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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兄在“清网”

 大闲人 2012-05-04

我的弟兄在“清网”

李春良 《 光明日报 》( 2012年05月04日   14 版)

    唉,我这个心软的弟兄,这哪里是去抓捕,分明是去扶贫啊!我一时无语,只好拍拍建平的肩膀算是安慰。哪知道他这大年夜的眼泪像子弹一样击中了逃犯的心脏。

    警察的眼泪把逃犯“哭回来了”

    “清网”是警察的专业术语。“网”是警察们专用的“内网”,所有警察要抓捕的逃犯,都在这个“内网”上发布通缉令,然后全国的警察人人见而抓之。所谓“清网”就是全国的警察在统一号令下,对被通缉的在逃犯开展的一次大追捕行动。

    而我的弟兄王建平,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他自己的清网行动。

    在交警大队,我的弟兄有很多,建平算是“最弟兄”的一个。

    很多年前,我那时还在看守所任教导员,政治处主任说赶紧过来领人,给你调个警察过去。这个警察就是建平,胖胖的脸,大嘴厚唇,一副憨厚诚实的模样,像个勤劳苦干的主,便安排他去了狱政区管教组,跟着小东副所长当管教。

    “兄弟,领导,这活行吗?”

    他这很有意思的称呼让我印象深刻。我认真瞅他两眼,没看出什么畏难表情,便说:“弟兄,跟着副所长好好干,十天半月保你出徒。”

    那时看守所人手少,重刑犯又多,建平便跟着小东起早贪黑地忙活,管教员的业务很快便熟悉了。不久,要执行一批死刑犯,那时是枪决,不像现在静悄悄地打一针就行了。行刑这天,武警负责外围及重要部位的警戒,管教员两人一组看着死刑犯洗漱换衣服,然后带到一间大的管教办公室用早餐,我们所给死刑犯人准备的大多是饺子,偶尔也会根据犯人的要求加碗鸡蛋面条。监区是严禁吸烟的,但此时若是有人提出抽支烟,管教员也早就准备好了。之后是分别到另一间管教室接受法院的判决裁定,履行一些法律手续,最后是与家属亲友见上一面,上法绳,交给局里负责架刑的押上车,看守所的任务才算完成。

    这天,在三名死刑犯吃早餐时,我突然发现建平的眼睛有些不对劲儿,总有亮晶晶的泪花闪来闪去。不好,原来这弟兄心软,眼窝子这么浅。这时候换人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有多加注意,谁知到了与家属见面时,面对着生离死别的哭喊声,建平终于彻底崩溃,泪珠一对一双地哗哗淌上那张胖脸,就差没嚎啕大哭了。一边是死刑犯和亲属在哭,一边是警察在哭,还当着各级公检法首长的面,这总归不是件得体的事,我和小东急忙将建平换下来。

    那天上午,建平躲在管教室里哭了个够。这件事也一时在看守所传为笑谈,快退休的一名老管教说,这要搁我年轻那阵,肯定就是政治立场问题了。现在虽不是什么政治问题,可我们从此不敢再让建平干心硬似铁的活。时间过去了很久,人们才渐渐淡忘了建平好哭心软这茬儿。

    岁月一晃,十多年便过去。这年除夕,我让建平带队去一百多公里外的桦甸市抓个交通肇事犯罪嫌疑人。这时我是交警大队长,他是事故科长。

    “路上注意安全,辛苦你了,弟兄!”

    “放心,听我好消息吧,领导兄弟!”

    建平年长我几岁,当年我那有些调侃的称呼倒也歪打正着。这个大年夜,我一直心神不定的坐在电视机前,想着案子。犯罪嫌疑人叫刘青俊,把人撞死后逃逸很多年了。要是今晚建平能把这个刘青俊抓回来,一定会让我过年的心情百倍地好起来。可建平一直音信皆无。热闹的春晚结束了,主持人朱军那张洋溢着朝气的小黑脸还在我眼前晃动,朦胧中我似乎小睡了一觉,手机才惊心动魄地叫起来。我急忙跳起来按下接听键。“建平弟兄,抓住没有?”

    那边一下静默了,好长时间,才传来吭哧吭哧的抽泣声:“兄弟,没抓着!”

