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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饮食世界

 大闲人 2012-05-01

  苏东坡是北宋时代诗文书画无所不能、聪敏异常的奇才,也是一位美食之地眉州眉山走出来的美食家。虽然他的为官之路非常坎坷,但为食之道却非常用心,这在一定程度上舒缓了他的人生旅程。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东坡到过许多地方,一方水土,一方风物,各地的饮食风尚都能引起他浓厚的兴趣。东坡最初的为官之地是陕西风翔,那时遇到大旱,他在旱情解除后,命人宰羊做汤与民同庆,并写下“陇馔有熊腊,秦烹惟羊羹”的诗句。后来他调任杭州通判,又与茶结缘。有一次生病了,孤山寺的惠勤禅师教他一日饮浓茶数碗,痊愈后东坡在禅寺粉壁上题七绝云:“示病维摩元不病,在家灵运已忘家。何须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后来他又写出“从来佳茗似佳人”的名句赞美茶,品茶的境界,似乎再没有超过他的了。

  宋人在茶中寻趣,士大夫们以品茶为乐,比试茶品的高下。唐庚有一篇《斗茶记》,记几个相知带来自家拥有的好茶,在一起比试高低,以为乐事。东坡大约也是体验过这类游戏的,当然谁要真的得了绝品好茶,却又不会轻易取出斗试,因为舍它不得,所以东坡的《月兔茶》这样写道:

  环非环,块非块,中有迷离月兔儿,一似佳人裙上月。

  月圆还缺缺还圆,此月一缺圆何年?

  君不见,斗茶公子不忍斗小团,上有双衔绶带双飞鸾。

  不论是茶是酒是食,到了东坡那里,滋味都有些特别。曾经有人馈送东坡六壶酒,结果送酒人在半路跌了一跤,全都洒光。东坡虽然一滴酒没尝到,却风趣地以诗相谢。诗云:“不谓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青州从事”是美酒的代名。东坡早年起就不喜饮酒,自称是个看见酒盏就会醉倒的人。后来虽也喜饮,而饮亦不多。他写过一篇《书东皋子传后》的文字,十分生动地描述了自己对饮酒所取的态度,大意如下:我虽有时整日饮酒,但加起来也不过五合而已。不过我倒是极愿欣赏别人饮酒,一看到人们高高举起酒杯,缓缓将美酒倾入口腔,自己心中便有如波涛泛起,浩浩荡荡,我所体味到的舒适,自以为远远超过了那饮酒之人。我一直认为人生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就是一个既无病且无忧的人。我常储备一些优良药品,而且也善于酿酒。有人说,你这人既无病又不善饮,备药酿酒又是为何?我笑着对他说:病者得药,我也随之体轻;饮者醉倒,我也一样酣适。

  东坡体验饮酒的乐趣,还表现在一些文会游艺活动上。古人以荷叶为杯,以簪刺透叶柄,以荷柄为管吸饮,称为“碧筒饮”。东坡亦好此戏,并有《泛舟城南》诗记其趣,言“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暑月泛舟,风薰日炽,畅饮碧筒,真佳适也。

  东坡虽不是太爱饮酒,但却极爱食肉。有人烧好猪肉邀他去吃,等他到场时,肉已被人偷吃,他戏作小诗记其事:“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瞧瞧,上一回是酒没饮到,这一次是肉没吃着,对东坡而言,能赋诗调侃一番仍不失为一种享受。

  

拼死吃河豚

  东坡一生多次遭贬谪,在第一次谪居地黄州,他在城外的东坡开荒种地,自号“东坡居士”,自此也就得了“东坡”的别号。黄州给了东坡安身之所,也给了他美食,他在《初到黄州》一诗中写出“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句子,一开始就歌颂了那里的美食。还有“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的诗句,表明他对笋焖猪肉的偏好。东坡自己也会烹肉,宋人周紫芝在《竹坡诗话》中说,“东坡性喜嗜猪,在黄冈时,尝戏作《食猪肉》诗云:‘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后人将他创制的这道菜名为“东坡肉”,现在不少南北饭馆都能见到。

  黄州的饮食,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东坡那颗狂放的心。他喜欢吃油酥食品,当地人将“千层油酥饼”称为“东坡饼”。他也爱豆腐,当地传有“东坡豆腐”。宋人林洪记在《山家清供》中说,东坡豆腐的制作要点是将豆腐放入调好的面粉、鸡蛋和盐糊中挂糊,入五成热的油锅里炸过沥油,再与笋片和香菇合烹。东坡曾写下“煮豆为乳脂为酥”的诗句,正是为赞美这有滋有味的豆腐。

  猪肉烹之得法,可以味美诱人,江鲜更是如此。宋时在江南流行“拼死吃河豚”的说法,东坡先生虽不是江南人,也不怕冒此风险。宋人孙奕的《示儿编》记有这样一事:东坡谪居常州时,极好吃河豚,有一士人家烹河豚极妙,准备让东坡来尝尝他们的手艺。东坡入席后,这士人的家眷都藏在屏风后面,想听听他究竟如何品评。只见这客人只顾埋头大嚼,并无一句话出口,大家都十分失望。失望之中,忽听东坡大声赞道:“也值得一死呀!”“拼死吃河豚”,正是河豚诱惑力极大的证据。东坡“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七言绝句,更是写出了他对河豚美味的期待。

