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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鉴赏〗现代诗(三二六) 凸凹的诗<1>

 雨中笠翁 2012-05-05
 
 
 

现代诗(三二六)凸凹的诗<1>

素材.音乐.图片/网络   编辑/雨中笠翁

 
雨中笠翁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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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凸凹 的诗
 
凸凹
 
 
凸凹,(1962.3— ),本名魏平,男,先锋诗人、实力作家。祖籍湖北孝感,生于四川都江堰,5岁随家迁往大巴山,31岁返回成都。当过工厂设计员、规划员、编辑记者、机关助理员、公司经理、文化馆文学辅导干部、政府职员等。1986年与人创建端午文学社。
1992年出版处女诗集《大师出没的地方》。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9年出版新口语短诗集《镜》、新民谣实验诗集《包谷酒嗝打起来》并参加诗刊社第15届青春诗会。2000年《大师出没的地方》获成都廿年(1980—2000)诗歌奖。2004年出版诗集《桃花的隐约部分》,诗《房子是这样建成的》获成都市人民政府第六届“金芙蓉”文学奖。2005年出版诗集《大河》。随笔集《天下客家》(合)获成都市第六届(2003—2006)“五个一工程奖”一等奖。2006年开始“凸凹体”写作并在诗界形成新的影响。2008年出版诗集《手艺坊》。诗歌代表作为《大河》《玻璃瓶中的鸟》《针尖广场》《国家脸,或大碗之书》等。除诗歌外,出版有《纹道》《天下客家》(合)、《花蕊中的古驿》等多部人文地理随笔集,著有评论札记集《字篓里的词屑》,写有小说、剧本、歌词等,系电视连续剧《滚滚血脉》编剧。与人合编有《花事缤纷》《稀世佳人》《桃花诗300首》《中国乡村诗选》等。系《中国诗歌双年选》《芙蓉锦江》主编(合)、《掌篇》常务副主编、成都市作协副秘书长、成都市诗歌委员会执行主任、中国桃花诗村村长。2008年12月,收入有著名批评家蓝棣之、张清华、陈仲义、燎原、杨远宏、朱子庆、马相武等专论、由新锐诗评家谭五昌主编的《凸凹体白皮书:〈手艺坊〉诗歌美学六十家评》出版。现居成都龙泉驿。
 
共130首:◢大河 针尖广场◢剑事,或中秋轶事 ◢中原六记 ◢凸凹歌词八首(上) ◢凸凹歌词八首(下)◢读老巢《龙泉驿 鼓浪屿》有诗 ◢《山海经》说:桃林 ◢末代桃花:譬如妲己 ◢春天:血 ◢坐在樱桃树上的人 ◢桃花初绽◢造物之诗,或布莱克的老虎 ◢秋风辞,或情绪的逞能 ◢小人书,或成长事 ◢时间的斜坡,或博尔赫斯的老虎 ◢去火车站,或凌晨接母 ◢十九行致弗兰兹?卡夫卡,或7月3日 ◢大师出没的地方 ◢篦子,或旧时代的香 ◢并非虚构,或拔牙记 ◢去机场,或接子遇雨 ◢七月伊始,或轻快的◢事物,或说出 ◢事物,或驱动力问 ◢读范曾巨幛大画《唐人诗意图》 ◢《迁就,或迁就的过错》 ◢历震札记(组诗.25首) ◢《去通济》(四首) ◢《帐篷前的小男孩》◢《汶川大地震》 ◢偶书:表达(七首) ◢《两个人的儿童节》 ◢历震札记(六首) ◢汶川祭,或那一天 ◢诗传单,或从成都到汶川(五首) ◢《割漆的人,或倒长的树》◢父亲死亡书(四首) ◢桃书(六首) ◢《华南虎之虞,或静夜的赞美》◢锦书托,或夜读《钗头凤》◢《女红刺绣,或文章事》◢《怪客,或漆史秘笈》◢《避暑记,或雨夜宿青城外山》◢《普照寺,或万物生长》◢草堂遇雪,或信与杜工部 ◢《地主的女儿》◢《最 怕》◢《纪 念》◢《沙坡头,或黄河上的羊皮筏◢《处高之宿,或汉英之间》◢《等待,或时间之想》◢《床语,或窗外扫地人》◢《核桃,或智慧》◢《蚂蚁,或俯仰之角》◢《事物,或后退的羊群》◢普遍真理,或上或下 ◢《夜色中的外滩,或……》◢《好八连,或南京路上》◢临邛八记 ◢《分开,或日月山遇白牦牛》三首 ◢《内蒙纵马,或草原旅游记》◢《夏,或逗留金银滩草原》◢厦门,或初入闽地 ◢笔记,或五凤溪吃桃花鳊  ◢都江堰二题 ◢周遭论,或一秒钟的来去

◢大河


一条大河,横亘在面前,大得不流动。
整个世界,除了天空、夕阳,就是大河。
尤利西斯漂泊十年也没见过它的样子。
没有岸,水草,鱼歌,年月,蚂蝗,和蝶尘。
我甚至也是这条河的一部分。
对于这条大河,我不能增加,删节,制止,划割。
或者推波助澜,掀起一小截尾部的鱼摆。
夕阳倾泻下来,没有限度地进入我的体内。
无数条血管象无数条江流涨破中年的骨肉。
仿佛恐龙灭绝时代的那场火灾、那场大血。
布满整条大河,地球,这个黄昏的呼吸。
又仿佛混沌初开,分不清
天在哪里,地在哪里,水在哪里,血在哪里。
我见过河南的黄河,重庆的长江,青岛的海。
还见过川东地区山洪暴发的样子。
它们都没有那么大,那么红。
并且,早已先后离开我的生活,远去了。
我所在的龙泉驿没有河,因此缺少直接的联想。
现在,除了在阅读中碰见,我已很难再记起它们。
这条大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还到不到哪里去。而那个黄昏的场景。
不仅在夜晚,甚至白天,都会不时出现。
仿佛一个梦魇,一种幻象,大得不流动。
只有那水的声音,日夜轰鸣、咆哮、让我惊怵。


◢针尖广场


一个人,在针尖上构建广场
一万个人,在广场上朝圣锋芒
远望去∶神树海上升
鸟儿在中部嘶鸣、盘桓、无限长大

一枝树梢撑开一片天空、一个世界
有根的广场
大地的精气、营养在蕊芯处相交
一圈一圈广场的涟漪,没有围墙和梁瓦的房子

雷声在死亡的枪口上散步、开花
万物复苏,鸢飞草长
两针交叉,十字架的广场,耶稣大写的广场
教徒头颅上日渐稀落的黑白柔针

针尖上的事业是血的事业
脂肪铺衍,毛发打结
光阴提取骨头的钙
又把古老的人民一百年一百年地收回

象打鱼人一把一把收回大网
成本牺牲,鳞片闪烁
一排又一排的鱼刺抵背张望
藏而不露——象那些习惯暗招的斗牛异士

革命的蛋白质在远离祖国的孤鸟
接近祖国。躯壳的揉和
上升或者坠落
无不呈现与地平线等距的弧度、瑰丽

和辽阔。祭祀者刻下的墓碑
让祭祀者本身成为新的墓碑
但墓志铭不出现——汉字呵
它们在鲜花耸涌的乳沟间艰难喘息

针尖上空无一人。只有那
随物赋形的梦魇轮转不休
建设者的鼻息温暖、湿润、清澈
与此对称的是镜中∶一座城池的倏忽消失

只有占星术士,暮霭上的古代诗人
看见了意志的伤口和血
和一双双缝补的手
手!从闪电的炼狱中脱胎换骨的手

瘦骨嶙峋,比闪电更为迅捷、锋利
反托山河,并旋转大地
支点上坚爪伸出、张开的一刻
一介布衣的高贵气质布满天空的广场

灵魂的白马从血管中挣出,驰骋
广场的春天∶一部宗教经书中压轴的插图
哦我的宗教
哦我的不落的宇宙旗幡

在无限小的地方创造无限大
在无限大的地方实现无限小
一只海螺吐出一个大海
正如一个大海流进一只海螺

是什么赋予广场以锐角、刀口
和广场的深度
是什么造就了针尖的草原、河流
和针尖的广度

这一刻。露天的广场曲径通幽
历史的空白地带夯进艺术的美学
过往的智慧、非洲狮、中世纪绞绳
羞处一羞再羞,防不胜防

这一刻。赤膊的针尖家园广袤、开放
季候的川剧变脸。那么多阳光的孩子
那么多手足、精血和尖厉
一下子跑出、打开,松弛下来

思想从针尖的广场隆隆驶过
赤脚的父亲从针尖的广场赤脚跑过
大火从针尖的广场烧过
冰雪从针尖的广场滚过

一根线针缝制多少嫁衣
一根药针滋养多少肌肤
一根钢钎打出多少天地
一根炮管轰出多少朝代

比宇宙的脸更大的这个广场
比时间的井更深的这个广场
一个汉字在临世、象形、飞翔
呵笔尖下的汉字,呵笔尖上的汉字

一颗,两颗,三颗……个儿一般高
无数颗针尖战友般并肩站立,紧紧拥抱在一起
亚当、夏娃出场
人类自此有了芭蕾的旋转和高度

象牙科医生拔除一颗痛牙
一颗病针拔出。一颗劲针插进
是一个什么词
跌落针林,迷失处女的幽香和方向

痛苦。憔悴。银须髯髯。诗人的心力
是在针尖上修建广场,又是
在广场上安装针尖
来了,广场呲开利牙,挺着刺刀

来了,针尖上飞机着陆
人民激情朗诵。前进与后退等速
当陨石砸来,飓风碾过
广场不动∶看所有的城市正降至为自己的兄弟

宇宙的心、大海的心、历史的心
脑髓的心、血的心、呼吸的心
心的心
我说的是心的纵向叠累!我说的是心的横向铺衍!
 

 
 ◢剑事,或中秋轶事
 

!一把剑,哦,蜀国的北界!为看望三个
 
“峥嵘而崔嵬”的字,出锦官驿,金牛道上
 
,一字两百里——油门轰了六百里
 
。剑门关剑门关,剑上开门,刀口
 
设关。悬崖的刀面上,栈道
 
像铸剑师开出的一根血槽,让前边的血
 
,后边的旌旗,冲关而去!刀口的
 
西面,锦城在磨;磨刀北面的
 
是长安和中原。古人在刀锋上立国、吟诗
 
,我却于中秋前夕,与妻子在刀锋上照相、寻猿
 
、捡拾大海的蛋——那些光滑的卵石
 
;重要的是,手机升明月——我们还接听了
 
求学哈尔滨的儿子魏亦的声音,它
 
温软得,像坚铁中渗出的豆腐
 
。但真正让我大呼一声“噫吁戏,危乎高哉!”
 
