桃花昔游,这江乡,今年不似旧温柔。
 〔问末、小生介〕两兄在此,又操选政了?
 〔末、小生〕见笑。
【前腔】
  金陵旧选楼,联榻同良友;对丹黄笔砚,事业千秋。六朝衰弊今须救,文体重开韩柳欧。传不朽,把东林尽收,才知俺中原复社附清流。
 〔内唤介〕请相公们里边用茶。〔末、小生〕来了。
 〔让生、净入介〕
 〔杂扮长班持拜帖上〕我家官府阮大铖,新升兵部侍郎;特赐蟒玉,钦命防江。今日到三山街拜客,只得先来。
 〔副净扮阮大铖蟒、玉,骄态,坐轿,杂持伞、扇引上〕
【朱奴儿】
 〔副净〕排头踏青衣前走,高轩稳扇盖交抖。看是何人坐上头,是当日胯下韩侯。
 〔杂禀介〕请老爷停轿,与佥都越老爷投帖。
 〔杂投帖介〕
 〔副净停轿介〕吩咐左右,不必打道,尽着百姓来瞧。
 〔扇扇大说介〕我阮老爷今日钦赐蟒玉,大轿拜客。那班东林小人,目下奉旨搜拿,躲的影儿也没了。
 〔笑介〕才显出谁荣谁羞,展开俺眉头皱。
 〔看书铺介〕那廊柱上帖的封面,有什么复社字样;叫长班揭来我瞧。
 〔杂揭封面,送副净读介〕“复社文开。陈定生吴次尾新选。”〔怒介〕嗄!复社乃东林后起,与周镳、雷縯祚同党;朝廷正在拿访,还敢留他选书。这个书客也大胆之极了。快快住轿!〔落轿介〕
 〔副净下轿,坐书铺吩咐介〕速传坊官。
 〔杂喊介〕坊官那里?
 〔净扮坊官急上,跪介〕禀大老爷,传卑职有何吩咐?
【前腔】
 〔副净〕这书肆不将法守,通恶少复社渠首。奉命今将逆党搜,须得你蔓引株求。
 〔净〕不消大老爷费心,卑职是极会拿人的。
 〔进入拿丑上〕犯人蔡益所拿到了。
 〔丑跪禀介〕小人蔡益所并未犯法。
 〔副净〕你刻什么《复社文开》,犯法不小。
 〔丑〕这是乡会房墨,每年科场要选一部的。
 〔副净喝介〕唗!目下访拿逆党,功令森严,你容留他们选书,还敢口强,快快招来。
  〔丑〕不干小人事,相公们自己走来,现在里面选书哩。
 〔副净〕既在里面,用心看守,不许走脱一人。
 〔丑应下〕
 〔副净向净私语介〕访拿逆党,是镇抚司的专责,速递报单,叫他校尉拿人。传缇骑重兴狱囚,笑杨左今番又休。
 〔净〕是。〔速下〕
 〔副净上轿介〕
 〔生、末、小生拉轿,喊介〕我们有何罪过,着人看守;你这位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
 〔副净微笑介〕学生并未得罪,为何动起公愤来。〔拱介〕请教诸兄尊姓台号?
 〔小生〕俺是吴次尾。
 〔末〕俺是陈定生。
 〔生〕俺是侯朝宗。
 〔副净微怒介〕哦!原来就是你们三位!今日都来认认下官。
【剔银灯】


 

  堂堂貌须长似帚,昂昂气胸高如斗。
 〔向小生介〕那丁祭之时,怎见的阮光禄难司笾和豆。〔向末介〕那借戏之时,为甚把《燕子笺》弄俺当场丑。〔向生介〕堪羞!妆奁代凑,倒惹你裙钗乱丢。
 〔生〕你就是阮胡子,今日报仇来了。
 〔末、小生〕好,好,好!大家扯他到朝门外,讲讲他的素行去。
 〔副净佯笑介〕不要忙,有你讲的哩。〔指介〕你看那来的何人?
 〔副净坐轿下〕
 〔杂扮白靴四校尉上〕〔乱叫介〕那是蔡益所?
 〔丑〕在下便是,问俺怎的?
 〔杂〕俺们是驾上来的,快快领着拿人。
 〔丑〕要拿那个?〔杂〕拿陈、吴、侯三个秀才。
 〔生〕不要拿。我们都在这边哩,有话说来。
 〔杂〕请到衙门里说去罢!〔竟丢锁套三人下〕
 〔丑吊场介〕这是那里的帐。〔唤介〕苏兄快来!
 〔净扮苏昆生上〕怎么样的了?
 〔丑〕了不得,了不得!选书的两位相公拿去罢了,连侯相公也拿去了。
 〔净〕有这等事!
【前腔】
 〔合〕


 

  凶凶的缧绁在手,忙忙的捉人飞走;小复社没个东林救,新马阮接着崔田后。堪忧!昏君乱相,为别人公报私仇。
 〔净〕我们跟去,打听一个真信,好设法救他。
 〔丑〕正是。看他安放何处,俺好早晚送饭。
    〔丑〕朝市纷纷报怨仇, 〔净〕乾坤付与杞人忧,
    〔丑〕仓皇谁救焚书祸, 〔净〕只有宁南一左侯。


 

第三十出 归 山


粉蝶儿】
 〔外白髯扮张薇冠带上〕何处家山,回首上林春老,秣陵城烟雨萧条。叹中兴,新霸业,一声长啸。旧宫袍,衬着懒散衰貌。
 
  下官张薇,表字瑶星,原任北京锦衣卫仪正之职。避乱南来,又遇新主中兴,录俺世勋,仍补旧缺。不料权奸当道,朝局日非,新于城南修起三间松风阁,不日要投闲归老。只因有逆案两人,乃礼部主事周镳,按察副使雷縯祚,马、阮挟仇,必欲置之死地。下官深知其冤,只是无法可救,中夜踌躇,故此去志未决。
【尾犯序】
  党祸起新朝,正士寒心,连袂高蹈。俺有何求,为他人操刀。急逃!盖了座松风草阁,等着俺白云啸傲;只因这沈冤未解梦空劳。
 〔副净扮家僮上,禀介〕禀老爷,镇抚司冯可宗拿到逆党三名,候老爷升厅发放。
 〔杂扮校尉四人,持刑具罗列介〕
 〔外升厅介〕
 〔净扮解役投文,押生、末、小生带锁上〕
 〔跪介〕
 〔外看文问介〕据坊官报单,说尔等结社朋谋,替周镳、雷縯祚行贿打点,因而该司捕解;快快从实招来,免受刑拷。
【前腔】
 〔末、小生〕难招!笔砚本吾曹,复社青衿,评选文稿。无罪而杀,是坑儒根苗。
 〔生〕休拷!俺来此携琴访友,并不曾流连夜晓。无端的池鱼堂燕一时烧。
 〔外〕据尔所供,一无实迹,难道本衙门诬良为盗不成!〔拍惊堂介〕叫左右预备刑具,叫他逐个招来。
 〔末前跪介〕老大人不必动怒。犯生陈贞慧,直隶宜兴人,不合在蔡益所书坊选书,并无别情。
 〔小生前跪介〕犯生吴应箕,直隶贵池人,不合与陈贞慧同事,并无别情。
 〔外向净介〕既在蔡益所书坊,结社朋谋,行贿打点,彼必知情。为何竟不拿到?〔投签与净介〕速拿蔡益所质审。
 〔净应下〕
 〔生前跪介〕犯生侯方域,河南归德府人,游学到京,与陈贞慧、吴应箕文字旧交。才来拜望,一同拿来了。并无别情。
 〔外想介〕前蓝田叔所画桃源图,有归德侯方域题句。
 〔转问介〕你是侯方域么?
 〔生〕犯生便是。
 〔外拱介〕失敬了!前所题桃源图,大有见解,领教,领教!〔吩咐介〕这事与你无干,请一边候。
 〔生〕多谢超豁了。
 〔一边坐介〕
 〔净持签上〕〔禀介〕禀老爷,蔡益所店门关闭,逃走无踪了。
 〔外〕朋谋打点,全无证据,如何审拟。〔寻思介〕
 〔副净持书送上介〕王、钱二位老爷有公书。
 〔外看介〕原来是内阁王觉斯,大宗伯钱牧斋,两位老先生公书。待俺看来!
 〔开书背看,点头介〕说的有理,竟不知陈、吴二犯,就是复社领袖。
【红衲袄】
  一个是定生兄,艺苑豪;一个是主骚坛,吴次老。为甚的冶长无罪拘皋陶,俺怎肯祸兴党锢推又敲。大锦衣,权自操;黑狱中,白日照。莫教名士清流贾祸含冤也,把中兴文运凋。
 〔转拱介〕陈、吴两兄,方才得罪了。
 〔问介〕王觉斯、钱牧斋二位老先生,一向交好么?
 〔末、小生〕并无相与。
 〔外〕为何发书,极道两兄文名,嘱俺开释?
 〔末、小生〕想出二公主持公道之意。
 〔外〕是,是。下官虽系武职,颇读诗书,岂肯杀人媚人。〔吩咐介〕这事冤屈,请一边候;待俺批回该司,速行释放便了。 〔批介〕
 〔末、小生一边坐介〕
 〔副净持朝报送上介〕禀老爷,今日科抄有要紧旨意,请老爷过目。
 〔外看报介〕“内阁大学士马一本,为速诛叛党,以靖邪谋事。犯官周镳、雷縯祚,私通潞藩,叛迹显然;乞早正法,晓示臣民等语。奉旨周镳、雷縯祚,着监候处决。又兵部侍郎阮一本,为捕灭社党,廓清皇图事。照得东林老奸,如蝗蔽日;复社小丑,似蝻出田。蝗为现在之灾,捕之欲尽;蝻为将来之患,灭之勿迟。臣编有'蝗蝻录’,可按籍而收也等语。奉旨这东林社党,着严行捕获,审拟具奏;该衙门知道!”〔外惊介〕不料马、阮二人,又有这番举动,从此正人君子无孑遗矣。
【前腔】
  俺正要省约法,画狱牢;那知他铸刑书,加炮烙。莫不是清流欲向浊流抛,莫不是党碑又刻元佑号。这法网,人怎逃;这威令,谁敢拗。眼见复社东林尽入囹圄也,试新刑,搜尔曹。
 〔向生等介〕下官怜尔无辜,正思开释。忽然奉此严旨,不但周、雷二公定了死案;从此东林、复社,那有漏网之人。
 〔生等跪求介〕尚望大人超豁。
 〔外〕俺若放了诸兄,倘被别人拿获,再无生理,且不要忙。
 〔批介〕据送三犯,朋谋打点,俱无实迹。俟拿到蔡益所之日,审明拟罪可也。
 〔向生等介〕那镇抚司冯可宗,虽系功名之徒,却也良心未丧,待俺写书与他。〔写介〕老夫待罪锦衣,多历年所,门户党援,何代无之。总之君子、小人,互为盛衰,事久则变,势极必反;我辈职司风纪,不可随时偏倚,代人操刀。天道好还,公论不泯,慎勿自贻后悔也。〔拱介〕诸兄暂屈狱中,自有昭雪之日。
 〔净、杂押生等俱下〕
 〔外退堂介〕俺张薇原是先帝旧臣,国破家亡,已绝功名之念,为何今日出来助纣为虐。自古道:“知几不俟终日”。看这光景,尚容踌躇再计乎。〔唤介〕家僮快牵马来,我要到松风阁养病去了。
 〔副净牵马上〕坐马在此。
 〔外上马,副净随行介〕
【解三醒】
 〔外〕

