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什么,一直记得小时候听过父亲讲美国总统林肯长得很丑的故事。林肯总统说,他曾在林子里散步,遇见一个小女孩,小女孩问他:“为什么你长得那么丑不留在家里,要出来让人看见?”总统如何回答小女孩的疑问,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也许是说,长得丑也非自己所愿之类的。
这个故事似无根据,父亲不擅长讲故事,却重复讲这个故事;或者,父亲别有用心,鼓励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儿不必怀忧丧志,因为长得连小孩都嫌弃的人也能当总统。
后来才知,林肯总统的确是长得极不讨喜,据说像个野猴。他有句名言:如果我有第二张脸,我还需要用现在这张吗?
从小似乎就意识到自己长得不被人夸奖,当然,那是保守的想法,明确来说就是丑丫头一名。住在澎湖的小岛上,二十户人家就在同一条小街上,整个岛走一圈,三十分钟就走完了。外婆家就只百步之遥,每天接受三四个表哥的评头论足:“哎呀!阿姑生的女儿长得这样,小眼睛、塌鼻子、大饼脸,以后很难嫁了。”
站在大学的讲台上,有时讲课讲到浑然忘我之际,总会被另一个更浑然忘我于照镜的影像吸引,女孩或男孩,陶醉于镜中的自己,梳发,涂唇,画眉,或只是纯粹的凝视,凝视镜中的青春的容颜。
到底,在公众场合旁若无人地,始终惦记着要涂唇、画眉的人,是对容颜的美丽有难舍的眷恋,时时要欣赏,或对自身的面貌没有信心,脸上不能须臾少颜料?很难有一个答案。
自己似乎自小都未有习惯随身带个小镜子,未有习惯没事就去看自己的眉自己的眼,甚至连穿衣镜也无,搭配一下,琢磨着还可以,就毫不犹豫地出门了。仔细地回想,对照镜的不热衷难不成是对自己形象的否定?或者,生命中从未萌生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情?再往深处想,自己的相片似乎也不曾被痴心相待的男子收藏于随身的皮夹中,或者,爱恋的甜蜜记忆已超过容颜躯壳。年轻时似乎曾有一个可笑念头,寄一张心电图或脑波照片给他,证明自己将对方放心上或存脑中。毕竟没寄。其实,心会变,脑会忘的。
虽然不至于长得不具不足,却从小就意识到自己不美的事实,没事还能自我解嘲一番,也因此想起两桩事。
父亲自年轻就离开安徽老家,1948年出生的儿子他没见过,当然有几个孙子他也不清楚。1988年大陆开放探亲前,安徽老家就寄来孙子、孙女的相片,我们百感交集地看那几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影像,母亲指着父亲的小孙女,笑着对我说:跟你幼时同款,好像模子印的。我不禁回答:完蛋了,没救了,丑成这样。于是,那个晚上,父亲气得暴跳如雷,不停申辩,又没把我们生成少块肉什么的,哪里对不起我们?
缺乏幽默感的还有母亲。她第一次看到小妹的未婚夫,感想是:家里的女婿都长得不好看。我大笑着反驳她:不看看自己的女儿长什么样?别人都不嫌弃了,我们如何埋怨?女儿都嫁掉了,该感谢烧香拜神有效。结果是,母亲不与许久未归家的我吃午餐,她认为我有怨怼。
哪有什么怨怼,我说我们一家都长得不卑不亢呢!
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荀子曾写过一篇文章,说明人的相貌美恶与富贵吉凶无关,他还特别强调孔子、周公、伊尹、禹汤尧舜,全都长得有些抱歉,但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圣贤。只是,我有些好奇,不知作者荀子自己长得如何?圣人或贤君是否有长得好看的?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钱锺书说,爱好文艺和学问的女学生大多充不得美人的样品的。平常女人虚心,信不过自己的身体,肯委曲求助于化妆品和衣服。有文化兴趣的女人好像欠缺这种谦德,只恭恭敬敬地维持原状。钱氏这段话一定要引起许多才女的反弹,很像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翻版,似乎说明去读书的女人都是长得有点抱歉的。
林肯曾说,四十岁以后的长相要自己负责,大部分的女人似乎都在实践这个理念。相形之下,连镜子都很少用的自己似乎极端不负责任,是属于连颜面都不伪装的人。
仔细想,林肯的话也许是讲男人。有个学术界的朋友,年轻时并非公认的美男子,中年以后,却愈发好看,看到七十岁的他在学术演讲时被拍的相片,真的只让人想到潇洒倜傥、光风霁月的话。原来,相由心生。
长得不美的人除了不用花时间照镜子外,还不必担心自己老去。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我没有这个烦恼。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镜花水月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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