    没抓着也不至于哭啊!一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我急忙开车去入城口将他们截住,通过同去弟兄的讲述,明白了个大概。

    建平一行赶到桦甸时,很顺利地摸到了城乡接合部刘青俊租住的小平房。叫开门,刘没在家,看来连续地抓捕已使其成惊弓之鸟,警察能想到的,他也想到了。同去的弟兄宣讲完政策就要往回撤了,大过年的,谁不想往家赶。可建平望着这间家徒四壁盆清灶冷的小屋,看到连冷带怕一对瑟瑟发抖的母女,听着外面响成一片的鞭炮声,又动了感情。

    “大过年的,刘青俊真的作孽呀!”说着建平轻轻拍了拍一直躲在妈妈身后的这个七八岁女孩的小脑瓜,“让孩子遭这个罪你也是作孽呀!弟妹,听我一句劝,让刘兄弟回来吧,他要主动投案,就有条件争取从轻处理,你们求求亲戚朋友凑些钱给被害人赔了,将心比心,咱们还有人在,有人在不就有希望吗?”建平说到动情处,流下泪来,临走他又把兜里的几百块钱掏出来,让刘的妻女过年用,感动得刘妻泪流满面,和他一起哭。

    唉,我这个心软的弟兄,这哪里是去抓捕,分明是去扶贫啊!

    我一时无语,只好拍拍建平的肩膀算是安慰。哪知道他这大年夜的眼泪像子弹一样击中了逃犯的心脏。

    正月初七一上班,建平便兴冲冲跑过来,说刘青俊投案自首来了!惊得我目瞪口呆。这是真的吗?这家伙可跑了五六年了!我急忙赶到留置室,正听见刘对讯问民警说,你们的那个科长能给我这逃犯的老婆孩子拿钱过年,还哭了,这样的人我能不相信吗?

    看来,这家伙是让建平给哭回来的,我确定无疑!

    最终刘被从轻判处缓刑。建平高兴地说,领导兄弟,我越来越感到这事故科长的活有意义啊,很有意义,真得感谢你这个伯乐哩!好像刘就是他家亲戚。

    修鞋的卖唱的,他哥呀姐呀叫得个甜,他要问点啥事,人家不告诉他都觉得不好意思

    建平当事故科长,真的是我向局里推荐的,也是我鼓动他参与竞聘的。一同在看守所工作了几年,我先调到了新华派出所任教导员,建平晚我两个月到派出所当责任区民警。记得他报到那天又让我吃了一惊,弟兄,你不在看守所好好当管教,跑派出所来干什么?建平笑嘻嘻的,说兄弟,我不让你领导难受啊!于是,我们又一同在派出所工作了两年,这两年,有几起案子显示了建平的能耐。一天,光天化日之下,辖区内一游戏厅被抢劫,女老板险些被勒死,刑警队说流窜作案的可能性大,因为排查范围太大,人也缓过来了没啥事,钱也才抢走几百元,就交给派出所查查看看吧。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同警组的人都听明白了,人家刑警现在重点盯着大案要案,特别是命案,这小案子你派出所民警和和稀泥也就得了,没有线索,你把007弄来也没用啊!于是我们装模作样地工作几天,就准备鸣锣收兵了,只有建平还闷着头在责任区里一本正经地走访调查。我说弟兄,查得这么认真,有线索了?

    没有,不过我觉得不像他们分析的那样,作案人很慌乱,手劲儿也不大,我想该是两个雏。说完就又闷着头下片区了。一周后,犯罪嫌疑人还真让建平捞了出来,是附近中学的两个学生。案子破了,可建平一点儿也不高兴。竟然是两个学生,他们还是孩子啊!唉……

    这是2002年春天的事,到了夏天,辖区又出一惊天大案,山城镇的几个女孩来城里逛街,突然就失踪了一天,第二天跑回去一个,说是被一伙犯罪分子挟持了。这案子惊动了市里的主要领导,限期三天破案。限期破案,对警察来说是件很要命的事,几十个人忽拉拉下到责任区里连夜开展工作,第二天早晨,一条还算像样的线索摸了上来,可等我们十几个人赶到时早已人去屋空。房东说,他们是坐一台红色轿车走的。说实话我有些灰心丧气,连续工作一天一宿,人困马乏的,都有些干不动了。所长说实在坚持不住的休息两个小时,能行的继续下去查这台红色轿车。建平肯定是能行的,这天他一直在街上转悠,傍晚时这台红色轿车还真让他找到了,是一台出租车。确定了这伙人的藏身窝点,我们兴奋地赶赴城乡接合部的福民村。车上,和建平同一警组的关永说,大脸行,还是大脸厉害!我问大脸是谁。关永说建平啊,他那张大脸没白长,脸大,面子也大,不管是出租车司机还是小吃部老板,就连修鞋的卖唱的,他哥呀姐呀弟呀妹的叫得个甜,很快就弄得挺近乎,他要问点啥事,人家不告诉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大脸,面子大!