  好趁着晴春晚照,满路上絮舞花飘。遥望见城南苍翠山色好,把红尘客梦全消。且喜已到松风阁,这是俺的世外桃源;不免下马登楼,趁早料理起来。
 〔下马登楼介〕清泉白石人稀到,一阵松风响似涛。〔唤介〕叫园丁撑开门窗,拂净栏槛,俺好从容眺望。
 〔杂扮园丁收拾介〕燕泥沾落絮,蛛网罥飞花。禀老爷,收拾干净了。〔下〕
 〔外窥窗介〕你看松阴低户,沁的人心骨皆凉。此处好安吟榻。〔又凭栏介〕你看春水盈池,照的人须眉皆碧。此处好支茶灶。 〔忽笑介〕来的慌了,冠带袍靴全未脱却;如此打扮,岂是桃源中人。可笑,可笑!〔唤介〕家僮开了竹箱,把我买下的箬笠、芒鞋、萝绦、鹤氅,替俺换了。〔换衣带介〕堪投老,才修完三间草阁,便解宫袍。
 〔净扮校尉锁丑牵上〕松间批驾帖,竹里验公文。方才拿住蔡益所,闻得张老爷来此养病,只得赶来销签。〔叫介〕门上大叔那里?
 〔副净出问介〕来禀何事,如此紧急?
 〔净〕禀老爷,拿到蔡益所了,特来销签。〔缴签介〕
 〔副净上楼,禀介〕衙门校尉带着蔡益所回话。
 〔外惊介〕拿了蔡益所,他三人如何开交。〔想介〕有了,叫校尉楼下伺候,听俺吩咐。
 〔副净传净跪楼下介〕
 〔外吩咐介〕这件机密重案,不可丝毫泄漏;暂将蔡益所羁候园中,待我回衙,细细审问。
 〔净〕是。〔将丑拴树介〕
 〔净欲下介〕
 〔外〕转来,园中窄狭,把这匹官马,牵回喂养;我的冠带袍靴,你也顺便带去。我还要多住几时,不许擅来口罗唣。
 〔净应下〕
 〔外跌足介〕坏了,坏了!衙役走入花丛,犯人锁在松树,还成一个什么桃源哩。不如下楼去罢!〔下楼见丑介〕果是蔡益所哩。
 〔丑跪介〕犯人与老爷曾有一面之识。
 〔外〕虽系旧交,你容留复社,犯罪不轻。
 〔丑叩头介〕是。
 〔外〕你店中书籍,大半出于复社之手,件件是你的赃证。
 〔丑叩头介〕只求老爷超生。
 〔外〕你肯舍了家财,才能保得性命。
 〔丑〕犯人情愿离家。
 〔外喜介〕这等就有救矣。〔唤介〕家童与他开了锁头。
 〔副净开丑介〕
 〔外〕你既肯离家,何不随我住山。
 〔丑〕老爷若肯携带,小人就有命了。
 〔外指介〕你看东北一带,云白山青,都是绝妙的所在。〔唤介〕家童好生看门,我同蔡益所瞧瞧就来。
 〔副净应下〕
 〔丑随外行介〕
 〔外指介〕我们今夜定要宿在那苍苍翠翠之中。
 〔丑〕老爷要去看山,须差人早安公馆。那山寺荒凉,如何住宿?
 〔外〕你怎晓得,舍了那顶破纱帽,何处岩穴着不的这个穷道人。
 〔丑背介〕这是那里说起?
 〔外〕不要迟疑,一直走去便了。
【前腔】
  眼望着白云缥缈,顾不得石径迢遥。渐渐的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几个渔樵。翠微深处人家少,万岭千峰路一条。开怀抱,尽着俺山游寺宿,不问何朝。
    境隔仙凡几树桃, 才知容易谢尘嚣,
    清晨检点白云署, 行到深山日尚高。


 

第三十一出 草 檄

自朝宗被逮后,苏昆生探悉真情,知侯公子身困囹圄,冤作罪魁,深恨马、阮有天无日,欲将正人君子深文罗织,为一网打尽之计,故以乾恩荫嗣厂公呼之。今因都城之中,惨雾阴霾,鬼魅用事,绝无解救之星;且念朝宗与己同乡同客,实是可怜,所以跋涉程途,远来湖广,求救于宁南左侯。不意住居旅邸,一连三日,欲入无门,心殊焦急,偶在店前闲立,见左兵往江上大操,行经是处,鸡犬无声,军容肃静,忽然有触于怀:我不若俟其回营,设一谋面之法,有何不可?乃唤店主而问曰:“元帅左爷须待何时回营乎?”店主曰:“尚早尚早,三十万人马,每日操到上灯时候,况今日又留督抚袁老爷、抚按黄老爷同在教场饮酒,焉得早回?”昆生曰:“既如此,汝取一壶酒来,我且自甚斗自饮以候之。”店主取酒至,谓之曰:“候之何为?还请饮酒之后,早早安歇,免得生事。”昆生曰:“我并不向外偷窥,汝放心闭门可也。”店主点首而去,昆生翘首望天,自语曰:“汝看一轮明月早出东山,正当春江花月夜,只是兴会不佳耳。然有酒盈樽,何不试唱琵琶一曲,聊解闷怀乎?遂取鼓板出,且敲且唱曰:

  (念奴娇序)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唱至此,举杯而饮,又自语曰:“如此妙曲,除去阮圆海,再无人赏鉴矣。然宁可埋之浮尘,不可投诸匪类。继思时已不早,定将回营,我且唱曲诱之;彼若闻声,不问则已,倘来问我,实是大好机会也。”乃敲鼓板续唱曰:

  (前腔)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

正唱间,店主入内抱怨曰:“客人快请安歇,倘入元帅之耳,连累小店,非同儿戏!”昆生置若罔闻,仍唱曰:

       万叠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

  店主情急,手采其衣,昆生佯作欲睡状,已而答曰:“不妨不妨,我是元帅乡亲,倘彼知我在此,必然请我进府矣。”店主知不能强,遂亦转身而去,昆生接唱曰:


  追省,丹桂谁攀?姮娥独住。故人千里漫同情,惟愿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唱时,耳闻店门以外马蹄杂沓之声,想是军队回营矣:我且再唱一曲,重敲鼓板而唱曰:

  (前腔)光莹,我欲玉箫吹断,骖鸾归去,不知何处冷瑶京?


 

  一曲未终,又闻喝道之声,自远而近,将及门首!乃高声大唱曰:环珮湿,似月下归来飞琼。

  唱声达户外,十分清澈,泛泛可听。其时左良玉与袁继咸+黄澍等乘马而过,继咸闻声诧问曰:“将军贵镇,亦有教歌舞者乎?”良玉曰:“军令森严,民间谁敢为此?”黄澍亦曰:“此非有人唱曲耶?”良玉驻马听之,昆生更高唱曰:那更,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


  良玉听毕,大怒曰:“当今戒严之时,不遵军法,半夜唱曲,速即锁来见我。”左右应命打门而进,立拿昆生出,跪倒于马前。良玉问曰:“唱曲者即是汝乎?”昆生曰:“然。”良玉正色曰:“军令严肃,汝敢如此,实是大胆!”昆生绝无惊恐之状,答曰:“无可奈何,冒死唱曲,只求老爷宽恕。继咸曰:“听彼之言,如同醉语。”黄澍曰:“但其所唱之曲,堪称绝调。”良玉曰此人形迹可疑,必须带回帅府,详加审讯。我听其无故悲歌,此中必有原因也。于是良玉等带同昆生回归府第,相邀袁+黄下榻衙署,共议军情。袁黄允之,入内叙坐后,继咸曰:“适间唱曲之人,理宜早为发放。”良玉点首,即命左右带唱曲者进。昆生跪伏于地,良玉问曰:“汝将犯法情由,从实诉来,无得支吾。”昆生从容答曰:“小人自南京到此,特地来投元帅,实因无门可入,故意犯法求见元帅之面,非有别情。”良玉怒叱曰:“该死奴才,胆敢花言巧语,唐突本帅乎!”黄澍从旁劝曰:“不必动怒,彼云要见元帅,未识有何缘故’”昆生即禀曰:“迩来京中作事昏暗如雾,搜捕党人,报复私怨,日有所闻。今将侯公子陷诸黑狱,不见青天,还望旧交不忘旧恩,替新朝削除新忿也。”良玉曰:“侯公子是我世交,既来求救,必有手书,取来我看。”昆生叩头曰:“前日阮大铖亲领校尉,立时捕送监狱,如何写得及书’”继咸曰:“凭汝口说,焉能取信。”良玉沉思有顷,始曰:“不妨,我幕中有侯公子旧人,请彼一认,即知真伪矣。”回首唤左右请柳相公,俄而敬亭应召出,口中喃喃自语曰:“肉朋酒友,问我老柳,待我细细认之。”既至近前,乃从烛光中注目详认,不觉失惊曰:“此是我盟弟苏昆生也!言时,彼此凄然泪下。良玉曰:“汝果认得否’”敬亭禀曰:“彼是河南苏昆生,天下第一唱曲名手,谁不认得。”良玉喜曰:“竟不知唱曲之人,乃有如此义士,实是可敬。”亟以双手扶之起,命之坐。昆生作揖就坐,敬亭先问曰:“汝且言侯公子因何下狱’”昆生叹曰:“因公子是东林旧党,复社新群,曾攻魏、崔之奸,分立门户之见,故小阮报此前仇,老马供其驱策,一时三山街上缇骑飞来,狠似鹰鸇,擒如燕雀,竟将公子捕逮入狱,音信不通。我寻思无计,不得已冒死求救,幸将军不加诛戮,又得遇见柳兄,惟求兄代恳元帅,早发救书,始不枉我辛苦远来也。”敬亭未及答言,良玉愤恨曰:“袁、黄二位盟弟,汝看朝事如此,能不令人恨死!”继咸曰:“不特此也,闻得旧妃童氏,跋涉寻来,马阮从中阻梗,不令收认,别藏私人,预备采选,欲图椒房之亲,岂不可杀!”黄澍亦曰:“此外又有一事:崇祯太子七载储君,讲官大臣确有证据。今欲付之幽囚,人人共愤,咸思寸磔马阮,以谢先帝。”良玉闻之大怒曰:“我辈戮力疆场,专为报效朝廷耳。今乃信任奸党,残害正人,日日卖官鬻爵,天天演舞教歌,一代中兴之君,偏行此亡国之政,虽有史阁部一人颇有忠心,然彼马阮暗中掣肘免不得依样葫芦,只剩我孤身支手,焉能恢复中原乎’”既而跌足曰:“事已如此,夫复何言!我不得不作要君之臣矣。”乃作一揖向继咸曰:“相烦临侯代我修起参本。”继咸曰:“请问如何写法’”良玉曰:“汝但痛数马阮之罪可也。”继咸唯唯承教,敬亭忙送纸笔于案头,继咸略加思索,振笔直书,其中大意,惟言朝廷之上,宠用奸臣,捐弃旧妃,幽囚太子,公报私仇,巧翻逆案,混淆法律,诬害忠良。教歌舞以征佳丽,鬻官爵以纳苞苴,此皆马阮之罪状,尽列于参本中。

  继咸写毕,良玉复作揖向黄澍曰:“参本之外,更须一道檄文,非借重仲霖起稿不可。”黄澍问曰:“其意可与参本同否’”良玉曰:“此可不必,但言我将发兵进讨,使彼等死无口焦类。敬亭在旁鼓掌曰:“极该极该!”良玉微哂曰:“汝前日劝我不可前进,今日为何又来赞成,岂非自相矛盾乎’”敬亭曰:“如今是弘光皇帝矣,所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良玉称善曰:“斯言甚是。我左良玉乃先帝老将,先帝现有太子,是我小主,彼时马阮擅立弘光,我实未曾奉诏,更觉名正言顺矣。”敬亭复送纸笔于黄澍前,黄澍草檄立就,檄言廓清君侧,大壮兵威,爰举义旗,同伸挞伐。会看飞渡金陵,直朝帝阙,进谒孝寝,诛戮逆臣,实指顾间事耳。檄文脱稿后,良玉即请众人列名,继咸曰:“如此大事,应请新巡抚何腾蛟求其列名为是。”良玉曰:“腾蛟为人固执,不必相闻,谅亦无妨。”袁黄列名毕,良玉曰:“今夜誊写完备,明早飞递投送,我随后便可发兵矣。”继咸曰:“犹恐递铺误事。”良玉曰:“何也’”继咸曰:“京中匿名文书纷纷雨集,马阮早已预防,令人各处搜寻,如有所得,一齐付之丙丁,自己并不过目。”良玉曰:“然则遣人送往何如’”黄澍摇手曰:“此又不可。闻得马阮密令安庆将军杜弘域,筑起板矶,久有防备我兵之意。檄文一到,未必干休,岂不将差去之人,断送性命乎’”良玉踌躇曰:“若是则奈何’”敬亭请曰:“还是老朽冒险一行。”袁黄同声惊叹曰:“不意柳先生竟是荆轲之流,我辈当以白衣冠送之。”敬亭慨然曰:“一条老命,能值几何’只愿办得元帅大事,虽死何憾!”良玉大喜曰:“有如此忠义之人,我左昆山理当下拜。”即唤左右取酒,跪进一杯,敬亭亦跪而饮之,众人皆拜,敬亭一一奉答,泪因之潸然下。盖此去金陵,不啻击筑悲歌,风寒易水,何日归来,前途莫问,能不令人黯然销魂哉’敬亭谓昆生曰:“借重贤弟暂陪元帅,我即束装东去矣。”昆生曰:“但愿救取公子,早日出狱,当再与老哥相见也。”敬亭乃向众人作别而行。



 

第三十二章 拜 坛

 

