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枫。 出版商:中州古籍出版社。 或许,我们都忽略了他也是凡人,也有凡人那样软弱无助、孤独无援、寂寞无依的时候。虽然他贵为人君,当他几乎是风流敏丽地成就了与大山一样高的中国诗词时,却也证实了他作为人君一面的平庸,甚至昏聩。 我们包容他,却又责备他。在迷茫的时光中再回首,我们已学会从一人一群以至于一朝一代的精神胆魄中,去观照存在与选择,去反省历史大潮每一次律动中,过于耽嗜于文化的国主无所逃遁的最后主题——走向断头台。 10世纪不是承平的年代。 那个在后梁兵燹的岁月中,丧失南唐江山而心怀忧怨的人,是谁? 那个在如狼似虎的乱世中,躲进木鱼笃笃的庙宇,在佛光中寻求心灵庇佑的人,是谁? 那个在寒气弥漫的汴京黄昏,裂眦辨认江南凤阁龙楼连霄汉的人,又是谁? 历史翻到了南唐,在李唐王室最后一个帝王身上定格。回首凝眸,让我们轻轻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李煜。 公元937年,南唐升元元年七月初七。老将徐知诰终于以“受禅老臣”的身份,逼得吴王杨溥效法大舜的“禅让”,在“知名”之年,登上了向往已久的地位。建都金陵。国号为齐。 一个婴孩在暖流循环的胎宫里,不安分地摇动着,宛如听到了历史大文化拼力的呼唤。他这一生中,最无顾忌,最是自由的喊,清纯地响过。 一个人,出世了。 就在这一年,徐知诰的儿子,婴孩的父亲景通,被封做了吴王。 那么随缘的生命,就唤他做“从嘉”吧! 但那时,天意似乎无意降帝位于婴孩。他不是长子。他将作为王府中的公子,平安享受豪奢的人生。如果真那样,活到老死,青史的长卷中,他将冷落如他的几个弟兄,很少被人念起。 祖父徐知诰,大将风度十足。在兵燹的乱世中,开垦了南唐这一片和风拂拂的净土。它一诞生,便是“十国”的佼佼者。 做了皇帝,一统江山的知诰,不事铺张,不造广厦华屋,更没有三宫六院、粉黛三千的艳史,念惜财物维艰,克己奉养民力,正是这个新皇不同凡响之处。 吴王旧宫,春色可人。丽人宫娥,秀色可餐。却悉数被新皇裁减出宫,准许改嫁。只留下几个老丑的妇人,服侍新王左右。 这就是南唐开国大帝。 一个不易、不惑的大帝。 惟满怀中兴大志,不怕吃苦的帝王,才愿这样做,才能这样做。 曾以为,皇太子衣冠美仑,心豪气骄,不可一世。 然而,皇子有景通。景通出生在公元916年,是李昪的长子。 景通很雅。他极易伤感,极富同情心。 景通又很骚。——那是就他的文心、歌诗而说的。他喜书法,喜歌诗。 这就是景通,婴孩的父亲,一个又雅又骚的吴王。 遍体宁馨的婴孩在这明媚的日子里,天天长大。 公元939年,徐知诰还宗复姓李氏,以昪为名。国家改号为唐。 婴孩长到了4岁,他的父亲景通在这一年,被立做皇储、皇太子。 公元943年,升元殿,哭声四起。56岁的南唐开国皇帝李昪,在那个风也萧萧泪也迷离的二月天,走完了帝业最后一程。 7岁的孩童,第一次经历了亲人的大丧,第一次认识了死亡。 景通,终于走上帝位。他向往美玉般焕发光彩的业绩,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璟”。 他那小小的7岁的孩儿,仰视父皇。 7岁的思想,醒着。 7岁的目光,越过红墙金瓦的繁华。 父亲做了皇帝,小男孩和他的几个弟兄,都成了皇子。锦衣玉帛依旧,手足亲情,却没了。 从嘉长成少年。 长成青年。 萧墙内的劫波,使他沉思、默想。真相被景象包围着。 他不再对宫闱有温情的期望,也不再天真。这是一段令人压抑的时光。他一直在躲,在逃亡。他要把自己包裹起来,藏起来,包得紧紧的,藏得严严的。 宫苑内,没有荒原,可以长啸,他不敢迎视那目光,去横眉怒对,去挑战,或去蔑视。他也无法曲意逢迎、讨好,做出违心阿谀的样子。那不是他。 他只有逃,逃向书屋。那是他的精神家园。 他是独特的。 他在童年时代起,就产生了对生活观念的调整。皇权难道就是人生的目的?