是那台710万像素的佳能相机,挣脱我的手掌
 
不可思议地从关楼箭孔射向崖谷的事件
 
——我带不走这把剑不说,魂儿的影子
 
也非得关前落马,并被借机摄取
 
。今夜,我思念剑门关,思念六百里外的自己
 
 
 
2006.10.6中秋夜
 
 

 
◢中原六记
 

1.中原,或一头牛
 
……火车呜呜,大巴呼呼。气喘吁吁的
中原,我追赶着那头一动不动的牛
。坚硬的铁壳盘旋于柔软的毛发
——那些古树和大草,载着我
爬上牛背粗陋的弧线
。扯一把云霓。吹一坡竹哨。扬一轮
响鞭。暮霭升起,没有谁回应谁的努力
,伏牛山哪来牧童
?这头牛不大,不哞,不走
:十万把犁铧跟着它,十万块耕田
跟着它;三条河流来谒拜,每一滴水
都如我一样洁净、驯服和虔诚
。长江、黄河和淮河
是那三条河流的名字
 

2.鸟,或黑色的河
 
;鹳在无限的天空飞翔,河在西峡
描出它的轨迹;鹤在
史书和梦中说话,河在斜晖中
波出鸟的声名
。鹳飞过,一袭贵族的灰麾投影河中
:肉质、浓密、黑得发脏,又像
汤汤铁水突然跳起。没有人敢
以手试水。而河水
一经掬合掌中,即刻透明至无,隐身消失
,令明眼人致瞎,盲者睁眼
。这个时候,鹳河上涨,进入
逝者的肌体,达到生者的高度
。每年的夏天,不知祭河的那个童子
都来自河边的哪些村庄
 

3.另界,或房中的成行
 
。一次午间小盹,老界岭就把我抛在了它的
脚下——那个刚好可以描述它的位置和界限
。准时起床的同伴们进入莽莽群山:一万个
自然和不自然,扑向并消融于
一个稍大的自然。我在老界岭迎宾馆B10—5房间
独自倾听群峰用岩石漱口的声音
。我看见伏牛山,那头把腿脚插进大地的牛
,正用一根背脊竖骨的回忆,找到它
奔跑的高度,奔跑的旗尖
。并用骨岭作界,为盲眼的大地发祥最古老的
计量和刻度。这是不能进入
灯下黑的阴谷,在房间想象,或在
室外溪畔溜,远远望去的快乐,另界的
快乐。九月二十三日,整整一个下午
,我在缅怀老界岭的智慧中退出地平线的梦芯
 

4.进退维谷,或一个上午的平衡
 
,双龙潭的龙,像两条垂落白云的
美腿瀑布。不把龙潭沟走通畅,不骑在龙的
七寸处,见不到这处仙境。那儿
泉水充盈,水草缱绻,很适宜
跑马,唱歌,生儿育女
。下山,退出沟口的溪畔
,我在一个瓜妇的摊上,买了一个
长得像沟口的八月瓜:玲珑,精致,张开
。这之前,沟谷中间,一男一女,两个
信佛的同伴,从一个猎人手中买下一只獾子
,又把獾子放归山中。我看见獾子
倏忽不在,双龙潭
,是它两眼放光、飞纵的方向
。我几乎可以判定这只獾子与我有同样的性能
 
2006.9.23老界岭迎宾馆B10—5房
 

5.卧龙岗,或顾一个典故
 
:少时的罗贯中的卧龙岗,一下子
降至我左侧的一块大石上:三个字三分天下
,满脸都是南阳的春光。农人的踏歌声中
,我听到了汽车追着杀人的马达声
。去、返程式中的茅庐,加上武侯祠最里边的
那个茅庐蜡像,下午
在湖北籍杨姓导游小姐陪同下
,一个空庐被我迎面顾了三遍,回头望了
三遍。右边的汉代科技馆,更右边的
恐龙博物馆,更更右边的三个古代国家
,对称着
一介布衣的秋日午眠,一个青年的十年躬耕
 
2006.9.24河南南阳梅溪宾馆611房
 

6.呓念,或恐龙蛋的抒情
 
!那么多恐龙在这里下蛋,那么多蛋
在这里变成恐龙
!它们迈着堆满山腱子的脚
穿云海,跨大河,从地球每一片森林
走到这里,又从这里
走向地球每一片森林
。站在今天,我以白河和一棵桫椤的眼睛
看见最远最远的西峡
,恐龙走在大海上,飞在
天空中,就像一个一个的蛋
在大海中飞翔,在天空上滚动
,发出人类另外的叫声
。而我们的诗歌从岩石骨头中抠出的
楕圆之物,正是恐龙在大限来临时
,为坚硬的家园打下的沉甸甸的伏笔
?嗯,怎么说蛋都行,一直不停地
说下去,就是不能玩蛋。玩蛋约等于完蛋
 
?……
 
2006.9于中国西峡"第五届伏牛山金秋诗会
 

 
◢凸凹歌词八首(上)
 

古驿故事(歌词四首)
 
 
 
远方一座山,山中路弯弯,
 
课本上管它叫古驿线。
 
遥想百年前,一骑疾如电。
 
我的曾祖父扬马鞭,腰挂龙泉剑。
 
 
远方一座山,山前店一间,
 
课本上管它叫古驿站。
 
再想百年前,桃花美又艳。
 
我的曾祖母倚客栈,歌声向山泉。 
 
骑马的是汉子哟,唱桃的是姑娘。
 
桃花只把烈马恋,烈马只让桃花牵。
 
 
 
 
回望迁徙路(歌词)
 
 
走哇走,走哇走,
 
一步爹娘喊二步恋人哭,
 
三步四步挽着奋进和祝福。
 
五步夔门虎,六步剑阁雾。
 
七步八步到成都,九步望见玉带湖。
 
步步写满客家人的光荣与痛苦。
 
 
走哇走,走哇走,
 
一步祭先祖二步捧故土,
 
三步四步吼出拚搏和傲骨。
 
五步生死赴,六步春秋度,
 
七步八步画曙光,九步望见新大陆。
 
步步写满客家人的开疆与拓土。
 
 
回望迁徙路,描绘新家谱,
 
一年一大步,一步一征途。
 
说起人类的奇迹哟——
 
一脉客家人,一条迁徙路。
 
 
 
出了京城向西南(歌词)
 
 
这一天风和日丽,我和女友出了京城向西南。
 
先是石家庄,又过郑州和襄樊。
 
刚刚眨眨眼,火车呜呜跑到了川西大平原。
 
 
这一天风和日丽,我和女友溜出锦城逛东边。
 
先是山中龙,又见香泉和驿店。
 
刚刚眨眨眼,相机嚓嚓拍出个桃花大红脸。
 
 
哦记得!这是桃花山——
 
我和女友出了京城向西南,
 
一个落脚快活的汉唐古驿站……
 
 
 
有个姑娘叫桃花(歌词)
 
 
有个姑娘叫桃花,她望着我,不说话。
 
那一朵白来一朵红的笑靥呐,
 
多像白云的绣帕,红霞的初嫁。
 
 
有个姑娘叫桃花,我看着她,想说话。
 
那一瓣白来一瓣红的嘴唇呐,
 
多像白雪的表达,红粉的轻洒。
 
 
那是在成都的春雨中,那是在东山的桃树下。
 
两个人儿不说话,都把花儿当作家。
 
 

 
◢凸凹歌词八首(下)
 

春天日志: 3月18日(歌词四首)
 
 
说到龙泉湖,桃花喊出来。
 
小鸟唱过,山风赞过,
 
满山佳丽春天栽,红颜飘窗外。
 
 
说到龙泉湖,客家喊出来。
 
一册家谱,几句方言,
 
亲情聚落三百载,血脉比江海。
 
 
说到龙泉湖,古驿喊出来。
 
马蹄声声,酒香阵阵,
 
一条大道三千载,记忆全打开。
 
 
 
东山客家吟(歌词)
 
 
走了多少代,犁了多少田,
 
骨中存大道,不失钙和盐,客家人祖训在心间!
 
啊,山川何处不好客,他乡更把故土恋。
 
 
飘了几多海,流了几多汗,
 
胸中涌柔情,肩上扛家园,客家女大脚踏天堑!
 
啊,良田千亩可以卖,宁死不丢祖宗言!
 
 
地球小呵大海浅,客家照亮阳光的脸。
 
 
 
 
那是小鹿把心房碰撞(歌词)
 
 
今夜,我要把一条名叫鹿溪的河怀想,
 
它流淌在童年的故乡,源头在宝狮口中传说和荡漾。
 
河水流经的村庄,
 
松柏连理牵手,白鹤双栖双翔,仙女怀抱琵琶弹唱,
 
桃花梨花沿岸奔跑,并蒂开放。
 
 
 
啊,鹿溪河鹿溪河,那是年少时按不住心跳的地方,
 
那是小鹿把心房碰撞,
 
撞击少女薄雾的初恋,少年美丽的忧伤。
 
啊,鹿溪河鹿溪河,那是老了都按不住心跳的地方,
 
那是小鹿把心房碰撞:
 
今夜一个秘密在深藏,一段青春在成长。
 
  
 
说吧,家园(歌词)
 
 
 
这方人民有力,这片山水神奇。
 
走进内陆客家,漫步桃园大地。
 
噢,我们龙泉驿,
 
风光最旖旎,
 
百里桃花天下知,家园处处飘紫气。
 
 
 
这方百姓福气,这片气象大吉。
 
回望古驿足迹, 放眼蓉东新区,
 
噢,我们龙泉驿,
 
明天更美丽,
 
人面桃花两相许,日子处处飞惊喜。
 
 

 
◢读老巢《龙泉驿 鼓浪屿》有诗
 

龙泉驿、鼓浪屿
 
一只桃、一架琴
 
一对乳
 
两边吟
 
 
 
来了去、去了来
 
一面墙、一滴水
 
两首诗
 
一口饮
 
 
 
两厢悦、笼统说
龙泉驿、鼓浪屿
一个大中国
两粒诗乳情
 
 
 
两粒诗乳情
 
荡来
 
又荡去
 
一匹春马蹄不停
 
 
 
2006.7.25
 
 
 
附:
 
龙泉驿 鼓浪屿
——风行大地之一
 
老巢/文
 
 
 
用两个地名为题,一与本期刊物内容有关,开卷就一目了然;二与我的行程有关,前些天这两地先后以诗的名义进入我的生命版图。
    所谓“我的生命版图”,由我“去过”和“即将去”以及“最终要去”的地方共同构成。
    凡是去过的地方都是我们注定要去的。
驿,客栈也。从前旅人半路歇脚的地方。龙泉驿,成都偏东的“紫气”和“诗意”,如今已是我心路上一个栖息地:每每夜半梦回     那山那水,那桃花,那美酒!
    在那里的“巴金文学院”和“沫若艺术院”里我认识了数十位活跃在当今诗坛的蜀地诗人。我珍惜我握过的每一只手,男人的女人的。
    我们与一个地方的缘分可以是从结识一个人开始。搭起我与龙泉驿关系的是一个叫凸凹的诗人,这个长着大胡子的“桃花诗村”村长怂恿当地政府编出了《桃花诗三百首》,并把今人和古人的“桃花诗”一起赫然刻在了墙壁上。
    在纪念碑落成之前,我们的诗歌需要这样的墙壁。
与龙泉驿的热辣相比,水中的鼓浪屿留给我的记忆要潮湿许多,可能是我在的那几天断续下着小雨吧。听到它,是因为一首歌;向往它,是因为一个叫舒婷的诗人。
   当我身临其境才知道钢琴在这里更有来历。
   在钢琴和大海的合奏中朗诵诗歌真是个好主意!
   我们记住一个地方往往是因为忘不掉一个人。据说前些年的《鼓浪屿旅游图》上标有舒婷家的门牌号码,许多游客慕名造访,经舒婷夫妇的要求再版时隐去。把自己活成文学地理上的一个“景点”不正是一些“诗人”梦寐以求的吗?
    但梦终归是梦,有些地方我们耗尽一辈子的力气也够不到。
这篇短文的副标题叫“风行大地之一”,是想告诉朋友们:诗歌在路上,有了“之一”,就会有“之二”“之三”,一直走下去,大地有多大,我们的版图就有多大:有一天我尘埃落定,会有更多的脚步扬长而去!
 