呜呼!今何日乎?非三月十九日乎?去年三月十九日,非即崇祯皇帝缢死之日乎?是日也,为世上最惨痛之纪念日,虽在数百年后,永不忘此一日,而况当日者专司庙陵祭享之老赞礼乎?老赞礼住居神乐观旁,一腔眼泪满腹牢骚,唱作随心之令,权为取譬之辞,以家比国,意在言中"窃叹河北新房,早倾一半,而承继之儿郎,犹复贪图嬉戏,不报冤仇,不挣家业,宜其奴仆欺主,盗窃钱财矣"一家如是,一国亦何独不是?故老赞礼借此以寄慨耳"且见今岁乙酉,改历建号之年,家家庆贺,几忘去年甲申事,因唤其家属而问之曰:“今日是三月十几日,汝等其知之否?”家属以三月十九日对,老赞礼惊曰:三月十九日乃崇祯皇帝忌辰,奉旨在太平门外设坛祭祀,我当执事者,奈何忘之,宜速往坛前伺候去也。”言已遂行。审若是,则老赞礼其真忘之耶?抑恐他人忘之,而有意自言其忘耶?书中虽未表明,然自我断之,老赞礼亦有感而发也。是时已至坛前,见百官尚未莅止,即将香花烛酒,陈设案上以俟之。未几,马士英与杨文骢素服至,面上无戚容,推其用意,方以为江山虽旧,图画犹新,值此暮春天气烟景宜人,遍野桑麻,正堪娱目尚何哭旧主升遐乎?只算告一游春短假也。惟史可法至时,则悲形于色,正拟哭奠江边挥不尽滔滔血泪,回忆去年今日,我欲问梦梦之天遭何花甲乎?噫!同是祭奠,而忠奸设心之不同如是。今在坛前相见后,士英曰:“今日乃思宗烈皇帝升遐之辰,礼当设坛祭拜。”龙友应之曰:“然。”史公问曰:“文武百官到齐否?”老赞礼答曰:“俱已齐集。”士英即传言行礼,于是各执事官捧帛捧爵,立于左右。赞礼鸣赞,众官排班就位,始行迎神礼,继行奠帛礼,赞礼乃跪读祝文曰:
     维岁次乙酉年三月十九日,皇从弟嗣皇帝由崧

   谨昭告于思宗烈皇帝曰:仰惟文德克承,武功载缵,

   御极十有七年,皇纲不振,大宇中倾,皇帝殉社稷,

   皇后太子俱死君父之难。弟愚不才,忝颜偷生,俯

   顺臣民之请,正位南都,为宗庙神人主,恸一人之

   升遐,惩百僚之怠傲,努力庙谟,惴惴尤惧,枕戈

   饮血,誓复中原。今值宾天忌辰,敬设坛壝,遣官

   代祭,鉴兹追慕之诚,歆此苹蘩之献,尚飨。


  祝文读毕,众官举哀,复行初献、亚献、终献礼,然后彻馔送神,各诣瘗位,焚化祝帛,礼遂告成。史公独大哭不止曰:“嗟乎!万里风沙,招魂何处?千秋圣驾,枯守煤山,只留得江南一半。遥望天涯,孤臣哭拜,竟若村翁,岁时伏腊,岂不悲哉!”老赞礼亦纵声大恸,较之众官益切,虽令铁石人闻之,亦为之伤心泪下。哭方毕,阮大铖匆忙至,大声呼号先帝曰:“今日是汝周年忌辰,可知我旧臣阮大铖哭临于此乎?”既而拭眼问曰:“可曾祭过否?”士英曰:“刻已祭过矣。”大铖趋至坛前,哭拜于地曰:“先帝先帝,汝国破身亡,实为东林小人所累,都已投往北朝矣,仅存我等一二忠臣,今日还来哭汝,汝何为至死不悟乎?”言罢复哭,士英手曳其衣,从旁劝止之。大铖拭眼与众相见,史公恶之,连称“可笑”而去。士英亦与众官并马进城,只算得舞雱归咏春风香,更何问江北之戎马纷纭乎?


  须臾已至鸡鹅巷,士英曰:“此间离小寓不远,请过荒园,同看牡丹何如?龙友托言拜客而别,众官亦散,惟大铖追随于后,同在园前下马,先后步入园亭。见花开如锦,仿佛洛阳三月,大铖赞不绝口。士英即命家人安排酒席,赏鉴名花,家人应命设席,二人乃更衣就坐,共饮杯巡,士英忽大笑曰:“今日已结崇祯旧局,明日恭请圣上临御正殿,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大铖曰:“连日在江上,不知朝中有新政否?”士英曰:“今有假太子王之明,正在此商议发放,元老有何高见?”大铖曰:“此事明白晓畅,处之甚易。”士英请详其说,大铖曰:“老师相之得以权倾中外者,实以'拥戴’二字而已。”士英连连称是,大铖又曰:“既因'拥戴’二字,则此时太子到此,若果认以为真,将我等迎来之主放在何处乎?”士英点首曰:“是极是极,即命严行监禁,免得摇惑人心。此外还有旧配童氏,哭诉朝门,要求迎为正后,又将何以处之?”大铖决然曰:“此更不能承认,自古君主都爱娇娃,我宜采选来家,然后进宫作伐,方博得椒房之宠耳。”士英曰:“然,我今采选已定,断不许童氏进宫也。但东林、复社诸人,虽经捕获到京,如何审问?”大铖曰:“彼与我冤家对头,岂可容情?谚云:'斩草不除根,逢春必发芽’。一经被捕,必须尽杀而后快,始免将来之大患。”士英大笑曰:“有理有理,足征老成见到之言,深合鄙意,当为之飞一大白。”


  正值欢笑畅饮之际,有一班役持本而入,脚步匆忙,上前禀曰:“宁南侯左良玉有本章一道,封投通政司,此是内阁揭帖,送呈钧览。”士英接本观之,冲冲大怒曰:“利害利害!此是奏参我等之疏稿,疏中数出我七大罪,请圣上立赐处分,果然银毒也。”怒未已,又有一役持文旧进禀曰:“另有公文一道,遣人赍至,亦请察夺。”士英取读一过,大惊曰:“又是一道讨我之檄文,文中辱骂难堪,且欲发兵到此,取我首级,如之奈何?”大铖闻言,如雷轰顶,惊惶失措,满身乱战,期期而答曰:“可怕可怕!我亦一筹莫展矣。”士英曰:“虽然可怕,我等岂有伸长颈项,待彼来割取之理?快请思一良策。”大铖搔首沉思者久之,乃曰:“别无良策,惟有调取黄刘三镇,速往中途堵截之。”士英曰:“倘若北兵渡河,谁去迎敌?”大铖遂附耳低声曰: “北兵一到,迎敌何为乎?”士英曰:“不去迎敌,更有何法?”大铖微笑,手伸二指答曰:“只有两法。”士英曰:“汝试言之。”大铖先作俯身抠衣状,又作叩头跪地状,口中惟言二字:“跪——降——。”士英曰:“此言亦是,大丈夫烈烈轰轰,宁可叩北兵之马,不可试南贼之刀。我意已决,立即颁发兵符,调取三镇可也。”继忽停顿,心有所思,踌躇曰:“调之无名,恐三镇未必愿往,又将若何?”大铖曰:“不妨,只言左氏东来,欲立潞王监国,三镇自然惶急矣。”士英称善曰:“事非小可,必得元老亲自过江,劝黄刘同舟共济,锁断长江门户,方保得性命身家,不然百万精兵,从空而下,一时进攻城关,谁能御之?”


  大铖亦以为然,未敢耽延,即起身向士英告别,士英又附耳私语曰:“内阁高弘图、姜日广左袒逆党,俱已罢职,惟周镳、雷縯祚留在监中,恐为内应,我欲早日处决,汝以为何如?”大铖赞成其言,慌忙竟出。班役见而禀曰:“传檄之人,当场捕住,现在此听候发落。”大铖曰:“无须发落,即送刑部请旨处决可耳。”嘱毕,上马欲行,忽而寻思自语曰:“且忽孟浪,我看黄刘三镇。亦非左兵敌手,万一将来人处斩,过用决裂手段,恐日后难于挽回矣。”言念及此,急唤班役谓之曰:“汝速到镇抚司,拜上冯老爷,将此传檄之人用心监候,俟后再行处置。”班役应声去,大铖乃匆匆策马而行。



 

第三十三出 会 狱

【梅花引】
 〔生敝衣愁容上〕宫槐古树阅沧田,挂寒烟,倚颓垣。末后春风,才绿到幽院。两个知心常步影,说新恨,向谁借酒钱。
  小生侯方域,被逮狱中,已经半月。只因证据无人,暂羁候审,幸亏故人联床,颇不寂寞。你看月色过墙,照的槐影迷离,不免虚庭一步。
【忒忒令】
  碧沉沉月明满天,凄惨惨哭声一片,墙角新鬼带血来分辩。我与他死同仇,生同冤,黑狱里,半夜作白眼。
  独立多时,忽然毛发直竖,好怕人也。待俺唤醒陈、吴两兄,大家闲话。〔唤介〕定兄醒来。〔又唤介〕次兄睡熟了么?
 〔末、小生揉眼出介〕
【尹令】
 〔末〕
  这时月高斗转,为何独行空院,闲将露痕踏遍。
 〔小生〕愁怀且捐,万语千言望谁怜。
 〔见介〕侯兄怎的还不安歇?
 〔生〕我想大家在这黑狱之中,三春莺花,半点不见;只有明月一轮,还来相照,岂可舍之而睡。
 〔末〕是,是,同去步月一回。〔行介〕
【品令】
 〔生〕冤声满狱,鎯铛夜徽缠。三人步月,身轻若飞仙。闲消自遣,莫说文章贱。从来豪杰,都向此中磨炼。似在棘围锁院,分帘校赋篇。
 〔丑扮柳敬亭杻锁上〕戎马不知何处避,贤豪半向此中来。我柳敬亭,被拿入狱,破题儿第一夜,便觉难过。〔叹介〕嗳!方才睡下,又要出恭;这个裙带儿没人解,好苦也。〔作蹲地听介〕那边有人说话,象是侯相公声音,待我看来。〔起看,惊介〕竟是侯相公。〔唤介〕你是侯相公么?
 〔生惊认介〕原来是柳敬亭。
 〔末、小生〕柳敬亭为何也到此中?
 〔丑认介〕陈相公、吴相公怎么都在里边?〔举手介〕阿弥陀佛!这也算“佛殿奇逢”了。
 〔生〕难得难得!大家坐地谈谈。〔同坐介〕
【豆叶黄】
 〔合〕便他乡遇故,不算奇缘。这墙隔着万重深山,撞见旧时亲眷。浑忘身累,笑看月圆。却也似武陵桃洞,却也似武陵桃洞;有避乱秦人,同话渔船。
 〔生〕且问敬老,你犯了何罪,杻锁连身,如此苦楚。   〔丑〕老汉不曾犯罪。只因相公被逮入狱,苏昆生远赴宁南,恳求解救。那左帅果然大怒,连夜修本参着马、阮,又发了檄文一道,托俺传来,随后要发兵进讨。马、阮害怕,自然放出相公去的。
【玉交枝】
 宁南兵变,料无人能将檄传;探汤蹈火咱情愿,也只为文士遭谴。白头志高穷更坚,浑身枷锁吾何怨;助将军除暴解冤,助将军除暴解冤。
 〔生〕竟不知敬亭吃亏,乃小生所累。昆生远去求救,益发难得。可感,可感!
 〔末〕虽如此说,只怕左兵一来,我辈倒不能苟全性命。
 〔小生〕正是,宁南不学无术,如何收救。〔皆长吁介〕
 〔净扮狱官执手牌,杂扮校尉四人点灯提绳急上〕
 〔净〕四壁冤魂满,三更狱吏尊。刑部要人,明早处决,快去绑来。
 〔杂〕该绑那个?
 〔净〕牌上有名。
 〔看介〕逆党二名,周镳、雷縯祚。
 〔杂执灯照生、末、小生、丑面介〕不是,不是!
 〔净喝介〕你们无干的,各自躲开。
 〔净领杂急下〕
 〔末悄问介〕绑那个?
 〔小生〕听说要绑周镳、雷縯祚。
 〔生〕吓死俺也。
 〔丑〕我们等着瞧瞧。
 〔净执牌前行,杂背绑二人,赤身披发,急拉下〕
 〔生看呆介〕
 〔末〕果然是周仲驭、雷介公他二位。
 〔小生〕这是我们的榜样了。
【江儿水】
 〔生〕演着明夷卦,事尽翻,正人惨害天倾陷。片纸飞来无人见,三更缚去加刑典,教俺心惊胆颤。
 〔合〕黑地昏天,这样收场难免。
 〔生问丑介〕我且问你,外边还有什么新闻
 〔丑〕我来的仓卒,不曾打听,只见校尉纷纷拿人。
 〔末、小生问介〕还拿那个?
 〔丑〕听说要拿巡按黄澍,督抚袁继咸,大锦衣张薇;还有几个公子秀才。想不起了!
 〔生〕你想一想?
 〔丑想介〕人多着哩。只记得几个相熟的,有冒襄、方以智、刘城、沈寿民、沈士柱、杨廷枢。
 〔末〕有这许多。
 〔小生〕俺这里边,将来成一个大文会了。
 〔生〕倒也有趣。
【川拨棹】
  囹圄里,竟是瀛洲翰苑。画一幅文会图悬,画一幅文会图悬,避红尘一群谪仙。
 〔合〕赏春月,同听鹃,感秋风,同咏蝉。
 〔丑〕三位相公,宿在那一号里?〔生〕都在“荒”字号里。
 〔末〕敬老羁在那里?
 〔丑〕就在这后面“藏”字号里。
 〔小生〕前后相近,倒好早晚谈谈。
 〔生〕我们还是软监,敬老竟似重囚了。
 〔丑〕阿弥陀佛!免了上柙床,就算好的狠哩。〔作势介〕
【意不尽】
  高拱手碍不了礼数周全,曲肱儿枕头稳便。只愁今夜里,少一个长爪麻姑搔背眠。
  〔丑〕 相逢真似岛中仙, 〔末〕隔绝风涛路八千,
  〔小生〕地僻偏宜人啸傲, 〔生〕天空不碍月团圆。