父亲为什么不为自己所得到的那一份皇权兴奋,反而一再谦让? 如果皇权真是人生的目的,那么巢父、许由为什么好端端要把尧帝传给的皇位,拱手让出,自己却在荒僻的山野过起隐士的生活来?宁愿让宵衣旰食代替锦衣玉食? “思追巢(父)许(由)之余尘,远慕(伯)夷(叔)齐之高义”,成了从嘉人生的大信条。他要把自己皇子的身份和重瞳非凡的奇貌隐去,隐去一切令人炙手可热的权与势,他只愿做个宫闱的隐者。 在默默无语的日子里,每望金陵巍巍耸立的钟山,他都像有所发现,有所共鸣。那是一座多么超尘超俗的大山啊!他向往那方山水,他觉得钟山钟山最是隐者的佳构。 从此,他自号钟隐,别号钟山隐士、钟峰隐者,等等。好逃避那敌意的目光,好标明心中的意向。 他是颖悟的。 就在这种心理背景下,他接触到了卫贤的一幅水墨画。画的标题是:《春江钓叟图》。他感到有一股远离尘嚣、超然物外的清空气息直扑心怀。从嘉对画中情味产生了强烈共鸣。 他在画的空白处,题下了两首《渔夫词》: 画里画外,完成了一个平衡。 公元950年。五代十国神秘的棋局又发生了变化。汉亡。 璟帝心怀狂妄,频频出兵。 此时,后周太祖正极目南眺,挥戈出师掠向江南。 南唐的神威,南唐的江山,瞬间在北兵的箭矢铁蹄中被扫荡。 淮南尽失。 他逃向了书屋。 每一个时代的文学爱好者,却未必都能从自己的情感体验出发,懂得李煜,懂得他无奈却有心的大逃亡。 逃向书屋的从嘉,在中国瑰丽的文明长河里,长期孤独地潜咏,像一个为艺术而苦修的隐士。 在平静的书桌前,他进入了一种恍惚入迷的状态。在宫闱里头,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苦心的安排。 他曾经找不到去处,找不到归宿,忽然间,什么都找到了。他可以默默地到书屋里去。 他在那里读古书,练书法。他在这里继承着中国书法灿烂的精髓,吐出的,是独创的一体: 历史上,多是兢兢业业的临摹者,有多少人能构建出自己的体系,独成一峰呢? 他是值得骄傲的。他原本就是一个杰出而超人的学士! 可惜朝朝暮暮,风雨晨昏。他的优秀墨宝竟也丧失殆尽。如今,我们无缘一睹为快,只有徒叹奈何。 所幸,沧海桑田,他的两篇书法专论被流传下来,使我们能够读到他的理气、他的风格、他那响亮热烈的书家风采以及那份墨林震叹的伟丈夫气,并从中想见从嘉亡佚之作的雄风。 真正的孤寂并不是孤独。 他寂寞得栩栩如生。 从嘉以其对书法、绘画、音乐的造诣和创获,昂首走向南唐文化圈。他使南唐文化昌盛、名家辈出。 从嘉就生长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 娥皇,公元936年降生在安宁平和的南唐。 娥皇的父亲周宗,是南唐李昪、李璟二代君主的忠臣。崇门丰室,书香弥漫。优裕的家境使娥皇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从小就出类拔萃。 她通书史,懂弈棋,知音律,能歌舞,工琵琶。 从嘉浪漫而多情的心灵因她而美丽和温馨。他用小令编织成一个暖暖的小巢,让娥皇在细密的宠溺里,轻吟《长相思》: 他爱着的时候,便有一种文化的美牵引着生命。 思绪万千的从嘉,从娥皇的角度,写下了一首长短句,寻求心灵的慰藉: 残意,感君怜,此情但问天。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珊枕腻,锦衾寒,夜来更漏残。 从嘉20岁清澈的思想,允吸着爱情的恩泽。 静静地为悦己者容,默默地因容者而悦。他快乐,她便快乐。 公元958年,生命的种子,开始在娥皇腹中骚动。当婴儿的哭声展开了真实的、父爱的世界,从嘉亲切地凝视和祝福他,为他的到来举杯庆贺。 他为他的长子取名仲寓。 公元960年,赵匡胤这头忍不住的雄狮,挣脱了朝廷的束缚,谋划了历史上著名的“陈桥兵变”。 登上帝位的赵匡胤,开始了在历史舞台上狂热的角逐。他斗志昂扬。他那双警敏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南唐。 