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字 小时候在乡下,经常跟着大人拾庄稼,五黄六月拾麦穗,秋天拾红薯和大豆。把大人干活时漏掉地上的庄稼捡拾起来,回收入仓,是个不小的收获,可以弥补缺粮之虞。拾庄稼是乡下孩子的本行,在物资短缺的时代,人们不愿意漏下一点可用之物,土里刨食,不遗一粒。小时候还常做的事情是拾字,也是因为短缺,短缺的是书、是精神食粮,读书难,没有办法只好到处捡拾有点只言片语的字纸来看,和在地里拾庄稼差不多。 乡里没有多少文化气息,没有图书馆、没有电影院、几万人的公社只有一个两间门面的小书店,没有几本像样的书籍。乡下没有地方买书,也没有钱买书,家家都是家徒四壁,想看书比吃饱饭还困难。中小学时候,识了几个字,写作文又受老师表扬,便爱上了读书。于是像个猎犬样的到处嗅闻,碰字拾字抓书,逮着一个机会就盯着那几个字不放,很饥饿的样子,看见字眼就发绿了。 一次去赶集,在集市上一座小拱桥下玩儿,看到桥涵里有一个个小砖孔,很是好奇,便用手一个个孔摸去,一个、两个、三个,一连摸出了四个鸡蛋,估计是哪个捣蛋的孩子从家里偷出来想换钱的,不料被我无意中碰着了,便兴冲冲地跑到食品店卖了,拿轻松得来的不义之财买了几本一直想买的书。此后,每次赶集都要到桥下看看,期待着再来一个守株待兔,却再也没有机会逮到鸡蛋买书了。 家里墙上都是用报纸糊的,也有文革期间的各种传单、小纸报,那些贴在墙上的字基本上都用眼剜下来吃到肚子里了,熟悉的不得了。有一回,在村里一棵大树下玩儿,突然看到一张纸片飞来,落地后跑去一看,是一首钢笔写的自作诗:“喜看今日一新星,光芒四射映太空。学校乡下两重天,说与学叔细心听······”哦,原来是村里会计写给我的,缘由是我看他做事不公,写了一首诗批评他,他认为我少不更事,不懂乡情,故回我一诗,没有直接给我,可能是随手扔了,岂料却在多天后由风刮到了我的跟前,被我拾读了,来了个现代版的鸿雁传书。 村里一个老爷子,是个饲养员,爱看书,会讲故事。他的书破破烂烂的,卷成了纸筒还泛着黄,但他爱惜的很,掖掖藏藏的,不让人知道放在哪里,可能是怕人偷吧,在饲养室里搞的神神秘秘、严严实实。我去观察几次,眼睛探照灯样的扫描,终于发现了他的小秘密,哈哈,原来他把书藏到房梁上了。房梁落满了灰尘,但有一片房梁干干净净,显然是被人多次擦摸过留下的痕迹,隐隐露出个书角,不注意真的很难发现。于是,我就成为了他那个饲养室的常客,老是在中午他回家吃饭的时候溜进去,把书从房梁上取下来,心惊胆颤地偷看一阵子,感觉他该回来了再把书原样放好跑掉。就这样,几个月下来,把他的藏书看完了,他也没有发觉,不由得暗自庆幸。 村里有个富农,年纪不小了,为村里种菜园子,家里放不少书,见我喜欢书,就有意成全我的读书瘾。我上学每次路过他的菜园子,他都会笑眯眯地喊我过去玩儿,说有书给我看。但那时候受阶级斗争教育多,对阶级敌人警惕性非常高,怕他用坏书腐蚀我,自觉地回避,竟一次也没有进过他家,就这样与他的书失之交臂了。现在想想,还真有些后悔,真是把人家一片好心当作了驴肝肺,恐怕把老人的心也无意中给伤了呀! 假期里,父亲把我带到县城他的工厂里,厂里没有书看,很是着急,就在他屋子里乱扒乱找,发现窗户缝里塞了一本小册子,是挡风用的,拿出来一看是文革中少见的汉代故事集,有大将霍光等等。从此,养成个习惯,到了别人房间就四下乱瞅,像小偷一样目光逡巡,让别人摸不着头脑,老是疑问:这孩子想干什么呀?找什么呢?不是想偷东西吧? 大姐在县城上班,二姐在公社街上上班,我有空了就喜欢跑去找她们,她俩一见我,就明白我的用意,就会给点钱让我去买书,时间久了攒了一个小书箱,我的那间土屋也成了村里小朋友们共有的书房。一到阴天下雨或农闲时,不少大人也来凑热闹,是个自发形成的村民文化活动点了。等到长大后,我在乡里倡导建设农村青年文化活动点,再被全省推广,这一思路就是发源于这一经历。 有一个同学和我关系好,说他有一本苏联小说,好看,但大人舍不得让别人看,诱的我心里痒痒,放学后摸了十几里夜路到他家,他瞒着大人把书偷出来给我,是五十年代出版的高尔基旧作,我躲在他家被窝里就着手电筒一口气读完,第二天再赶回学校上学,把眼熬得红红的,像个兔子。 高中时,大嫂管的工厂仓库里进了一批废旧书刊,准备做包装纸用。知道我爱看书,就让我钻进去看看,这一钻就是一个星期,像是进入了粮仓,把书们饱读了一场,算是解了无书之渴。 现在的书泛滥了,大街上的字也是五花八门,奇形怪状,无处不在,想不看都不可能,视觉都被污染了。字多了,霓虹字呀巨幅广告版呀等等冲击着眼球,填鸭式的灌输过来,但却没有了读的兴趣,没有了拾的乐趣。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突然得到的惊喜没有了,饥不择食的贪婪和幸福感没有了。 拾字是劳动,是寻觅,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精神狂欢。拾而得之,就是一场精神盛宴。那种滋味,没有饥饿过,是难以尝得到的。那种美味,没有对字的好感是不会品出来的。那种快感,没有身临其境是不容易获得的。 拾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也不会再回来了。那是一个特殊时代的产物,是文化饥荒时期爱书爱字的青少年略带荒唐的举动,是一个时代的悲哀,一个民族的不幸。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有着那么一些人在贫瘠的土地上,向往文字,追求文化,保存着延续着文明的血脉,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