第三十四出 截 矶

净扮苏昆生上〕南北割成三足鼎,江湖挑动两支兵。自家苏昆生,为救侯公子,激的左兵东来,约了巡按黄澍,巡抚何腾蛟,同日起马。今日船泊九江,早已知会督抚袁继咸,齐集湖口,共商入京之计。谁知马、阮闻信,调了黄得功在坂矶截杀。你看狼烟四起,势头不善;少爷左梦庚前去迎敌,俺且随营打探。正是:地覆天翻日,龙争虎斗时。〔下〕
 〔场上设弩台、架炮,铁锁阑江〕
【三台令】
 〔末扮黄得功戎装双鞭,领军卒上〕

  北征南战无休,邻国萧墙尽仇。架炮指江州,打舳舻卷甲倒走。咱家黄得功,表字虎山,一腔忠愤,盖世威名,要与俺弘光皇帝,收复这万里山河。


 

  可恨两刘无肘臂之功,一左为腹心之患。今奉江防兵部尚书阮老爷兵牌,调俺驻扎坂矶,堵截左寇,这也不是当耍的。〔唤介〕家将田雄何在?
 〔副净〕有。
 〔末〕速传大小三军,听俺号令。
 〔军卒排立呐喊介〕
【山坡羊】
 〔末〕
  硬邦邦敢要君的渠首,乱纷纷不服王的群寇;软弱弱没气色的至尊,闹喧喧争门户的同朝友。只剩咱一营江上守,正防着战马北来骤,忽报楼船入浦口。貔貅,飞旌旗控上游,戈矛,传烽烟截下流。
 〔黄卒登台介〕
 〔杂扮左兵白旗、白衣,呐喊驾船上〕
 〔黄卒截射介〕
 〔左兵败回介〕
 〔黄卒赶下〕
 〔小生扮左良玉戎装白盔素甲坐船上〕
【前腔】
  替奸臣复私仇的桀纣,媚昏君上排场的花丑;投北朝学叩马的夷齐,吠唐尧听使唤的三家狗。拚着俺万年名遗臭,对先帝一片心堪剖,忙把储君冤苦救。不羞,做英雄到尽头;难收,烈轰轰东去舟。俺左良玉领兵东下,只为剪除奸臣,救取太子。叵耐儿子左梦庚,借此题目,便要攻打城池,妄思进取。俺已严责再三,只怕乱兵引诱,将来做出事来;且待渡过坂矶,慢慢劝他。


 

 〔净急上〕报元帅,不好了!黄得功截杀坂矶,前部先锋俱已败回了。
 〔小生惊介〕有这等事。黄得功也是一条忠义好汉,怎的受马、阮指拨,只知拥戴新主,竟不念先帝六尺之孤,岂不可恨!〔唤介〕左右,快看巡按黄老爷、巡抚何老爷船泊那边,请来计议。
 〔杂应下〕
 〔末扮黄澍上〕将帅随谈麈,风云指义旗。下官黄澍方才泊船,恰好元帅来请。〔作上船介〕
 〔小生见介〕仲霖果然到来,巡抚何公如何不见?
 〔末〕行到半途,又回去了。
 〔小生〕为何回去?
 〔末〕他原是马士英同乡。
 〔小生〕随他罢了。这也怪他不得。〔问介〕目下黄得功截住坂矶,三军不能前进。如何是好?
 〔末〕这倒可虑,且待袁公到船,再作商量。
 〔外扮袁继咸从人上〕孽子含冤天惨淡,孤臣举义日光明。来此是左帅大船,左右通报。
 〔杂禀介〕督抚袁老爷到船了!
 〔小生〕快请!
 〔外上船见介〕适从武昌回署,整顿兵马,愿从鞭弭。
 〔末〕目下不能前进了。
 〔外〕为何?
 〔小生〕黄得功领兵截杀,先锋俱已败回。
 〔外〕事已至此,欲罢不能;快快遣人游说便了。
 〔小生〕敬亭已去,无人可遣。奈何?
 〔净〕晚生与他颇有一面,情愿效力。
 〔末〕昆生义气,不亚敬亭,今日正好借重。
 〔小生问介〕你如何说他?
【五更转】
 〔净〕
  俺只说鹬蚌持,渔人候,傍观将利收。英雄举动,要看前和后。故主恩深,好爵自受。欺他子,害他妃,全忘旧。杀人只落血双手,何必前来,同室争斗。
 〔外〕说得有理。
 〔小生〕还要把俺心事,说个明白。叫他晓得奸臣当杀,太子当救,完了两桩大事,于朝廷一尘不惊,于百姓秋毫无犯。为何不知大义,妄行截杀?
 〔末〕正是,那黄得功一介武夫,还知报效;俺们倒肯犯上作乱不成?叫他细想。
 〔净〕是,是,俺就如此说去。
 〔杂扮报卒急上〕报元帅,九江城内,一片火起。袁老爷本标人马,自破城池了。
 〔外惊介〕怎么俺的本标人马自破城池?这了不得!
 〔小生怒介〕岂有此理!不用猜疑,这是我儿左梦庚做出此事,陷我为反叛之臣。罢了,罢了!有何面目,再向江东。〔拔剑欲自刎介〕
 〔末抱住介〕
 〔小生握外手,注目介〕临侯,临侯,我负你了!〔作呕血倒椅上介〕
 〔净唤介〕元帅苏醒,元帅苏醒!
 〔外〕竟叫不应,这怎么处?
 〔末〕想是中恶,快取辰砂灌下。
 〔净取碗灌介〕牙关闭紧,灌不进了。


 

 〔众哭介〕
【前腔】
  大将星,落如斗,旗杆摧舵楼。杀场百战精神抖,凛凛堂堂,一身甲胄。平白的牖下亡,全身首。魂归故宫煤山头,同说艰辛,君啼臣吼。
 〔杂抬小生下〕
 〔外〕元帅已死,本镇人马霎时溃散;那左梦庚据住九江,叫俺进退无门。倘若黄兵抢来,如何逃躲?
 〔末〕我们原系被逮之官,今又失陷城池,拿到京中,再无解救。不如转回武昌,同着巡抚何腾蛟,另做事业去罢。
 〔外〕有理。
 〔外、末急下〕
 〔净呆介〕你看他们竟自散去,单剩我苏昆生一人,守着元帅尸首,好不可怜。不免点起香烛,哭奠一番。
 〔设案点香烛,哭拜介〕
【哭相思】
  气死英雄人尽走,撇下了空船柩。俺是个招魂江边友,没处买一杯酒。
  且待他儿子奔丧回船,收殓停当,俺才好辞之而去,如今只得耐性儿守着。正是:
 


 

     英雄不得过江州, 魂恋春波起暮愁,
     满眼青山无地葬, 斜风细雨打船头。



 

第三十五出誓师

【贺圣朝】
 〔外扮史可法,白毡大帽,便服上〕
  两年吹角列营,每日调马催征。军逃客散鬓星星,恨压广陵城。
下官史可法,日日经略中原,究竟一筹莫展。那黄、刘三镇,皆听马、阮指使,移镇上江,堵截左兵,丢下黄河一带,千里空营。忽接塘报,本月二十一日北兵已入淮境,本标食粮之人,不足三千,那能抵当得住。这淮、扬一失,眼见京师难保,岂不完了明朝一座江山也。可恼,可恼!俺且私步城头,察看情形,再作商量。
 〔丑扮家丁,提小灯随行上城介〕
【二犯江儿水】
 〔外〕悄上城头危径,更深人睡醒。栖乌频叫,击柝连声,女墙边,侧耳听。〔听介〕
 〔内作怨介〕北兵已到淮安,没个瞎鬼儿问他一声;只舍俺这几个残兵,死守这座扬州城,如何守得住。元帅好没分晓也!
 〔外点头自语介〕你那里晓得,万里倚长城,扬州父子兵。〔又听介〕
 〔内作恨介〕罢了,罢了!元帅不疼我们,早早投了北朝,各人快活去,为何尽着等死。
 〔外惊介〕呵呀!竟想投降了,这怎么处!他降字儿横胸,守字儿难成;这扬州剩了一分景。〔又听介〕
 〔内作怒介〕我们降不降,还是第二着,自家杀抢杀抢,跑他娘的。只顾守到几时呀!
 〔外〕咳!竟不料情形如此。听说猛惊,热心冰冷。疾忙归,夜点兵,不待明。〔忙下〕
 〔内掌号放炮,作传操介〕
 〔杂扮小卒四人上〕今乃四月二十四日,不是下操的日期;为何半夜三更,梅花岭放炮?快去看来!〔急走介〕
 〔末扮中军,持令箭提灯上〕隔江云阵列,连夜羽书飞。〔呼介〕元帅有令:大小三军,速赴梅花岭,听候点卯。
 〔众排列介〕
 〔外戎装,旗引登坛介〕月升鸱尾城吹角,星散旄头帐点兵。中军何在?
 〔末跪介〕有!
 〔外〕目下北信紧急,淮城失守,这扬州乃江北要地,倘有疏虞,京师难保。快传五营四哨,点齐人马,各照汛地昼夜严防。敢有倡言惑众者,军法从事。
 〔末〕得令!〔传令向内介〕元帅有令,三军听者。各照汛地昼夜严防,敢有倡言惑众者,军法从事。
 〔内不应〕
 〔外〕怎么寂然无声?〔吩咐中军介〕再传军令,叫他高声答应。
 〔末又高声传介〕
 〔内不应〕
 〔外〕仍然不应,着击鼓传令。
 〔末击鼓又传,又不应介〕
 〔外〕分明都有离叛之心了。
 〔顿足介〕不料天意人心,到如此田地。〔哭介〕
【前腔】
  皇天列圣,高高呼不省。阑珊残局,剩俺支撑,奈人心俱瓦崩。俺史可法好苦命也!〔哭介〕协力少良朋,同心无弟兄。只靠你们三千子弟,谁料今日呵,都想逃生,漫不关情;这江山倒象设着筵席请。〔拍胸介〕史可法,史可法!平生枉读诗书,空谈忠孝,到今日其实没法了。〔哭介〕哭声祖宗,哭声百姓。〔大哭介〕
 〔末劝介〕元帅保重,军国事大,徒哭无益也。〔前扶介〕你看泪点淋漓,把战袍都湿透了。〔惊介〕咦!怎么一阵血腥,快掌灯来。
 〔杂点灯照介〕呵呀!浑身血点,是那里来的?
 〔外拭目介〕都是俺眼中流出来。哭的俺一腔血,作泪零。
 〔末叫介〕大小三军,上前看来;咱们元帅哭出血泪来了。
 〔净、副净、丑扮众将上,看介〕果然都是血泪。
 〔俱跪介〕
 〔净〕尝言,养军千日,用军一时-。俺们不替朝廷出力,竟是一伙禽兽了。
 〔副净〕俺们贪生怕死,叫元帅如此难为,那皇天也不祐的。
 〔丑〕百岁无常,谁能免的一死,只要死到一个是处。罢,罢,罢!今日舍着狗命,要替元帅守住这座扬州城。
 〔末〕好好!谁敢再有二心,俺便拿送辕门,听元帅千刀万剐。
 〔外大笑介〕果然如此,本帅便要拜谢了。〔拜介〕
 〔众扶住介〕不敢不敢!
 〔外〕众位请起,听俺号令。
 〔众起介〕
 〔外吩咐介〕你们三千人马,一千迎敌,一千内守,一千外巡。
 〔众〕是!
 〔外〕上阵不利,守城。
 〔众〕是!
 〔外〕守城不利,巷战。
 〔众〕是!
 〔外〕巷战不利,短接。
 〔众〕是!
 〔外〕短接不利,自尽。
 〔众〕是!
 〔外〕你们知道,从来降将无伸膝之日,逃兵无回颈之时。〔指介〕那不良之念,再莫横胸;无耻之言,再休挂口;才是俺史阁部结识的好汉哩。
 〔众〕是!
 〔外〕既然应允,本帅也不消再嘱。〔指介〕大家欢呼三声,各回汛地去罢。
 〔众呐喊三声下〕
 〔外鼓掌三笑〕妙妙!守住这座扬州城,便是北门锁钥了。
          不怕烟尘四面生, 江头尚有亚夫营;
          模糊老眼深更泪, 赚出淮南十万兵。



