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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超越和超越的爱(下)

 lc999 2012-04-19



                               ——一个中国男子汉的情感历程

文/胡思升

 

三、一位蒙古姑娘献上了豆蔻年华

徐洪慈不敢企求奢侈的爱情,这不仅是因为他尝过爱情的苦果,还因为他身处异域,无依无靠,孑然一身,备受折磨,哪个年轻的女郎会垂青于他呢?!

1975年夏,也就是徐洪慈在蒙古西部策策尔勒格市落户之后的第二个夏天,爱情之神向两个国籍不同,民族迥异的苦命男女射出了情箭。

徐洪慈因患病住进了乌兰巴托第二综合医院。不是什么大病,护理一段日子就可以康复。每天早晨,一位20岁左右的蒙古姑娘来病房做清洁护理工作。她每次一进来,整个病房仿佛吹进了清新、活泼的风。

她的肤色和容貌吸引了徐洪慈的注意。

恐怕不少人有个模糊的印象:蒙古人,游牧民族的后裔,畜牧业的主人,风餐露宿,日晒雨淋,驰骋草原,身躯是强悍的,性格是暴烈的,皮肤是黝黑、粗糙的。这种印记,在当今的蒙古人民共和国,特别是在城市,正在变成历史的陈迹。盛夏之际,在乌兰巴托歌剧院的大厅,在策策尔勒格市的广场,少女、少妇们,身披鲜艳、多采的时装,衬托出她们裸露在外的脖颈、双臂和大腿,是多么白皙、娇嫩和丰满。这不禁使人懂得: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变革给人的身躯、肌肤和风貌带来多么巨大的变化啊!

医院里的这个年轻的蒙古护理员,可以看得出她并不来自草原的马背上,没有干过户外的劳作。城市的生活条件再加上大量动物蛋白质的滋养,造就了她苗条、丰满的体态和雪白的肌肤。更有甚者,她那双流盼多姿的大眼睛,挺直的希腊型鼻子,薄薄的嘴唇,酷爱跳舞,性格开朗,别有一番南国女性少见的豪放夹杂温婉的韵致。

徐洪慈和奥永相识了,从寒暄到聊天,从注视到思忖。

奥永对这位比她大21岁的中国男子汉的一口流利蒙古话十分钦佩,“你的蒙古话说得比蒙古人还要好,发音准确。”她对徐洪慈说。这也许不是过分的赞美,也许是情人眼里的美化。

更使她钦佩,也使她极为同情的是徐洪慈的命运多蹇的身世。怀抱着追求真理和真知的信念,这个中国男性饱尝了人们难以想象的苦辛和磨难。从青年到中年,他的一颗爱国之心蒙受了那么不公正的侮辱,他的血肉之躯遭到了那么不文明的虐待。徐洪慈告诉这个蒙古姑娘,他曾经在中国和蒙古被判处监禁、劳改、惩罚性劳动和长短不一的徒刑,为了逃避非人的折磨、免于一死而多次逃亡。徐洪慈指着自己斑痕累累的手和脚,沉重地说:“我多次被戴上脚镣、手铐,最长的一次是连续五个月。”

奥永沉重地低下了她青春貌美的脸庞。一种似曾相知的情感拉近了两个异国男女的心。她用一首歌曲低诉了自己的短暂但也令人心酸、无依无靠的身世:

小骆驼迷了路,妈妈看不见了,到处找,找不到。

小骆驼哭了,到处找妈妈,到处哭泣……

“人,也许就是命运。”奥永低垂着那双从光亮转为暗淡的大眼,“我生在乌兰巴托,4岁那年,我父亲突然死于一次车祸。还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和父爱的深浅。我母亲改嫁了,后父酗酒如命,一喝醉就打我母亲,打我。更想不到的是,我满八岁,母亲死于一次该死的人工流产。上天夺去了父母,我成了孤女。小小年纪,没有温暖,经常莫名其妙地挨打。一次,后父把一个木凳子摔在我头上……”