(——《诗歌月刊·下半月》2006.7卷首语)
 
 

 
◢《山海经》说:桃林
 

夸父折一根木杖,下得“成都载天”山
 
黄蛇做耳环,又做手镯
 
她追逐太阳,大步竞走。这个
 
被爱点燃的女子,在太阳阳性的
 
光焰和召唤中,甩开手臂
 
迈开双脚,越剑阁,跨秦岭
 
用足了一个女子所有的阴力
 
固执和反抗。她在获取火的过程中
 
引火烧身,流失了水。她看见太阳
 
渐西,走向“隅谷”的时候,她
 
甚至干涸得喊不出恋人
 
红色的名字。她喝尽了黄河,饮断了
 
渭水,她只消吞进北边那泓大泽
 
就可以攀住太阳的腰了——
 
但是,她终于渴死在北去
 
大泽的路上。她嗓子无汁、冒烟
 
就是那个桃形的字也不能吐出
 
临死前,她扔出手中木杖
 
并把自己母性的身体扣在杖上
 
万里桃林就这样通过夸父的手杖、身体
 
喂养并长出
 
写在《山海经》和《列子》的桃简上
 
中国,万里桃花盛开,万里
 
桃果挂在桃丫的胸前,兜着水
 
迎风摇晃、碰撞。这会儿,我要说的是
 
出得家门,行走江湖,路边
 
我们赏花,饮桃,用生命爱一个人
 
都是这个叫夸父的女人给的
 
是的,是的,她是
 
住在“成都载天”山上的桃之母
 
 

 
◢末代桃花:譬如妲己
 
 

最艳绝的桃花开在末代,譬如妲己
 
这朵。她用本质孕出本质,用
 
桃花修饰桃花:譬如桃花瓣沐浴
 
那涨出盆外的液体,是明月下的
 
桃花水、桃花溪;譬如生得一副桃腮
 
一对桃乳,红中漾白,迷死纣王辛;
 
她的桃花舞令瞎眼的乐师睁眼,
 
令三千花宴饮者 
 
隔一帘雾水而幽梦;妲己不笑
 
花不开,纣就用仇人的血来滋养、催花开—— 
 
不像后来西周的褒姒不笑,幽王
 
便把诸侯戏到烽火台;
 
譬如妲己才骨朵,就解父侯围
 
一丁点儿脸蛋红晕,救有苏国百姓万千;
 
夜深人静,用桃花调理气血,抹脸
 
养颜;京城朝歌南面的鹿台,是纣送给爱妃
 
和自己的宫外桃花——他在花中作爱、唱歌
 
处理朝政——这朵桃花方圆三里、高千尺
 
周武王觊觎多年
 
兵车三百,虎贲三千,甲士四万
 
让一个朝代,和花中之花,吊死在桃树上
 
 
 
2006.7.15
 
 

 
◢春天:血
 

春天的血
 
洒在树上
 
我的满山都是桃花的脸
 
 
 
桃花张开:多而大,艳且浓
 
春天的血跑在后面
 
须臾不离,一直等距
 
 
 
春天的行为
 
有点像佛陀扒开自己的臂
 
介子推刨开自己的股
 
——桃花一下子在主、众生和死亡面前打开
 
 
 
桃花一开开了半个月。春天
 
招回她的血
 
像死灰复燃的将军招回他的旧部
 
 
 
春天。收拾人类三分钟的热情、赞美
 
收拾伤口的山河、残花
 
易容,变成火、干燥和愤怒的夏天
 
 
 
2006.7.15
 
 
 
三千里桃花
 
 
 
当春天与桃核的手相遇
 
桃花出现
 
 
 
哦桃花:三千里桃花
 
三万里人流如潮
 
 
 
满天红唇皓齿
 
满地肉质的星星
 
叫白天闪光
 
 
 
三千里桃花
 
三千里红霞满天
 
三千里桃花
 
三千尾红鲤跃过乌江的龙门
 
 
 
纣的一国之兵
 
在三千里桃花阵中
 
放下剑弩,失却肉中的红
 
恋人的香
 
 
 
当桃核的手松开,放走春天
 
或拚命用力,掐死春天
 
桃花消失
 
三千里桃花盛开又消失 
 
夤夜时分
 
谁扒开三千里泥土
 
找到桃核中那粒朱红的仁——哦人!
 
 
 
谁的脸
 
布满桃核三千里的皱纹
 
 
 
2006.3.10
 

 
◢桃花初绽
 
 
时间之左,白出初雪的细腰
 
雨季之右,红出歌唇的颤梢
 
桃林中的吃酒人
 
 
 
杯盏翻转。恍见初绽的国色天香
 
很近的远空,透明的杯底春风荡漾
 
大月海上升
 
 
 
而身体内温柔的小兽
 
在滚雷的响嗝中苏醒、长大
 
半空中的红粉发出鸟语,抿笑还羞
 
 
 
而桃木,不邪的泥,沉哑如夜色
 
它的女儿:一苞红运。是酒月,那条醉意之河
 
全身的流向
 
 
 
桃花,深千尺的潭,一生的蒸腾
 
偶然中发现,倒悬中完成
 
神说:“初绽的,呵,最终的……”
 
2005.9.22
 

 
◢造物之诗,或布莱克的老虎 

提出问题仅是技术,答案早被你撞见
那只丛莽中的老虎,走那么多的路,只为
专程告诉你,它多像黑夜中燃烧的辉煌
——让你记住的,还有它身体的匀称以及
艺术的细节:眼中的火焰、跳动的心脏和
无敌的大脑。不,你撞见的不是幻像
——正如站在你四岁窗外的上帝是上帝
十岁树上的天使是天使。在老虎吃人的时代
你撞见的老虎,浑身上下透出尽善的美:
令博尔赫斯迷恋不已的美。从那时起,虎价
日涨,陷阱更阴,猎枪响得格外邪气
但诗歌、绘画、雕塑造出的完美之母
修辞之父,只能是你的上天所赐——别人
有上天,但不生金箭与羔羊。威廉·布莱克
你为地球、阅读和凭吊插了那么多的图
唯有老虎这一幅,让我缱绻直至窒息
现在,即使老虎匿迹、绝种,我还可以
凭一幅图,欠下赞美、记想:藉此苟活人世
 
2008.7.31
 

 
◢秋风辞,或情绪的逞能

什么样的事件,能带来这样的秋风?
一个人的离去,产生的反向风,冷,
打得脸青痛。但是,一个人垂直地倒下,那
带向天堂和地狱的风,怎会吹倒
横向的茅屋、诗歌和我?落叶还绿着,
心情却已泛黄。公元前113年的秋风,令
汾河上的汉帝伤感,想起佳人;令一船棹歌
生出病词的优美——而李白的秋风
更是去了又来的相思吹皱的:具体的发声
在寒鸦的唇间大唐般汹涌。冷不
上来,热不下去,平分秋色的风
望秋兴叹,显得多么力不从心!秋风盛大地来
——动物蹲下,植物抱头,万物怎一个愁字
了得。翻动阴历,风耐得住脾气
 
2008.7.22
 

 
◢小人书,或成长事

小人书里,有小人,有大人——
小人只占小小的一部分。看小人书的
大多是学生娃娃,大人很少
小人也很少。我们那个年代
小人书都很小、很贱,什么样的衣兜、裤兜
都能装下——又很大:大到
梦里也少年壮志,当不了科学家,至少
也将军一回;甚至,对祖国的
认识,对爱情的怀想,都开始于
一本小人书的连环画面。如今
看小人书,做不了少年,只想做君子
基于对人生的认识,亦为了
把生命拉长、再拉长,我的书橱
几易其位,均端正着对小人书的态度——
记忆在应有的位置下着雪
那干净、朴素的哲学、大米与盐。……孩子
我的我,离我近些,再近些
那供我受用的,要远些,再远些
 
2008.7.26
 

 
◢时间的斜坡,或博尔赫斯的老虎

当年龄小到只有眼睛时,老虎在百科全书
的彩图上舒缓往返,洒下金黄。这
“有震撼力的优美的标志”,令他
把老虎画在外祖母馈送的笔记本上:健硕
的腿足,硬直的尾巴,赫然的条纹——
四岁的虎,活像一条专注大地的蜥蜴
长到可以将一把散词连贯顺读后,布莱克的虎
切斯特顿的虎,吉卜林的虎……在书中
被反写成细密、梦幻的波涛。而
布宜诺斯艾利斯动物园的孟加拉虎,让我们的
阿根廷少年,直接吸收了富丽、华美的信息
和能量。直到1959年夏天,文字生成的
新虎,才诞生在国立图书馆——这另一只虎
是恒河岸边的虎,修辞与符号——除了
诗歌的老虎,就是这只虎。1960年
61岁的南美的虎,梦见与一只斑斓的亚洲虎
相遇,两种文明,仰起头,久久对视……
1972年,世界无颜色,过往的
大地与天空,下着一场又一场金黄的雨
金指环,以九的级数,变幻并书写
史诗与神话的辉煌。11年后,一群蓝虎
神出鬼没:石头不听话,所有行动陷入僵局
小说中的教授在徒劳中返回秩序。1984年的
虎是最后的虎:“舔着我的脸,爪子
搭在我头上。”眼睛看不见庄园里自由踱步
的虎,他吸收的,是气味与重。老虎
飞纵的速度,对称着时间斜坡的速度。而那
贵族的血统,绅士的姿态,又
构成漆黑大地的金属夕光。看,大风吹动莽原
一只老虎逆着时间走来,站在众山之上
 