961年,李璟带着深深的无奈和过多的悔恨,死在了南都。享年46岁。 人生的悲哀,莫过于别人和环境替自己选择,莫过于得到所不愿得到的。虽是至尊至高的帝位,也不是人人都愿选择的。 上帝对从嘉这位艺术才人扮了个鬼脸,将一国之玺交给了他。在这一年七月二十九日,25岁的从嘉,缓步走上金光灿灿的宝座。 他为自己更名为李煜。 李煜从父亲手中接过的,已是被割去了14州60县土地的江山、朝不保夕的社稷、削去帝号纳贡称臣的附庸国、元气大伤的烂摊子。 而此时,赵匡胤雄才大略,接过周世宗柴荣丰厚的遗产,正准备问鼎中国。 可惜,从一开始,李煜就不准备问鼎中国。 从一开始,他预备的,只是做好附庸国主。他本是一个风流浪漫的才子。 他需要表白自己,让赵匡胤知道他从未想抗衡中原,他的即位,全是身不由己。他取来纸笔,写下了他的自白,即他那著名的《即位上宋太祖表》。通篇卑躬折节,曲意奉承。李煜懦弱的心性、无能的行径,在此一览曝光。 书表随着贡品快马送到汴京。赵匡胤阅毕,眉开眼笑。从此对南唐开始了“降诏不名”的侮辱性礼仪。李煜诺诺而应,不敢有违。 自此,紧抓住每一个机会纳献朝贡。以金帛和珠玉铺一条夹缝中生存的路,大约,是这位文人帝王无奈的选择了。 这种选择当然是痛苦的。 他最心爱的孩子仲宣,在这一年,呱呱坠地了。 赵匡胤雄心万丈。留船池,习水战,意在南唐。 李煜慌怖失色。 心中一紧,泪便下来。而林荫宫女不知愁的笑声传来,使夜色梀然惕惊。一首惆怅的词,漫溢心头: 这是心的私语。词中抖落的忧郁、落寞,非他而别人很难滋生的痛感与联想,总会令我们想到,此生,他一定无法剔除对于北方的梦魇般的记忆了。 既不敢得罪了中朝,又不愿委屈了社稷。李煜进退两难。 这一年,他27岁。 他一向是音乐王国的朝圣者。他的书斋里,存有一份失传了200多年的残谱,《霓裳羽衣舞》。作为一个热忱的音乐之子,他不甘心让这历经200年沧桑而幸存下来的残谱永远埋没。 他将残谱交给了已被立为国后的娥皇。 娥皇久抑的情怀一经打开,琴音清亮、纯净,流过200年若有所待的空空岁月,在几近绝响的五代十国,热烈回旋。 他终于真切地听到了《霓裳羽衣》大曲!他对周后的音乐造诣不胜惊喜。 《霓裳羽衣曲》,终于因周后的悉心补缀,复传于世。 但是好景不长。 公元964年春后,娥皇病了。病得很沉。 李煜便夜夜在床头,守着她,呵护她。他请来最好的宫廷御医,给她服用最好的药。为她煎熬的苦药,他总要亲自品尝,待冷烫合宜了,才端给她喝。 周后的心中,充满了温暖。爱情的力量,支撑着她的病弱之躯。她要活下来。 但是,意志和信心,已无力主宰她的命运。她的病愈益沉重了。她陷入长期昏迷之中。 希望,在一点点破碎。李煜的心,降到了冰点。忧愁和孤独,再度缠绕他的天空。他陷入了无限茫然。 日暖莺丽,风轻云淡。当周后大病沉沉,久治不愈的时候,宫闱中,悄然走来一个谜样的少女。 她清纯秀丽,肤如凝脂。她下榻在一座幽静美丽的画堂内。 她迷上了这里。 她不知,一种新鲜的情感,撞击了另一颗心,李煜的心。 相见恨晚,一种可与而不可求的哀戚,悄然滑过李煜的心湖。 在花丛中的邂逅,在长廊中的偶遇,她嫣然的一笑,或羞涩的低头,都会在他心中荡开春的涟漪。仿佛,是一种默契。 她就是周后的妹妹,史称小周后。 公元964年,她正15岁。 自她来后,李煜的生命仿佛获得了一种期待,连寂寞的日子也重新变得有意义起来。他有一种莫名的情愫从心头上升,他只想看到她,听到她。 他向她发出了赏花的邀请。她含笑点头。 他们终于快乐地并坐一起。 他握住了笔,将心中的波澜倾泻在纸上。他把一首《子夜歌》郑重地赠给了她。 只读了开头两句,她便双颊绯红。 他们无法克制的爱上了,是甜蜜而痛苦的爱。理智与情感在激烈交战,因她是周后的妹妹。 周后的病,依然沉重,但他已很少关顾了。他矛盾过,内疚过,但他无力抗拒情感的魔力。 来宫多日,姐姐总在昏睡,姐妹俩无缘说话。 那天,她又去姐姐床前,姐姐竟醒了。周后十分惊讶,便问:“何时来宫?” 