第三十六出 逃 难


 

【香柳娘】
 〔小生扮弘光帝,便服骑马。杂扮二监、二宫女挑灯引上〕
  听三更漏催,听三更漏催,马蹄轻快,风吹蜡泪宫门外。咱家弘光皇帝,只因左兵东犯,移镇堵截;谁知河北人马,乘虚渡淮。目下围住扬州,史可法连夜告急,人心皇皇,都无守志。那马士英、阮大铖躲的有影无踪,看来这中兴宝位也坐不稳了。千计万计,走为上计;方才骑马出宫,即发兵符一道,赚开城门,但能走出南京,便有藏身之所了。趁天街寂静,趁天街寂静,飞下凤凰台,难撇鸳鸯债。〔唤介〕嫔妃们走动着,不要失散了。似明驼出塞,似明驼出塞,琵琶在怀,珍珠偷洒。
 〔急下〕
 〔净扮马士英骑马急上〕
【前腔】
  报长江锁开,报长江锁开,石头将坏,高官贱卖没人买。下官马士英,五更进朝,才知圣上潜逃;俺为臣的,也只得偷溜了。快微服早度,快微服早度,走出鸡鹅街,提防仇人害。〔倒指介〕那一队娇娆,十车细软,便是俺的薄薄宦囊;不要叫仇家抢夺了去。〔唤介〕快些走动。
 〔老旦、小旦扮姬妾骑马,杂扮夫役推车数辆上〕来了,来了。
 〔净〕好,好!要随身紧带,要随身紧带,殉棺货财,贴皮恩爱。〔绕场行介〕
 〔杂扮乱民数人持棒上,喝介〕你是奸臣马士英,弄的民穷财尽;今日驮着妇女,装着财帛,要往那里跑?早早留下!
 〔打净倒地,剥衣,抢妇女财帛下〕
 〔副净扮阮大铖,骑马上〕
【前腔】
  恋防江美差,恋防江美差,杀来谁代,兵符掷向空江濑。今日可用着俺的跑了;但不知贵阳相公,还是跑,还是降?


 

 〔作遇净绊马足介〕呵呀!你是贵阳老师相,为何卧倒在地。


 

 〔净哼介〕跑不得了,家眷行囊,俱被乱民抢去,还把学生打倒在地。
 〔副净〕正是。晚生的家眷行囊,都在后面,不要也被抢去。受千人笑骂,受千人笑骂,积得些金帛,娶了些娇艾。待俺回去迎来。
 〔杂扮乱民持棒,拥妇女抬行囊上〕这是阮大铖家的家私,方才抢来,大家分开罢!
 〔副净喝介〕好大胆的奴才,怎敢抢截我阮老爷的家私。
 〔杂〕你就是阮大铖么?来的正好。〔一棒打倒,剥衣介〕饶他狗命,且到鸡鹅街、裤子裆,烧他房子去。〔俱下〕
 〔净〕腰都打坏,爬不起来了。
 〔副净〕晚生的臂膊捶伤,也奉陪在此。
 〔合〕叹十分狼狈,叹十分狼狈,村拳共捱,鸡肋同坏。
 〔末扮杨文骢冠带骑马,从人挑行李上〕下官杨文骢,新任苏松巡抚。今日五月初十出行吉日,束装起马,一应书画古玩,暂寄媚香楼,托了蓝田叔随后带来。俺这一肩行李,倒也爽快。
 〔杂禀介〕请老爷趱行一步。
 〔末〕为何?
 〔杂〕街上纷纷传说,北信紧急,皇帝、宰相,今夜都走了。
 〔末〕有这等事,快快出城!〔急走介〕〔马惊不前介〕这也奇了,为何马惊不走。〔唤介〕左右看来!
 〔杂看介〕地下两个死人。
 〔副净、净呻吟介〕哎哟!哎哟!救人,救人!
 〔末〕还不曾死,看是何人?
 〔杂细认介〕好象马、阮二位老爷。
 〔末喝介〕胡说,那有此事!〔勒马看,惊介〕呵呀!竟是他二位。〔下马拉介〕了不得,怎么到这般田地。
 〔净〕被些乱民抢劫一空,仅留性命。
 〔副净〕我来救取,不料也遭此难。
 〔末〕护送的家丁都在何处?
 〔净〕想也乘机拐骗,四散逃走了。
 〔末唤介〕左右快来扶起,取出衣服,与二位老爷穿好。
 〔杂与副净、净穿衣介〕
 〔末〕幸有闲马一匹,二位叠骑,连忙出城罢。
 〔杂扶净、副净上马,搂腰行介〕请了,无衣共冻真师友,有马同骑好弟兄。〔下〕
 〔杂〕老爷不可与他同行,怕遇着仇人,累及我们。
 〔末〕是,是。〔望介〕你看一伙乱民,远远赶来,我们早些躲过。〔作避路旁介〕
 〔小旦扮寇白门,丑扮郑妥娘,披发走上〕
【前腔】
  正清歌满台,正清歌满台,水裙风带,三更未歇轻盈态。
 〔见末介〕你是杨老爷,为何在此?
 〔末认介〕原来是寇白门、郑妥娘。你姊妹二人怎的出来了?
 〔小旦〕正在歌台舞殿,忽然酒罢灯昏,内监宫妃纷纷乱跑;我们不出来还等什么哩。
 〔末〕为何不见李香君?
 〔丑〕俺三个一同出来的;他脚小走不动,雇了个轿子,抬他先走了。
 〔末问介〕果然朝廷出去了么?
 〔小旦〕沈公宪、张燕筑都在后边,他们晓得真信。
 〔外扮沈公宪,破衣抱鼓板,净扮张燕筑,科头提纱帽须髯跑上〕笑临春结绮,笑临春结绮,擒虎马嘶来,排着管弦待。〔见末介〕久违杨老爷了。
 〔末问介〕为何这般慌张?
 〔外〕老爷还不知么?北兵杀过江来,皇帝夜间偷走了。
 〔末〕你们要向那里去?
 〔净〕各人回家瞧瞧,趁早逃生。
 〔丑〕俺们是不怕的;回到院中,预备接客。
 〔末〕此等时候,还想接客。
 〔丑〕老爷不晓得,兵马营里,才好挣钱哩。这笙歌另卖,这笙歌另卖,隋宫柳衰,吴宫花败。
 〔外、净、小旦、丑俱下〕
 〔末〕他们亲眼看见圣上出宫,这光景不妥了。快到媚香楼收拾行李,趁早还乡罢。〔行介〕
【前腔】
  看逃亡满街,看逃亡满街,失迷君宰,百忙难出江关外。
 〔作到介〕这是李家院门。〔下马急敲门介〕开门,开门!
 〔小生扮蓝瑛急上〕又是那个叫门?〔开门见介〕杨老爷为何转来?
 〔末〕北信紧急,君臣逃散,那苏松巡抚也做不成了。整琴书袱被,整琴书袱被,换布袜青鞋,一只扁舟载。
 〔小生〕原来如此。方才香君回家,也说朝廷偷走。〔唤介〕香君快来。
 〔旦上见介〕杨老爷万福!
 〔末〕多日不见,今朝匆匆一叙,就要远别了。
 〔旦〕要向那里去?
 〔末〕竟回敝乡贵阳去也。
 〔旦掩泪介〕侯郎狱中未出,老爷又要还乡;撇奴孤身,谁人照看。
 〔末〕如此大乱,父子亦不相顾的。这情形紧迫,这情形紧迫,各人自裁,谁能携带。
 〔净扮苏昆生急上〕将军不惜命,皇帝已无家。我苏昆生自湖广回京,谁知遇此大乱,且到院中打听侯公子信息,再作商量。
【前腔】
  俺匆忙转来,俺匆忙转来,故人何在,旌旗满眼乾坤改。来此已是,不免竟入。〔见介〕好呀!杨老爷在此,香君也出来了。侯相公怎的不见?
 〔末〕侯兄不曾出狱来。
 〔旦〕师父从何处来的?
 〔净〕俺为救侯郎,远赴武昌,不料宁南暴卒。俺连夜回京,忽闻乱信,急忙寻到狱门,只见封锁俱开。众囚徒四散,众囚徒四散,三面网全开,谁将秀才害。
 〔旦哭介〕师父快快替俺寻来。
 〔末指介〕望烟尘一派,望烟尘一派,抛妻弃孩,团圆难再。
 〔末向旦介〕好好好!有你师父作伴,下官便要出京了。〔唤介〕蓝田老收拾行李,同俺一路去罢。
 〔小生〕小弟家在杭州,怎能陪你远去。
 〔末〕既是这等,待俺换上行衣,就此作别便了。〔换衣作别介〕万里如魂返,三年似梦游。〔作骑马,杂挑行李随下〕
 〔旦哭介〕杨老爷竟自去了,只有师父知俺心事。前日累你千山万水,寻到侯郎;不想奴家进宫,侯郎入狱,两不见面。今日奴家离宫,侯郎出狱,又不见面;还求师父可怜,领着奴家各处找寻则个。
 〔净〕侯郎不到院中,自然出城去了。那里找寻?
 〔旦〕定要找寻的。
【前腔】
 〔旦〕
  便天涯海崖,便天涯海崖,十洲方外,铁鞋踏破三千界。只要寻着侯郎,俺才住脚也。
 〔小生〕西北一带俱是兵马,料他不能渡江;若要找寻,除非东南山路。
 〔旦〕就去何妨。望荒山野道,望荒山野道,仙境似天台,三生旧缘在。
 〔净〕你既一心要寻侯郎,我老汉也要避乱,索性领你前往,只不知路向那走?
 〔小生指介〕那城东栖霞山中,人迹罕到;大锦衣张瑶星先生,弃职修仙,俺正要拜访为师。何不作伴同行,或者姻缘凑巧,亦未可知。
 〔净〕妙,妙,大家收拾包裹,一齐出城便了。
 〔各背包裹行介〕
 〔旦〕舍烟花旧寨,舍烟花旧寨,情根爱胎,何时消败。
 〔净〕前面是城门了,怕有人盘诘。
 〔小生〕快快趁空走出去罢。
 〔旦〕奴家脚痛,也说不得了。


 

  〔旦〕 行路难时泪满腮, 〔净〕飘蓬断梗出城来,
  〔小生〕桃源洞里无征战, 〔旦〕可有莲华并蒂开。


 

第三十七章 劫 宝


自宁南举兵东下后,黄得功奉命征调,堵截坂矶,虽宁南中道身亡,其子左梦庚犹率领旧据住九江,得功故驻扎芜湖,防其北犯,未能遽奏凯还。即凤淮刘泽清、刘良佐二镇,亦离江北而至上江,备御左兵,以致凤淮一带,千里营空,北兵遂长驱直入,连夜渡淮,围困扬州,南都震恐,警信频传,其失计为何如乎。得功闻探卒禀报,心乃大惊,急唤田雄曰:“汝是我心腹之将,速领人马,往保南京。”既而叹曰:“我今推究其祸,实由阮司马夜发兵符、调镇移防耳。岂知拆东补西,顾此失彼,前抛河洛,后弃淮扬,任彼铁骑飞来,嗟我金陵气黯,纵提一旅之师,焉能救燎原之火耶!
 