2008.7.30
 

 
◢去火车站,或凌晨接母

东莞至成都的火车,经过大巴山时
一阵风,裹挟了你。整个晚上,你
都在用火车的速度,想啥呢?七十五岁
怎么着,也退不回去了。即使火车倒退
还能倒回内江,你的女中时代?
理想的浪漫,就算抵不了现实的残酷
我也要被你掀起的速度,与火车的速度
两两相冲,让你能安静地睡会儿——最多
在梦中,想想离世的丈夫,和三个健在的
儿子,正如我在龙泉驿的梦中,想到你——
想到你在旺盛的年龄,完成的生命的
分解:我是一个你,二弟是一个你
三弟是一个你。你把自己分成三等分
让他们自由奔走,顾此失彼。这是
凌晨五时,母亲,我来了,站在你面前
你看见的,不是北站夜灯的眩影,不是
三分之一:这会儿,母亲,我是你全部
 
2008.7.27
 

 
◢十九行致弗兰兹?卡夫卡,或7月3日

动物就是动物,人、甲虫、猿猴
它们的区别,远没有奥匈帝国的下午
与一位德语写作者的下午那么明显
 “更大的世界,都是孤独生成的”
一切都很犹太:广大的国度,在最逼仄的
地洞寻找出口,并走来一位职员刁钻而尖锐
的智能。好吧,就算饥饿艺术家的笼子
锁住的不是异化变形的美学,谁又能
逃脱地球的囚禁——就像土地测量员
永远不能进入城堡的核心。喧嚣的政治
人类的闹剧,在这里充耳不闻:要么
醉心于自己的高声朗诵,要么
静悄悄制造一切又静悄悄焚烧一切
生过、死过,来过、去过,一个人建筑大厦
多一人失衡,多两人惹祸——而
一万个人伸手,却不能拆除。在你
诞辰一百二十五年的今天,弗兰兹·卡夫卡
我用十九行溅起你深海的孤独
时间湿了,只愿一场雨不去命名另一场雨
 
2008.7.3
 

 
◢大师出没的地方

鬼谷,神秘的所在,少年梦身上
那件向往的衣裳:一个一个俗子进谷
一个一个大师出谷。从兰毗尼花园
到毕婆罗树下,释迦牟尼一步一莲花
圣光瑰丽、浩瀚,比神象更远——杖声
响过深山,深山升起古刹、香火
和不同凡响的钟鸣。而我更亲近
离自己仅一百六十五公里远的青莲
在青莲,那古老的诗写技艺,那薪火相传
的汉字之美,不仅被肉眼看见,还能
被非肉眼摸到。——在世界,在中国
所有的地方,丝绸之路、唐诗之旅
小镇、大城,草原、大漠,都有大师之显
大师之隐?在不能修饰的
针尖的广场,在阡陌纵横的掌纹的大海
松下童子遥遥的一指,令
多少寻者抚古思今、见山生雾?
但没有什么地方,比一颗心更鬼谷
更兰毗尼,更青莲:一条大道,有如天空
逼仄,又比逼仄陡峭、深奥和高——
它伸来,把你送向远方,又驮回原点
 
2008.6.26
 

 
◢篦子,或旧时代的香

退回去,从美发退回理发,理发
退回梳发,一个女子找回自信与美
一个男子,窥见一个时代的
信物与私密。时间像篦子
过滤一切,包括虱子、尘渣、头皮屑……
篦子却不似时间,过滤一切,只留下
时间——为时间过滤的篦子,终被
时间挡在“外边”。后工业、向前的速度
以及审美的另变,稀释了一切:看,一把
檀木篦子,正液化成翡翠色的洗发水
而贴身丫环的手,也被解构成
一位失语的技师。小时候,我偷用过
祖母的篦子,头骨的感觉,不仅像拂尘扫过
还像去唐代的后宫,按摩过
退回去:从一个秩序退回到另一个秩序
——出门事大,大脑逆来顺受
 
2008.7.27
 

 
◢并非虚构,或拔牙记

人体中最白的骨头、最硬的组织
住在恒温的唇棚,根脉拧紧在肉泥里
骨头,以及暴烈的组织,常常走出身体的鞘
让白刃的光,一闪,一闪,直到
露出一排白骨,再一排白骨。翕合无常,周而
复始……人们之所以认为虎口拔牙
最难、最险,那是因为老虎的赞同——
所有的虎威,无不啸立在一颗牙上。我属虎
但不是虎牙。这会儿,我要把它拔出
我说:医生,我要——我要拔出
自己的骨头!就像地震拔出大山的牙——那些
晒黑的凸岩;就像飓风拔出云层的鹰隼,钩
拔出鱼,我拔出你。验血、麻醉针、老虎钳
探照灯、药棉球……一切准备停当。我、牙床
作为甲方,开始与乙方——牙科医生、铁老虎
——拔河。那颗折磨我的裸牙是绷紧的绳
随着一口血水的涌出,牙掉于托盘:
区医院发出悦耳的响声。少了一粒
骨头,我感到轻松。但年轻医生的沉重,又
令我不轻松。照片、翻找肉泥——老牙医出马
展开第N遍排查。崇高的医德、严谨的医风
令我发出野兽的惨叫——原来,一块牙屑
被怀疑折断在肉里,搜遍牙床,却又下落不明
无神论者的医师敲着牙齿,一锤定音:
不是不知去向,而是被消化。是的
没有什么不能被科学和时间消化——是的?
“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
这说明,一句好诗的传世,不是技术
而是经验——因为痛的经验,因为把诗写进
痛里,无病生痛的读者有了沉默的理由
而我——上帝!谁为打肿脸充胖子的我
拔出时间中的噩梦、黄尘和老虎……
 
2008.7.23
 

 
◢去机场,或接子遇雨

去机场的路上,就那么一会儿
一场暴雨,把路变成河,把车
变成船,把我的时间变成非时间,秩序
变成惊慌的逃鸟。重云挣脱天空的栅栏
一次小小的叛乱,汽车的应急灯纷纷
红脸;水两分,跳起来,打在城市下午的
树上。这是入夏以来最大的雨。哈尔滨
飞来的飞机,淋变了航线。一次性通过
毕业考试、完成大学学业的儿子
未能一次性完成返乡的路——回成都
他落地在了重庆——垂直、纵向的水
产生了平行、横向的回答。当我们
双边的手机短信出现晴好,时间突破云层
重新起点,而我卡表,只关注落点
我说:不要——风雪、雷雨、黄金……甚至
可以自毁一切,仅为了空中阁楼、雾中前途
是的,什么都不要,在飞机落地之前
 
2008.7.11夜
 

 
◢七月伊始,或轻快的

轻快的这个夜晚是幸福的:轻而快
——相当于付出最小的芝麻,获具
最大的西瓜。昨天沉重,明天
沉重,就这个夜晚轻松。昨天慢
明天慢,就这个夜晚的时间,像三月
桃花一样快,七月桃风一样
稀贵。这就是七月,平原的风
卸下城市、人流,都上了山。我们
也是风带来的——但内心无火、无激情
就算飓风的大麾拂来,也不能令我们睹见
皇帝的春宫,为纯金所动。这风做的山
除了风本身,以及星斗、山月、桃林
还有谁,搬走了我们的负荷:
疾病、烦忧、现实、无望——叼走时间的
是天狗吗?这个夜晚,生也轻快
死也轻快。重要的,变得不重要
不重要的,变得重要——我们才是
世界之心,和一切。这个夜晚,良知与
负罪消失,轻快成为最大的善和美学
侧着城市的反光,走动,坐下,感念
“噢,所有的,无不高山,无不流水……”
觅与寻,在一根弦上莫名相遇,功能尽失
 
2008.7.5成都
 

 
◢事物,或说出

让大海说出蔚蓝、鱼、珍珠和飓风。让黑暗
说出恐怖、自由、星星和猫头鹰的光明
让大地说出丰收、河流、蛇、震颤
让鸟儿说出天空、小人、仇恨与爱。让
蚂蚁说出浩瀚、皇宫、奔跑、力量和一粒饭的
大山。让石头说出恐龙、上古、马蹄、燃烧以及
一个长梦。让古井说出微澜、嫦娥、李白和太监心里
的女鬼。让一只天蚕说出象牙、罗马、张骞、船队
丝绸之路、锦绣山河。让正反说,让哭笑说
重要的陈述,交给哑巴来说
让说出,不停地说出、说出、说出……
在这里,“让”不仅是美德,更是必须!
不要“不”——“不”,有一颗极欲和危险的心
而人类,人类只能说出一个词:感激、感激、感激……
世界在说出中存在和运行——那说出的一切
又让我们委身、生活;思想,并说出
 
2008.7.11成都

 
◢事物,或驱动力问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
真正动力。这是向前创造的驱动力
如果——如果向后创造,驱动的主体
谁来主宰?这条真理,可否重来?
鸟儿的驱动力是翅膀还是心——但离开
骨头、空气、血、梦和眼睛,驱动
是否依然有效、可行?如果不驱动呢
冬蛇、石头、发呆,是否意味零驱动
预驱动、再驱动,或者死亡?今夜,这首诗
写不动了,我拿什么来驱动。这个小说人物
将熄,你拿什么来救词?油和
有序的燃烧,是机械飞翔的驱动;斜度
的高差,是一条大河和一根滚木的驱动
情欲和非情欲,是活着的驱动。可是
谁又把我们驱策向晚、向死、向无,之后
折返羊水,嗷嗷向生?如此说来,驱动力
不死,哪来死与生,和完全的休息与疲奔?
只是,当邪恶的驱动力来临,山体的漫天
黄尘,飞舞成人的骨灰:我们在大海边
把眼睛揉红,不忍回头,猝读——告诉我
国家的硬力,可否搬走一滴盐的驱动?
后驱动力的老火车,把我们
慢慢送到原点;恶驱动力的闪电
那么快地,把我们送到终点……
 
2008.7.10成都

 
◢读范曾巨幛大画《唐人诗意图》

除了巨幛之镜、大师之手,我们拿什么来
照见大唐——照见唐诗。除了唐诗本身
谁能告诉我唐诗是什么:一卷诗书
一座长安,一位闲帝,一树杏花,一壶老酒
一匹瘦马,还是半尺意境、一二书僮、三五歌伎?
此刻,我宁愿相信,它是墨落纸上:范曾的雪
飘满矩形的大地。读画,一首七律打散进去
又还原出来:老翁一行,童子一行,白鹿一行
仙鹤一行,松、柏、山、水各一行。那些
花草、云霓,一会儿平、一会儿仄的
让人抑扬顿挫,吐气如兰。老翁走到此处
手杖离地、倒垂——他正把自己躬亲成杖
而童子,正成为新杖的路引。多么
平和的老翁,工整的诗句,温良的鹿,那
一退再退退至深山深处的隐士——那看不见的
谦逊,令进山的寻者年轻、悄声、一低再低
 