她指着头上的疤痕,给徐洪慈看,泪珠儿无声地滴落下来。“12岁那年,舅舅看不下去,把我领到他家住下。书也没有好好念,勉强读完初中,就到这家医院当护理员,总算能够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虽然其中的内涵有着极大的差异和不同,但是苦涩的人生之味,他和她都尝够了。相逢,相知,就相爱了。

1975年冬天,奥永和洪慈,两个异民族但都命苦的人,同居了。蒙古的法律不禁止男女自愿结合的同居,相当多的恋人先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当然,蒙古法律不保护这种没有履行法律手续的非婚同居。也就是说,因同居而带来的不公正或不信义之事,只能由当事人自己承担,或者叫咎由自取罢!

徐洪慈和奥永的同居,不是逢场作戏,虽然这一年头,徐洪慈在经济上同一个穷光蛋相差无几。蒙古也有闲言碎语,还抛向奥永的耳边:“这么多条件好的蒙古人不嫁,去跟一个中国穷光蛋!”

奥永的内心有自己的想法:“徐洪慈人好,不酗酒。人好从他脸上就可以看出来。”

不要说这位蒙古姑娘是什么“唯心主义”,她没有什么主义,她是个纯情者。

 

四、暮归的爱,多么深沉

一封中国来信打破了蒙古西部这个中蒙联姻的小康之家的平静。

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国家,都会遭遇到若干次决定性的转折关头。命运,往往是由面临转折关头的正误抉择、正误判断和正误反应组合成的。

徐洪慈,从千千万万父老兄弟,包括他自己的冤案平反,迅速意识到祖国的深刻变革已经揭开了序幕。他决心南归故土。苏武牧羊才几个年头,他在蒙古已经整整十年。别梦依稀,却是甩不掉的依恋。

1983年5月,接到中华人民共和国驻蒙古大使馆的通知,徐洪慈到乌兰巴托会见中国外交使节。在使馆所在地,在这块小小的中国土地上,使馆一等秘书把中国护照亲手交给前一分钟还是“无国籍居民”的徐洪慈。一秘亲切地握着徐洪慈的手,说:“我们非常同情你的处境。祖国欢迎你回去,探亲、定居,都可以,由你决定。”

徐洪慈没有嚎啕大哭,因为他经历过太惨痛的感情打击。

他的浓黑的双眉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抚摸着护照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徽,这个他曾经豁出少年的生命参与创造的共和国,又回到了自己的身旁。 徐洪慈决定先一个人回国探望母亲和妹妹。其实,何止是探亲。几天后,他辞别奥永和两个混血的儿子,登上乌兰巴托——北京的直达列车。进入国境,徐洪慈倚窗凝目远眺。一样的田野,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他知道故国的最大变化是在人们的心里。僵化的教条,如同千年的堤坝,终于崩坍了;迷信的僵尸,退避了三舍;反思的浪潮,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他似乎感到,中华民族崛起的希望所在,不仅仅在于钢铁、粮食、汽车、电视机、电冰箱的多少,而在于全民族思想之解放。

他在上海逗留了大约两个月。也观察了两个月,思考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对奥永来说,也是经受种种冲击的两个月。

徐洪慈刚走,就传来流言:他在中蒙边境被中国边防军逮捕、枪毙了。她开始不信,后来又有点疑惑,毕竟徐洪慈原来被戴过“反革命”的帽子……

又有人在奥永的耳边吹风:徐洪慈不会回蒙古接你了,他肯定在中国另找一个妻子……她开始也不信,但女性的心理和人生的经验使她也有点疑惑,爱情、婚姻这类男女情感的问题,其微妙和突变有时是没有什么规律可循的。

“两小无猜”,只能在稚童时期发生。长大成人,人际关系、夫妻关系……不可能一点没有猜疑。这大概就是童心之难能可贵和人性的弱点吧!

徐洪慈的准时回到乌兰巴托,使奥永更加坚信自己的婚姻选择,也更加坚定了随丈夫到那个她如此生疏的国家去定居。

奥永是蒙古国籍,两个孩子依据出生地原则自然也是蒙古国籍。在中蒙国家关系还不十分融洽的年代,能批准她去中国定居吗?

