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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声

 文苑折枝 2012-04-07
曾经的蛙声,是一诗诗美丽的诗,尽管美丽掩不住那实在而沉重的伤感,却希望这诗韵悠长而永远……如今,进步的物质文化赶走了贫穷却远离了美丽,而沉重的伤感也能远离吗……
  从前,蛙声要热闹多了。
  那时,父亲还健在。
  年年夏天,到了晚上,父亲照例去拾掇一亩三分地里的蛙声,像清除地里的杂草一样,把我们早已无比熟悉和热爱的许多田园诗一句一句删锄了——原著从此丧失殆尽比毁于战火还要彻底和绝望,我们能读的只有盗版了。
  一片稻花香里预测丰收的蛙声就此消失。
  那时侯,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成为父亲的助手。
  夏夜里,憨憨的青蛙耐不得热,水田里呆不住,便跳到岸上来。这岸多半是田埂,被路人踩得光溜溜,没遮没拦。
  父亲不慌不忙,慢慢地走近了,慢慢地伸手,慢慢地五指叉开,罩在青蛙头顶,然后果断地用力一抓,就手到擒来了,仿佛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极为顺利。这里面的决窍是走动要悄悄的,不可惊动了快要到手的蛙。
  父亲也下水田里捉,而且能够像青蛙一样呱呱地叫出声来,这时的父亲活脱脱是蛙王,诱得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蛙浮到水面上来,响应蛙王的号召,给寂寞的夜空平添许多热闹,父亲一一收拾了它们。然而毕竟在水田里,走过去容易溅起水声,往往惊动了叫得正起劲的蛙们。
  大嗓门的蛙装进口袋里,便不再嚷嚷了。偶偶叫几声,也似乎有气无力,被人提到集市叫卖,熙熙攘攘的街上没有一句半句蛙声。捉来的青蛙其实跟父亲十分相似,在习惯于保持沉默这一方面。
  那时候,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做父亲的助手。
  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提着一个散发腥味的蛇皮口袋,每当父亲扔过来一只蛙,冷不丁撒泡尿在我的手背上,很有清凉滋润的感觉。这时弥漫在心中的是一种英雄豪杰探险的自豪感,我把每一条田埂都看作布满危险陷井的旅途,更不用说田野里时不时吹来凉爽的风。这一切,都远比在半死不活的煤油灯下做功课要新鲜刺激。
  可惜这样的好运气并不多,远不如弟弟。父亲总是提醒我注意功课——不像弟弟功课太坏,一向不是父亲严格要求的对象。
  “崽,只要你用功读书,爹再苦再累也值。”上小学时,父亲便语重心长地嘱咐我。
  那时的我虽然年幼,却能听懂父亲满脸皱纹里殷切的希望。父亲盼我出息,在父亲看来,只有读好书才算是出息,捞鱼摸虾不是出息,砍柴放牛也不是出息,干好农村人的每一项农活都不算出息,像父亲那样夜里打着电筒逮蛙就更不是出息了。
  逮来的青蛙常常要等几天才能逢赶集卖掉,不能让蛙们憋死了,因为要卖个好价钱。如果把蛙扔在臭烘烘的蛇皮口袋里,日子久了就会死掉大半,不是饿死也不是渴死,完完全全被憋死——大约只有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才能苟延残喘。家乡的蛙其实都很命苦,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青蛙不叫“青蛙”,只能被唤做蛤蟆。在我们家乡的方言里,管只会在地里死受的本分庄稼人叫“土蛤蟆”——譬如像父亲这样没有文化,也没有手艺,没有门路,也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平时没有多余的半句话,也没有多大的能量,没有出远门见过世面,也没有城里拐弯抹角的亲戚,只会在土里刨食的穷苦人。
  近几年,蛙声几乎要销声匿迹了。随处可见抛荒的稻田里杂草丛生,从前清澈的水渠和溪流都已干涸,到了雨季的水乡到处漂满塑料袋和废弃的塑料瓶罐。童年时熟悉的田埂已被拙劣的水泥路代替,时常有打扮很摩登的年轻人骑着摩托一晃而过,洒落一地的流行歌曲。而一到清明前后,偏僻的乡村公路居然发生严重的拥挤,像乌龟壳一样的各式出租车和私家车排成长龙,蔚为壮观。孩子们不用放牛砍柴了,可也失去了捞鱼摸虾的快乐,其中有些像城里的同龄人一样戴起了沉重的眼镜。很多人富起来了,可有些人的日子却更艰难了。
  晚年的父亲越发沉默寡言,心里憋的慌。父亲不喜欢看电视,老觉得荧幕上扭来扭去的明星很别扭,常常对着电视机发呆,不知不觉就响起了鼾声。父亲也从不参与家家户户流行的打牌,听见搓麻将的声音就远远地躲开,不声不吭地蹲在墙角抽自家种的旱烟。
  家乡的稻田已经被胃口越来越大的开发区吞噬了,一条规划中的高速公路将跨越村子,父亲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老家平房半年前已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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