2008.7.9成都

 
◢《迁就,或迁就的过错》

有些过错,只能迁就。有些过错
迁就了,就是过错:就是大伤口,就是
装得下自己和死亡的一条麻袋。我这样
说,不是说迁就就是过错、就是不过错
我是说,迁就,意味向前、进步、无过错
迁就一个苹果坠地,一只鸟倒飞,一粒词
发怒,一匹山迁移;迁就
年迈多病的父母,迁就红杏出墙的
恋人——迁就如蚁的人民,癌与仇敌。顺其
自然是一扇门掩上,姑息养奸一定是
另一扇门打开?不让迁就哗变、倒行逆施
出现反义词——不让迁就禁闭,滑不下坡
从尧舜时代就开始迁就,学老聃、庄周
如果顺着山河、蝶翼、时间、思想的脉络
迁就下来——没有不迁就,何来是非:
过错与不过错。何来今夜,阻止一切
只为把一首忧忿的诗迁就,就像迁就一个
既定的独子,一个必然的梦?
迁就,令吾辈学老庄,老庄学大海与天空
今夜,我说出迁就,说出由此及彼,由
风雪至房子,至一颗炭黑的心
 
2008.7.8成都

 
◢历震札记(组诗.25首)

诗传单(11首)
 
 
《亲历记:成都抚琴西南路7号》
 
突然就来了,这不速之客!
汽车莫名颠簸,砖头莫名飞落
死亡那么迅疾、熟悉、那么大
地球那么遥远、陌生、那么小
小到竟无一座城池的立锥之所
一只爬行动物的爬行之路,一个人的
呼喊之地;小到成为一只小鸟,惊慌飞去
——这时,人必须变大:比死亡更大
更迅疾、熟悉和近
 
 
《像邱少云、像碾路机》
 
当我正在写这些诗行时
一个余震,又一个余震,再一个余震
它们伸出九十二公里的手
狠狠抓抢着我的笔!有那么一次
笔掉在了地上,我看见它满屋子滚动
像邱少云、像碾路机,似乎
在拚命扑火,拚命将起伏的大地抚平
 
 
《朴素之诗:寻找两个震区的朋友》
 
汶川的羊子,都江堰的王国平
我的朋友,两位震区的诗人
有谁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有谁告诉我,什么样的电话才能连通他们的声音
哪一个月亮才能照见他们的身影,怎样的诗句
才能突破危石,诵出他们的消息?
有谁见到他们,就说一个叫魏平的人
想读他们的诗了——今夜,特别地想
 
2008.5.14成都
 
 
《众志这座坚城》
 
如果说大自然的创作时有败笔,
汶川的震击,就是最大一笔?
不,这不是大地在将我们震击
是魔鬼:是魔鬼在将地球震击,将
我们的家园、丰收、福祉和诗歌震击!
看,这个魔鬼,它到过唐山
如今又到了汶川。快,同胞们,锁住它
用众志这座坚城!
 
 
《荒诞书:护士们》
 
今年的五·一二,护士们
我要你们关注我的成都、我的汶川
我要你们把地球搬上手术台
为它刮毒、割瘤,排放邪恶和隐灾
我要你们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以前完成这一切
护土们,我要你们让时空倒转,要你们
谅解一个诗人的梦呓、荒诞和盐浸的诘难
我要你们必须,也只能这样过节!
 
 
《成都,帐篷遍地》
 
成都平原,何曾见过这遍地帐篷
一座国际大都会,一夜之间
回到古羌,回到牧羊时代?
百姓走出高楼的电梯:一家一顶帐篷
千万个家千万顶帐篷——千万顶抗震篷
与地震开战
成都用帐篷书写檄文!
 
 
《震动》
 
诗歌都是震动出来的。如果
里氏8.0级的震动都没能震出一句诗来
那一定是震动太大了——大得
震死了我、震死了诗歌!
 
 
《国哀日》
 
以前,当我们庸懒
厌倦于琐屑的生活、平淡的爱情
会说:来点地震吧,哪怕是心灵的地震
还会说:大些,再大些                                                               
以前,我们对地震一词理解得多么肤浅
甚至残忍地将其引向浪漫
——我惊讶于自己在国哀日那三分钟默哀里
想到了这些
——最羞忿的过往乍现于最高尚的一刻
 
 
《废墟》
 
就是山上的野猪下来
也千万别拱动那些废墟
就是余震的脊刺张开
也千万不要惊动那些废墟
我看见十三亿人的每一次祈福
都无一例外地
去了废墟
 
 
《当生命上升至国家的高度》
 
当生命上升至国家的高度
国旗降至二分之一处。看——
它肩着人民的生命:风起云涌,猎猎飘舞
——中国江山何曾如此多娇
——中国生命何曾如此绚丽
五月,二○○八年的五月
红,是生命的表情
又是生命的底纹
 
 
《去米亚罗》
 
每次从成都去米亚罗,都要经过
都江堰、映秀、漩口、汶川、理县
去米亚罗看红叶,泡温泉
总骂红叶不红,温泉太烫。现在
仅仅因为离秋天还有四五月之久吗                         
——去米亚罗
为什么所有的树叶这么红,而温泉
又冷得像冰、像冰……
 
2008.5.13
 
 
 
 
 《在小渔洞放坝坝电影》
 
我们单位在小渔洞放电影
我也去了。我们驱车一百三十公里
进入山中时,夕阳还在为
一大片一大片失血的山体、道路和生灵
醮涂余红和热
 
我们带去了五部电影:有打仗的
抓特务的,抗洪的
朱文凯说,就放《爱情呼叫转移》吧
我注意到了他说的几个关键词——
爱、情、呼叫、转移,以及
喜剧——那悲剧背面的房子、大米与荒诞
 
刚过九点。突然,大地摇了几下
居民们慌忙散开:动作
之快、之熟练——胆小得让我相形见绌
很快——居民们嘻嘻哈哈聚拢
震前震后之间的情节裂纹,通过想象
基本可以连上。而我
直到电影结束,双脚都在假装稳固、不哆嗦
 
银幕背面对着银厂沟方向,很黑
没有人在背面看电影
朱文凯也没有。背面的坝子上
有几顶像风一样薄、一样快的小帐篷
 
从淋浴车上跑来看电影的少妇们
散着长发、红着脸
夜风飘过,满坝子山花的香
可以肯定不是从银幕上女主角裙边吹来的
 
6月24日,在小渔洞镇
朱文凯是我结识的唯一朋友
这位脖子上长有一颗黑痣的初一学生,穿着
厦门日报捐赠的短袖白衫,瘦削,轻快,细皮嫩肉
——他是龙门山最秀气的小男孩
 
2008.6.25
 
 
《小渔洞大桥轶事》
 
一座飞架南北的大桥,被地震进行了
变态的设计。除了飞鸟、徇情者
谁也不能从此岸抵达彼岸
风也不能
 
这会儿,我站在桥上,纯粹就是拍照、打望
偶尔想象一下那个午后的黄尘、恐怖
巨响,和湔江非洪水季节爆发的
万丈波涛!逆着夕光,三个男孩也来到了桥上
 
他们告诉我,他们住在帐篷里
过一阵,就能住上厦门和龙泉驿共建的板房了
他们是通济镇黄村人氏
一个叫李雪刚,一个叫黄超,一个叫黄宇
一个高三,一个高二,一个是小学六年级学生
他们告诉我,村上那个初中生
刚跑出教室
就被地震的板砖拍了脑门
 
在桥上,他们两手空空,书都没带一本
他们走动,与我闲聊
在断桥处,我们不约而同停下来
看着我对断桥、湔江和对他们的好奇
他们很配合——你看,我给他们拍的合影
笑得多么整齐、一致,仿佛一个也不少
 
在桥上,我还遇到了三位济南女兵
她们并排走着:那么年轻、美好,只比我认识的
三个男孩,大那么一点点,远那么一点点
其中一个,像我儿子的女友
 
2008.6.25
 
 
《汶川大地震》
 
如果脑袋长在地球这半边
就是一声咳嗽
如果脑袋挂在地球那半边
就是一次放屁
 
无论是屁不是屁
都很臭
——大地抹嘴揉肚,上瞧下看
不承认都不行
 
2008.6.2
 
 
《拧矿泉水瓶盖时的瞬间之想》
 
这个夏天
我要少喝矿泉水
就是喝了
也不能有一口一滴的浪费
 
我要把矿泉水攒入我的废墟
我要争取做到
少喝一泡尿
少舔一口血
 
喝干了矿泉水
再喝尿,再舔血
实在不行了
就吞下自己的肉
 
总之
哪怕只剩下一点心肝
哪怕气如游丝
我也要润来天光
 
2008.6.7成都
 
 
《帐篷前的小男孩》
 
在龙门山通济镇
我和一个帐篷前的小男孩
在聊天。突然
 
帐篷抖动起来
我看见小男孩一张惊慌的脸
我努力稳定身体
努力纹丝不动
我笑着说
孩子,别怕,刚才有一阵风吹过
 
我们继续聊天
突然,帐篷抖动起来
 
我看见小男孩一张镇定的脸
他努力平衡身体
努力一动不动
他笑着说
叔叔,别怕,这阵风
很快就会过去
 
这是地底冒出的风
小男孩矮矮的身子
离风很近
而他比一棵白菜大、比一棵萝卜小的力
又是那么容易被风连根拔起
 
这位帐篷前的小男孩
六岁,叫王思文
 
2008.6.3
 
 
《废墟里伸出一只孩子的手》
 
远远的地平线,一只大地的手
近近的薄雾中,一只村庄的手
——这只小小小的手
从汶川的废墟中伸出:
全部的童声,在手指上发出最后的绝唱
 
如果
连着这只手的生命可存活八十岁
现在,九岁在地下
七十一岁在地上——两者天各一方
这只手把九岁拉不上地面
就会把七十一岁拉入地下
残酷的现实,八十岁的命
悬在小小小的一只手上
 
指尖、手指、手掌、手肘……
非聋非哑的生命
不分昼夜
变幻着一生最复杂的手姿、手语
 
手呈一个钩,又挂不上太阳的环
手呈一个环,又套不进月亮的钩
不仅仅因为遥不可攀
还因为太阳吐着火蛇的信子
还因为月亮张着南极的冰口
风来过:风没有手
雨来过:雨只有泪
 
这只小小小的手
终于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终于抓住了生命的钥匙、密码和汗
那是一只年轻、辽阔的手
那是从看不见的衣袖中伸出的手
那只手真好
小小小的手住在里面
一下子就感到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温暖
 
2008.6.1
 
 
《两个人的儿童节》
 
欢闹在欢闹的旁边发生
两个儿童
打滚、大笑
他们一个是三十二年前的老儿童
一个是现如今的小儿童
他们都是孤儿
一个叫唐山
一个叫汶川
他们顽皮、打滚
这个滚儿打得真远
从四川的半山腰
一直滚到了大海边
 
一直滚出了
地震的魔爪和视线
 
2008.6.2成都
 
 
《小与大:哀四川震区某幼儿园的孩子》
 
100个孩子
那么小
小到数都算不伸抖
小到99个孩子还不会写生命二字
就丧失了生命
 
那个会写生命的孩子
也走了
千辛万苦学来的两个字
瞬间失去意义
——失去意义的同时
又诠释了词义
 
100个孩子
那么大
大到未来都装不了他们应该的余生
大到99个孩子都做了飞出地球的梦想
但那一刻来临时
他们却张不开翅膀
抓不住大
也抓不住一丁点小
 
那个没有做飞出地球之梦的孩子
也走了
他在大地上滚铁环
随着铁环,滚进了深渊
 
2008.6.3
 
 
 
 
《五月祭,或那一天》
 
那一天
上午的太阳下午不出现
风起:地动、天摇,乌云一块一块悬在头顶
谁都看见了我的惊慌!先是泪雨、再是天雨
不到午夜,举国的雨便落了下来
 
那一天
护士们过她们的护士节
人真多:没有哪一年的节比今年更多
她们真忙:没有哪一年的节比今年更忙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那一天
地震换掉门上的锁:一把锁锁汶川
一把锁锁北川……连同我的心跳,全被锁在
废墟里!山跑下来,阻塞开锁的路。锁外的人
一心只想成为钥匙,成为愤怒的砸锁者!
 