  是时田雄尚未起行,而弘光帝已蒙尘至矣。盖帝逃出南京,昼夜奔走,宫监嫔妃,渐渐失散,仅有太监韩赞周相随在后。行吟江畔,乞食村间,且在此炎天赤日之中,策瘦马以独行,正不知何处是纳凉之所,殊可伤也。昨日往见魏国公徐弘基,被其驱逐出府,今日方至芜湖,遥睹前面军营,知是得功驻扎之处,指望其容留收养,得以寄人篱下,斯愿足矣。

  帝乃至得功辕门首下马,唤赞周上前传言,赞周领命,高呼门上有人否,有军卒自内出,动问曰:“汝从何处来乎?”赞周以南京对,且曳其衣,依声相告曰:“万岁爷驾到,传汝将军速出迎接。”军卒不信,叱曰:“万岁爷焉得到此?汝休来将我恐吓。”帝从旁谓之曰:“汝去唤黄得功向外,即知真伪。彼会在江浦迎銮护驾,认识寡人之面目也。”军卒见其人物不同,又听其口气甚大,乃转身进内传禀。得功闻言,狐疑不决,慌即出外细认。将及辕门,帝早见之,先言曰:“黄将军一向无恙耶?”得功辨别非谬,急忙跪呼万岁,请帝入帐朝见。赞周乃扶帝升帐而坐,得功随入,朝拜曰:“臣拜吾主,重仰天颜,未识圣驾私巡所为何事?萧条鞍马,状似蒙尘,殆今神龙失水,致教飘荡风云乎?此皆臣等之罪,咎在将相之深负国恩也。”帝叹曰:“事到今日,后悔无及,但望汝保护朕躬耳。”得功拍地哭奏曰:“皇上深居宫中,臣方能效命阃外,今乃下殿而走,大权尽失,致使臣进不能战,退不能守。呜呼!十分事业,已去九分,奈何,奈何?”帝曰:“不须慌急,寡人但求苟全性命,至于皇帝一席,我亦甘心退让矣。得功惊叹曰:“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圣上乌得弃之。”帝曰:“弃与不弃,全在将军一人。”得功曰:“微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地均非所知。”帝泣曰:“将军果是一位忠臣也!”得功跪奏曰:“圣上鞍马瘁顿,早往后帐安歇,所有军国大事,明日再行请旨定夺。”帝点首应之,赞周方扶之入。

  惟斯时之得功,焦思万状,喃喃自叹曰:“嗟乎!明朝三百年国运,争此一时;十五省皇图,归此片土如斯天大干系,欲令我一人担承,又焉能之。”既而传谕大小三军曰:“今夜马休解辔,人休解甲,摇铃击梆,分外小心,毋得疏忽。”众皆应命。得功又唤田雄曰:“我与汝是宿卫之官,即在行宫门外,同卧支更,以免意外之虞。”于是得功提心吊胆,手握双鞭,头枕田雄之股而卧。帐外则摇铃击梆,报数更筹,巡逻不绝,可谓严密周至矣。田雄忽向得功悄语曰:“元帅,我看皇帝之相,不似享福之器;况北兵过江,人皆投顺,元帅亦须见机而作为是。”得功曰:“恶是何言欤?古云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为人臣子,岂可怀揣二心?”正言论间,忽闻外面传鼓声,惊曰:“晚上因何传鼓?慌忙起坐,见一军卒入内报曰:“报元帅:有一队人马,从东北方面来,云是二镇刘老爷,今欲会见元帅,商议军情。得功不以为忧,方以为三镇会齐,保驾乃可无虞矣。立即出外观之,果见刘良佐与刘泽清率领军队并马而至。将及营门,即高呼黄大哥在否,得功私心窃喜,急应曰:“愚兄在此,恭候多时。”二刘下马,良佐先开言曰:“哥哥获得宝贝,竟瞒蔽我等兄弟二人乎?”得功不解,问曰:“是何宝贝?”泽清曰:“宝贝即是弘光。”得功摇手曰:“切莫高声,圣上已安歇矣。”良佐悄问曰:“今夜尚不献宝,更待何时?”得功曰:“不知所献何宝?”泽清实言曰:“将弘光送与北朝,我等皆爵封王位,岂不是献宝乎?”得功怒喝曰:“汝等二人,敢来作此勾当,我黄闯子焉能容得!”即举双鞭击之。二刘各掣佩剑招架,得功大骂曰:“反贼反贼,汝今望风降敌,卖主求荣,状烦波斯,思居奇货,争功邀赏,倒戈劫君,真乃丧心有病,反面无情之贼党也。”良佐曰:“且慢破口,自己兄弟,争闹何为?”得功怒叱曰:“万恶狗才,君父尚且不识,谁与汝认兄弟耶?”言已又同二刘动手。不意田雄在得功后,暗骂笨牛,恨其尚不见机,弯弓拈箭,竟向得功腿上射之。得功应弦而倒,二刘鼓掌大笑。田雄返身入后帐,迅将弘光背出,帝唤韩赞周相随,赞周不应,帝恨曰:“奴才竟舍我而去乎?”掌击田雄之面,且问曰:“汝背我向何处去耶?”田雄曰:“背汝到北京去。”帝心惶急,狠咬田雄之肩,田雄忍痛,既至外方,掷帝于地,向二刘拱手曰:“皇帝一枚奉送。”二刘亦拱手答曰:“领谢领谢。”各曳帝之衣袖而行。

  得功虽受伤在地,急即抱住帝腿,唤曰:“田雄田雄,快来夺驾!”盖未知田雄变心也。田雄作势使之放手,二刘竟曳帝去。得功欲起不得,问谁人射我一箭,田雄曰:“是我等放箭射贼,误伤元帅。”得功曰:“真是瞎眼狗才,我且问汝:汝何故将圣驾背出?”田雄曰:“我想护驾逃走,不料被彼夺去。”得功曰:“既如此,汝与我速速追回。”田雄笑曰:“不劳元帅钧谕,我是一名长解,行将收拾包囊,护送进京矣。语毕,手提包囊,飞奔而去。得功大怒曰:“此等伤天害理之反贼,恨我不及杀汝矣,呜呼!天乎,焉知明代江山断送于我黄得功之手乎?我虽平生骁勇,力敌万夫,然阻不住黄袍北上,定被江东父老所笑,不如一死报国,以明此心之无他也。”乃拔剑自刎而死。



第三十八出 沉 江


锦缠道】
 〔外扮史可法,毡笠急上〕〔回头望介〕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这屠戮皆因我愚忠不转。兵和将,力竭气喘,只落了一堆尸软。俺史可法率三千子弟,死守扬州,那知力尽粮绝,外援不至。北兵今夜攻破北城,俺已满拚自尽。忽然想起明朝三百年社稷,只靠俺一身撑持,岂可效无益之死,舍孤立之君。故此缒下南城,直奔仪真,幸遇一只报船,渡过江来。  〔指介〕那城阙隐隐,便是南京了;可恨老腿酸软,不能走动,如何是好。〔惊介〕呀!何处走来这匹白骡,待俺骑上,沿江跑去便了。〔骑骡,折柳作鞭介〕跨上白骡鞯,空江野路,哭声动九原。日近长安远,加鞭,云里指宫殿。
 〔副末扮老赞礼背包裹跑上〕残年还避乱,落日更思家。
 〔外撞倒副末介〕
 〔副末〕呵哟哟!几乎滚下江去。〔看外介〕你这位老将爷好没眼色!
 〔外下骡扶起介〕得罪,得罪!俺且问你,从那里来的?
 〔副末〕南京来的。
 〔外〕南京光景如何?
 〔副末〕你还不知么,皇帝老子逃去两三日了。目下北兵过江,满城大乱,城门都关的。
 〔外惊介〕呵呀,这等去也无益矣!〔大哭介〕皇天后土,二祖列宗,怎的半壁江山也不能保住呀。
 〔副末惊介〕听他哭声,倒象是史阁部。〔问介〕你是史老爷么?
 〔外〕下官便是。你如何认得?
 〔副末〕小人是太常寺一个老赞礼,曾在太平门外伺候过老爷的。
 〔外认介〕是呀!那日恸哭先帝,便是老兄了。
 〔副末〕不敢。请问老爷,为何这般狼狈!
 〔外〕今夜扬州失陷,才从城头缒下来的。
 〔副末〕要向那里去?
 〔外〕原要南京保驾,不想圣上也走了。〔顿足哭介〕
【普天乐】
  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
 〔登高望介〕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指介〕有了,有了!那便是俺葬身之地。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看身介〕俺史可法亡国罪臣,那容的冠裳而去。〔摘帽,脱袍、靴介〕摘脱下袍靴冠冕。
 〔副末〕我看老爷竟象要寻死的模样。〔拉住介〕老爷三思,不可短见呀!
 〔外〕你看茫茫世界,留着俺史可法何处安放。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跳入江翻滚下介〕
 〔副末呆望良久,抱靴、帽、袍服哭叫介〕史老爷呀,史老爷呀!好一个尽节忠臣,若不遇着小人,谁知你投江而死呀!〔大哭介〕
 〔丑扮柳敬亭,携生忙上〕偷生辞狱吏,避乱走天涯。
 〔末扮陈贞慧,小生扮吴应箕,携手忙上〕日日争门户,今年傍那家。
 〔生呼介〕定兄,次兄,日色将晚,快些走动。
 〔末、小生〕来了。
 〔丑〕我们出狱,不觉数日,东藏西躲,终无栖身之地。前面是龙潭江岸,大家商量,分路逃生罢!
 〔末〕是,是。
 〔见副末介〕你这位老兄,为何在此恸哭?
 〔副末〕俺也是走路的,适才撞见史阁部老爷投江而死,由不的伤心哭他几声。
 〔生〕史阁部怎得到此?
 〔副末〕今夜扬州城陷,逃到此间,闻的皇帝已走,跢了跢脚,跳下江去了。
 〔生〕那有此事?
 〔副末指介〕这不是脱下的衣服、靴、帽么!
 〔丑看介〕你看衣裳里面,浑身朱印。
 〔生〕待俺认来。〔读介〕“钦命总督江北等处兵马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印”。〔生惊哭介〕果然是史老先生。
 〔末〕设上衣冠,大家哭拜一番。
 〔副末设衣冠介〕
 〔众拜哭介〕
【古轮台】
 〔合〕
  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生拍衣冠大哭介〕
 〔丑〕阁部尽节,成了一代忠臣。相公不必过哀,大家分手罢!
 〔生指介〕你看一望烟尘,叫小生从那里归去?
 〔末〕我两人绕道前来,只为送兄过江;今既不能北上,何不随俺南行。
 〔生〕这纷纷乱世,怎能终始相依。倒是各人自便罢!
 〔小生〕侯兄主意若何?
 〔生〕我和敬亭商议,要寻一深山古寺,暂避数日,再图归计。
 〔副末〕我老汉正要向栖霞山去,那边地方幽僻,尽可避兵,何不同往?
 〔生〕这等极妙了。
 〔末、小生〕侯兄既有栖身之所,我们就此作别罢!
 〔拜别介〕伤心当此日,会面是何年。
 〔末、小生掩泪下〕
 〔生问副末介〕你到栖霞山中,有何公干?
 〔副末〕不瞒相公说,俺是太常寺一个老赞礼,只因太平门外哭奠先帝之日,那些文武百官,虚应故事;我老汉动了一番气恼,当时约些村中父老,捐施钱粮,趁着这七月十五日,要替崇祯皇帝建一个水陆道场。不料南京大乱,好事难行,因此携着钱粮,要到栖霞山上,虔请高僧,了此心愿。
 〔丑〕好事,好事!
 〔生〕就求携带同行便了!
 〔副末〕待我收拾起这衣服、靴、帽着。
 〔丑〕这衣服、靴、帽,你要送到何处去?
 〔副末〕我想扬州梅花岭,是他老人家点兵之所,待大兵退后,俺去招魂埋葬,便有史阁部千秋佳城了。
 〔生〕如此义举,更为难得。
 〔副末背袍、靴等,生、丑随行介〕
【余文】
  山云变,江岸迁,一霎时忠魂不见,寒食何人知墓田。

 


 

    〔副末〕千古南朝作话传, 〔丑〕 伤心血泪洒山川,


 

    〔生〕 仰天读罢招魂赋, 〔副末〕扬子江头乱暝烟。


 

