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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飞鸽的早晨

 昵称3987765 2012-04-08
林清玄:飞鸽的早晨
来源:千纸鹤·禅园   作者:千纸鹤·禅园   发表日期:2009-5-17 14:37:19   阅读次数:228   查看权限: 普通文章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个捕鸟的网,带他去看有没有鸟飞网。

    他们沿着散满鹅卵石的河床,那时正是月桃花开放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过粗野的山林草气,随着温暖的风在河床上流荡。随后,他们穿过一些人迹罕到的山径,进入生长着野相思林的山间。

    在路上的时候,哥哥自豪地对他说:"我的那面鸟网子,飞行的鸟很难看见,在有雾的时候逆着阳光就完全看不见了。"

    看到网时,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话。

    那面鸟网布在山顶的斜坡,形状很像学校排球场上的网,狭长形的,大约有十公尺那么长,两旁的网线系在两棵树干上,不仔细看,真是看不见那面网。但网上的东西却是很真切地在扭动着,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后很快地奔上山坡,他拚命跑,尾随着哥哥。

     跑到网前,他们一喧喘着大气,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获不少,网住了一只鸽子、三只麻雀,它们的脖颈全被网子牢牢扣死,却还拚命地在挣扎,"这网了是愈扭动扣得愈紧。"哥哥得意地说,把两只麻雀解下来交给他,他一手握一只麻雀,感觉到麻雀高热的体温,麻雀蹦蹦慌张的心跳,也从他手心传了过来,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视刚从网子解下的麻雀,他们正用力地呼吸着,发出像人一样的咻咻之声。
 
    咻咻之声在教室里流动,他和同学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看着老师。

    老师正靠在黑板上,用历史课本掩面哭泣。

    他们那一堂历史课正讲到南京大屠杀,老师说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后来进城了,每个兵都执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从东门杀到西门,从街头砍到巷尾,最后发现这样太麻烦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来挖壕沟,挖好了跪在壕沟边,日本兵一刀一个,刀落头滚,人顺势前倾栽进沟里,最后用新翻的土掩埋起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你必须记住这一天,日本兵进入南京城,烧杀奸淫,我们老百姓,包括妇女和小孩子,被惨杀而死的超过三十万人……"老师说着,他们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轻微地颤抖着。

    说到这里,老师叹息一声说:"在那个时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经是最幸运的了。"

    老师合起历史课本,说她有一些亲戚住在南京,抗战胜利后,她到南京去寻找亲戚的下落,十几个亲戚竟已骸骨列存,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她在南京城走着,竟因绝望的悲痛而昏死过去……

    老师的眼中升起一层雾,雾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后竟掩面哭了起来。

    老师的泪,使他们仿佛也随老师到了伤心之城。他温柔而又忧伤地注视这位他最敬爱的历史老师,老师挽了一个发髻,露出光洁美丽饱满的额头,她穿了一袭蓝得像天空一样的蓝旗袍,肌肤清澄如玉,在她落泪时是那样凄楚,又是那样美。

    老师是他那时候的老师里唯一来自北方的人,说起国语来水波灵动,像小溪流过竹边,他常常坐着听老师讲课而忘失了课里的内容,就像听见风铃叮叮摇曳。她是那样秀雅,很难让人联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时代,但那是真实的呀!最美丽的中国人也从炮火里走过!

    说不出为什么,他和老师一样心酸,眼泪也落了下来,这时他才听见同学们都在哭泣的声音。

    老师哭了一阵,站了起来,细步急走地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见老师从校园中两株相思树穿过去,蓝色的背影在相思树中隐没。

    哥哥带他穿过一片相思树林,拨开几丛野芒花。

    他才看见隐没在相思林中用铁丝网围成的大笼子,里面关了十几只鸽子,还有斑鸠、麻雀、白头翁、青笛儿,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鸟。

    哥哥讨好地说:"这笼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错吧?"他点点头,哥哥 把笼门拉开,将新捕到的鸽子和麻雀丢了进去。他到那时才知道为什么哥哥一放学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两岁,不过在他眼中,读初中一年级的哥哥已像个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游的,这一次能带他上山,是因为两星期前他们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与哥哥说话,一直到那天哥哥说愿意带他到山上捕鸟,他才让了步。

