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人生轨迹——为朋友祝忠祥剪影
长江上航行的客轮. 用LX3小DC,拍摄于北门口长江边.
忠祥姓祝，可大家都对他直呼其名。他是上世纪70年代，我所在的一间规模不大的县级工厂的同事。小伙长得很帅气，用美国作家霍桑的话说，且无论在体魄上还是精神上，他都具有一种粗犷的气质。如果他再野性一点，到深山里去，是可以居山为王的。可他很收敛，甚至有点谨小慎微，那种不时躁动的原始正直的冲动，感觉被那人际的或说社会的现实抑制住了。他有时候很夸张地甩动手臂，想在肢体语言的辅助下，就某个问题豪迈地发表自己的感言，可手臂尚未完全伸展开，就在空中的某个点无奈地停顿下来，在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顾忌下，欲言又止。神情也常表现出一丝无奈。就像那喷发不出的火山，只在那里闷闷地咆哮。他天性善良，情感有时也很细腻。记得有一次我们坐在露天影院的水泥凳上看电影《枯木逢春》时，受影片某个情节触动，他竟当场毫不掩饰地大哭失声。其实，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身躯伟岸面貌堂堂的男人，如果情感太过细腻，在寻常百姓层面，并非什么好事，反会招惹些无尽的纷扰。当然，如果跃升到名人圈，情况则会大为不同。当然，他也有粗糙的一面。在善良的天性下，细腻和粗糙，张扬和收敛在他身上交替或混合表现，构成了忠祥与众不同的人格特质。
在那个商品粮与非商品粮、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泾渭分明的年代，他是以亦工亦农的身份被招进厂的。所谓亦工亦农，是城里或镇上人力短缺时，就招些农民来务工，若用不着了，又打发回去种地。这是一种现在看来倍受诟病的二元体制的产物，这种体制，象印度的种姓制度一样，粗暴无情地把人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利益非常不公地区隔开来。正式工的优越感和临时工乃至亦工亦农的卑微感，在那心智尚未开化的人群间表现的十分突出。忠祥也不例外，总是遭人另眼，倍受歧视。记得一沙市知青，孔武有力，又是更大城市的人啊！那可了得！冷嘲热讽，颐指气使，总是拿他开涮，似乎不好好涮一涮忠祥，不足以表现自己的优越感的。还有，那跟着武夫的小二，尽管也是来自乡下，也时常和着起哄。这更叫忠祥受不了。在忠祥看来，他城里人这样，你他妈农村人怎么也这样！挺有意思的。不知不觉，忠祥似乎也在某种角度认可了这种“贵贱”的合理性。
忠祥有一幅硬朗身子骨，人很勤快，脑袋瓜子也不难使，属于那种风风火火，迎风尿三丈类型的人。尽管那个时代，对人对事评价的标准被严重扭曲，可人的良知倒不至于完全泯灭。多数人从心底对忠祥是喜欢的服气的。尽管如此，如果没有时代的变革，忠祥会和大多数人一样，结婚生子，在经营家庭的同时经营点风流韵事，会有一圈闹酒搓麻海侃的朋友。多数人不就这么过来的，你还能有三头六臂？！，还能鹤立鸡群，卓尔不凡？！与众不同地是，忠祥凭借他俊朗的外形、踏实的作派以及敦厚的为人，会艰难地步步上行，直至一个造物主给他定位的相应高度。其间，当然会受到人格的磨难和历练。忠祥在气不顺时，在我的记忆中，会时常利用他中气十足的嗓门，仰天长吼，以图宣泄心中的愤懑，或算是心灵和自然的一点简单交流。生物在本质上属于自然的一部分，在不胜烦扰时，和自然对话，向自然倾诉，可以获得一些心灵的慰藉，就象婴儿通过啼哭寻求母亲的抚慰一样。终究，通过努力，忠祥从翻砂工做到销售员，又从销售员做到销售科长，再到分管销售的副厂长。后来，又通过票选，击败了“鼻涕”，当上了厂长、法人代表。所谓“鼻涕”是对某人的一种戏称，由于夸张地认为其人经年累月不分冬夏常有鼻涕挂在人中处，故称之。“鼻涕”在县上有些关系，有背景优势，仅此，其他方面和忠祥毫无可比性。这就是“民选”的好处，“鼻涕”也没什么人缘，不讨人喜欢，两相比较，即使瞧不起忠祥的人，由于对官员意志有着很强的逆反心理，这时也愿意把票投给他。记得我当时在武汉工作，有朋友在忠祥当选后从厂里给我打来电话，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现在回忆起来，为什么总会有人瞧不起忠祥，和他过不去，至今很难找到合理的解释。有时候，歧视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没理由就是理由，谁让我们无可选择地处在一个逻辑混乱而且疯狂的时代呢！不过，这样的时代，从历史上看，大变革的步伐已悄然临近了。欲让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人如此，社会亦然。