那一天
佛祖在无忧树下降生两千多年了
农历四月初八,佛诞日的下午
寺院在浴佛、行像、放生
一匹驮水上山的马发出最后的嘶鸣
 
那一天
都江堰流动的不仅仅是李冰的水
还有房屋、山体和孩子们的脆骨……
一九六二年,都江堰出生了啼啼闹闹的我
二○○八年,都江堰生出了痛哭流涕的我!
 
那一天
下午两点二十八分,成都一环路西三段
我和徐甲子正与市艺术剧院洽谈一出话剧的演出
大幕突然拉开
不该出现的话剧在倾斜的大地轰然上演
 
那一天
以及此后的若干天
我弯曲着,与妻子蜷睡在小车里过夜。钻出车门
我发现自己一下矮了很多
而楼上那个家却高了:高得那么摇摆、晃眼!
 
那一天
有那么多的人
他们、她们,那么年轻、鲜艳
却草草过完了自己的桑榆百年……
那一天,四川蒙难,地震仪无脸!
 
 2008.5.15
 
 
《摇晃的都江堰》
 
比一九六二年三月十日更久的十个月
我就进入都江堰啦。那十个月
从无到有:我在母亲的羊水中摇晃——摇也
温暖,晃也温暖。那是羊水的都江堰
——为我接生的诺亚方舟
 
小时候,我在安澜桥上玩耍、撒尿
那微微的险,不叫危险,它叫尖叫、刺激
和撒野。岷江上边的风摇晃着我的都江堰
也摇晃着我的童年:哦,摇也舒适,晃也
舒适。我刮起的风,是甜的
 
之后,我进入都江堰,为着
摇晃的雾、摇晃的水、摇晃的人、摇晃的
诗思……总之,为打破死气沉沉的生活
板结的秩序,我常常在都江堰
寻找摇晃的云、凉、幽和一个字的梦
 
但是,这一次,我进入都江堰
却是因为它的大地的摇晃,它的
震惊世界的摇晃!停下来吧可恶的地震——
这样进入都江堰,我是多么的不愿!
多么的,想把以前享用的摇晃退回去
 
主!我喜欢摇晃但不是这样的摇晃
上帝!都江堰喜欢摇晃但不是这样的摇晃
退回去,把一切都退回去,甚至
退回到羊水中,从有到无——退回我的摇篮
我的生命:今生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不摇晃……
 
2008.6.28
 
 

 
◢《去通济》(四首)

《花溪的花》
 
开在山边的这株花有着汽车后退的速度
下车:我走近它
它的美丽又在风中静止——
肥肥的绿叶中,撒出瘦瘦的黄
可它这会儿却垂下了头
所有的骄傲,处于一生的最低处
是的,一代毒枭已被拦腰震折
 
我知道,这株花的名字叫断肠草
五月,不是因为它
这座村庄断肠了
五月,不是因为这座村庄
断肠草断肠了
都二十天啦,一说起那场地震
我看见身边的村民还哭得那么凶,那么断肠……
 
2008.6.3
 
 
《思文的思》
 
去年去银厂沟消夏,经过
思文时,一小块村庄的凉爽移走了
成都平原广大的热
多好!这一小块凉爽
惹得我思绪翩翩,文思勃发
 
而此刻,我看见
一个男村民在太阳下捡铁丝、钢筋
一个女村民在黄尘中啃黄瓜、傻笑
面对这底朝天的社区,面对这
一大片废墟,我抱头蹲下
身体的社区倒悬:大脑一片空白
 
2008.6.15
 
 
《桥楼的桥》
 
就这样过了这座桥
它是健在的
它的健在,让我从此岸到了彼岸
让我站在高高的桥上默哀,把身子
弯成落日的孤线;让我更清楚地
看见了湔江的黄、电厂的黯,看见了
大山的伤,瓦砾下的楼……
 
但是,此刻,“让我”是多么的轻浮、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一天,它的健在
让龙门山十万灾民
看见了它:一只诺亚方舟从水中驮来彩虹
 
2008.6.16
 
 
《景山的景》
 
有那么一霎那,我想到了
崇祯自缢的那棵著名的槐树,想到了
北京城的俯瞰图。但仅仅
是一霎那,我就被漫天黄尘裹住
像一只扎着口子,沉河的麻袋
——花非花:此景山,哪里是彼景山!
 
回返时,烈日化作暴雨
几脚油门、几次会车后,那些
爬在车窗上的山体、危房、乡孩、灰鸟
瞬间被泥泞取代。坐在汽车里
颇像坐在废墟下的阁楼里
但阁楼的颠簸,说明不了余震的面目
 
2008.6.4
 

 
《坐在樱桃树上的人》
——给SH
 
坐在樱桃树上的人,
脚杆剪风,樱桃吃着樱桃。
 
最高的细枝,星星点燃末梢。
大姨妈弯腰刈草在万源的腰上,
 
看樱桃羞红的心思: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六颗,七颗;
 
看象形的树丫——
那些古老、葱郁的汉字,见风发声,随物赋形。
 
赤脚板弟弟在光阴中奔跑,摩西!
摩西在它外祖母的基因中奔跑。
 
“北极星,仙女座,
酸甜的巴山吃果果……”
 
邻家男孩坠在成长影子里,
内心的歌声颤栗、汹涌,初春怀进沉默里。
 
坐在樱桃树上的人坐在下午的
半空中。樱桃的手抓紧她的童襟——
 
小脸胀得飞红。
哦四月,一千朵小脸胀得飞红!
 
2006.6.4
 
 
《土族村,或二十分钟的新郎》
 
梦吗?在一群美丽的土族阿姑簇拥下,我再一次
做了一回新郎。青海,互助县,一次偶然相遇
也有彩虹的绚丽?那些,在庭院中间
跳安昭舞、玩轮子秋、赛马、唱花儿的小伙姑娘
多像他们自己:那舞蹈的身子,那音乐的脸
那时,瞬间的一个臆想,居然成为接下来的
现实:我万万没想到,那天,二十多个同伴中
我和另一位幸运者,竟成了民俗村的上午十时的
新郎。隔得这么近,我怎能在一帘红纱下,选出那
陌生而美丽的异族新娘。穿着新郎倌的衣裳
接住抛来的香袋,妇唱夫和,妻舞夫蹈
甚至,还闹了洞房。捏着我送的红包
伴郎伴娘一个劲夸我是最好的郎。噢那天
只要背过新娘,只要洞房里的床不说话
所有的人看见我,就像看见真正的新郎——甚至
午饭时,我的新娘还能远远寻来,凭着那只香袋的
气味找到我,为我把一碗又一碗的青稞酒唱响
“那二十分钟的表演,为什么竟奢侈到
用一首诗来表达怀念?”写完这首诗才发觉
我必须虚拟一个老婆提问,并设法找到生活的答案
 
2007.6.17
 
 

 

◢汶川祭,或那一天
那一天
上午的太阳下午不出现
风起:地动、天摇,乌云一块一块悬在头顶
谁都看见了我的惊慌!先是泪雨、再是天雨
不到午夜,举国的雨便落了下来
 
那一天
护士们过她们的护士节
人真多:没有哪一年的节比今年更多
她们真忙:没有哪一年的节比今年更忙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
 
那一天
地震换掉门上的锁:一把锁锁汶川
一把锁锁北川……连同我的心跳,全被锁在
废墟里!山跑下来,阻塞开锁的路。锁外的人
一心只想成为钥匙,成为愤怒的砸锁者!
 
那一天
佛祖在无忧树下降生两千多年了
农历四月初八,佛诞日的下午
寺院在浴佛、行像、放生
一匹驮水上山的马发出最后的嘶鸣
 
那一天
都江堰流动的不仅仅是李冰的水
还有房屋、山体和孩子们的脆骨……
一九六二年,都江堰出生了啼啼闹闹的我
二○○八年,都江堰生出了痛哭流涕的我!
 
那一天
下午两点二十八分,成都一环路西三段
我和徐甲子正与市艺术剧院洽谈一出话剧的演出
大幕突然拉开
不该出现的话剧在倾斜的大地轰然上演
 
那一天
以及此后的若干天
我弯曲着,与妻子蜷睡在小车里过夜。钻出车门
我发现自己一下矮了很多
而楼上那个家却高了:高得那么摇摆、晃眼!
 
那一天
有那么多的人
他们、她们,那么年轻、鲜艳
却草草过完了自己的桑榆百年……
那一天,四川蒙难,地震仪无脸!
 
2008.5.15成都
 

 
◢诗传单,或从成都到汶川(五首)
 
《亲历记:成都抚琴西南路7号》
 
突然就来了,这不速之客!
汽车莫名颠簸,砖头莫名飞落
死亡那么迅疾、熟悉、那么大
地球那么遥远、陌生、那么小
小到竟无一座城池的立锥之所
一只爬行动物的爬行之路,一个人的
呼喊之地;小到成为一只小鸟,惊慌飞去
——这时,人必须变大:比死亡更大
更迅疾、熟悉和近
 
 
《像邱少云、像碾路机》
 
当我正在写这些诗行时
一个余震,又一个余震,再一个余震
它们伸出九十二公里的手
狠狠抓抢着我的笔!有那么一次
笔掉在了地上,我看见它满屋子滚动
像邱少云、像碾路机,似乎
在拚命扑火,拚命将起伏的大地抚平
 
 
《朴素之诗:寻找两个震区的朋友》
 
汶川的羊子,都江堰的王国平
我的朋友,两位震区的诗人
有谁告诉我,他们在哪里
有谁告诉我,什么样的电话才能连通他们的声音
哪一个月亮才能照见他们的身影,怎样的诗句
才能突破危石,诵出他们的消息?
有谁见到他们,就说一个叫魏平的人
想读他们的诗了——今夜,特别地想
 
 
《荒诞书:护士们》
 
今年的五·一二,护士们
我要你们关注我的成都、我的汶川
我要你们把地球搬上手术台
为它刮毒、割瘤,排放邪恶和隐灾
我要你们在下午两点二十八分以前完成这一切
护土们,我要你们让时空倒转,要你们
谅解一个诗人的梦呓、荒诞和盐浸的诘难
我要你们必须,也只能这样过节!
 
