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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西西弗神话》的摘录

 满船空载月明归 2012-03-20
来自加缪《西西弗神话》的摘录。是沈志明的译本。上海译文社2010年12月出。 
以下这些值得一起看。 


转载自小纯http://sharonfan.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 
我也看到有些人,因某些思想或幻想给了他们生的依据而为之献身(世人称之为生的依据同时也是极好的死的依据)。 
世人一向把自杀只看做一种社会现象。我们则相反,首先研究个体思想与自杀之间的关系。自杀这类举动,如同一件伟大的作品,是在心灵幽处酝酿的。 
自杀,在某种意义上,像在情节剧里那样,等于自供。 
那只不过供认“不值得活下去”罢了。生活,自然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世人一如既往做出生存所需的举动,出于多种原因,其中首要的是习惯。自愿死亡意味着承认,哪怕是本能地承认这种习惯的无畏性,承认缺乏生活依据的深刻性,承认日常骚动的疯狂性以及痛苦的无用性。 
自杀的人往往对人生的意义倒确信无疑。 
人对自己生命的依恋具有某种战胜世间一切苦难的东西。对肉体的判断相当于对精神的判断,而肉体则畏惧毁灭。我们先有生活的习惯,后有思想的习惯。 
人生之荒诞,难道非要世人或抱希望或用自杀来逃避吗? 
荒诞是否操纵死亡?必须优先考虑这个问题。 
有逻辑性倒不难,而自始自终合乎逻辑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亲手把自己弄死的人如此这般沿着自己感情的斜坡走到底。 
我有理由提出唯一使我感兴趣的问题:是否存在一种直通死亡的逻辑? 

伟大的情感带着自身的天地,或可惜或可悲的,遨游于世,以其激情照亮了一个排他性的世界,在那里又找回了适得其所的氛围。 忌妒、奢望、自私或慷慨,各有一方天地。所谓一方天地,就是一种形而上和一种精神形态。 
荒诞感,在随便哪条街上,都会直扑随便哪个人的脸上。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有个微不足道的发端。伟大的作品往往诞生于街道拐弯处或饭店的小门厅。事情就是如此荒诞。与其他世界相比,荒诞世界更能从这种可怜兮兮的诞生中汲取其高贵。 
时间是载着我们走的。但总有一天必须载着时间走。我们靠未来而生活:“明天”,“以后再说”,“等你有了出息”,“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挺可爱的,因为终于涉及死亡了。 
不管怎样,人都有那么一天,确认或承认已到而立之年。就这样肯定了青春已逝。但,同时立即让自己与时间定位。于是在时间中取得了自己的位置。他属于时间了,不禁毛骨悚然,从时间曲线认出他最凶恶的敌人。明天,他期盼着明天,可是他本该摒弃明天的。这种切肤之痛的反抗,就是荒诞。 
较低一个层次,就是诡谲性:发觉世界是“厚实”的。一切自然美的深处都藏着某些不合人情的东西,连绵山丘、柔媚天色、婆娑树荫,霎时间便失去了我们所赋予的幻想意义,从此比失去的天堂更遥远了。世界原始的敌意,穿越几千年,又向我们追究。 
世界这种厚实和奇异,就是荒诞。 
在镜子里突然看到有陌生人朝我们走来,或在我们自己的相册里重新见到亲切而令人不安的兄弟,这还是荒诞。 
大家都活着,却好像谁也“不知道”活着似的。这实际上是因为缺乏死亡的体验。从本意上讲,只有生活过的,并进入意识的东西,才是经验过的。 
是应当自愿死亡,抑或死活抱着希望呢? 
精神深层的愿望,甚至在最进化的活动中,也与人面对自己天地的无意识感相依为命。所谓无意识感,就是强求亲切,渴望明了。就人而言,理解世界,就是迫使世界具有人性。 
精神竭力理解现实,只有把现实概括成思想术语时才自感满足。 
假装的无知使我们靠理念活着,而这些理念,倘若我们真的身体力行,那是会打乱我们整个生活的。面对精神的这种难解难分的矛盾,我们恰好要充分把握分离,即把我们和我们自己的创作划开。只要精神满怀希望在固定的世界里保持沉默,一切就在精神怀念的统合中得到反映,并排列得井然有序。 
我对自己存在的确信和我试图给予这种确信的内容,两者之间的鸿沟,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 
我明白,如果说我通过科学懂得现象并一一历数,我却不能因此而理解世界。 
我对自己对世界是陌生的,惟一的援助,是用某种思想武装起来,而这种思想一旦肯定什么就否定自身;我惟有拒绝认知和摒弃生命才能得到安宁。 
智力以自身的方式也让我明白世界是荒诞的。作为对立面的盲目性,徒然声称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而我则一直期待着证据,一直期待着理性有理。 
荒诞是目前人与世界惟一的联系,把两者栓在一起,正如惟有仇恨才能把世人锁住。 
海德格尔冷峻地审视了人类状况,宣告人类生存受到了凌辱。惟一的现实,是生灵在各个阶段的“忧虑”。对迷途于世的人及其排遣而言,这忧虑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恐慌。但恐慌一旦意识到自身,便成为焦虑,即清醒者永久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生存重新抬头”。 
海德格尔写,“人类生存的完整性和局限性比人本身处于更优先的地位。” 
“世界不能再向焦虑者提供任何东西了。” 
“当平凡的人千方百计使忧虑普遍化并使之越来越沉重时,烦恼便显现了;当智者静观死亡时,恐惧便显露了。” 
死亡的意识就是忧虑的呼唤,于是“存在通过意识发出自身的呼唤。” 
克尔凯郭尔说,“最可靠的缄默不是闭口不言,而是张口说话。”
   