  河豚的烹调,是专门的技艺,东坡未必亲自掌过厨,但他在烹鱼一技,确是一把好手。在杭州,东坡烹西湖鲤鱼,采用单边煎法,浇咸萝卜汁与黄酒烧成,好事者称为“东坡鱼”。

  东坡先生爱猪肉、爱河豚,但他并不是一个一心追求美味的人。他曾捶萝卜为玉糁羹,不用多的佐料,只以白米粉为糁,以为味道超过醍醐,吃了一半,放下筷子赞叹道:“若非天竺酥酡,人间决无此味”,当下写诗记其事,云“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

  

从“皛饭”到“毳饭”

  在饮食里做做游戏,说说戏语,也是东坡的强项。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卷五十一“奇谑类”,收录了一个例子,可算是绝妙的饮食幽默:

  钱穆父尝请东坡食皛饭,子瞻以为必精洁之物,至则饭一盂、萝卜一碟、白汤一盏。坡笑曰:“此三白为皛耶?”相对哄然。

  “三白”之事,苏东坡一人就曾两度经历过,一次是与钱勰(穆父)共享,一次是与刘敛(贡父)合餐。明代张鼎思《琅琊代醉编》有较详细的叙说。事情是这样的:

  东坡有一次对刘贡父说:从前我曾有幸与人(当是指钱穆父)共享“三白”,觉得十分香美,当时简直不再相信世间有什么“八珍”之馔。贡父问这“三白”究竟是什么美味,东坡答道:“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原来是用生萝卜就盐佐饭,逗得贡父大笑不止。

  此后过了许久,刘贡父下了一帖请柬,请苏东坡吃“皛饭”。东坡没加思索,以为刘贡父读书多,学问大,皛饭一定出自什么典故,于是欣然前往。到了刘家一瞧,看到食案上只摆有萝卜、白盐、米饭,这才明白贡父是以“三白”的旧事开玩笑,于是端碗抡筷,几乎一扫而光。东坡起驾回府时,对贡父也发出了一个邀请,“明日请到我家来,当准备毳饭招待。”

  贡父明知这是戏言,只是不解毳饭究竟为何物,次日还是兴冲冲地到了苏府。二人见面,谈笑许久,过了中午,还不见设食。贡父饿得不行了,张口要饭吃,东坡不动声色,让他再等一会儿。如此再三,东坡回答如故。贡父急了,说是饿得实在受不了,这时只听东坡站起来慢慢地说:“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这不是毳饭是什么?”毛之意,“无”也,三无谓之“三毛”,也就成了毳饭了。贡父听了,捧腹大笑。不过,玩笑之后,东坡还是摆了实实在在的筵席,刘贡父饮到很晚才离去。

  “三白”早在唐代便是贫苦人家清淡饮食的代称,杨晔《膳夫经手录》说:“萝卜,贫寒之家与盐、饭偕行,号为‘三白’。”宋代文人以“三白”相戏,为的是让饮食生活增加一点色彩,多得一种兴味,并非真想追求那种清苦的生活。

  

晚年节食制欲力倡蔬食养生

  东坡先生晚年力倡蔬食养生的学说。他的《送乔仝寄贺君》诗里这样写道:“狂吟醉舞知无益,栗饭藜羹问养神”,拿自己的经验劝说别人。东坡到惠州,丰富的瓜果菜蔬主导了素食口味。他看着自己耕种收获的蔬菜,高兴地赋诗一首:“秋来霜露满园东,芦菔生儿芥生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他还有诗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东坡先生还写过一篇《菜羹赋》,非常真实地表达了他倡导蔬食的主张,其中说道:

  东坡先生卜居南山之下,服食器用称家之有无。水陆之味,贫不能致,煮蔓菁芦菔苦芥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酱,而有自然之味,盖易具而可常享。

  东坡先生的饮食观,还体现在《东坡志林·养生说》中。他说:“已饥方食,未饱先止。散步逍遥,务令腹空。当腹空时,即便入室。不拘昼夜,坐卧自便,惟在摄生,使如木偶。”要在腹空时安静地待在室内,数它四万八千下,这样就能“诸病自除,诸障渐灭。”东坡先生提倡止欲养生法,在另一篇小记中,题目即为《养生难在去欲》。在《赠张鹗》一笺中,东坡开列了养生“四味药”:“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四曰晚食以当肉。夫已饥而食,蔬食有过于八珍。而既饱之余,虽鱼鲞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强调清心寡欲,做适量运动以养生。

  东坡先生还有一篇《记三养》文说:

  东坡居士自今日以往,不过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馔则三之,可损不可增。有召我者,预以此先之,主人不从而过是者,乃止。一曰安分以养福,二曰宽胃以养气,三曰省费以养财。

  看来,到了晚年,东坡先生越发感到养生的重要,下决心在平日一顿不过一杯酒一盘肉,来了客人盛馔不过三盎,可少不可多。有人邀请,先将自己的用餐标准告诉主人,主人不听而筵宴过于丰盛,宁可罢宴。东坡先生养福、养气、养财的三养论,是他64岁时才悟出的道理。他的这个节食制欲的决心不知是否下得晚了一点,他在次年便于常州去世了。

  摘自《人物》2012年第2期 作者:王仁湘

老饕东坡的饮食世界

日期:2012-05-01 作者:王仁湘 来源:《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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