    "为什么不把捕到的鸟带回家呢?"他问。

    "不行的,"哥哥说:"带回家会挨打的,只好养在山上。"

    哥哥告诉他,把这些鸟养在山上,有时候带同学到山上烧烤小鸟吃,真是人间的美味。在那种物质匮乏的年代,烤小鸟对乡下孩子确有很大的诱惑。

    他也记得,哥哥第一次带两只捕到的鸽子回家烧烤,被父亲毒打的情景,那是因为鸽子的脚上系着两个脚环,父亲看到脚环时大为震怒,以为哥哥是偷来的。父亲一边用藤条抽打哥哥,一边大声吼叫:"我做牛做马把你们养大,你却去偷人家的鸽子来吃!"

    "我做牛做马把你养大,你却……"这是父亲的口头禅,每次他们犯民错,父亲总是这样生气地说。

    做牛做马,对这一点,他记忆中的父亲确实是牛马一样日夜忙碌的,并且他也知道父亲的青少年时代过得比牛马者不如,他的父亲,是从一个恐怖的时代活存过来的。父亲的故事,他从年幼时就常听父亲提起。

    父亲生在日据时代的晚期,十四岁时就被以"少年队"的名义调到左桃子园做苦工,每天凌晨四点开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岁,他被迫加入"台湾总督府勤行报国青年队",被征调到雾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开山,许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许多人体力不支死去了,还有许多是在精神折磨里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队有一百多人,活着回来的只有十一个。

    他小学一年级第一次看父亲落泪,是父亲说到在"勤行报国青年队"时每天者吃不饱,只好在深夜跑到马槽,去偷队长喂马的饲料,却不幸被逮住了,差一点活活被打死。父亲说:"那时候,日本队长的白马所吃的料,比我们吃得还好,那时我们台湾人真是牛马不如呀!"说着,眼就红了。

    二十岁,父亲被调去"海军陆战队",转战太平洋,后来深入中国内陆,那时日本资源不足。据父亲说最后的两年过的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后来会恶性大发。父亲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战火中过了五年,最后日本投降,他也随日本军队投降了。

    父亲被以"日籍台湾兵"的身份送回台湾,与父亲同期被征调的台湾籍日本兵有二百多人,活着回到家乡的只有七个。

    "那样深的仇恨,都能不计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亲感慨地对他们说。
那样深的仇恨,怎样去原谅呢?

    这是他幼年时代最好奇的一段,后来他美丽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用一种庄重明澈的声音,一字一字朗诵了那一段历史:
    "我中国同胞须知'不念旧恶'及'与人为善'为我民族传统至高至贵之德行。我们一贯声言,我们只经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经日本的人民为敌。今天敌军已被我们盟邦共同打倒了。我们当然要严密责成他忠实执行他所有的投降条款。但是,我们并不要报复,与日俱增不可对敌国无辜人民加以污辱。我们只有对他们为他的纳粹军阀所愚弄所骗迫而表示怜悯,使他们能自拔于错误与罪恶。要知道以暴行答覆敌人以前的暴行,以污辱来答覆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绝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

    听完那一段,他虽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义,却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种宽广博大的悲悯,尤其是最后"仁义之师"四个字使他的心头大为震动。在这种震动里面,课室间流动的就是那种悲悯的空气,庄严而不带有一丝杂质。

    老师还说,战争是非常不幸的,只有亲历战争悲惨的人,才知道胜利与失败同样的不幸。我们中国被压迫、被惨杀、被蹂躏,但如果没有记取这些,而用来报复给别人,那最后的胜利就更不幸了。

    记得在上那抗战的最后一课,老师已洗清了她刚开始讲抗战的忧伤,而是那么明净,仿佛是卢沟桥新雕的狮子,周身浴在一场透明的光中,那是多么优美的画面,他当时看见老师的表情,就台同供在家里佛案上的白瓷观音。

    他和哥哥在打架时深切知道宽容仇恨是很难的,何况是千万人的被屠杀?可是在那些被仇恨者中,有他最敬爱的父亲,他就觉得那对侵略者的宽容是多么伟大而值得感恩。

    老师后来给他们说了一个故事,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

    "有一只幼小的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飞入林中,这时一位高僧正在林中静坐。鸽子飞入高僧的怀中,向他求救。高僧抱着鸽子,对老鹰说:'请你不要吃这只小鸽子吧!'

