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读书从来喜欢先读结局。 结局粗俗的书不应该读,结局浅薄的书不值得读。 一览无余的不怕,怕的是过程不能荡气回肠;晦涩艰深的不怕,怕的是要义不经推敲琢磨。 一个80岁的老人平和沉静,总能撩人心魄去探访他那云谲波诡的前半生。 看了一天的书,什么也没记住,最好去打牌。 心浮气躁时读不了书,春风得意时读不了书。 人在喧嚣尘世,心必隐居山林。读书,不是人在读,而是心在读,是心与心的交融。所以,心静方入读书之境。此种静界,不是海水之静,不是江水之静,而是湖水之静,微澜阵起,恰是共鸣所激起的浪花。 读着,读着,你就哭了。 好书往往让人感伤落泪,泣下粘襟。在我以为,读书人有三格:初格读故事,再格读情感,高格读思想。 我是尘世中人,自不免俗,一心一意读情感。 失却了情感的书,如失却了水分的枯枝残柯,虽骨节高立,难免让人望而生畏。 有一种读书人叫人佩服,那就是长年累月读哲学的人。 能同枯燥为伴,内心想必盎然蓬勃;甘与寂寞共舞,思想注定波澜壮阔。 这些人大抵都是隐士,许是沙漠中的一簇孤独的红柳,许是戈壁上一方荒凉的土堡,是万千砂石之寂静一粒,是浩淼碧波中游鱼之恬然一尾。 这是超然于意志之上的心性,学不来,也修炼不成。 切透皮肤,是血管。 有人读书,总喜欢深入到文字背后,去看个究竟。其实大可不必。 正如一处胜景,既然感染于雄浑,何必去穷究雄浑之要旨;既然陶醉于柔媚,何必去寻找柔媚之精神。 你喜欢就是了,细腻的皮肤之下,是纵横的血管,若执意要看皮肤后面的东西,见到的只会是血。 一桌菜,花花绿绿,你怎么吃? 若是为了健康,尽可杂和着吃;若是为了养病,尽可注意着吃;若是为了养颜,尽可挑拣着吃;若是为了品味,尽可慢着吃;若仅是为了填肚皮,尽可随意吃。 读书亦然。 只是吃饭有闲时,读书无止境。饭养人之身体,书育人之精神。
山岗氤氲岚气,方显神秘;飞云变幻无定,才觉叵测。 浅近的书易读,但回味不够。艰深的书难懂,但余韵悠长。 即便是小儿之读物,赋予浅显的思想就好,或者叫人奋发,或者催人上进。牛奶再稀,也给人以营养,总比寡淡的白开水要强。 幽默的书最具亲和力。 诙谐的东西,往往轻松人之肌肉,抚摩人之心灵,快慰人之精神。 幽默过了头,就成了乏味的调侃。 郁达夫先生有云:幽默不全是叫人笑的。正如一出戏,总盼着丑角出场,不知那一番腾挪跌宕和嬉皮耍笑之后,留给你的还有什么? 比较起来,不知疲倦的调侃之书,比起意义浅近的书更要乏味。
(二)
有人说,倘要写作,必须广阅天下诗书。 不尽然。 一涧飞瀑,碎琼乱玉,造就这胜景的不是水;一地竹影,摇曳生姿,练就此态势的不是风。没有侧立千尺的绝壁,好水难为瀑;没有临风飘举的翠竹,劲风不生姿。 通俗地譬喻,写作倘是机器,读书只是润滑油。 有了恰当的润滑油,机器会转得更快。原本不是机器,有多少润滑油也无济于事。 写出来写不出来,决定于先天的素养。 绘画之美,能在方寸之地绘形表意;文学之美,能在字里行间传神达情;音乐之美,能在抑音扬韵顿声挫调之间生趣衍欢。 读书之事,实乃眼观字里绘画,耳听行间音乐。文字妙绝者,画乃意境之画,音乃天籁之音,意趣层生,使人留恋忘返。 失声留画,书尚差之可读,声画皆无,书味皆去矣。 趣味有高下,阅历有浅深,审美有分别,是以区分读书人之雅俗,不可。 雅者无形,雅者无象。雅者如空谷之音,镜中之象,水中之月,虚无缥缈,不可捕捉。 隐心,是雅者真诀。雅者不耐寂寞,从幕后走向前台,已宛然一俗人。 读书人中难觅真雅,多见大俗。 央视有一“对话”栏目,一日,邀请数十人,环围而坐,评论金庸先生作品。为评价读先生作品者归雅归俗,争论不休,唾星四溅。 金庸先生端坐中央,颔首浅笑,沉默无语,方真雅者矣。 读古文学,可以汲养。 读先秦古诗,可汲如诉之怨情;读诸子散文,可汲旷古之哲思;读两汉大赋,可汲雄浑之气势;读盛唐诗歌,可汲意蕴之空灵;读南北宋词,可汲辞采之华丽。 一棵树,若发达茁壮,必根系纵横,蜿蜒错杂,在地脉高低之间,汲取不同的营养,方有参天之冠。 在地表浅尝辄止,即便能爆春之一芽,生气也不会长久。 大气之书阔人之胸襟,恬淡之书静人之躁动。 