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年寒窗苦读,只为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如烟,你说,我能不能高中呢?”渡口边,我与何方并肩而立,他一脸凝重,问我。 “不管你能不能高中,如烟都等你!”望向他,我眼里是深深的眷恋。 “如烟,你一定要等我,等我高中之日,我一定回来娶你”。坚定的声音忽然响起,但是听来又颇为遥远。 我猛然坐起身来,锦披自肩头滑下,我有点神不守舍的转过头,长窗下铜角正响起一滴滴单调沉闷的漏声,宣花窗外,太白星惨淡欲坠,天边犹似墨滚。 还未天亮,不过也要不了多久了。 我伸臂拥紧薄衾,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只是一个梦。 是呵,又怎能不是梦呢,那个曾经与我相伴,并许我一生承诺的人,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从江南至长安,路途何止千里,不知要翻几座山,又不知要涉几条河。 但是其实,比这还要远,还要远许多许多。 没有惊动丫寰,我悄悄披衣下床,西边,一弯新月淡淡的挂在天边。借着月光,我看到庭前的那几株桃花已然盛开,纷纷花瓣零落如雨。我刚嫁入贾府时,贾林为了讨好我,特地在这院中引入了山上的温泉水,地气颇热,以至于诱得桃花以为春已至,竟然纷纷盛开了,过几天寒气一降,它就懂得它原来是被骗了。 我伸手拈一朵桃花在掌心,细细的花瓣层叠,我有点恍惚。那一年的桃花,开得也是如此艳丽吧! 那一年的桃花开得格外好,就连百花楼里的那几株将死的桃树,竟也开出了一簇簇细小的花瓣,伶伶的开在枝头。钱塘县的桃花本就有名,每年这个时节来此赏花的人川流不息,而今年的桃花开得如此之艳,游客更是多了一倍有余。我倚窗而立,看着市集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好笑,桃花,哪里都有,何必千里迢迢来到这钱塘县,说是赏花,倒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心里千里百转间,觉得趣味全无,我低低浅笑出声。 百花楼,百花楼,是的,我是百花楼有名的歌妓,如烟。外面传言,我的嗓音有如天簌,舞姿动人,容颜倾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他们却不说,我只是一介青楼女子,琴艺是我惟一生存的价值。 还记得那一天,钱塘县来了位贾林贾老爷,据说家财万贯,常常流连于花丛之中,一掷千金,挥金如土。妈妈见钱眼开,强迫我卖身于贾老爷。我不从,僵持间忽然一个文弱的书生冲出来,把我拉出了出去。 那个书生,名叫何方,本是上京赶考的学子,因流恋于钱塘的桃花,故在此停留了数日。那天,他本在听我唱曲,看到贾方依仗自己的钱财,强带我就范,一时看不过眼,就救了我。 那次之后,他倒是常来百花楼听我唱曲,但每次都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再后来,我的曲子便是为他一人而唱,舞姿只为他一人而舞。相对间,我们眼里只有彼此,天地间只剩下彼此,他说他爱上了我,而我,也再也不离开他。 从此,我们夜夜笙歌。白天,我陪他游湖,泛舟;晚上,他与我吟诗,作对,我们十指相扣,发丝缠绕,一刻也不愿分开。但我却不能因为自己而耽误了他的前程,他满腹经纶,文采出众,如若此次可以金榜题名,前途必不可限量,而他,亦承诺于我,金榜题名之时便是迎娶我过门之日。 只一句,足亦。 那晚,我托丫寰小翠赠他银两,送他上京。一别就是一年,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已达成心愿,有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 思绪反复颠倒,不觉天边已渐渐发白,原来,寅时已过。猛然间想起昨天贾林交待过,今天晚上会在后花园设宴,到时让我唱曲儿。近几个月来,贾林频繁流连于青楼之间,几乎夜夜不归,若不是我唱曲还能为他拉扰些关系,恐怕早已被他赶出贾府了吧。 为自己轻叹一声,起身唤醒小翠,开始准备晚上的曲子。 贾府花园中,此时挤挤攘攘的坐了好多人。 左侧那一桌好像是朝中大臣,依仗自己的权力,拉帮结派的人不在少数,只可惜皇上却还未惊觉,真是为他担忧呀。 右侧那一桌好像是钱塘县有名的几位商人,据说个个富可敌国,看他们满面油光,腆着大肚子,对那些官员奉承地笑,便觉得恶心。 满园的人,黑压压的一片,个个口唇翻飞,神情激动,只言片语的字句飘过来:“美艳”,“才艺超群”“容颜倾国”。 这些人,悠闲地坐在这园子中品茶,浪费一下午的时光,不过只是为了听我唱首曲儿。 我嘴边微微牵动一下,觉得脖颈实在十分疲惫,只得用手托住侧腮。 