《哲学的自杀》 
世间存在着荒诞的婚姻、荒诞的挑战、荒诞的怨恨、荒诞的沉默、荒诞的战争和荒诞的和平。其中任何一种荒诞性都产生于比较。 
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奋力,不属于相比因素的任何一方,而产生于相比因素的对峙。 
一个人始终是自己真理的猎物。这些真理一旦被承认,他就难以摆脱了。 
人一旦意识到荒诞,就永远与荒诞绑在一起了。一个人没有希望,并意识到没有希望,就不再属于未来了。这是天意。 
谢斯托夫说,唯一真正的出路恰恰处在人类判断没有出路的地方。否则我们要上帝有什么用?我们转向上帝只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至于可以得到的,世人足以对付得了。 
(这段话出自谢斯托夫《钥匙的权力》。引文最后两句的原文是:“只是当人要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时才转向上帝。而为了得到可能得到的,世人求助于同类。”) 
谢斯托夫认为,接受荒诞的同时就是荒诞本身的体现。证实荒诞等于接受荒诞。 
假如我们感到荒诞为了生存而要求我们不要赞同它,那我们便看得清楚荒诞失去其真面目,失去其相对的人性,从而进入既不可理解却又令人满意的永恒。 
荒诞概念一旦变成永恒的跳板,便不再与人的清醒感知相连。斗争被回避了。人融入荒诞,并在融为一体中消除自身的本质特性,即对立性、破坏性和分裂性。这种跳跃是一种逃避。谢斯托夫非常乐意援引哈姆雷特的话:The time is out of joint(时间脱节了)。 
绝对否定理性是徒劳无益的。理性有自己的范畴,在自己的范畴里是有效的。这正是人类经验的范畴。所以我们想要把一切都搞个水落石出。反之,我们之所以不能把什么都搞清楚,荒诞之所以应运而生,恰恰因为碰上了有效而有限的理性,碰上了不断再生的非理性。 
克尔凯郭尔说,“信仰者在失败中取得了胜利。” 
加里亚尼神甫曾说,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克尔凯郭尔则想治愈。 
克尔凯郭尔说,基督徒认为,死亡丝毫不是一切的终结,死亡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对我们来说,是生活所包含的希望无法比拟的,甚至比充满健康和力量的生活所包含的希望还要多得多。 
追求真的东西并不是追求可希望的东西。 
确切地讲,上帝只靠否定人类理性才得以支撑。 

《荒诞自由》 
自杀并不象征反抗的逻辑结局,而完完全全是反抗的反面。自杀,恰如跳跃,是对自身局限的承受。一切得以善终,于是人返回其本质的历史。人识别其未来,惟一而可怕的未来,并投入其间。自杀以自身的方式解除了荒诞,把荒诞拽住,同归于尽。 
如果说意识到死亡又拒绝死亡,那就逃脱自杀了。荒诞就是死囚的鞋带。处在死囚临终思想的尽端,因为死囚行将眩晕坠落,对一切视而不见,偏偏瞥见近在咫尺的鞋带,自杀者的反面恰好是死囚。 
人心中一切不可制伏和充满激情的东西,都朝着人生的反面激励着人的觉悟和反抗。重要的是死得很不服气,而不是死得心甘情愿。自杀是一种忘恩负义。 
碰到荒诞之前,平常人的生活带有目的,关心未来或总想辩护。他估量着自己的运气,指望着来日、退休或儿子们的工作。他仍相信他生活中某些东西能有所归宿。真的,他做起事来,就像是自由的,即使所有的事实都来证明他没有自由。碰到荒诞之后,一切都动摇了。 
这一切都被可能死亡的荒诞性推翻了,想到未来,确立目标,有所爱好,这一切意味着相信自由。 
荒诞人懂得,迄今为止,与他紧密相连的自由公式建立在他赖以生存的幻想之上。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把他拴住了。如果他为自己的生活想象出一种目的,他就服从必须达到目的之要求,成为自身自由的奴隶。 
总之,如果我支配自己的生活,并证明我承认我的生活有意义,那我就为自己创造了藩篱,从而把我的生活圈禁起来了。那我就像众多靠精神和心灵吃饭的公务员一般行事了,他们引起我厌恶,我现在看清楚了,他们只是认真对付人的自由,除此之外,一概无所事事。 
沉溺于无尽头的坚信中,从此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相当陌生,足以像情人似的盲目增岁,走完人生历程,这里包含一种解放的起因。 
相信生活的意义,一直意味着一种价值等级,一种选择,也意味着我们的种种偏爱。 
这种外加给我的生活面貌,我能将就吗? 
希腊人曾有他们娱乐的道德,正如我们现今有八小时工作制的道德。但已经有许多人,包括最具悲剧性的人物让我们预感到,一种更加漫长的经验会改变这张价值表。 
对于两个寿命相等的人,世界始终提供相同数量的经验。我们必须对此有所意识。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感觉越多越好,这就是生活,生活得越充实越好。清醒占上风的地方,价值等级就没有用了。 
尼采写道:“显而易见,天上和地上的主要事情就是长期朝一个方向顺从:久而久之便产生某些东西,值得为之活在世上,诸如德行,艺术,音乐,舞蹈,理性,精神,某种使旧貌换新颜的东西,某种精美的、疯魔的或神奇的东西。” 
顺从灼热的激情,这既是最容易的又是最困难的。