书有言外之味,有弦外之响,是矫人之思想,博人之情感的。 书可荡涤人之魂灵,即在此。 年轻人读爱情故事,如若赏花圃之花。成年人读爱情故事,如若观水中之月。 故年轻人读出曼妙,成年人读出感慨。 年轻人读爱情故事弥漫以理想化色彩;成年人读爱情故事贯之以理性化分析。 所以,吸引年轻人的,惟是浪漫;感染成年人的,只有真实。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炼就闲适恬淡,“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炼就苍劲悲凉,“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炼就离愁别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炼就空灵旷远。 华章可生境,妙句亦传情。 读书人由大境生上品,由挚情酿高格,品格自可卓立人群之上。
(三)
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是读书一境,亦是人生一境。 一空谷,一几,一茶;书在手,有鸟声静响。 四野动,风动,水动;心不动,无闲事扰人。 大家之大,在于有大心境,大气魄。 感情能沁人心脾,意旨能豁人耳目,无矫揉伪饰之态,所见真,所知深,所言切,绝乃大家之作。 读大家之作,凡六七次,十数遍,方解其中真味。 读书能有忽入桃花源之遇,书藏胜景,书乃该读之书; 有闲云野鹤一二,怀抱寂静,在残寺中,在枯树下,在破盏边,能潜心苦读,友必读书胜友。 人读书有如谈恋爱,一时便专注于一人。 爱小说,就厌绝诗歌之晦涩;爱诗歌,就厌绝散文之平白;爱散文,就厌绝戏剧之琐碎;爱戏剧,就厌绝小说之呆板。 因为爱,所爱之物就生出超凡脱俗之美。 而实际上,文体本身并无美丑之分。 尼采曰: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以血书者,积情必久,且历久弥浓,浓久蓄势,终至火山喷发之烈。此类书,裸灵魂于旷野,凝挚情于胸间,字字泪,声声血。 读此类书,大悲大喜,大彻大悟。 读书人的阅历是一面镜子,可以洞鉴书之矫情、伪情、滥情,可以体察书之虚势、颓势、做势。故阅历越深的人,眼光越挑剔,可读之书越少。 也因此,阅历亦成了一条绳索,捆绑人之思想。从而使其拒绝了浪漫到瑰丽之书,幼稚到纯真之书 井中之蛙观天,能有四角的天空。 平庸之人读书,也有一管的见地。 文学流派纷呈,是文学之幸事,亦是读书者之幸事。 书实乃医病之良药。 是艰难困顿者的良药,是落魄潦倒者的良药。 一个人在精神的世界里自杀未遂,是书解开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 一种体制,始盛终衰,自然之变也。 能历久不朽者,盖能注变革于血脉之中,寓新奇于骨肉之中。 化腐朽为神奇,非鬼斧神工者不能为也。 读书有容乃大。 胸能吞吐六合,上下千古,疏梅淡月,苍山流云,心方可宽广博大;书能读天文地理,经史子集,阴阳八卦,稗史野传,学问才可博古通今。 少年读书,人生百味不谙,英雄气盛,多生狂气、霸气、傲气;老年读书,世事沧桑阅尽,垂老迟暮,多生哀情、怨情、悲情。 清心寡欲,方读得好书。 为成就功名读书,累,为卖弄风雅读书,浮。 书从来都是几上一茶,云中一鹤,荒野一径,要细品,遥看,徐走缓行。
避开喧嚣尘世,你也未必读得下去书。 因为远避深山古刹,走远的只是你的身体,而非内心。 心乃动根,心动躁生。故静心是根本,达物我一空,动静两忘的境界,才是读书之妙境。 读书见得淫乱,未必是坏书。 观其内涵不淫,察其要旨不乱,就不该以坏书论处。 心原本清芬恬愉,卷舒自由,行止在我,自也不会被其鼓惑迷乱。实践证明,不是每个读过《金瓶梅》的眼里都藏着猥亵的光。 有些文人读书,拿着放大镜。 读着不是为着谦恭的学习的,而是在文字的肌肤上挑刺的。而且越是雪白细腻的部分,越是秋毫明察,锱铢必较。 偶见一些微突起,放大镜当啷一放,释然曰:果然一处硬伤。 