    这次抓捕,我们动用了武器。从警以来,开枪的机会并不多,这算是一次。一番搏斗,三个家伙全被押回,十几个弟兄也一身泥水。冲得太猛,建平脚脖子崴伤了,接下来去东丰掏这个强迫妇女卖淫犯罪团伙的老窝,建平没能参加,可这也足以让我印象深刻了。

    我知道这是他又学的一套牛贩子专用的哑语

    “兄弟领导,这活行吗?”多年前建平问过这句话,当上事故科长后,他又这么问我,只是这一次看得出他有些忐忑。也好,有压力才有动力嘛。

    我想处理积案怎么也够他忙半年的,建平领着几个弟兄却只用了三个月,就把七八十起积案处理完了。第一个来大队送锦旗的是个叫夏战河的农民,言谈举止倒显得很有文化,他说我这个事故,就说对方找不到了,一拖就是四年多。我盼星星盼月亮,把一只眼睛都盼瞎了,还好,剩下的这只独眼终于把王科长盼来了……说着,独眼里流下了一行热泪,我多次表白,自己心硬似铁,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也流泪了。

    很快事故科会议室的锦旗牌匾就挂不下了。

    我说弟兄,头三把火烧得挺旺啊!

    建平却瞅着手里的卷案,愁眉不展,说兄弟,这李洪庆上访的案子可咋整?这又是一起难缠的案子,李的妻子是环卫处的临时工,工作时被一大货车撞成重伤瘫痪,大货车司机王某将其送到医院后开车逃跑。这是七年前的案子了。这些年李为了给妻子治病,弄得家徒四壁,两个儿子三十大几了也没成家。这些天,建平经常走访一下,通报案件进展情况,也搞过一次扶贫济困,李的情绪还算稳定。

    “关键是把人抓住!”说完我才意识到这是一句多么没水平的废话。“吸取前几次的教训,先派出个人去王的户籍地扩大线索!”我认真想了一下,补充说。

    “我去吧!兄弟!这次争取拿下!”

    第二天,建平把工作交待给副科长,说家里有事请假走了。全大队只有我知道他去了长白山里的湾湾镇,那是个民风比较彪悍,需要法制春风进一步吹拂的地方。我和建平心照不宣,这个并不复杂的案子明明知道嫌疑人在哪儿,可一拖七年就是抓不着,一定是我们内部出了问题,现在追究问题出在哪儿已没有意义,关键是做好保密工作把人抓到位。

    “兄弟,搞清王的住地了!”

    “兄弟,弄清家庭成员情况了!”

    “兄弟,王的行踪已经掌握了。”

    一周以后,连续三个晚上,手机里准时传来建平平静的声音。那年第一场小雪落下的那天,建平来电话说兄弟,今晚带人来吧,再不来我要冻干巴了!

    当夜12点多钟,当我带人赶到湾湾镇时,建平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和每个兄弟都拥抱了一下,而弟兄们这时才明白他们科长失踪这十来天干什么去了。

    王住在镇边的山坡上,前后百十来米就是树林,弟兄们封窗堵门,很快就位。建平说东屋是他的父母,他和媳妇住西屋。

    “在吗?”我仍担心出现意外。

    “肯定在,我一直在前山坡盯着嘞,他今晚五点多钟回来就没再出门。”建平小声说着上前敲门,里面拖延了十来分钟才打开门划。屋里只有王的妻子一人,称王今晚没回来,可炕上明明是两套被褥两个枕头,枕头上脑袋压出来的坑还清晰可见。我想,除非这屋里有地道,或者王有土行孙的功夫。屋外的弟兄没有撤,我们在里面搜索了好几遍,最终在立柜下面很小的一个柜子里发现了王。我惊异于人在急眼时的特异功能,这不足50公分的小柜子竟能装得下五大三粗的王。进去不易出来更不易,王在我们的帮助下,出柜子竟花了十几分钟。

    直到离开湾湾镇十几公里,大家才放松下来。望着前车闪烁的警灯,我问建平这十来天的工作情况。建平说他化装成贩卖黑材的木材贩子。所谓黑材就是没有采伐手续,老百姓私自从山上盗伐的林木。由于是违法犯罪的勾当,所以你的行踪鬼祟一些,蹊跷一些,人们也不会怀疑,并且这些黑材贩子也很受当地人们的欢迎,毕竟他们手里的黑材只有通过这些人才能变现,否则过几年只能烧火取暖了。