第三十九出 栖 真

【醉扶归】
 〔净扮苏昆生同旦上〕
 〔旦〕
  一丝幽恨嵌心缝,山高水远会相逢;拿住情根死不松,赚他也做游仙梦。看这万叠云白罩青松,原是俺天台洞。
 〔唤介〕师父,我们幸亏蓝田叔,领到栖霞山来。无意之中,敲门寻宿,偏撞着卞玉京做了这葆真庵主,留俺暂住,这也是天缘奇遇。只是侯郎不见,妾身无归,还求师父上心寻觅。
 〔净〕不要性急。你看烟尘满地,何处寻觅;且待庵主出来,商量个常住之法。
 〔老旦扮卞玉京道妆上〕
【皂罗袍】
  何处瑶天笙弄,听云鹤缥缈,玉珮丁冬。花月姻缘半生空,几乎又把桃花种。
 〔见介〕草庵淡薄,屈尊二位了。
 〔旦〕多谢收留,感激不尽。
 〔净〕正有一言奉告,江北兵荒马乱,急切不敢前行;我老汉的吹歌,山中又无用处,连日搅扰,甚觉不安。
 〔老旦〕说那里话。旧人重到,蓬山路通;前缘不断,巫峡恨浓,连床且话襄王梦。
 〔净〕我苏昆生有个活计在此。〔换鞋、笠,取斧、担、绳索介〕趁这天晴,俺要到岭头涧底,取些松柴,供早晚炊饭之用。不强如坐吃山空么?
 〔老旦〕这倒不敢动劳。
 〔净〕大家度日,怎好偷闲。〔挑担介〕脚下山云冷,肩头野草香。〔下〕
 〔老旦闭门介〕
 〔旦〕奴家闲坐无聊,何不寻些旧衣残裳,付俺缝补,以消长夏。
 〔老旦〕正有一事借重。这中元节,村中男女,许到白云庵与皇后周娘娘悬挂宝幡;就求妙手,替他承造,也是十分功德哩。
 〔旦〕这样好事,情愿助力。
 〔老旦取出幡料介〕
 〔旦〕待奴熏香洗手,虔诚缝制起来。〔作洗手缝幡介〕
【好姐姐】
  念奴前身业重,绑十指筝弦箫孔;慵线懒针,几曾解女红。
 〔老旦〕香姐心灵手巧,一捻针线,就是不同的。
 〔旦〕奴家那晓针线,凭着一点虔心罢了。仙幡捧,忏悔尽教指头肿,绣出鸳鸯别样工。〔共绣介〕
 〔副末扮老赞礼,丑扮柳敬亭,背行李领生上〕
【皂罗袍】
 〔生〕
  避了干戈横纵,听飕飕一路,涧水松风。云锁栖霞两三峰,江深五月寒风送。
 〔副末〕这是栖霞山了。你们寻所道院,趁早安歇罢。
 〔生看介〕这是一座葆真庵,何不敲门一问。石墙萝户,忙寻炼翁,鹿柴鹤径,急呼道童,仙家那晓浮生恸。
 〔副末敲门介〕
 〔老旦起问介〕那个敲门?
 〔副末〕俺是南京来的,要借贵庵暂安行李。
 〔老旦〕这里是女道住持,从不留客的。
【好姐姐】
  你看石墙四耸,昼掩了重门无缝;修真女冠,怕遭俗客哄。
 〔丑〕我们不比游方僧道,暂住何妨。
 〔老旦〕真经讽,谨把祖师清规奉,处女闺阁一样同。
 〔旦〕说的有理,比不得在青楼之日了。
 〔老旦〕这是俺修行本等,不必睬他;且去香厨用斋罢。〔同下〕
 〔副末又敲门介〕
 〔生〕他既谨守清规,我们也不必苦缠了。
 〔副末〕前面庵观尚多,待我再去访问。〔行介〕
 〔副净扮丁继之道装,提药篮上〕
【皂罗袍】
  采药深山古洞,任芒鞋竹杖,踏遍芳丛。落照苍凉树玲珑,林中笋蕨充清供。
 〔副末喜介〕那边一位道人来了,待我上前问他。〔拱介〕老仙长,我们上山来做好事的,要借道院暂安行李,敢求方便一二!〔副净认介〕这位相公,好象河南侯公子。
 〔丑〕不是侯公子是那个?
 〔副净又认介〕老兄你可是柳敬亭么?
 〔丑〕便是。
 〔生认介〕呵呀!丁继老,你为何出了家也。
 〔副净〕侯相公,你不知么。俺善才迟暮,羞入旧宫;龟年疏懒,难随妙工;辞家竟把仙箓诵。
 〔生〕原来因此出家。
 〔丑〕请问住持何山?
 〔副净〕前面不远,有一座采真观,便是俺修炼之所。不嫌荒僻,就请暂住何如?
 〔生〕甚好。
 〔副末〕二位遇着故人,已有栖身之地。俺要上白云庵,商量醮事去了。
 〔生〕多谢携带。
 〔副末〕彼此。
 〔别介〕人间消业海,天上礼仙坛。〔下〕
 〔副净携生、丑行介〕跨过白泉,又登紫阁;雪洞风来,云堂雨落。
 〔生惊介〕前面一道溪水,隔断南山,如何过去?
 〔副净〕不妨。靠岸有只渔船,俺且坐船闲话,等个渔翁到来,央他撑去;不上半里,便是采真观了。〔同上船坐介〕
 〔丑〕我老柳少时在泰州北湾,专以捕鱼为业;这渔船是弄惯了的,待我撑去罢。
 〔生〕妙,妙。
 〔丑撑船介〕
 〔生问副净介〕自从梳栊香君,借重光陪,不觉别来便是三载。
 〔副净〕正是。且问香君入宫之后,可有消息么?
 〔生〕那得消息来。〔取扇指介〕这柄桃花扇,还是我们订盟之物,小生时刻在手。
【好姐姐】
  把他桃花扇拥,又想起青楼旧梦;天老地荒,此情无尽穷。分飞猛,杳杳万山隔鸾凤,美满良缘半月同。
 〔丑〕前日皇帝私走,嫔妃逃散,料想香君也出宫门;且待南京平定,再去寻访罢。
 〔生〕只怕兵马赶散,未必重逢了。〔掩泪介〕
 〔副净指介〕那一带竹篱,便是俺的采真观,就请拢船上岸罢。
 〔丑挽船,同上岸介〕
 〔副净唤介〕道僮,有远客到门,快搬行李。
 〔内应介〕
 〔副净〕请进。〔让入介〕
 

  〔生〕 门里丹台更不同,


 

  〔副净〕寂寥松下养衰翁,
  〔丑〕 一湾溪水舟千转,


 

  〔生〕 跳入蓬壶似梦中。



 

第四十出 入 道

【南点绛唇】
 〔外扮张薇瓢冠衲衣,持拂上〕
  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恸哭穷途,又发哄堂笑。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
  贫道张瑶星,挂冠归山,便住这白云庵里。修仙有分,涉世无缘。且喜书客蔡益所随俺出家,又载来五车经史。那山人蓝田叔也来皈依,替我画了四壁蓬瀛。这荒山之上,既可读书,又可卧游,从此飞升尸解,亦不算懵懂神仙矣。只有崇祯先帝,深恩未报,还是平生一件缺事。今乃乙酉年七月十五日,广延道众,大建经坛,要与先帝修斋追荐;恰好南京一个老赞礼,约些村中父老,也来搭醮。不免唤出弟子,趁早铺设。〔唤介〕徒弟何在?
 〔丑扮蔡益所,小生扮蓝田叔道装上〕尘中辞俗客,云里会仙官。〔见介〕弟子蔡益所、蓝田叔,稽首了。〔拜介〕
 〔外〕尔等率领道众,照依黄箓科仪,早铺坛场;待俺沐浴更衣,虔心拜请。正是:清斋朝帝座,直道在人心。〔下〕
 〔丑、小生铺设三坛,供香花茶果,立幡挂榜介〕
【北醉花阴】
  高筑仙坛海日晓,诸天群灵俱到,列星众宿来朝。幡影飘颻,七月中元建醮。
 〔丑〕经坛斋供,俱已铺设整齐了。〔小生指介〕你看山下父老,捧酒顶香,纷纷来也。
 〔副末扮老赞礼,领村民男女,顶香捧酒,挑纸钱、锭锞、绣幡上〕
【南画眉序】
  携村醪,紫降黄檀绣帕包。〔指介〕望虚无玉殿,帝座非遥;问谁是皇子王孙,撇下俺村翁乡老。〔掩泪介〕万山深处中元节,擎着纸钱来吊。〔见介〕众位道长,我们社友俱已齐集了,就请法师老爷出来巡坛罢。
 〔丑、小生向内介〕铺设已毕,请法师更衣巡坛,行洒扫之仪。
 〔内三鼓介〕
 〔杂扮四道士奏仙乐,丑、小生换法衣捧香炉,外金道冠、法衣,擎净盏,执松枝,巡坛洒扫介〕
【北喜迁莺】
 〔合〕
  净手洒松梢,清凉露千滴万点抛;三转九回坛边绕,浮尘热恼全浇。香烧,云盖飘,玉座层层百尺高。响云王敖,建极宝殿,改作团瓢。
〔外下〕
 〔丑、小生向内介〕洒扫已毕,请法师更衣拜坛,行朝请大礼。
 〔丑、小生设牌位:正坛设故明思宗烈皇帝之位;左坛设故明甲申殉难文臣之位;右坛设故明甲申殉难武臣之位〕
 〔内奏细乐介〕
 〔外九梁朝冠、鹤补朝服、金带、朝鞋、牙笏上〕〔跪祝介〕伏以星斗增辉,快睹蓬莱之现;风雷布令,遥瞻阊阖之开。恭请故明思宗烈皇帝九天法驾,及甲申殉难文臣,东阁大学士范景文,户部尚书倪元璐,刑部侍郎孟兆祥,协理京营兵部侍郎王家彦,左都御史李邦华,右副都御史施邦耀,大理寺卿凌义渠,太常寺少卿吴麟征,太仆寺丞申佳胤,詹事府庶子周凤翔,谕德马世奇,中允刘理顺,翰林院检讨汪伟,兵科都给事中吴甘来,巡视京营御史王章,河南道御史陈良谟,提学御史陈纯德,兵部郎中成德,吏部员外郎许直,兵部主事金铉;武臣新乐侯刘文炳,襄城伯李国祯,驸马都尉巩永固,协理京营内监王承恩等。伏愿彩仗随车,素旗拥驾;君臣穆穆,指青鸟以来临;文武皇皇,乘白云而至止。共听灵籁,同饮仙浆。
 〔内奏乐,外三献酒,四拜介〕
 〔副末、村民随拜介〕
【南画眉序】
 〔外〕
  列仙曹,叩请烈皇下碧霄;舍煤山古树,解却宫绦。且享这椒酒松香,莫恨那流贼闯盗。古来谁保千年业,精灵永留山庙。〔外下〕
 〔丑、小生左右献酒,拜介〕
 〔副末、村民随拜介〕
【北出队子】
 〔丑、小生〕
  虔诚祝祷,甲申殉节群僚。绝粒刎颈恨难消,坠井投缳志不挠,此日君臣同醉饱。
 〔丑、小生〕奠酒化财,送神归天。
 〔众烧纸牌钱锞,奠酒举哀介〕
 〔副末〕今日才哭了个尽情。
 〔众〕我们愿心已了,大家吃斋去。〔暂下〕
 〔丑、小生向内介〕朝请已毕,请法师更衣登坛,做施食功德。
 〔设焰口、结高坛介〕
 〔内作细乐介〕
 〔外更华阳巾、鹤氅,执拂子上,拜坛毕,登坛介〕
 〔丑、小生侍立介〕
 〔外拍案介〕窃惟浩浩沙场,举目见空中之楼阁;茫茫苦海,回头登岸上之瀛洲。念尔无数国殇,有名敌忾,或战畿辅,或战中州,或战湖南,或战陕右;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刃,死于镞,死于跌扑踏践,死于疠疫饥寒。咸望滚榛莽之髑髅,飞风烟之磷火,远投法座,遥赴宝山。吸一滴之甘泉,津含万劫;吞盈掬之玉粒,腹果千春。〔撒米、浇浆、焚纸,鬼抢介〕
【南滴溜子】
  沙场里,沙场里,尸横蔓草;殷血腥,殷血腥,白骨渐槁。可怜风旋雨啸,望故乡无人拜扫;饿魄馋魂,来饱这遭。
 〔丑、小生〕施食已毕,请法师普放神光,洞照三界,将君臣位业,指示群迷。
 〔外〕这甲申殉难君臣,久已超升天界了。
 〔丑、小生〕还有今年北去君臣,未知如何结果?恳求指示。
 〔外〕你们两廊道众,斋心肃立;待我焚香打坐,闭目静观。
 〔丑、小生执香,低头侍立介〕
 〔外闭目良久介〕〔醒向众介〕那北去弘光皇帝,及刘良佐、刘泽清、田雄等,阳数未终,皆无显验。
 〔丑、小生前禀介〕还有史阁部、左宁南、黄靖南,这三位死难之臣,未知如何报应?
 〔外〕待我看来。〔闭目介〕
 〔杂白须、幞头、朱袍,黄纱蒙面,幢幡细乐引上〕吾乃督师内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史可法。今奉上帝之命,册为太清宫紫虚真人,走马到任去也。〔骑马下〕
 〔杂金盔甲、红纱蒙面,旗帜鼓吹引上〕俺乃宁南侯左良玉。今奉上帝之命,封为飞天使者,走马到任去也。〔骑马下〕
 〔杂银盔甲、黑纱蒙面,旗帜鼓吹引上〕俺乃靖南侯黄得功。今奉上帝之命,封为游天使者,走马到任去也。〔骑马下〕
 〔外开目介〕善哉,善哉!方才梦见阁部史道邻先生,册为太清宫紫虚真人;宁南侯左昆山,靖南侯黄虎山,封为飞天、游天二使者。一个个走马到任,好荣耀也。
【北刮地风】
  则见他云中天马骄,才认得一路英豪。咭叮当奏着钧天乐,又摆些羽葆干旄。将军刀,丞相袍,挂符牌都是九天名号。好尊荣,好逍遥,只有皇天不昧功劳。
 〔丑、小生拱手介〕南无天尊,南无天尊!果然善有善报,天理昭彰。〔前禀介〕还有奸臣马士英、阮大铖,这两个如何报应?
 〔外〕待俺看来。〔闭目介〕
 〔净散发披衣跑上〕我马士英做了一生歹事,那知结果这台州山中。
 〔杂扮霹雳雷神,赶净绕场介〕
 〔净抱头跪介〕饶命,饶命!
 〔杂劈死净,剥衣去介〕
 〔副净冠带上〕好了,好了!我阮大铖走过这仙霞岭,便算第一功了。〔登高介〕
 〔杂扮山神、夜叉,刺副净下,跌死介〕
 〔外开目介〕苦哉,苦哉!方才梦见马士英被雷击死台州山中,阮大铖跌死仙霞岭上。一个个皮开脑裂,好苦恼也。
【南滴滴金】
  明明业镜忽来照,天网恢恢飞不了。抱头颅由你千山跑,快雷车偏会找,钢叉又到。问年来吃人多少脑,这顶浆两包,不够犬饕。
 〔丑、小生拱手介〕南无天尊,南无天尊!果然恶有恶报,天理昭彰。〔前禀介〕这两廊道众,不曾听得明白,还求法师高声宣扬一番。
 〔外举拂高唱介〕
 〔副末、众村民执香上,立听介〕
【北四门子】
 〔外〕
  众愚民暗室亏心少,到头来几曾饶,微功德也有吉祥报,大巡环睁眼瞧。前一番,后一遭,正人邪党,南朝接北朝。福有因,祸怎逃,只争些来迟到早。
 〔副末、众叩头下〕
 〔老旦扮卞玉京,领旦上〕天上人间,为善最乐。方才同些女道,在周皇后坛前挂了宝幡,再到讲堂参见法师。
 〔旦〕奴家也好闲游么?
 〔老旦指介〕你看两廊道俗,不计其数,瞧瞧何妨。
 〔老旦拜坛介〕弟子卞玉京稽首了!〔起同旦一边立介〕
 〔副净扮丁继之上〕人身难得,大道难闻。〔拜坛介〕弟子丁继之稽首了。〔起唤介〕侯相公,这是讲堂,过来随喜。
 〔生急上〕来了!久厌尘中多苦趣,才知世外有仙缘。〔同立一边介〕
 〔外拍案介〕你们两廊善众,要把尘心抛尽,才求得向上机缘;若带一点俗情,免不了轮回千遍。
 〔生遮扇看旦,惊介〕那边站的是俺香君,如何来到此处?〔急上前拉介〕
 〔旦惊见介〕你是侯郎,想杀奴也。
【南鲍老催】
  想当日猛然舍抛,银河渺渺谁架桥,墙高更比天际高。书难捎,梦空劳,情无了,出来路儿越迢遥。
 〔生指扇介〕看这扇上桃花,叫小生如何报你。看鲜血满扇开红桃,正说法天花落。
 〔生、旦同取扇看介〕
 〔副净拉生,老旦拉旦介〕法师在坛,不可只顾诉情了。
 〔生、旦不理介〕
 〔外怒拍案介〕唗!何物儿女,敢到此处调情。〔忙下坛,向生、旦手中裂扇掷地介〕我这边清净道场,那容得狡童游女,戏谑混杂。
 〔丑认介〕阿呀!这是河南侯朝宗相公,法师原认得的。
 〔外〕这女子是那个?
 〔小生〕弟子认得他,是旧院李香君,原是侯兄聘妾。
 〔外〕一向都在何处来?
 〔副净〕侯相公住在弟子采真观中。
 〔老旦〕李香君住在弟子葆真庵中。
 〔生向外揖介〕这是张瑶星先生,前日多承超豁。
 〔外〕你是侯世兄,幸喜出狱了。俺原为你出家,你可知道么?
 〔生〕小生那里晓得。
 〔丑〕贫道蔡益所,也是为你出家。这些缘由,待俺从容告你罢。
 〔小生〕贫道是蓝田叔,特领香君来此寻你,不想果然遇着。
 〔生〕丁、卞二师收留之恩,蔡、田二师接引之情,俺与香君世世图报。
 〔旦〕还有那苏昆生,也随奴到此。
 〔生〕柳敬亭也陪我前来。
 〔旦〕这柳、苏两位,不避患难,终始相依,更为可感。
 〔生〕待咱夫妻还乡,都要报答的。
 〔外〕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那里话。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
 〔生〕此言差矣!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管得?
 〔外怒介〕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北水仙子】
  堪叹你儿女娇,不管那桑海变。艳语淫词太絮叨,将锦片前程,牵衣握手神前告。怎知道姻缘簿久已勾销;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碎纷纷团圆宝镜不坚牢。羞答答当场弄丑惹的旁人笑,明荡荡大路劝你早奔逃。
 〔生揖介〕几句话,说的小生冷汗淋漓,如梦忽醒。
 〔外〕你可晓得么?
 〔生〕弟子晓得了。
 〔外〕既然晓得,就此拜丁继之为师罢。
 〔生拜副净介〕
 〔旦〕弟子也晓得了。
 〔外〕既然也晓得,就此拜卞玉京为师罢。
 〔旦拜老旦介〕
 〔外吩咐副净、老旦介〕与他换了道扮。
 〔生、旦换衣介〕
 〔副净、老旦〕请法师升座,待弟子引见。
 〔外升座介〕
 〔副净领生,老旦领旦,拜外介〕
【南双声子】
  芟情苗,芟情苗,看玉叶金枝凋;割爱胞,割爱胞,听凤子龙孙号。水沤漂,水沤漂;石火敲,石火敲;剩浮生一半,才受师教。
 〔外指介〕男有男境,上应离方;快向南山之南,修真学道去。
 〔生〕是,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
 〔副净领生从左下〕
 〔外指介〕女有女界,下合坎道;快向北山之北,修真学道去。
 〔旦〕是,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老旦领旦从右下〕
 〔外下座大笑三声介〕
【北尾声】

