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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座头鲸

 月照寒潭 2012-04-20
 周晓枫
  搬了张椅子到阳台,躺着看苏珊•桑塔格的书。午后,空气中晕散着轻微的淫逸气息,似乎允诺了某种日常性的个人享乐。生涯潦草,我们身陷沉浮,疲于应对,无暇顾及许多细微的闪光之物。阅读令人愉悦,我从最寂静的劳动里收获丰润回报,并感到自己的温柔与驯服。只有文字能搭建这样的海市蜃楼,结合着逼真描摹和超凡想象。在智慧里所体会到的丧失时空座标的微妙失重感,我愿意把它理解为灵魂的自由。
  好久没有静心读书,也使我浮躁到影响写作情绪;偶尔动笔,也是对内心的强制开采,缺乏底气和自信上的支撑。是不是,我已步入岁月的中年、创作的午后?鲜衣怒马少年时,写作者很容易为小小的天赋自得,信口信腕,让自己委身于美妙的偶尔性之中。时过境迁,伴随写作经验积累,我却进入掘根而食的黑暗。
  散文几乎是我唯一能够操作的文体,我迷恋它的不拘一格。我无情节构想能力,小说家从容穿越于他人空间的智慧我从来就不具备;我也没有诗人的奇思妙想,他们是用魔术驱散律法的精灵。有时,觉得自己是徘徊于小说与诗歌之间的投机商,谨小慎微的努力,不过是把艰难聚敛的一点点财富搞得不像赃款而已。入门尺度相对偏低的散文从未让我觉得出身尴尬,我反而感恩于散文的宽容──它有如一座天马行空的游乐园,而非严厉考场。
  我讨厌作者利用散文相较其他文体的趋真性来完成自我美化,好似在道德考场上参赛:他们身上没有任何真实的虫孔,毒蔬菜般不详的完美,令我分外警惕。有人以脱离语境的片言为据,把我误认为传统文化的忤逆者,错!我根本连具备这个身份的资格都没有。画不好素描,我难道因此认定自己天生就是野兽派?拿评论家师兄的话来自嘲:“一只螳螂怎么能指挥交通呢?”针对我的偏见而言,被人说成先锋作家如同艺人被认作情色演员,很难说是喜是忧。我有时赞同于传统本身由不断被巩固下来的先锋组成的,且先锋如果不进入传统的体系,容易流于姿态,或进入湮灭悲剧。在真正意义的传统面前,我心怀隆重的敬畏。我想谁都无法从土壤上彻底拔除自己,任何写作都携带着握笔者的口音、传统和不由自主的爱国主义。即使观念反叛,向往腾空的树冠有多盛大,倒影中的根系就有多漫长。我所反对的,仅只散文单一化的表述模式,这与反对现实主义为小说的唯一表现途径的道理相仿。我强调加法,新的写作手法以生长自身为目的,而非剿杀旧有。在某些前辈眼里,仿若有那么一标散匪,以袭扰传统优雅的稳定性为能事。可谁希罕当纂权夺位者,什么“新散文领军人物”?写作不是揭竿而起的起义,不需要组织来为自己壮胆的部队。从创作角度,“团结”不是在显示力量,恰恰,暴露出个体的薄弱。作家应该以一己之力来爱或对抗这个世界,而不是依靠团队经营来谋取政治化的利益。
  假设我因此被指责为在传统和大师面前缺少基本的谦卑态度,那也无所谓。什么是谦卑?看看食肉动物的狩猎过程就明白了。豹子在捕杀之前,如何低眉顺耳,深躬身躯,它小心翼翼,密切留意猎物点滴的情绪变化和小动作,甚至对方抖动一下眼睫,它都吓得更深地匍匐下去,耐心等待对方平静了,才又像个谄媚者那样谨小慎微地靠拢过去。哪里还能找到比这更谦卑的姿态呢?可一旦到了足够的近距离,豹子倏然跃起,在此之前持续的卑微一点儿也不妨碍它迅速咬断猎物的喉管,并在汹涌的血流里胃口大开地开始宴席。与其把谦虚和恭敬当作得势前的技术手段,我宁愿放弃,选择磊落的傲慢。
  在有咸度的环境里,写作者能否誓作孤独之鱼,永远张目而不流泪,坚持着,它的畅游、它的鳞刺、它的捍卫和永不止息的生长?
  奇峻句式和浮靡色调是我的语言风格,换言之,我一直带有巴洛克式的颓废。写了快二十年。气力的耗损,使我把有难度和规模的题材视若畏途;手法的高度重复,更让人感到疲惫和厌倦,我在频繁的铺张中逐渐失去欣喜和耐心,却又无力挣脱自己制造的泥泞……像满月下溺身沼泽的鹿,带着它沉重、奢华却分外障事的角叉。
  写作不过是探求自我的可能和极限,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散发另外的体味。我鼓励自己:快跑,快跑,你是十二点钟的表,只要稍稍调整,就会有新的方向和角度。然而,这种欺骗性的煽动往往徒劳,我积重难返。永远有多远?即使一步之遥,如果我无法挪动,它也无法抵达。假设尝试极简主义我必将失败,因为那条路离我太远了。苏珊•桑塔格在谈论杰克•史密斯的电影时做如下评述:“更新的电影──既包括那些出色的作品,也包括那些拍得糟糕、单调乏味的作品──则显示出一种叫人受不了的对任何技巧因素的冷淡,一种刻意的质朴……在美国,而不是在任何其他地方,这一信仰有赖于这种看法,即技巧方面的匀称与精致妨碍了自发性、真实性以及直接性。”她随后说:“如今,对技巧的冷淡常常伴以直露的风格;现代对艺术中那种精心谋划的倾向的反抗常常采取美学克制的形式。”风格与风格之间的差距,有时比文体与文体之间的差距还要巨大。每个写作者都是在各自的羊肠路上,咫尺天涯,羁旅孤独,或挥霍激情,或面临绝境。
  手机响了,短信,是位远方的小说家问候夏至。他正着手长篇,是块硬骨头,攻坚阶段,每每迎接挑战,难免在信心与自我怀疑之间摇摆。我佩服他们经年累月从事着如此消耗智力与体能的浩大工程。长篇与举重无异,还是挺举;不像我写散文随笔,题材再难,篇幅再长,也不过一逞抓举之勇。
  顺着刚才思路,我和他用短信探讨改变个人风格的可能性。输入笔画的同时,我头脑里忽然涌现鲸鱼远航的画面。座头鲸是所有哺乳动物里迁徙距离最远的,它不因自己的体积庞大而减少远征。那些伟大的作家,创造力蓬勃旺盛,他们的著述数量惊人,并且有勇气不断把自己驱遣到更遥远、更荒凉的领域,从而完成生命意义的壮丽迁徒。的确,大师们让我联想起这潜游大海的巨兽,想起在它尾鳍的重击下,每每如何激起令人震撼的雷霆般的浪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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