同样买书:穷时买得的书是书,富时买得的书是纸。 不同目的:大抵穷时买书是用来看的,富时买书是用来装裱门面的。 有些畅销书读不得。 此等名头,可能是一浓妆艳抹的娼妓在烟花巷喊出来的。真正嗡翁嘤嘤附着而来的,应是苍蝇,臭虫,蚊子。 好人也不免陷身进去,出得门来却只会骂骂咧咧。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菩提。 一片雪花,平庸的人读出冬天,聪明的人读出春天,智者读出轮回。 文盲什么也读不出来,却看到了雪花上七彩的阳光。 凿壁借光,书读得刻苦;囊萤映雪;书读得辛劳。 读书实乃勤奋之事,孔子读《易》,尚且韦编三绝。浮光掠影地读,只能识其大略,遗其精细;囫囵吞枣地读,难免得之玑羽,失之鹏鲸。 钱钟书先生认为,“《伊索寓言》是不宜做现代儿童读物的”。 在他的《读<伊索寓言>》文中说,“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象禽兽中间一样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 他说,“小孩子该不该读寓言,全看我们成年人在造就一个什么世界、一个什么社会,给小孩子长大来过活。” 我深以为然。 有位女作家成名之前,所作诗歌空灵淡远,隽永含情,字字珠玑,句句华妙。 及至后来,断章残句,皆在俗套之中,气象不逮于前。 有人问及原因,女作家说:可能是受书影响太多吧。 读了,但用得不好,书也会左右人之澎湃的思想,束缚人之奔逸的灵感的。 古人有“雪夜闭门读禁书”之说。 “雪夜”自是无人造访,“禁书”定当撩人魂魄,“闭门”尽可高枕无忧。 “禁书”或关风月,或关政事,雪夜卧听风月吟唱,洞鉴风云变幻,许是内心苦寂的离人,许是胸怀天下的政客。 不管读什么,是雪夜,就给人以恬淡的氛围和无限的意境。 巴蜀鬼才魏明伦先生有云,读书力求三性:韧性、记性、悟性。 有韧性没记性,读了白读;有记性没悟性,书是死书。 想必先生是说与做学问的听的,其实,只要去读就行了,能否记住,决定于书的魅力;能否顿悟,决定于人的造化;有无韧性,决定于读书的初衷和目的。
(五)
小女子读才子佳人,沉静处,娴静端庄,拈得枝上一花独笑;动情处,涕泪横飞,听得石上冷泉幽咽。 女子从来都是读情感的好手,那敏锐的触觉,细腻的特质,是女子与生俱来的东西。女子又天生是母性、女儿性的统一体,一行一行读下去,便谙透人间去恨别绪,识尽世上苦痛悲愁。 从书堆中爬出来的,可能是蛀虫,未必是学者。 一个博古通今,学贯中西的学者,更重要的是他儒雅的学者气质:境高格远的品质,兼济天下的胸怀。 所以,有的人读一辈子书,也成不了学者。 作品的文字,清风徐来,吹皱一池春水,是一种风格;大江东去,掀起万丈波澜,是另一种风格。清癯瘦削是美的,同样,丰腴广胖也是美的。 都在于读者的审美情趣。 我觉得,无论哪一种风格的文字,留白才好。好让人在雄浑之处见得轻柔,在婉约之处觅得刚烈,虚实映衬,才相得益彰。 有时候,过于饱满也会干瘪无味。 山中有胜景,百千人蜂拥而至,览个大概,便作鸟兽散。至于瑰丽奇伟之境,则在更加幽深之处,路遥途险,入之曲折,至于幽暗昏惑,非有心志者是不能进入的。 有一类书,晦涩难懂,不好读进去,却恰是另一类人丰美的大餐。 这是因为这样的食客和他们的厨子总有一绺的心脉是相通的。 人是自由的。如果觉得不自由,实际上是自己没有给自己自由。 能够把许多的事情放得下,你肯定就自由了。 阅读也一样,有人读书很累,从皮肉到筋骨到精神,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感到疲惫不堪。 读书应该是愉悦的,只要不操着任何的功利目的。 大幕落下。 观众久久不肯散去,兀然静坐,玄思妙想,宛若谛听似有若无的天籁,品茗余韵泡制的清茶,这是戏曲的魅力。 有的书读到一半,便意蕴全无,是失败的书。完美的书不仅能把人吸引到最后,而且余韵流长,让人一辈子品咂不尽。
文/马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