荒诞人》 
歌德说:“我的能力范围就是时间。”荒诞人究竟是什么?就是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又不否定永恒的人。他并非对怀念一窍不通,但喜爱自己的勇气和推理胜过怀念。勇气教他学会义无反顾地生活,教他知足常乐,而推理教他认识自己的局限。虽然确信他的自由已到尽头,他的反抗没有前途,他的意识可能消亡,但他在自己生命的时间内继续冒险。这就是他的能力范围,就是他的行动,他审视自己的行动,而排除一切评判。对他而言,一种更伟大的生活不能意味着另一种生活。 
重要的不是解脱和快乐的呐喊,而是出自苦楚的确认。 
荒诞并不劝人犯罪,要不然就幼稚了,但把悔恨的无用性恢复了。 
促使世人工作和活动的一切都在利用希望。因此,唯一不说谎的思想是一种不结果实的思想。 

《征服》 
我知道不存在顺利的事业,于是对失败的事业感兴趣:失败的事业需要一颗完整的心灵,同等对待失败和暂时的胜利。 
人是他自身的目的,而且是惟一的目的。假如他想成为什么,也是在人生中进行。征服者有时谈论战胜和克服。但它们想说的意义总是“克服自我”。 
凡是人总会有时候自感与神并驾齐驱。 
征服者可能成为最伟大的,但当人决意如此时,他们不能超过人本身。 

《哲学与小说》 
支持世界的荒诞性就会产生一种形而上的幸福。征服或游戏,数不清的爱情,荒诞的反抗,这些都是人在预先就失败的战役中向自己的尊严表示敬意。 

《基里洛夫》 
基里洛夫想出个念头,基督死的时候并没有回到天堂。于是他明白,基里洛夫受酷刑是没有用处的。工程师说:“自然法则使基督在谎言中生活,并为一种谎言而去死。”仅仅在这个意义上,基督完全体现了全部人类悲剧。基督是完人,是实践了最荒诞状况的人。 
就像他那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被钉到十字架上,都可以受骗上当,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人神了。 
对基里洛夫来说,如同在尼采看来,抹杀上帝就是自己成为神明,这等于在人间实现《福音书》所说的永恒生命。 
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在《日记》中说,“相信永垂不朽对人是那样必要(否则就会自杀),正因为这种信仰是人类的正常状态。既然如此,人类灵魂的不灭是毫无疑问的。” 
人用神性交换幸福。 

《没有前途的创作》 
我意识到,希望不可能永远被回避,而有可能纠缠那些想摆脱希望的人们。 
教会之所以对异端分子那样严厉,仅仅因为教会认为,没有比迷途的孩子更有害的敌人了。 
剩下的就是命运了,其惟一的出路是必死无疑。除了死亡这惟一的命定性,一切快乐也罢,幸福也罢,一切皆自由。世界依旧,人是惟一的主人。约束他的,是对彼岸的幻想。他的思想结局不再是自弃自绝,而是重新活跃起来,变成一幅幅形象。思想栩栩如生,活跃在神话中。但神话的深刻莫过于人类痛苦的深刻,于是神话像思想那样无穷无尽。不是逗乐人蒙蔽人的神话寓言,而是人间的面貌、举止和悲剧,其中凝聚着一种难得的智慧和一种无前途的激情。 

《西西弗神话》 
没有比无用又无望的劳动更为可怕的惩罚了。 
西西弗以否认诸神和推举岩石这一至高无上的忠诚来诲人警世。他也判定一切皆善。他觉得这个从此没有主子的世界既非不毛之地,抑非微不足道。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应当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 


加缪谈卡夫卡: 
一个象征总是超越使用这个象征的艺术家,使他实际上说出的比他存心表达的更多。 
克尔凯郭尔所说的,我们必须摧毁人间的希望,才能以真正的希望自救。 
悲剧性作品在排除一切未来的希望之后,可以是描写幸运儿生活的作品。 
生命越振奋人心,丢失生命的想法就越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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