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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一番滋味

 自得方为趣 2012-04-13

别有一番滋味

——历史上,舌头如何决定心头

 

                     王开林

    五官决定相貌的美丑,在这一点上,乃是古今共识。说某人眉清目秀,或说某人歪瓜裂枣,其着眼点正在于此。唯有体态方面显现出审美时尚的不同,如汉、唐人好丰腴,而明、清人喜清瘦,可谓各异其趣,两不相妨。

    登徒子好色,大抵是既有闲着的心情、时间,又有闲着的金银细软。好看有什么用呢?世间多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俊男俏女,他们准能做出种种令人恶心的事情。难怪村人野语直话直说:“漂亮有鸟用?又不能吃!”

    是啊,古人所讲的秀色可餐是不可靠的,它并不能解人饥馁之忧。质朴的乡下人择妇的标准就偏向于心灵手巧的方面去了,俊与不俊,俏与不俏,倒在其次。

    能吃的东西才知道味道如何。上帝造人时,特别设计了舌头这种如乐器簧片一般精妙绝伦的零件,可见他老人家心中的确充满了仁爱。有了这件宝物,众生就能咂摸出酸、甜、苦、辣、咸、淡、腥、涩等各种滋味,也就能把吃鱼与吃肉的细微不同咂摸分辨出来。试想,如果鼻子先已闻到美食沁脾的香气,入口之后却味同嚼蜡,那该是何等扫兴?有了舌头,人们也就变成了挑剔鬼,从最初的茹毛饮血发展到后来的满汉全席,从古代神农尝百草发展到今天大开山海宴,这算不算得上文明的进步呢?“吃”早已成为国人头等重要的事情,硕鼠与馋猫同席,或于觥筹交错之前握手言欢,或于酒酣耳热之后结为兄弟。舌头的功用可谓大矣。

    品酒是一门学问,品茶则是一种风雅,都绝非俗人做得来的事情。那滋味显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牛饮之辈要遮羞,便会叭哒两下舌头,随便吆喝一声“好”,至于具体好在什么地方,好成什么样子,他们浑然不知,全然不晓。

    古人说:“万般滋味,要在心头。”表面看来,薄薄的舌片对此鞭长莫及。其实不然。岂不闻《西厢记》中有“甜言美语三春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的劝诫?舌头的功能起码要比马尾巴的功能强胜千倍,你切不可等闲视之。话讲得好听,就能顺耳顺心顺意,一顺、再顺而三顺,自然是无所不顺,无往不利。为什么谄媚取容者屡屡得手(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凶残的暴君只阉掉铮铮直臣的阳具,从不割掉喁喁佞臣的舌头?那些专往舌头上抹蜜的人深明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至理,那就是:好听的话往往才下舌头,便上心头。先让别人受用了,自己的日子也就跟着好过。你若问他打算将人格和良知如何妥善处置,他就会以嘲弄的语气告诉你,那不过是一双烂草鞋,扔之不足道,弃之不可惜。人世间擅长往舌头上抹蜜的高手几乎个个都是习惯往鞋底上抹油的专家,有朝一日你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们就会像采尽了花粉的蜜蜂一样毫无留恋地飞往别处。

    舌头其实相当世故,至少比眼睛、鼻子要世故得多,它知道自己一旦说了直话真话,就不可能再吃香喝辣,因此它最不济时也只是保持沉默。若硬是被只认死理而且九牛不回头的主人派去坦言无忌,就命该一辈子无可奈何地咀嚼菜根,它一定含恨不已。

    人人都知道“口蜜腹剑”这个成语,但又有几人识得甘言谄媚者是别有居心用意呢?对一个虚伪成性的人推心置腹是何等不值和危险啊!你这样做是将自己祸福的机枢交由对方掌握,与倒提利刃授人以柄毫无二致。对方若是小人,是伪君子,他腹中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迟早会“唰”的一声抽出来,同样的舌头到时候吐出的就是蝮蛇的毒液了。“反右”和“文革”时,这类教训还少吗?

    名利本身都是好东西,无论以力取,以智取,只要手法干净漂亮,无不令人悦服。但有时好端端的名利都遭群小蹄踏,变成了猫腻腐鼠滋味,他们仍争得头破血流,而且对谁都猜疑,生怕别人会来染指,分走一杯羹。《论语》中说孔子“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在某些奸匿之徒看来,那是圣人的臭讲究,他们才不顾什么变味不变味呢,猫腻与腐鼠尚且有人吃得津津有味,就不用说比它们味道更好些的东西了。

    李斯在楚国上蔡还未发迹时,只不过是一个小衙吏,他常见官府厕所里的老鼠偷吃污秽不洁的东西,却时时担惊受怕。反观那些仓库里的老鼠,住在安全的大房子里,饱吃新粮陈米。他受到启发,认为人也跟老鼠一样,要呆在好地方,才能福寿齐天。至于如何才能实现成为硕鼠大食甘肥的梦想,那还用说吗?李斯不择手段爬上了秦国丞相的宝座,助纣为虐,为秦始皇效尽犬马之劳。他最终还是落在另一只硕鼠赵高手上,连脑袋都搬了家,舌头自然是跟着倒了霉。汉武帝时有一位大臣主父偃,是个极其强横的角色,连王室成员都惧怕他,有人劝他收敛点锋芒,他回答道:“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五鼎食是侯王家才有的排场,主父偃草拟《推恩令》,受宠于汉武帝,任大中大夫,居九卿之位,基本上算是挨了边,后来他倒行逆施过了界,脑袋也搬了家,舌头自然也跟着倒了霉。李斯和主父偃都尝到了富贵的滋味,不知道他们觉得味道如何,是不是有一点中看不中吃?

    战国时,楚成王被叛臣乱兵围困在宫中,最后他请求吃了熊掌再引颈受戮,这个心愿在今人看来太可笑了,人之将死,还如此嘴馋吗?其实,这是楚成王急中生智想出的一步妙棋,他以为熊掌难熟,必须用文火久煨,因此救兵可待。可是他的如意算盘被人看穿识破了,这位昏君就只好用淡得出鸟来的舌头舔着干枯的嘴唇,将脖颈伸进绳套,然后一咬牙蹬翻了那张垫脚的椅子。

    我们见了某人某事的龌龊之处,常说“心里真不是滋味”。其实,这不是滋味本身就是一种滋味,它至少表明了你的正义感和是非观。

 

    [本文首发于《文学报》1995年7月20日,《新华文摘》1995年9期选载。此次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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