经济和政治顺应人本的变革不可避免的来到了。对于这个县级小企业来说，最剧烈的变化就是通过改变所有制形式来转变经营机制、解放和激活生产要素。简言之，就是让人财物的潜能在市场的压力下得以充分释放。在财富的巨大诱惑下，忠祥那在我看来迟钝的嗅觉也开始变得异常敏锐了。此间我和忠祥的交流非常少，几至中断。想必忠祥已然脱胎换骨，在那不大的官场里使出浑身解数，疏通各路关系，或穿梭于体改部门（拿批文）和金融机构（拿贷款），最终成功地成为这间私有化企业的老板。在这个进程中，有两个与忠祥有关的社会和人性问题开始受到周边人们的关注。第一个是这个改制过程操作是否完全规范，是否完全公平公正，还有国有资产的流失问题等等。其实这些问题与忠祥没什么关系。忠祥只是在主动进击的过程中又被动地为势不可挡的社会潮流所推动。简言之，忠祥只是个幸运的弄潮儿，而对这股潮流的评价不关忠祥的事。第二个是听说忠祥在改制过程中，对原有人财物主要是对人对财处置的手腕不近常情而几乎铁血。这个不知是否属实，但可理解。想必这种听说与事实也不会有太大差距。记得当年包括他在内的几个朋友在一桌饭局上时，有人开口请他这个厂长收留当时在生计上陷入窘境的我的弟弟，他一声不吭，以沉默表示拒绝。幸而，这种主观上的拒绝却客观上成就了我那聪明的弟弟。多年以后，我弟凭借其果敢、睿智和无畏的闯荡，竟然坚实地成为当地白人也不易进入的巴黎国有化系统的一名正式职员，有了固定住所，买了自己的车子，那时尚之都成了他快乐生活的舞台。当然这是题外话了。其实我对忠祥当时的拒绝并无微词，反而从心底非常理解。作为老板，利润就是一切，在利润面前，所有的温文尔雅含情脉脉必须让开，甚至多年积累起来的友情这时也无足轻重了。否则，他就很难淘得到厚实的第一桶金，很难在竞争残酷的生意场上胜出。那些当年为了忠祥当选，在选前摇旗呐喊选后欣喜若狂的朋友们失望了沮丧了。忠祥怎么这样啊？其实忠祥就是这样了，无可厚非。权力有时不经意地来到你面前，往往会使你无所措手足，会顾此失彼。馅饼从天而降时，砸在人的头上，也会让人晕眩的。这时人性的弱点会无限膨胀，睁大的双眼所盯着的也就是以前所缺少的：权力、财富和尊重，而其他都可忽略。朋友和同事的疏离,不管孰是孰非,使得忠祥把那累赘的温情面纱拉下,得以轻装而上了。
从17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开始，西方的创富过程经历了数百年时间，与此同时，也是一个人的心智和文明同步有序的进化过程。而在中国，这个创富过程被压缩到只有二、三十年时间，财富在分化，而心灵却趋同。无论贫富，几乎所有人的心灵都不知所措。焦虑、浮躁、失落、茫然、短暂的沾沾自喜和持续的忧心忡忡等等，这些负面的情绪塞满了我们本不宽阔的心胸。这个世界上对于财富最初的原始积累，是从数百年前的跑马圈地开始的。在那广袤的荒无人烟的土地上，你只要跨上彪悍的骏马奔驰一圈，那脚下的土地就属于你了。那只是人对自然领地的拓展。而现代中国个人财富的积累，是在堂皇的律法下，对原本无序存在的大众财富的掠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听不到得得马蹄声，但我们能感觉到那狡黠心智的残酷较量和撕杀。试想，一个疾恶如仇、温文尔雅、按常理出牌的人，能在这种场合胜出吗？！
可见，若想成功，忠祥必须在他那原本受人推崇的敦厚为人的基础上，作出适度甚至较大的改变。人的本性、社会现实在这里胶着和相互作用，改变就顺势发生了。但我仍然相信，善良的天性仍包裹在他那健硕的身躯里面。记得去年我们又在一桌酒席上相逢时，对着我的一个在当地工作的晚辈，他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说，有什么事，要找哪个县里的官员，我来！！！他仍然豪迈地伸出手臂，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以这种强力的手势来渲染他的坚定的语调。这次，和我所熟悉的若干年前的手势不同，没有在空中的某一点沮丧地停顿下来，而是一划到底，充满自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时，他的触角已经深入到我们当年深恶痛绝的官场里了。
忠祥的上升之路，有着大跨度的跳跃性和传奇色彩,从世俗的观念看,当年那各路英雄,一一在忠祥的人生途中,败下阵来,短暂的喧嚣之后就很快的沉寂下去。惟有忠祥从"两亦"开始,一路高歌,笑到最后。同时,它也有着太多的偶然，就是这一连串的偶然形成了一种必然趋势，构成了忠祥的人生轨迹。我们各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各不相同。忠祥就是忠祥，无可替代，不能复制。若我没有离开那个地方，而忠祥又仁慈地愿意收留我的话，充其量我也只能为他看看大门，搞搞信报收发。就如股市的个股K线一样，它的升降沉浮，虽有炒作者的哄抬打压，最终还是决定于公司的质地。人生轨迹，尽管所处的外在环境能造成一些短期的改变，但最终还是决定于人的素质。这种轨迹对于造物主而言，并无好坏优劣评价。如有评价，那就是，人生都是艰辛不易的。正是这种无人能够幸免的艰难人生之路，构成了丰富的众生。人们在临终时，无一例外地都对其一生满怀无趣和失望之感，觉得毫无意义。正如此，造物主正以悲天悯人的宽怀和慈善心态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呢！但愿忠祥掩起世俗胜者的笑容,以一种低调内敛谦谨的气度进入造物主的视野。
不知忠祥那家厂子现在经营的怎样，但愿他的生意蒸蒸日上的同时，对人生也有些切实的感悟！祝福忠祥和那厂子同过事的朋友们！
本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