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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中国的文人自立门户，以“风流”二字为信仰，采取儒教“配天”、“配上帝”的说法，应当是以屈原配文，以曹植配风流。为什么呢？因为屈原是最早的独立的文学家，而曹植则具有开创六朝的文风、进而影响尚文思想的深远作用。三代的文学家并非只有屈原，但完整的作家作品当首推屈原。开创尚文先河的人并非曹植一人，但曹植的《洛神赋》确实反映了信仰迷失之后转而追求文化的特点。正是这种特点导致了尚文思想的形成。接下来对于《洛神赋》的分析，既不着重于其中的政治思想，也不着重于其中的文学价值，而是试图寻找到人性演变的蛛丝马迹：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对今天的人而言，曹植意淫洛神的事，已经很“古”。然而还有比他更古的典故。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他对于“巫山云雨”的描述，将男女性爱隐喻到云和雨那样的境界，比起曹植下面的这些描绘，可以说更加广泛而不那么详细。再往前追溯，屈原自比为女性，将整个楚国、甚至将上帝视为丈夫，对于男女性爱的升华，可谓至高境界。后来的西门庆能够联想到强奸嫦娥、和奸西王母，与这种老祖宗的遗训不无关系。古代文人在描写男女关系的时候，特别重视的是其中的所谓“销魂”，于是就不再像现实生活之中那么在乎尊卑名分。因此，屈原自比为女人，不觉得是卑贱而伤面子的事，反而有沾沾自喜的情绪。同样，曹植下面的描写时而是男方的口气，时而又是女方的口气。这种对于尊卑关系的藐视，正是儒教正统老夫子所极度反对的，也是贾政恨贾宝玉之所在。男为尊，女为卑。男对女是仁爱，是“养”；女对男则是奉为信仰，是举案齐眉。这里的曹植渐渐有视女人为信仰的倾向，于儒教看来，已经涉及纲常问题。后来的历史之中，慢慢有了女人养男人的情况，于是乎司马光、朱熹之流难免长叹礼崩乐坏。爱之欲其生，爱之难免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正是这种感情造成尚文思想下的文人创作出所谓“闺怨诗”。这种东西产生之后，实际就成为了一种民主的进步。为什么呢？早先只要女人绝对地服从。现在老为她们着想，就渐渐主动赋予她们一些人权。在儒教看来，这个情况就象周威烈王主动承认赵、魏、韩的篡国一样，是为君者的主动下放权力。 余从京师，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覩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这里插入“御者”的言辞，是后世所谓“凑趣”，所谓“帮闲”，所谓“陪嫖”。曹植意淫洛神，去找一个不相干的“御者”出来说什么“其状若何？臣愿闻之”，正是变换一个角度鼓励曹植。这种思维方法，已经带有八股文的“主仆”、“暗线”和“转”。后世的规范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每每有书童和丫环于其中增加着料，就是源于这里。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近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辱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辅靨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霭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由于《洛书》的整体性，中国人对于女性之美的描写更加倾向于整个看起来的神情、气质。正是由于这一点，对于洛神之美，最初的描写是“鸿”、“龙”、“菊”、“松”、“月”、“雪”、“太阳”、“朝霞”、“芙蓉”、“渌波”。对于这一点，与外国文学相比较，可以发现其中的中国特色。歌德的《整年的春天》只说花，日本的俳句只说一个季节。它们都不具有中国的这种完整性。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赋”的思维方式。在古人看来，胆敢写“赋”的文人必须具备一种完整性和彻底性。他必须要竭尽其所知，把相关的东西全部写出来。因此，在比喻洛神之美的时候，凡是感受到的与之相同、相近、相关的东西，都应当搬出来。传说汉朝对于妇女的美，讲究的是瘦弱和娇小，这里提到的“得衷”、“合度”，并非中等身材和不胖不瘦，而是符合曹植心中的要求。所谓“肩若削成”，可以在王昭君是“削肩”的传说之中找到对照；所谓“腰如约素”，可以从赵飞燕轻得在盘子之中跳舞、轻得险些被风吹走的传说之中对照。在下面的“体迅飞凫”、“凌波微步”之中，照样可以看出这种性心理。在汉朝的文学作品中，对于女性之美的描写，都喜欢一再地提到首饰和佩件。在这里，加入了“采旄”、“桂旗”。这是什么讲究呢？这是源出周礼的“尊贵”。正是由于女方尊贵，占有了她才能得到更大的满足。对于这一点，在《尚文》一文关于“变相地占有”之中有论述。现代的文人称某某交际花“艳帜高张”，就是借用的这种思想。古代送给别人一个美女，都讲究要顺带送出全套的首饰。这是于性欲的商品化之外，又进行商品的性欲化。什么意思呢？对于美女，想要占有。对于金钱，也想要占有。于占有美女的身体的同时占有贵重的首饰，就加重、加深了这种占有。这就是商品的性欲化。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託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欵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言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直接地得到美女，不如先通礼之后再得到。这种思想，当然是因为孔、孟的教育。曹植的梦中情人应当是有信仰的，应当是明习《周礼》和《诗经》的，应当是自重的。“指潜渊以为期”源出屈原的“昔君与我成言兮，约黄昏以为期”。后来的文学作品之中，都讲究男女主人公对于性爱要事先预约，明明是后花园中私定终身的苟且之事，也要于不守礼之中守一点礼,于是互赠定情信物。这对于女方而言，叫做“矜持”，有猫戏老鼠的意思，又叫“欲擒故纵”，又叫“欲罢不能”。中国人认为矜持能够带来一种美感，其实本质上还是儒教的整体性思维。《春秋》于无事可记的一个季节也要记成“夏四月”、“秋七月”，平白地增加字数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说没有这几个字这一年就不完整。儒教认为男女相见，彼此因为性欲勃起，于是就进行性交的做法是禽兽所为。于是乎，相互送点玉器，约个时间，仿佛就摇身变成人类。是否如此呢？其实值得商榷。在意淫之中都要按照周礼的规定来办，可见周礼对中国人影响之深。 于是洛神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轻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竚。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泣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这一篇文章是否进行了直接的性交的描写呢？于现代人看来，几乎没有。因为就其中的“陈交接之大纲”而言，也不过是概括而言之。然而，对于能够由手腕联想到裸体的古代文人而言，上述文字就是性交的描写，而且是完整的性交的描写。只是古人讲究这种描写要雅，要委婉，要曲折，要加以想象。“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这几句是直接的描写，只不过现代人已经缺乏相关的想象力了。比较现代的色情文学，如“领导在上我在下，领导说来几下就来几下”，可见其中的雅俗之分。在分别的时候，再次送出玉器。这正是《女曰鸡鸣》的大结局，叫做“知子之好之，杂佩以赠之”。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泝。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霑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这一段进行了完整地押韵。曹植对于洛神的描写，素材源于当时京城中的一个贵族妇女。为了她，曹植一咏三叹，做出这篇流传千古的淫辞。在进行这种性的想象的同时，曹植减轻了政治上的郁闷。整个过程，造就了尚文思想的基本方面，即：性的放纵换取信仰的弱化。在这篇文章之中，女性是几乎没有性格的。到《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女性具备相当丰富的性格。这个演变过程，正是政治上的民主的发展过程。所以，如果说中国的民主没有发展，是错误的。从人性上讲，比较贾宝玉的性欲和曹植的性欲，可以发现其中的区别就象动、植物与人类的区别。也就是说：原始的欲望弱化了，但是性欲变得更加宽泛。高级生命对于低级的生命的关注更多了，而高级生命与低级生命之间的矛盾性也弱化了。这个过程，就是天人合一的过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