  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

    白骨青灰长艾萧,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兴亡梦, 儿女浓情何处消。

             

      余韵

自乙酉以迄于今,屈指已三载矣。苏昆生与香君在山住宿,从未归家,往来牛首、楼霞,采樵度日。柳敬亭与彼同志,自送朝宗修道后,即在此买一小舟,捕鱼为业。一渔一樵,时相邂逅,或歌或唱,尽可逍遥。是日昆生柴担早歇,专候敬亭到此,促膝闲话,而敬亭已从龙潭江畔,罢钓归来矣。值此秋雨新晴,波光似练,正欲寻昆生饮酒谈心,一路荡桨而来。遥见昆生歇担盹睡,想是醉卧糟邱耳,乃上岸唤之醒。昆生惊视之,忙曰:“大哥果然来矣。”敬亭曰:“贤弟殆已偏杯耶?”昆生摇首曰:“柴未卖去,安得有酒。”敬亭曰:“愚兄亦未卖鱼,彼此囊空,如之奈何?”昆生寻思半晌,乃拍手曰:“有一代酒之法在此:汝输水,我输柴,二人煮茗清谈,有何不可。

 


  正问答间,老赞礼携弦提壶而至,见是柳、苏二人,趋前唤之。敬亭、昆生拱手同问曰:“老相公焉得到此?”老赞礼曰:“老夫住在燕子矶边,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我同山中众社友到福德神祠祭赛已毕,路过此间。”昆生复问曰:“携此弦子酒壶何用?”老赞礼曰:“见笑见笑,老夫编成几句神弦歌,名曰《问苍天》,今日弹唱乐神,社散之时,分得一瓶福酒,适与二位相遇,即在此同饮三杯如何?”敬亭曰:“安敢取扰。”老赞礼笑曰:“此之谓有福同享。”三人乃席地坐饮,昆生曰:“可能将神弦歌使我等细细领略乎?”老赞礼颔首曰:“极可使得,老夫心事正欲向二位请教也。”乃弹弦而唱曰:


 


  (问苍天)新历数,顺治朝,五年戊子;九月秋,十七日,嘉会良时。击神鼓,扬灵旗,乡邻赛社;老逸民,剃白发,也到业祠。椒作栋,桂为楣,唐修晋建;碧和金,丹间粉,画壁精奇。貌赫赫,气扬扬福德名位,山之珍,海之宝,总掌无遗。超祖祢,迈君师,千人上寿;焚郁兰,奠清醑,夺户争墀。草笠底,有一人,掀须长叹;贫者贫,富者富,造命奚为?我与尔,较生辰,同月同日;囊无钱,灶断火,不啻乞儿。六十岁,花甲周,桑榆暮矣;乱离人,太平犬,未有亨期。称玉斝,坐琼筵,尔餐我看;谁为灵,谁为蠢,贵贱失宜。臣稽首,叫九阍,开聋启目贵;宣命司,检禄籍,何故差池。金阙远,紫宸高,苍天梦梦;迎神来,送神去,与马风驰。歌舞罢,鸡豚收,须臾社散;倚柘槐,对斜日,独自凝思。浊享富,清享名,或分两例;内才多,外财少,应不同规。热似火,福德君,庸人父母;冷如冰,文昌帝,秀士宗师。神有短,圣有亏,谁能足愿;地难填,天难补,造化如斯。释尽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其歌作巫人腔,柳、苏拍手以和之。老赞礼唱毕,连称献丑,昆生赞曰:“妙绝,妙绝!较之《离骚》《九歌》,庸何多让。”敬亭曰:“失敬,失敬!老相公殆是财神转世耶?”老赞礼曰:“请干此酒。”昆生取而饮之,咂舌曰:“如此寡酒,实是难吃。”敬亭曰:“愚兄却备有下酒之物。昆生问是何物,敬亭曰:“汝试猜之。”昆生曰:“汝所有者,不过鱼鳖虾蟹而已。”敬亭摇头曰:“否,否。”昆生曰:“未识有何异味?”敬亭以手指口曰:“是我口中之舌。”老赞礼先问曰:“汝舌如何下酒让客?”敬亭笑曰:“汝亦知古人以《汉书》下酒乎?此舌能说《汉书》岂非下酒之物?昆生曰:“我与老歌斟酒,老哥即将《汉书》说来。”老赞礼连声称妙曰:“第恐菜多酒少耳。”敬亭曰:“既然《汉书》太长,我有新编一首弹词,名曰《秣陵秋》,以此下酒何如?”老赞礼曰:“其即南京近事否?”敬亭曰:“然。”昆生笑曰:“此是我等耳闻目睹之事,汝若少有谬误,须当受罚。”敬亭曰:“一定无误,汝试听之。”乃手弹弦子,作盲女弹词调唱曰:


 


(秣陵秋)


  陈隋烟月恨茫茫,井带胭脂土带香;


  骀荡柳绵沾客鬓,叮咛莺舌脑人肠。


  中兴朝市繁华续,遗孽儿孙气焰张;


  只劝楼台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残唐。


  蛾眉越女才承选,燕子吴歈早擅场;


  力士签名搜笛步,龟年协律奉椒房。


  西昆词赋新温李,乌巷冠裳旧谢王;


  院院宫妆金翠镜,朝朝楚梦雨云床。


  五侯阃外空狼燧,二水洲边自雀舫;


  指马谁攻秦相诈,入林都畏阮生狂。


  春灯已错从头认,社党重钩无缝藏;


  借手杀仇长乐老,胁肩媚贵半闲堂。


  龙钟阁部啼梅岭,跋扈将军噪武昌;


  九曲河流晴唤渡,千寻江岸夜移防。


  琼花劫到雕栏损,玉树歌终画殿凉;


  沧海迷家龙寂寞,风流失伴凤徬徨。


  青衣衔璧何年返,碧血溅沙此地亡;


  南内汤地仍蔓草,东陵辇路又斜阳。


  全开锁钥淮扬泗,难整乾坤左史黄。


  建帝飘零烈帝惨,英宗困顿武宗荒;


  那知还有福王一,临去秋波泪数行。


 


  弹词唱毕,昆生曰:“妙甚,妙甚!果然原原本本,一无谬误。”老赞礼亦击节称美曰:“虽是几句弹词,竟似吴梅村一首长歌。”昆生曰:“老哥学问大进,应敬一杯。”敬亭笑曰:“奈何使我饮寡酒乎?”昆生曰:“愚弟亦备有下酒物在此。”敬亭曰:“汝所有者,定是山淆野蔌无疑。”昆生曰:“非也,非也。”乃昨从南京卖柴带回来者。”敬亭曰:“何不取来共享?”昆生以手指口曰:“亦即我口中之舌也。”老赞礼曰:“如何又是此舌?”昆生曰:“实告二位:我三年未到南京,昨日忽然有兴,进城卖柴,路过孝陵,见此宝城享殿已成刍牧之场。”敬亭急问曰:“未知皇城如何?”昆生曰:“若说皇城,则墙倾宫倒,满地蒿莱矣。”老赞礼不觉下泪曰:“不料光景至此。”昆生复曰:“我又一迳走到秦淮,悄立多时,竟不见往来人影。”敬亭曰:“长桥旧院,是我等熟游之地,汝亦往观否?”昆生曰:“焉有不去之理,长桥已无片板,旧院仅存瓦砾。”敬亭捶胸长叹曰:“恸死我也!”昆生曰:“其时疾忙回首,一路伤心,编成一套北曲,名为《哀江南》,待我唱来。因拍板作弋阳腔,唱曰:“俺樵夫呵!”


[北新水令]山松野草带花桃,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

  [驻马听]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碎龙碑帽。

  [沉醉东风]横白玉八根柱倒,堕红泥半堵墙高,碎琉璃瓦片多,烂翡翠窗棂少,舞月墀燕雀常朝,直入宫门一路蒿,住几个乞儿饿殍。

  [折桂令]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沽美酒]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太平令]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离亭宴带歇指煞]俺曾见金陵王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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