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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野樱花一样的疯女人》

 昵称3292220 2012-05-01


作者:羌人六

像一只受了伤的蜜蜂,疯女人在盖头山的树林子里晃悠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想挖一点折耳根,晚上在家凉拌着吃,始终没能找到,她怀疑它们被什么怪物藏了起来,不让她看见。
周围静悄悄的,不知年月的坟墓偶尔露出额头。野樱花铺天盖地的开着,它们用很长的胳膊把这里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间或有一些鸟儿的叫声传来,轻得仿佛只有几毫克。疯女人气喘吁吁地坐在一片青草上,她走累了,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但这似乎丝毫不能影响她心情的美丽。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被自己的母亲关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是今年除夕夜,她也没能走出房间半步,母亲不让她站在自家的晒坝看镇上的人们放烟花,她担心那些枪林弹雨会不小心就把她的疯女儿掳走,就永远回不来了。
现在,疯女人有些困,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哈欠连天,才注意到地上的青草湿漉漉的,已经把她刚换的裙子弄出了一小片云彩。使劲儿搓了几下,但无济于事,仿佛这人生里的污点。她想起小时候这一片树林还经常有野猪和狸子出没,现在它们和她的童年就像这一小片云彩,若隐若现,让人很难感觉心安。
“时间真是水做的啊,”无言的悲凉就像盖头山的草木,冬去春来,繁衍不息。她很孤独,觉得自己的命就像一条可怜巴巴的狗,无人理解,鲜有温暖,欢乐被冻成冰。幸好今天母亲出门的时候忘了关门,否则她真的要被囚禁一辈子呢。不管怎么说,这样的机会不多,疯女人想好好享受一下这春天般的气息,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来,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感觉晕晕的。对于一个内心孤独的人来说,烟就是最好的解药,疯女人似乎不再记得自己是怎么学会抽烟的了。印象中好像是在绵阳城里打工的时候学会的,她不敢肯定,那时候她还非常年轻,是一个再也普通不过的山妹子。
疯女人不但抽烟厉害,喝酒也丝毫不差,喝马尿跟喝水似的,村里人最能喝的男人也能被她喝倒。在所有了解底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人认为疯女人是正常的,久而久之,这个谎言就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惯性,甚至能把一个人置于死地。在当地,女人抽烟已属异类,疯女人又抽烟又喝酒,那简直就是十恶不赦。可以负责任的说,疯女人就是这么疯掉的。流言蜚语就像一头看不见的猛兽,居心叵测的人们用自己编织的恶毒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毁了。
如今,疯女人就像盖头山那连绵起伏的野樱花,清贫寂寞,自生自灭。
也许中午吃了太多的土豆,疯女人的肚子很不舒服。她大大咧咧的打了一串响屁。幸好周围没有别人,否则她也会羞红了脸。树林里的光线很暗,疯女人在这里已经坐了好长时间,今天真是一无所获,她没有挖到一点折耳根,要知道她其实已经很久没吃过新鲜的蔬菜了。她的母亲每次做饭都是弄些泡菜和豆腐眼下饭,她吃不惯,虽然家里没什么收入,但人总得吃饭吧。疯女人的母亲是位神婆,能请菩萨善做法事,多少能挣点功德钱,要不是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老太婆倒是心疼女儿,除了不准出门,要什么都尽量满足,她也是一位命苦的女人,很多年前丈夫就因为到山西挖煤,再也没有回来。
有的人说她丈夫在外面发了猛财,有了新欢,不想回来了。有的说是遇到了矿难,神婆很伤心。数十年如一日的到盖头山的观音庙里拜佛许愿,据说用的香火钱都能盖一座楼房了。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丈夫没回来,自己却多多少少学了点本事,能上天入地,与众神商讨要是了。因此每逢庙会,她都会早早赶到那里,为人们化忧解难,祈求福禄,深得本地人的爱戴。如果不是大家知道她有一个疯女儿,恐怕早就把神婆供在庙里,当菩萨一样供奉了。说来也怪,医院治不好的病,到神婆那里很快就能痊愈。即便不能痊愈,神婆也会愁眉苦脸地告诉病人这是得罪了哪位菩萨云云,直到不了了之。 自从女儿疯了以来,神婆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她的本事还没练到炉火纯青,这让她很是失落。