远远地,我看到贾林向这边走来,满面春风,想必又是做成了某桩大生意或是又结交了某位官员,除了这些,我想不到别的什么事能令他如此兴奋。 贾林,正是我的相公。哦,确切的说,应该我是贾林的第七房小妾。这个看起来矮胖又有点猥缩的男人,凭着自己在官声上的那点关系,竟然也在钱塘混出了名声。贾林虽然整日花天酒地,流连于青楼,对我倒还算宠爱。一年前,我险些流落于街头之时,正是他收留了我,还娶我做了妾。虽说只是第七房,但总算让我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看他三步两步走到我面前,不敢怠慢,慌忙起身。 “如烟,时间差不多了,你去更衣准备吧!” “是,老爷,如烟这就去。” “哦,对了,如烟,今年的新科状元也来了,他说想看你起舞,你就准备一下吧!” “新科状元?” “是呀,就是何方何大人呀!他是回来探亲的,刚好赶上,我就请他过来了。好了,快去准备吧。” 何方,何方,乍听这两个字,我不由的一怔,心底某个角落又如针扎般的疼痛。但随即又释怀而笑,一年了,原来贾林没有骗我,他真的高中了,这样也不枉我的一番心意了。 此时的贾家花园,四周俱寂,人们的眼中只看到那个绿色的影子,耳边只有那铮铮的琴音。台上,我早已换下那一身红装,淡绿的衣裙不停地回旋,粉色的丝带如梦如幻,此刻的我,青丝未绾,苏洁柔纱,媚眼如丝,极尽妖娆,我如一只绿色的蝴蝶,轻盈飞舞于花丛之中。我尽情地舞于这高台之上,仿佛要将这一生的娇媚和娇艳全部化作这一曲。只因,上台前的那匆匆一瞥。 只一瞬,足以让我看清那魂牵梦萦的人儿。他端坐于一个偏僻的角落,手执一杯酒,似有千万愁绪在心中,却又难言,只能独自饮酒。对面,是一位清丽婉约的佳人,紫色罗裙,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笑却只为他一人。眼眸中,是深深的关切与眷恋。爱意,这般的明显,这般的执着,连我都能看得出,他岂会不懂? 收回目光,舞姿又起。我知道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那目光中,有不解,有怨恨。我直直迎上他的目光,凌乱于月下的花容,迷离的目光不带半分爱意。既然早已下定决心,那就要一直坚持,看他如此幸福,我又怎么忍心去打扰?今晚我拼尽一生,只为这一曲。这一曲,只为他而舞。 琴声停,我却未停。纠缠的发丝挡住了我的眼,飞扬起来的裙角无法停下,我旋转,再旋转,一圈一圈,回忆如我此时的脚步般凌乱。粉红的丝带再次抛向空中,映红了我的脸,这次我却没有接住,旋转中,我已跃下高台,如一只受伤的蝴蝶般跌落于那一方碎石之上。 我静静地躺在地上,鲜血如一朵盛开的桃花,艳得让人睁不开眼。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你牵着我的手漫步在钱塘江边,对我一字一顿地说:“如烟,你一定要我,等我高中之日,我一定回来娶你!”彼时的你,嘴角的笑容里带着温柔,还有几分端严。 一缕香魂,随风而散。 何方,我是如烟,当你看到这封信之时,我恐怕早已化作一缕轻烟,你不必难过,亦不必感到愧疚,如烟于你,只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我知道你一直在怨恨我为何没有等你,而是在一年前就匆匆嫁给了贾林。呵呵,说到底,你还只是一介书生,不懂得人情世故。你可知,官场之人从来都是只认钱不认才,纵然你才高八斗,满腹经纶,若没有钱财打通关系,想要得头名,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一晚,我将多年来积攒下来的首饰全部兑换成银两,托丫寰小翠交予你,送你上京赶考。也正因如此,我亦得罪了百花楼的妈妈,她将我赶出百花楼,我本想一死以保清白。却遇见一直倾慕我的贾林,他说可以帮你打通关系,让你得以金榜题名,条件是我做他的第七房小妾。你说,这样一个条件,既能帮你完成心愿,我又可以找到一个安身之所,安享富贵,我怎能不答应? 三日后,我便嫁给贾林,纵然我对他无情亦无爱,但我却不能背叛他。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为你再舞最后一曲。 今日,我见你得以高中,受到皇上的重用,我夙愿已了,只为你再舞一曲,我便再无遗憾。我本红尘女子,与你相识一场,已是皇天眷顾,如烟一生足亦。如烟虽已随风而去,但我会把祝福留给你,希望你早日找到红颜,与你私守一生,不离不弃。 我们今生有缘却无份,倘若真有来世,如烟与你再续前情。 如烟 绝笔 三日后的状元府,有人送给何方一封信,淡蓝的信封,还保留了丝丝香气。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文 / 陈小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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