她对姐姐直说道:“已来宫多日了。” 心如明镜的周后,当即明白了许多。想起李煜近来突然的淡漠,不见踪迹,泪水无语涌出。周后转身内向而卧,再不与小周后说话。 从此,周后愤恚而不外向躺卧。 小周后心中泛起苦涩和不安,但初恋的心无法遏制强烈的思念,她真想和他在一起,真想! 那个激动的夜晚,终于来临。她悄悄走出画堂,总有蛩音轻轻叩响,她又惊又怕,匆忙脱下金缕绣鞋,提在手上,踩一路的台阶,来到月色迷离的画堂南畔。 月影下,他早已等得心焦。他被她蹑足的勇气与爱意,揉搓得百般柔肠。他的一曲《菩萨蛮》,向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世界: 他是真诚的。这是真实的李煜,赤诚的李煜,不为世俗所右,不为纲常所缚。他是这样爱的,他是这样想的,他也就这样写了。写得风情,却绝不淫靡。无论对周后,或是小周后,他的爱都是真实、一往情深的,都是建立在相互爱悦的基础上,与一般帝王的浮靡好色自是不同。“王风好色而不淫”,他对爱情的超浪漫的描写,正是词家本色。 毋庸讳言,李煜是一往情深之主,又是风流浪漫之人,性尚奢侈,且又不谙君道。如此秉性,如何统一江山? 964年十月二日,李煜在斑斓的深秋里想着温柔的风情,但是他最爱的次子仲宣,却在这美丽的季节里,突然夭折了。 仲宣早殇的消息被周后知晓了。她闭上眼睛,她知道,大限将至。 十一月二日,她含泪长逝。 周后死了。 这一年,她29岁。 李煜含泪,亲自书写《昭惠周后讳》,全文约2000言,末尾署名:“鳏夫煜”。 周后死了。小周后泪雨涟涟。她默默照顾仲寓,安慰李煜,在圣尊后面前,更极尽孝道。 她获得了圣尊后的欢心。朝中大臣,也默许了她的存在。但周后尸骨未寒,婚礼难行。李煜便先定名份,宣谕小周后居住宫中,“待年”成礼。 965年,圣尊后大病不起。浓稠的雨雾里,圣尊后钟氏合上了双目。 母亲死了,李煜必须守孝三年,期间不得行婚礼。小周后不得已仍“待年”宫中。 荆南,亡了。后蜀,败了。国库,空了。李煜,彷徨了。 崇信佛教,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李煜是个充满人情的帝王。他最与常人契合之处,正在于他待人热忱,为人仁惠,对平生旧故知情尽礼。 他登基之日,就大赦天下;他也曾亲自视监探案,释放犯人;国势削弱,府库空竭,他以爱民为急。 968年,李煜为母后圣尊后守孝的日期终于满了。在国运衰败的愁苦中,他越来越依恋与小周后相伴的温柔。 十一月,盛大的迎亲典礼在金陵隆重举行。极尽奢华。 大典以后,李煜更纵情声色,豪侈无度。这种奢侈,也与小周后的习性有关。 他越来越不像一个历史委以大任的君主,却越来越成为一个庸碌无畏、终将被历史唾弃的帝王。 作为君王,他失败了。 公元971年。荆南、湖南、后蜀、南汉,已被北宋鲸吞。赵匡胤俯视地图,心中充满了欢乐。他该收拾南唐了。 974年,金陵城内,一片临战的气氛。士卒民夫日夜不停挑石担土,挖沟修壕操练兵戈。 北宋和南唐的决战开始了。 悲风呜咽着掠过南唐的天空。 每天都有战斗,空气中每天都漂浮着醒鼻的血气。李煜焦灼难耐。他只剩下了两种选择:或者降,或者死。 江南之亡,指日可待。 战斗结束了。宋军大获全胜。李煜,这位身心麻木,手持国玺、降书,瑟缩着走向北宋军门的人,已不再是皇帝。 他的帝国,他的皇朝,他的国主的命运,已经结束。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悲剧的主角为什么偏是自己? 这位39岁的亡国君主,在巨大的重创前垂下了头。泪水盈满他的眼眶。他写下了幽囚中第一首词《破阵子》: 泪水涌出眼角,顺着脸颊在枕布上洇开。悔恨如夜雾一般无孔不入地包裹了他。 抬头面向故国的方向,他想念旧宫里的嫔妃。 窗外,淫雨霏霏。他仍然常常做梦,梦里奢华的影迹,常常使得醒后的日子变得荒唐。 热泪盈眶。 他想,这是不是有点宿命的味道? 他总是活在过去,他只能活在过去。