疯女人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是神婆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其中艰难,恐怕谁也说不清。疯女人很早就懂事了,穷人的一切美德她都有,朴实、善良、节约、勤快,村里人没一个不夸她乖巧机灵、善解人意,人也长得漂亮。因此到了十七八岁,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把神婆家的门槛都要挤破了。这么好的闺女谁舍得那么早嫁出去,神婆总是气定神闲地摇了摇头,说娃娃还小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疯女人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可她一点也没有回去的意思。接连抽了好几支红塔山,感觉还不过瘾。想再点一支吧,又觉得自己太奢侈了。人间的事谁说得清楚,讲得明白?疯女人还是大姑娘那会儿,心眼实在得紧,掉在饭桌上的一粒米也要捡到嘴里吃了,“浪费了多可惜!”她的母亲常常教育她要节约粮食,疯女人可记得一清二楚,在吃饭和日常生活中,从不掉以轻心。可怜天下父母心,神婆哪里知道,苦口婆心其实是为女儿后来的命运埋下了祸根。
疯女人二十岁那年,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完完全全变成了村里的大美人。邻村有家经济条件不错的木匠到家里提亲,神婆见那年轻人也长得标致,配自家闺女真是天作之合,觉得满意,就点头同意了。男方家里人知道她们家里穷得叮当响,生怕煮在碗里的凤凰飞了,就想疯女人早点过门。当然,那时候疯女人还不是疯女人,她只是和这个早已习惯了铺张和虚荣的时代格格不入,或者说,不合时宜。
时到今日,疯女人还没有忘记那个太阳火红火红的日子,她是穿着如何鲜艳的衣服和未婚夫到街上去买结婚用品的。那天他们手挽着手,幸福地走在擂鼓镇的大街上。一切都那么新鲜,到处都是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形形色色的人,长这么大以来,她似乎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热火朝天的场面。还没有谈婚论嫁以前,母亲就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守护神,没钱读不起书就不说了,她甚至连赶集是怎么回事儿也没弄个明白。每次赶集,她的母亲就会从从鸡舍里逮一只鸡或者鸭子到街上去,然后买些油盐酱醋回来。当家里的畜生越来越少的时候,疯女人都会哭闹一场,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经营照看它们,她唯一的朋友就是这些畜生啊,母亲却把它们丢到镇上去了,她觉得很是可惜。因此她隐隐有些憎恶赶集,憎恶那些买走了她的朋友的人。母亲也从来不给她解释其中缘由,对世事知道太多只会变成一种伤害,这个可怜的妇人有时候颇有见地。
那一天疯女人看着自己的未婚夫买了一样东西就要把身上的钱拿一点出去,很是心疼,她的眉头越来越紧。这样下去不行,得想办法把钱留住才行。虽然她不知道钱到底有多大用处,只是隐约觉得正是这些皱巴巴的纸把她的朋友给出卖了。他们在大街上逛了好长时间,终于觉得肚子有些熬不住了。
“走,我带你去吃饭,”疯女人虽然不太喜欢未婚夫买东西,但她喜欢热闹,以为就要回家了,赶忙说,“我还不饿,干脆咱们再到处看看,等晚点再回家吃。”
这话把未婚夫逗得哈哈大笑,说:“我们今天不回家吃饭,就在街上打馆子。”
“打馆子?我不去。”疯女人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母亲有一次回家说她在街上打馆子了,划不来得很,一碗面条用了三块五毛钱。疯女人在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馆子是打不得的,吃饭还要给钱,相比在家里吃要实惠得多。
“你想吃啥,放心吧,花不了多少钱。”未婚夫似乎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心里竟然有些感动和心疼,他把她的手拽得紧紧的。两个人进了一家饭店。吃饭的人可真多,几个伙计在桌子和桌子间忙碌,吆喝着,空气里弥漫着饭菜浓浓的香气。他们在饭店的一个安静角落里坐了下来。墙上有个方方正正的家伙惹得女人很是好奇,那就是电视机?她记得听母亲说过电视机,那里面的人和画面都是活生生的,仿佛另一个世界。电视机正开着,节目正好是《西游记》,观音菩萨正在给迷途的孙悟空指点迷津。疯女人一下子愣在那里,手心激动得出汗,她没想到观世音菩萨是真的,原来她就住在电视里啊,她若有所思——急于想把这个伟大的发现告诉她的母亲,母亲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得忘乎所以,她想。
就在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问她要吃什么,疯女人一脸尴尬,不知说什么是好,毕竟长这么大,还没打过馆子。还是未婚夫解了围,要了一份土回锅肉,一份木耳肉片,一个圆子汤。
“老板,算账!”这时候,一个阔气的声音在饭店里响起,疯女人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
一个人吃饭怎么点那么多菜,真是浪费。当疯女人的视线定格在那些残汤剩菜的时候,心里有了主意。她有些羞赧地看着未婚夫,指了指那一桌的剩菜,“我们中午就吃那些剩菜吧。”
未婚夫似乎没听明白。
疯女人再也不说话了,径直走向那一桌剩菜。利索地把它们收到一个盘子里,端到自己的餐桌上。未婚夫被她的这一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你要干啥?”