    这件案子至此已经透亮了,建平干得很漂亮,可要说最漂亮的应该是转过年来的春天。

    交通肇事逃逸也像流行病,有时会传染的。这年春天,连发几起一般事故逃逸案后,终于发了一起重大的,一台农用货车将一朝鲜族少女撞成重伤后跑了。由于是弃车逃逸,我开始还比较乐观,顺车找人呗,有什么难的,可建平很快报来情况,说车的所有手续都是假的,是黑车!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司机不傻,要是真的他还跑什么?伤者开颅后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几位朝鲜族阿妈妮每天都来我办公室询问破案进展,我倍感巨大的责任与压力。

    “这台黑车能值多少钱?”

    “撑破了天也就值个万八千的。”

    “再检一遍车怎么样?”既然只有这台破车,我希望还能从中发现点什么。建平说不用了,他已检了好几遍了,车厢上有股牛粪味,说明这车是拉牛的,最起码是拉过牛的,驾驶室有一张长平高速的收费票据。顺着沈阳到长春公路的两侧延伸,范围太广,无异于大海捞针,可建平还是决定去捞一下,除此之外无路可走。这些天建平把自己当成牛贩子,坐着公共汽车,或者搭乘拉牛的车,奔波在沈阳至长春沿线乡镇的牛市上,最终传来了好消息。那天上午,电话里建平平静地说兄弟,我看好了两头牛,赶紧带一万元来开原镇郊牛市。我知道,案子已经破了,备不住犯罪嫌疑人就在建平身边。不出所料,当我带人赶到时,建平冲身边的人点点头,几个兄弟一拥而上将其按倒在地,犯罪嫌疑人还大叫,你们不赶紧交钱,开什么玩笑?难怪犯罪嫌疑人被建平忽悠住了,再看建平,蓬头垢面,脖子上还有几条泥道道,脚穿黄胶鞋,廉价的迷彩服裤腿一条挽到膝盖,一条触到脚面,浑身的牛粪味,一个十足的牛贩子。尽管一脸疲惫,可还处在破了案的兴奋中,他伸出右拳边比划边说,兄弟领导,这是什么?三千。这是什么?五千。这是什么?价钱太高,不要了。这是成交……

    我知道这是他又学的一套牛贩子专用的哑语,说得了,想吃什么,兄弟请你!建平说,什么也不想吃,你还是请我洗个澡吧,这一身牛粪味,回去你嫂子还能让我进门吗?

    何投案自首这天,建平在办公室突然扯开喉咙高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建平是通过竞聘当上副大队长的。这一段时间,建平虽然不再管事故处理,可有一起乡村小学女教师被撞案他还要求负责,他说他向被害人亲属做出过承诺。该案件犯罪嫌疑人何某已经确定,可几年来一直没有抓捕到位,女教师成了植物人,繁重的负担使其丈夫的精神几近崩溃。建平经常专程或趁下乡之机到其家中谈心唠家常,鼓励他坚强地生活下去,并郑重承诺只要自己还当警察,就一定想方设法把何某抓捕到位。

    这期间也有好事者劝女教师的丈夫去上访告状。可他却说上什么访告什么状,警察也是人,杀人案破不了的有多少,何况一个交通肇事。再说了人家交警队一直都没放弃这个案子,咱再去添乱,还有良心吗?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王大队。

    公安部在全国开展的“清网行动”是2011年5月份开始的,我们局真正动起来,是7月份了。建平像打了一针兴奋剂,说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突破。他先带人到辉南县石道河镇,向嫌疑人何某的亲属宣讲政策。一周后没有动静,他又做通辉南县法院工作,求了一名法官再次前往,宣布要从明年开始,收回何某一家的耕种土地再租给他人,租金收入交给被害人,直至达到法定赔偿数额为止。我不知他怎么想出了这一招,这一招很管用,何逃跑更多的是想逃避经济赔偿,这样一来等于从经济上抄了他的后路,看得出,何的亲属感到了压力。又过了十来天,何仍在做最后挣扎,建平再次出手,印了上千张悬赏通告,在何住的村屯大街小巷贴了个遍。

    “我就不信,这个镇,这个村屯就没有一个举报的!”建平还在研究下一步的行动,那边何和他的亲属已彻底崩溃了,何的哥哥打来电话,说才联系上何,要是来投案自首,积极赔偿,能不能别抓起来往监狱送。

    何投案自首这天,建平在办公室突然扯开喉咙高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李春良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全国公安作家班班长,吉林省梅河口市公安局副局长。发表小说、报告文学百万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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