如果真那样,故国便已回归了。他不由凄然苦笑,这种回归永无可能。 往事如烟,人生如梦。到头来,总归是昨夜梦,醒后,是永远的不堪。 既然人生是这样虚浮无定,既然孤独地面对这样坎坷的人生,为什么不去麻醉心魂,忘却愁闷? 976年,农历十月二十日夜。夜很静。室内突然传来宋太祖极惨的呼叫:好自为之! 五更后,太祖撒手西归。疑案,留于青史的长卷。 翌日,宋太祖的弟弟赵光义即帝位,是为宋太宗。 十一月,一纸诏书送到了后主的宅第,废除了使他深受侮辱的“违命侯”爵位。新任的大宋皇帝为体现自己的宽宏大量,同时又诏令将这位阶下囚由“侯”晋升为“公”,改封为“陇西郡公”。 后主并没有为此欣喜。他的身份事实上并没有提高,他仍然是个幽囚者。 公元977年到了。这是他来汴京的第二个年头。 冬天过去了。青青的草色渐渐弥漫开来。草绿柳发,续着年年春天。人的春花逝去,却再不得回生。再回首。他已白发满鬓。 这一年,他41岁。 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对家国的眷恋,是怎样地刻骨铭心。 很久一段时间,他仿佛被遗忘了。他每天蜗居一隅,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单调生活。闭上眼睛,不忍再见这份凄凉。 似睡非睡到夜半,坐起来,心神恍惚。而夜,还很长。 赵光义似乎也忘记了他的存在。在五代十国的大棋坛上,后主似乎连同他的国家一同消失了。 有一天夜里,他独自走上了高高的西楼。新月纤纤地上来,月形如勾。所有深藏悱恻的心思,一下子被勾起,骚动癫狂起来。 978年,后主在汴水岸边那幢美丽的小楼里,开始了第三年的幽囚生涯。 小楼很美。 但他很孤独。 978年的一个春夜,当他满怀愁绪爬上小楼时,这座肃默无声的大都市,正沉浸在漫天月华的享受之中。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仇恨充填了他整个心灵。他抓起笔,他在那一刹那仿佛成了顶天立地的勇士,他完成了最负盛名的杰作《虞美人》: 后主的生日到了。北宋臣子赵延美奉旨去为后主祝寿。随身带上的是赵光义嘱李煜和酒饮服的一剂“牵机药”。 赵延美喜好歌诗,喜欢后主。他们私谊很深,引为知己。赵延美爽快接受了圣旨,却不知惨毒的一幕将通过他的手降临至李煜。 夜深了,李煜斟上酒,掏出御赐的药,轻轻抖落酒盅里。 浓郁的酒香,把这一小片夜熏得有些摇晃。 他喝下了酒。 翌日,凌晨,后主的魂魄,在这片新生的光影中,坠落。 他死了。 昨夜,是他42岁生日。 978年农历十月。洛阳东北的邙山上,衰草凌乱,林木森森。 后主屈体饮恨,躺在了北邙山的黄土地下。他死后的身份是太师,后被追封为吴王。 丧礼很隆重,一切都按“王礼”规格。 后主死了。他到死也无法回归故里。江南的百姓恸哭于街巷。他们在距金陵城东十里的地方,建起了一座庙,好让他们的国主魂归故里,他们把庙呼为“李帝庙”。 后主死了。也在这一年上,他深深挚爱着的小周后,悲不自胜,也合上了清潭一样的眼睛。他们同穴葬在了一起,无声地留下了浪漫爱情饿最后一笔。 后主死了。他的嫔妃散落,凄怆地面对着命运的暮霭。 他死了。死得寂寞而痛苦。 他死了。作为帝王的他,孤寂地躺在洛阳北邙冰凉的墓穴中。 但他那些超越时空的词,却使他的身后永远也无法寂寞——他成就了我们民族“词中之帝”的辉煌业绩。 他在苦难的淬火中,涅槃了。 这就是李后主。 他活的栩栩如生。 这个文化伟人、奇人,虽只42岁人生,却也真活过、爱过、创造过。他的走向断头台,焉知不是一次再启程? 那么,就让他活在他那天体极为宏富的词里,活在爱他的人们的感觉里。 关于李煜的影视: 电视剧《情剑山河》 电视剧《一江春水向东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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