不止她的未婚夫,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身上了,好想在打量两个怪物。
“把你刚才点的菜退了,我们吃这个吧,”疯女人一字一句地说,好像并不介意旁人戏谑的眼神。
未婚夫的脸噌的一下红了起来,大火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神经病,”他冲着她骂了一句,顺势一个耳光,扇得疯女人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
疯女人是山里的妹子,性格像辣椒,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还了未婚夫一巴掌。
“你,你,你……”未婚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给我滚!真是个疯子!”
疯女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店。饭店里的未婚夫惊愕着脸,真恨不得地上能裂开一个口子钻进去。他明白疯女人的心思,可节俭哪能节俭到如此地步?再说吃一顿饭能花多少钱?给别人做一天木匠活,至少也要吃上好几天啊,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疯女人。
恶毒一旦拉开了序幕,要收场就太难了。
这注定是一场悲剧。疯女人还是变成了他的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娃,也成了他生命里的绊脚石。婚后,他越来越发现这个女人的不合时宜,几乎让他丢尽了脸面。比如,做饭的时候,她从来都不愿淘米;洗衣服的时候连洗衣粉都舍不得用;喜欢跑到别人家里看电视,自家的电视却成了摆设。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迁怒他,疯女人仿佛真的变成疯女人了,他甚至不能容忍自己用正常的眼光面对她。就这样,疯女人的疯开始声名远扬,几乎没人愿意和她说话了——她感觉到周围仿佛有一根绳子把自己吊了起来,悬在半空。
他们离婚了。盖头山上关于疯女人的传言越来越多。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说的人越多,不是真的,也变成了真的。疯女人真的疯了。她根本无权选择自己的命运。她的命运被揣在别人的嘴巴里,在那里摇晃,摇晃,最后跌落在地上,变成了碎片。
几年之后,疯女人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她独自背上行囊到城里打工,当服务员,最后变成一名妓女。抽烟喝酒打牌纵欲,她学会了享受生命,只是更加单薄。城市的生活同样无法忍受她的存在。生活太可怜了,正如节约不再是一种美德,这是人性的悲哀,时代的悲哀。
疯女人就像一朵走下了山河的野樱花,随风飘零。当她再次回到盖头山的时候,她确实已经疯了。那些人她谁也不认识,她的穿着打扮,甚至谈吐,都比那些村里人时髦得多。人们不敢再说她是疯女人,远远的避着她,仿佛她有核辐射一般,能把人吓傻。人们都说她在外面染了病。她觉得他们都病了。
天终于黑了。树林里一片漆黑,盖头山没有星光,白日的喧嚣都悄悄地回到家里。只有疯女人不想回家,她担心母亲的责骂,更担心自己回去之后就再也不能出门,不能在这云一样飘渺的大地上漫游了。一个疯女人没有这种权利。她实实在在贪恋这份美好和自由,并且,没有人能阻止和拒绝她的任性和执着。她真是太固执了,固执得有些荒谬。
盖头山的野樱花铺天盖地。疯女人的孤独也是。她累了,但是没人会到这片树林拯救她。她孤孤单单地躺在一片草地上。她的裙子上有一片云彩。
“所有的人都死了,”她突然会心地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放肆,那么刺耳,连鬼魂也不敢靠近。她想起那位可怜的母亲来,可能正在盖头山的某个路上一筹莫展。她的女儿丢了,很多年她都没能找到她。疯女人一想起自己总是跟她发脾气耍泼,胸口就隐隐的痛,好想那里埋着一颗雷,埋着一种无言的愤怒。她又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得到人们的理解和拥抱啊,可即便是自己削尖了脑袋往人群里钻,也不会有人搭理她的。
“我究竟错在哪里?”这个问题像影子一样贴着她。天很黑,黑得所有人都找不到自己的灵魂,找不到自己的眼睛、嘴巴还有心跳。起风了,她才觉得自己穿得有些单薄,有些冷。回不回家成了一个让人纠结的问题,这个野樱花一样的疯女人,在盖头山的寂寞之中深陷,无法自拔。
在这里疯女人抽完了一盒烟,寂寞依旧。烟头零散地抛落于草丛中。四周燃起了昆虫愉悦的琴声,那是春天的歌唱,童年的记忆,或者,内心的独白。一切都那么美,美得叫人心碎。“还是回家吧,”她跟自己说,自己怎么能狠心丢下母亲一个人?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草地上站起来,腿肚子有些发麻,疯女人差点没能站稳。等她想回家的时候,脚下的路已经模糊。偌大的树林里,白茫茫的野樱花依稀可辨,她闻着熟悉的芬芳,那是事关美德的迟疑、困惑、伤感的气味,压抑的悲凉让这个野樱花一样的疯女人,忽然嚎啕起来。
也许,时间不过是人的一种宿命,正如等待和绝望。

2012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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