申请书向蒙古有关当局递上去了,下文如何,会不会加以拒绝?奥永知道徐洪慈必须回中国的感情因素、事业因素和他对自己祖国的深沉的爱,虽然奥永终究不能全部理解徐洪慈的如海潮般澎湃的思绪。25年前,当他被定为“右派”之后,他曾同他的好友澄(也是一个被错划的右派)有过一次指点江山的畅叙。

这是一次气氛、情调、内容都不寻常的会面。一对挚友,同成“右派”,但他们都没有沉浸在失望之湖泊里,仍然忧国忧民,从中苏关系谈到人口爆炸。虽然这是在徐洪慈被收容劳动教养并即将被押往劳教场地之前夕,“毁誉由人志若磐”,他们这对热血青年仍然遥望着未来。

澄:“我们被错划成右派,将来肯定要反过来。”

洪:“少则10年,多则20年。因为我们的观点没有错。”

从那次书生谈话到澄和洪分别得到错划右派的改正这一历史裁决,超出了20年。从24岁到49岁,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岁月流逝,错案终于得纠正。本来是为追求真理和公正才流亡异邦,如今沉冤昭雪,神州巨变,他那颗仍然年轻的心又火热起来。

但是他不能一个人回国。当他在异国流浪的最困难、最无温暖的日子,一个蒙古姑娘把她的豆蔻年华和纯真之爱献给了他。他一定要同蒙古籍妻子一起回国定居,虽然他知道民族、风俗、语言之差异会产生意想得到的和意想不到的麻烦。

奥永壮着胆,亲自跑到乌兰巴托蒙古外交部门口,要求会见外交部长。带枪的警察拦住了她。她用鸟儿般动听的声音说服了警察,让她进去。

她含泪恳求部长:“我已经同中国人结了婚,现在我申请随丈夫去中国,你批准吧!”

部长询问她的丈夫是什么人?

奥永使用逻辑的语言:“徐洪慈是好人。如果不是好人,你们前不久不会允许他回中国探亲。”

“那么,他在中国有没有妻子、孩子?”

“没有。如果有,他怎么会带我和我们孩子回去。”

“你们有结婚证吗?”

奥永急忙呈上蒙古婚姻登记机关颁发的结婚证。她和徐洪慈于1975年同居,两年后正式结婚并领取结婚文书。

蒙古政府终于批准奥永和孩子随中国丈夫去中国定居。

1984年3月27日,徐洪慈偕同妻子奥永和三个孩子坐火车离乌兰巴托回国。徐洪慈默默地向这块他生活了近12年的国土告别。

12年前,他还是30多岁的壮年男子汉,如今年近半百,人生之旅途已经越过了大半段。

12年前,他满头黑发,体格健壮,如今银丝开始爬上他的两鬓,皱纹印深了他的前额,唯有那双浓眉,仍不减当年风采。

别了,乌兰巴托!别了,蒙古人民。

3天后,徐洪慈和全家到达阔别了多年的上海,他拥抱了年迈的母亲、曾受过他株连的妹妹;他会见了他的地下党战友和学生时期的同窗;他拜见了危急关头挺身相救的90多岁的韵芳娘娘;他邀请了当年的“右派难友”澄来上海共同回顾半生的历程;他拜访了在他恢复国籍、回国定居等事项上鼎力相助的老首长。

他接受了上海某职工大学之聘,教授企业管理、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他写出了讲义,准备成书。他开始攻读英文,准备参加评聘高级职称。他提出了恢复他共产党党籍的庄严申请。他准备将来写一本个人经历的回忆录,作为醒世醒己的材料。他把奥永安排做油印材料的轻松工作,让她学中文,学上海话。

暮归的人,多么坚强,可敬!

暮归的爱,多么炽热,深沉!

啊!热爱固然值得颂赞,痛苦亦何曾不值得颂赞。热爱和痛苦是一对不可分离的孪生姐妹。她们锤炼人类,锤炼伟大的心魂。

                                      1987年盛夏于京华

(胡思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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