    '我不吃这只鸽子就会饿死了,你慈悲这鸽子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爱惜我的生命呢?'老鹰说。

    '这样好了,看这鸽子有多重,我身上的肉给你吃,来换取它的生命,好吗?'

    老鹰答应了高僧的建议。

    高僧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并没有平衡。说也奇怪,不论高僧割下多少肉,都没有一只幼小的鸽子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割尽,小鸽子站立的天平竟没有移动分毫。

    最后,高僧只好竭尽仅存的一口气将整个自己投入在天平的一端,天平才总算平衡了。"

    老师给讲这个故事做了这样的结论:"生命是不可取代的,人管生命用什么面目呈现,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老鹰与鸽子的生命不可取代,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也是一样的,为了救命鸽子而杀死老鹰是不公平的,但天下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事呢?"

    说完后,老师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蓝天和老师的蓝旗袍一样澄明无染,他的心灵仿佛受到清洗,感受到慈悲有壮大的力量,可以包容这个世界,人虽然渺小,但只要有慈悲的胸怀,也能够像蓝天一般庄严澄澈,照亮世界。

    上完课,老师踩着阳光的温暖走入了相思树间,惊起了在枝丫中的麻雀。

    黄昏时分,他忧心地坐在窗口,看急着归巢的麻雀零落地飞过 。

    他的忧心,是因为哥哥第二天要和同学到山上去烧鸟大会,特别邀请了他。他突然想念起那一群被关在山上铁笼里的鸟雀,想起故事里飞入高僧怀中的那只小鸽子,想起有一次他和同学正在教室里狙杀飞舞的苍蝇,老师看见了说:"别找呀!你们没看见那些苍蝇正在搓脚地讨饶吗?"

    明天要不要去赴哥哥的约会呢?

    去呢?不去叫呢?

    清晨,他起了个绝早。

    在阳光尚未升起的时候 ,他就从被窝钻了出来,摸黑沿着小径上山,一路上听见鸟雀们正在醒转的声音,在那些喃喃细语的鸟鸣声中,他仿佛听见了每天清晨上学时母亲对他的叮咛。

    在这个纷乱的世间,不论是亲人、仇敌、宿怨,乃至畜生、鸟雀,都是一样疼爱着自己怕儿女吧!

    跌了好几次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网的地方,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网里,做最后的挣扎,他走上去,一一解开它们的束缚,看着麻雀如箭一般惊慌地腾飞上空中。

    他钻进哥哥隐藏铁笼的林中,它拉开了铁丝网中的门,鸟们惊疑地注视着他,轻轻扑动着翅翼,他把它们赶出笼子,也许是关得太久了,那些鸟在笼门口迟疑一下,才振翅飞起。

    尤其是几只鸽子,站在门口半天还不肯走,他用双手赶着它们说:"飞呀!飞呀!"鸽子转着墨圆的明亮的眼珠,骨溜溜地看着他,试探地拍拍翅膀,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几声,才以一种优美无比的姿势冲向空中,在他头上盘桓了两圈,才往北方的蓝天飞去。

    在鸽子的咕咕声中,他恍若听见了感恩的情意,于是,他静静地看着鸽子的灰影完全消失在空中,这时候第一道晨曦才从东方的山头照射过来,大地整个醒转,满山的鸟鸣与蝉声从四面八方演奏出来,好像这是多么值得欢腾的庆典。他感觉到心潮汹涌澎湃,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样清净和柔软,像春天里初抽芽的茸茸草地,随着他放出的高飞远扬的鸽子、麻雀、白头翁、斑鸠、青笛儿,他听见自己心灵深处一种不能言说的慈悲的消息,在整个大地里萌动涌现。

    看着苏醒的大地,看着流动的早云,看着光明无限的天空,看着满天清朗的金橙色霞光,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了,才发现自己的眼中饱孕将落未落的泪水,心底的美丽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充满了感恩的喜悦。

 

林清玄:凤眼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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