 
《众志这座坚城》
 
如果说大自然的创作时有败笔,
汶川的震击,就是最大一笔?
不,这不是大地在将我们震击
是魔鬼:是魔鬼在将地球震击,将
我们的家园、丰收、福祉和诗歌震击!
看,这个魔鬼,它到过唐山
如今又到了汶川。快,同胞们,锁住它
用众志这座坚城!
 
2008.5.14成都
 

 
◢《割漆的人,或倒长的树》
 
漆树一定是倒长的:它扎根天空
,从小到大都被白云、白雾和月光中的白
奶着——不然,它哪来那么多乳汁
,把一群终生都不能断奶的人灌养?母乳
一样的漆液浓稠、委婉,在我们看不见的
树皮背面轻掀微澜:哦一条隐秘的
、环树而流的天河!我生活过二十五年的
秦川山野,割漆人出没,相当于纵于树间的
猿出没;涂满漆斑的粗衣,蓬头垢面的模样
:相当于野人出没。清晨,从两片漆叶间醒来
,只有一对眼睛和一把割刀陡地站起,闪着
当日的漆光。这是夏秋,他们三五成群
窜入漆林,用永不生锈的割刀书写倒写的人字
,一树七字——比仓颉当年的漆书更原始、孔武
,也更盛大。漆液在刀声中开花
:七个小雪人吊在树上,荡秋千。那
刀底卷起的大海,刀背擦挂的漆山,让人想起
割漆人先祖血中的粗盐、骨里的黑钙,和
精液中的漆光异像。漆刀也是有锋芒的
,只不过它只能通过刀鞘——那些漆痂
,表达出来。此刻的漆水是白的,但
慢慢的,就染上了天空的夜色:夜
,越来越深,越来越黑,直到
黑到一把漆刀为止。漆谣云:“百里千刀一斤漆。”
 一斤一斤的漆,把割漆人变成吃毒的人
,把割漆人一斤一斤变重,又一斤一斤变轻
:变成云。一个人倒下,一棵漆树倒下,一具
漆木棺材当眠床,被高高的漆山,驮上云端
2007.11.7
 

 
◢父亲死亡书(四首)

《穴书,或再次的风》
——闻身患绝症的父亲咯血
 
再次的风,从偏东偏北方向涌来
让我在六月天里,打了少见的喷嚏、寒战
消息一样瘦长的影子,火柴棍一样易燃的
时光之手,推倒我,又抓出骨头里的梦
——小羊惊醒,初愿失火。再次的风
白晃晃的刀子,月亮的鲠刺,乌鸦的叫声
退至五六百公里以远,突然发力:
哦这样的回击,用什么回击?我
肯定是你的,拿去,只是时间问题。再次
的风。我是风的分支,风的风,零散的
完整意象。把风接回家中、体内
让它回旋、取暖、无影无踪——好吗?
我是悲伤的。上山,石经寺一支香烛:想象
而且幸福——愿意平地起风,请年轻的香
溯风而上,异地把风换取,或者索性
成为病风中肺部的乌云、黑夜
被闪电击溃,下一场淫雪、甘霖。再次的风
这一切,只与风的胎脉有关,只与
火车、咯血、强打精神的另一场夜风的肋骨
有关。吹吧吹吧风,再次的风:
只是不要吹醒母亲,只是不要让残梦
知道:风乍起、涌立:风来过
——只是,连风本身也不能知道:我是风
 
2007.6.8
 
《上长松山,或陪父母订坟》
 
!!突至的肺癌,五公分大的阴影
,要命的墓穴,偏偏选中我生命的上游——
把父亲作为它容身的坟山。走在
去长松寺公墓的路上,牵着父亲如一把骨签的手
,我甚至不孝地提前结束了他的命数
:我想到了三月、七月、十二月,中间的
火葬场、上边的白烟,和下边的墓坑
——我对想的拼命不想,哪里抵得住
死的无穷之想。父母感情尚好,陪二老上山
选订的是夫妻合葬墓;母亲身体尚好
,她提前看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娘胎:她正被石头
吸进去,成为地风和无:成为再一个少女、老妪
出胎、出胎、出胎……出胎又入胎。但是
,她没有说出健康在阴历的晕旋,正像话多的父亲
背着阳历的风,这会儿只说好、好、好
。夕阳西下,残忍的出行在继续吐词。有
那么一会儿,择墓的感觉竟像京郊
,一个出宫视察国墓工程的皇帝。可事实是
,当五公分大的肿块慢慢变大,成为一堆高坟
,一匹坟山,一个国家,父亲就小到了一捧土茔
蜷伏其中,永远蜷伏其中
。如此,长松寺一座新墓的半国之城,就到了
盖棺论定的时候;如此,一滴回望来路的温热的精血
就望见了黑暗:蛋的内部,坟的内部
——生命不能选择,死亡还需预订
。而这一切,又正被无数亡灵睁大眼睛看出天地界面
:如果你胆怯,就像作假:就像影子
忙前跑后,被太阳左右,或突然消失于鞋底
 
2007.7.5
 
 
《刻骨记,或为活着的父亲写墓志铭》
凸凹/诗
 
?该用怎样的文字概括你的一生
。作为儿子,我不能涌出感情;作为诗人
,我不能夸张修饰。你的墓志铭
单位不写,你不写——写,是我一生
对你一生所做出的唯一冲动
“一九三一年,腊月十一,父亲魏玉阶出生在湖北孝感魏家湾。他少年曾徒步自鄂至渝。重庆中正中学毕业,园艺学校毕业。首批高级农艺师。中共党员。干瘦如柴,声如洪钟,光明磊落,外号'魏大炮’。革命一生,清贫一生。”
——这是我,三年前写在《记忆·编年史》
中的文字。它算什么呢——臃肿的人生
,体制内的功成名就者?不
!没有比你更加骨瘦如柴的了——近一米八
的个儿,几十斤的重;而富有的价值
你也不再乐意以清贫来炫说了——这堆要命
的医药票据,让你如此尴尬
:脸比苹果红。现在
在你生命的最后河段,我必须以最精短
、最宏阔、最准确、最有力的闪电
和鹰嘴,为你一生具名。当我写下
“万源果树栽培第一人”九字,你拒绝:说它没有
红头文件,没有相关证书
。我说,公元一九五八年
你为万源首引的一百棵苹果树、八棵梨树
就是最权威的红头文件
;大巴山中那一坡又一坡最灿烂的红苹果
就是最圆满的获奖证书——你这把海棠万源
变脸为苹果万源的魔鬼!我说,我无法
代表政府给你,一个小小的县茶果站站长
总结、评价、画像,但我同样不能拒绝
你栽培一生的果树的眼睛,你惠泽一方的
果农的乡语。我必须用一块黑色花岗石的刻写
,用九个字的大海,来拒绝你的拒绝
!父亲,恕儿不孝——肆虐摆弄一个将死的人
不知会给儿带来好运还是恶报
 
2007.7.29
 
 
《》上坟记,或去岁11月26日以来
 
一米见方地下降。下降至盖棺论定的位置
你就到了另一个地方。之后,一个七,
两个七,直到七个七;又之后,生日、
春节,我的车窗下着香蜡钱纸的雪。
两个多月奔走的,不是两公里山坡,
而是你七十八岁的距离。现在,我
还在奔走的路上,离你此生的桑榆
尚有三十二年的风雨。走在乡间的路上,
每一次上坟,都是一次还乡记:我
还乡着我的肉身,你还乡着你的骨灰。
我们在阴阳两界奔走,一个上山,一个
下山,不说话,忍着泪花。有一次,医生说
我热伤风了,于是决定把上坟的时间挪到翌日
——哪知当晚我就去了坟山:梦中全是冷汗!
此刻,想着一篇小说与另一篇小说的
互文关系,虚构和美竟成为惟一的败笔。
 
2008.2.24
 

 
◢桃书(六首)

《桃木问,或手间事》
 
一枝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做拐杖,
掷杖的尽头,会不会长出夸父的
桃林?拿它去做鼓槌,会不会易手逢蒙,
成为阴招杀羿的凶器?
拿它去做门神,神荼和郁垒
会不会为羿的老虎,捉来更多的恶鬼?——又
会不会化为后来的桃符、再后来的春联?
拿它去做剑身,悬于庭梁,会不会
祛除老孟德的顽疾、镇住
一个三龄童的老宅?拿它去做
一万张响弓,会不会射出一支棘制的哑箭?
索性拿它去当柴薪罢,会不会
打死不燃,后又突然反燃,直取千里长安?
今夜星光熹微。这枝折于东南方的桃木
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吧——
它就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2008.2.10
 
 

 
《枭桃,或杀鬼之奴》
 
桃花都要吆来春天了,这枚桃果
还在树上——像磔杀的枭,悬首于木。
它干枯的具象,饕餮了几吨
寒风、几山冷雪,令错时的赏花客
一会儿奇冷,一会儿奇热——这次上山闹下的
冷热病,使他对一粒蚂蚁、一丝青丝
终生都不能做到平静,客观,不冷不热——
终生都不能安奉龙威,成为政要;
而布下迷杀阵的真魂,却跳身五丈外,于
无物之隙,护其“在树不落,杀百鬼。”
不落,树在:一名悍奴死而圆睁的眼
敌过三百亲兵,敌过一国鬼话。
肉身飞散,骨魂显现——这颗藏核带仁的棋子
一条阴河不能发胀,一坡磷火不能近身;
非三千年仙树不能走动,和绝处逢生
 
2008.2.10
 
 
 
《性桃,或好桃》
 
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怎会把那些普通的
花儿,比做艳丽的女子,怎会
把田间宅前的三月,唱进纯金的宫词——
一捧好乳,一把好臀,一副好器官!
绒毛环绕:一似月辉笼罩,又似纤雨
沐浴。红颜无双、舒展,彼此
照亮,又都懂得自己。无论正反,除了外观,
还是外观;无论左右,除了赞美,
还是赞美。吃下去的,都不是好桃。
好桃在香案上,书画中,在西王母的
宴会厅,三千年的长梦里。三月,我们
上山看花,看见的是四月的裙裾,五月的果;
看见的是一些赏花的女子,摇曳生姿,
从高高的彩云间,款款走来。
 
