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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土粉的小伙子名字叫于杰，在城东车辆厂上班。别看他是个装卸工，名气可不小。杂志社派我来采访他，就这么认识了他。看上去他很瘦小，他说我一米七三呢，意思是不矮。他偏瘦，只看他外形无法同他的行业联系起来，在工厂铁路专运线上倒土粉是个重体力活，而他的样子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是大家都说他干活一个顶十个壮汉。我一开始就问他，喜欢这个工作？他倒是个爽快人。他说谈不上喜欢，从来没想过当工人。我说，那你想干什么？这样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
我们的谈话回到他生活的原点。几乎不用我问，都是他在说，一气说出二十多年的人生畅想。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工人家，从上小学开始，他就想当兵。那时候，家里养着几只小兔子。每天放学后，他要去给小兔子割草。有时会在路上遇到穿军装的，他就非常羡慕地驻足观看，直到看不到影子了。他喜欢去的地方是江边的野草滩，路远一些，说不定就可以碰上当兵的。就是能够看几眼那些橄榄绿的军装心里也觉得美滋滋的。割满一筐草，他在水边坐一会儿，一边往水里丢石子，一边大声嚷：我要参军，我要做人民解放军战士！若是逮住一只蝈蝈，他就对蝈蝈说：我要参军，我要做人民解放军战士！简直是着迷了。读高中那会儿就想好了，毕业不报考大学了，去当兵。这样高中毕业他就去武装部报名参军，陈述报国之情。终于部队来招兵了。别看着他瘦弱，身体健康，体检一切都合乎当兵的要求。他便喜滋滋地坐在家里等候通知。再去草滩割草的时候，他就对江水说：我当兵了，就要走了。他给小兔喂草的时候，就说以后不能给你们割草了，我会想念你们的。发榜了，没有他的名字。他开始跑武装部询问，不久武装部的人都认识了他，建议他等下一拨，他一连等了好几拨，从头过体检，重新履行各种手续，一切都合乎当兵的要求，他一次又一次满怀希望的等候通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武装部的人说明年再试试吧。他想只好这样了，又不能在家里吃白饭，就去煤场拉小车，给用户送煤。这活很辛苦，天天弄得满头满脸的煤灰，就跟个非洲人似的。第二年的征兵开始了，他跑去报名，过程与第一次没有两样。他痴痴地看着新兵从街上走，心里十分难过。他不明白各项指标都合格的自己为什么没有被录取。父亲说不行就先找工作吧。他就到车辆厂劳动服务公司干了装卸工。
一本书
说话间几年过去了，于杰成了系统模范。《工人日报》以“一顶八”的醒目标题报导了他的模范事迹，杂志社派我去采访他的那一天刮着四五级的大风，要赶任务，我还是骑着自行车去了。工厂办公室的人要我稍等，说于杰在线上呢。
像一阵风吹进来，于杰裹着灰尘进了办公室，打过招呼，屁股往沙发上一点，定了午后的活动时间，又一阵风旋了出去，甩下一句话嗡嗡回响：“实在是抱歉，那边有挺多活等着我呢。”
上午的时间，我就同他的上司孙平聊。于杰刚来上班那会儿，孙平是劳动服务公司装卸队的团支部书记，于杰一有空就去团支部的图书室借书看。有一次孙平找出一本厚厚的书推荐给他，书已经很旧。孙平非常喜欢这本书，一直精心保留着。他接过去读着书名：《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我也读过，记得是在小学五年级读的，它对青少年有一种巨大的影响力。现在于杰打开了这本书，便再也放不下去了，一口气读完，激动得彻夜难眠。他对孙平说：“这本书太好了，我太喜欢这个主人公了。”孙平说：“现在就由你保存这本书吧。”这一年于杰满十八岁。
此后于杰就安心在他的岗位上工作了。他找到了自己生活的目标。
下午我去了他劳动的现场。天空中铅灰的浓云翻滚，被风吹得时聚时散，不时洒一阵零星的小雨。于杰风风火火地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风风火火地紧跟，仍不时地被他拉远，因为一有风劈面吹来，我总是要侧一侧身，他则脚不减速，手抻帽舌，稍一躬身就正面闯过去了。眼前是几百平米的料场，于杰的领地。各种原材料，如摆成战阵听候指挥的千军万马，整齐有序。即使空地也拾掇得干干净净。他边走边介绍，指指点点，如数家珍：这是炭粉棒、耐火砖；那是槽钢、矽铁；这是卤水坑，那是运输线；这是土粉库，那边就是铸钢厂……他简直把这全厂最脏最累的劳动现场，当作了遍地黄花的战场，热爱之情溢于言表。偌大的料场，这么多又重又脏的家伙，要花费他多少心血和汗水呀!转眼他在这里已经工作十年了。他说他的父母都很支持他的工作。
工人宿舍就在工厂附近。我去了他的家。屋子里收拾得简单洁净。只是楼房里不能养小白兔了，他也没时间割草喂它们了。他的父母都是诚朴的人，不多话。有两件事他们记得牢，一件是于杰参加工作第四个年头，一天晚上他跑着回家，向全家人宣布：“我入团了!”全家人为他高兴，告诉他不要骄傲，继续努力。第二年秋天，一天中午，他兴冲冲地走出厂门，忙不迭地往家奔，又宣布了一个消息。
“爸爸”，他一迈进家门，就颤着嗓音说：“我入党了，入党了!今天下午宣誓。”父亲先是一怔，继而泪珠断线似地跌出眼眶，继而哽咽地说：“孩子，爸爸祝贺你!爸爸干了30多年了……，你比爸爸强，好好干，好好干吧。”
这天晚上，爸爸特别摆上一桌家宴。这种家宴以往只在年节时摆，爸爸说这件事比年节还重要。老妈妈专门上街采购，两人忙了一下午。爸爸郑重地当着全家人宣布：“于杰，今后你就放心大胆地工作吧，家里的事一概不用你操心。”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为一个共产党人的诞生举起酒杯，兴奋地干杯。这一天是1 985年10月9日。
于杰从书箱里找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拿给我看。他的眼睛注视着书，依然是那么爱不释手，无限珍惜地抚摸着，用质朴真诚的语言告诉我他第一次读完的感受：人，这个字好写好认。不过，要做够这两笔就难上加难了。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多少人把金钱、名利、地位摆在人字之上?而于杰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找到了另一个人，他说：“这本书我一直珍藏着，我很感激孙平书记，把这本书推荐给我。我要用毕生的精力写这样一个大写的人字——保尔·柯察金这样的人，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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