 
 
《病桃,或危险的表达》
 
多么危险的表达!恹恹的愁容令人怜惜
也令人生厌。通往美丽的坡度变得
陡峭、崎岖,虫爬上爬下。吸纳了
毒素、鬼鞭和硬刀——都不算狠。要命的
是,它被下了阴蛊、中了死谶。在
下树前,早早就下树,是命;在
下树后,迟迟不下树——甚至历冬不落
成为枭桃,也是命。也许吧,
有些病是天生的,这就注定了它
粉碎性的反抗、报复,有时竟带着深深的自责
——风带它去哪儿它就去了哪儿:脐口
早已结疤,看不见一丝疼痛的记忆,
看不见一记小鸟的梦遗。掰开它的内核,
你就翻开了祖国、春天,一朵花的病历。
 
2008.2.12
 
 
 
《鬼桃,或矛盾树》
 
夜晚,一颗不亮的矮星出发了。从
一棵树到一棵树,从另一棵树
到另一棵村。七分像人三分像鬼的
不一定是鬼——是鬼也是善鬼;三分像人
七分像鬼的一定是鬼——最多
不是厉鬼。这个夜晚,是一棵三千里的
桃树。这个夜晚,一个桃子取代
另一个桃子,一个桃子淹死一百个厉鬼。
多么诡谲的桃子!吃九个都没事——
要命的恰恰是最后一个。再说涂鸦吧:
涂鸦,是它随手画下的桃符——它多像
一个调皮的小鬼所为。而我们,哪怕是
手上的一张纸,也总是紧紧抱团,生怕
被涂鸦了去。《本草纲目》对鬼桃
的注释说,羊桃是它的另一个名字——
干吗不是阳桃呢?这样,我们还真不好分辨
大白天里的鬼;或者说,世上本无鬼
桃子自扰之;也或者说,鬼桃
压根不是桃。以杀鬼之器为大地,以
夭夭之丽为天空——我们
一口吞下的,是矛、是盾,是有、是无?
这个夜晚,有多少个庄周:多少个夜晚?
 
2008.2.12
 
 
 
《怪桃,或变身记》
 
常规被打破,公式被反解,众多
的统一中,一桃揭竿起义。看,它骑着
雪马早早地来了,又吊在树上玩秋千,
把接它的火车,等得脱臼、熄火、生锈。
圆滑的处世之面,挂着棱角和锋芒的面具,甜润
的嗓子,滴着酸涩和毒汁的动词。当
妲己这样的美女,开门走出,它被称为
妖桃;说到二桃杀三士的典故,
它又被称为智桃。最受青睐的时候,
是以一篮丑桃的身阶面世,让市井里的小民
意外地尝到美桃的滋味。蒙难的年份,
仙桃与寿桃脸色大变,纷纷往这里匿身。
当然,傻桃、困桃、顽桃、巨桃、死桃、睡桃、
囚桃……都是它的近亲、变数和异象。
——这仙界里的常客,凡界里的怪客,
我们的欲念被挑得最高,然后被趁机掐灭。
 
2008.2.13
 

 
◢《华南虎之虞,或静夜的赞美》
 
。一小段山脊、一小截雪线移动:一只
过山虎夜走苍茫。舒缓,斑斓,豪华
,高高的尾尖举着月亮的灯笼。当
一些人骂另一些人为畜牧时,老虎两腿站立
,以古老的象形字与我们成为同类。敢于
在装满思想的中央首脑
戳上王的玉玺,敢于在人群密集的山川大地
安睡卧榻之侧:它时刻锤炼着人类
和山林百兽的警惕、勇武、智屑
。当它作为此山头的坐山虎存在,即使
死去,那美纹投影的彼山头
依然在庄周的梦中反复飞返、蝶变
。它是善良的——它的咆哮在反攻的长坡
露出长江黄河的虎牙;又是孤绝的——远离同类
,这形只影单的思想者,只做山林的王
,自己的王。爱情开春的季节,王者千里寻佳偶
的辗转、抒情,深更半夜地动山摇的独唱
,令所有异性惊恐、妒忌
,又兴奋难抑!透过风动的草尖,我从摇曳
的字里行间,看见铁栅里的阴历、倒影
——历史的皮毛何曾如此威勇、洁好、富丽
?千回百转的国土一会儿消失,一会儿重现
:二三百斤重的速度,瘦得像一个
精神分裂症者的幻觉。只有诗歌喂养的老虎
,布莱克的火,博尔赫斯的金黄,在远离华南虎
的地盘,在我们体内,诘问,沉思
,朗诵出他山的虎啸。我如此赞美又如此
怜惜一只老虎——可以不隐讳地讲
鄙人属虎:恰属华南虎。并且
,没有这个理由,我会更加放肆,不顾忌
——极端的时候,我甚至有过羞于与人类为伍的念头
 
2007.11.11
 

 
◢锦书托,或夜读《钗头凤》
 
山盟手中的一折锦书,至今还走在
陆家深宅去唐婉的那段路上
。八百年读一折锦,没有谁在死前
读完过一经一纬。字太多:多得不着一笔
。丝太稠:绸得不见一缕。这个秋天
,从绍兴到成都,从宋锦到蜀锦
我所有的事都是锦事,所有的文章
、故国、河山、前程,都是锦绣。但这还是
抽丝的春天柳絮,还是
托书望锦的黄昏断桥:一个书生抽出词码
,一个情种抽出愁肠,一个王妃抽出当年的
画师;一个工官抽出织机,一个商人
抽出金砂,一个农女抽出茧丝
、蚕虫和一棵古桑。迎接
反飞的丝丝缕缕,必先化身倒悬的缕缕丝丝
:任一把香梭、一颗银针
把墙内墙外经纬:任一匹摊开的心
慢慢折叠、蜷曲,还原到从前、圆心;任一个
绣球,从秋天的玉指尖抛来——
任鸟、金帛、盐、往事,归为陌上桑
。然后,西出蜀江锦院朱漆大门,薄雾升
,携濯锦江的西施,遁入桑间濮上
 
2007.10.5
 

  
◢《女红刺绣,或文章事》
 
……沿着诡谲的绣花鞋,一路寻找
一只香袋的吐词,一个荷包的秘密——是啊
,我少年时代的广大春天,就是这般的逼仄
:像一根骨刺。而原始的文身练习,只能
在一粒朱丹、一蓬植物的夕彩里,针针见血
,完成对爱情、宗教和图腾的勾描,完成
对你的速写。当针线上升到国家的高度
,绣补的线索就把举国的仕道纹成女红。那时
针尖的广场拥挤不堪:但它锤炼了技艺
,磨砺了思想的对立与尖锐——透过
绣阁的窗格、帷幔,谁人识得破棉里藏针的脸
?这是九、十月,在送仙桥
我看见一位年轻的绣娘正绣《文君听琴》
:以针代笔,以线代墨;手感代替诗感,灵思
代替灵思——哦诗艺,竟与绣艺如出一辙
!我环顾左右,跳出三丈外:哪来汉赋的辞藻
哪来拨弦的瘦指?锦江斜走,秋鸟疏飞
,它们疾疾赶来,只为听这遗世的文章?——
在古代,文是一种绣法,章是另一种绣法
:用青、红两线绣谓文,用红、白两线绣称章——
是啊孩子,最初的文章这样写,就这样写
;你看,汉语之美如此缜密、柔和、多韵
,如此抒情:锦为纸,朗月照,飞针走线
 
2007.11.6
 

 
◢《怪客,或漆史秘笈》
 
救词者谁?一只小鸟从一棵漆树出发
,把种籽叼上蓝天又撒向大地
。一大片漆林喂养一大片小鸟,也
喂养一大群割漆的刀
,制器的手。涂鸦慢慢象形:成画、成字
——你看,一瓢漆液自由流淌的曲线,让
竹简和刀刻的痕迹,多么蒙羞!
——这最初的汉字之美,正是
漆书之美,孔壁经书之美。深夜
,一个漆园小吏的思想闪着奇光,照亮
七个大国的梦蝶。而髹漆的大师,正在雕刀的
海底放生蚌螺。一九八四,我的新娘
从梳妆台的漆镜里款款走出
,顾影自怜,望见皇后
……漆器!这生于毒枭家族的叛逆,这
艺术瑰宝中的怪客。你看,那么多人背着漆树
,把嵌在青铜和瓷器之间的一个时代
悄悄收藏,秘而不宣——藏宝人的地图
爬上额头:中国大漆上了一遍,又一遍
 
2007.11.6
 

 
◢《避暑记,或雨夜宿青城外山》
 
驱车百公里,就把太阳的坏脾气
远远甩在了后边。“世外青城”的烤羊肉
、免和鸡的十里之香,诱得山雨也来
撕抢。夜饮在胃里点燃的文火
,三千条味江不能扑散,三万吨青幽
不能吹灭——它
刚好够被一个女妖看见,刚好够把这个女妖
照亮,刚好够调动她一整夜的春天和激情
。这个夜晚,青城山天空到底有多大
一条河:有多少条岷江、多少个都江堰
——无数支流垂直落下,弄得满世界都是它们的
隐形之像和啸聚之声
。这一夜,我怎么可能在睡梦中死去?怎么可能
在高尔夫球的飞旋中昏眩?直到最后
,我还借助几只外山的草蚊,把一滴肤浅
但炙热的血留给了青城的凉夜和道外之道
 
2007.8.5
 

 
◢《普照寺,或万物生长》
 
……在道的外边,有人看见了佛
。楠、柏、银杏,树们高大的喉部,发出了
变化莫测的蝉声——这是燠热的夏天,我在
高一声低一声的广大界域
寻到了修缮内心小庙和定力的所在,寻到了母亲
一九六二年的那粒脐血。在大观镇
,在青峰山,沐浴佛教女众道场的普照
,人人都有一脸明代的月光——它有白荷的宁静
,也有红荷的灿烂。石梯以刚好低于屐履的高度
一级一级走向云朵,又一级一级
没入莲心:先是一个大台阶,又是一个大台阶
,当祈愿上升到第三个大台阶——第三个大台阶
生出了一万个小台阶
。你看,这一上一下,一去一回
每一粒俗尘都有一座青峰稀解,每一丝杂念
都有一把拂尘掸理。你看
,一个在发光,又一个在发光,再一个在发光
:发光、发光、发光
……在青城外山,在普照寺,所有的庇护
是生辉、是发光——而发光的,又不仅仅是
灵动的眼、虫,和都江堰的水波
。八月五日,这阴沉的天、雨的天,正闪闪发光
 
2007.8.9
 

 
◢草堂遇雪,或信与杜工部
 
跨进草堂,丁亥首雪就落下来了。
雪里:不见江船渡※1,不遇独钓翁——
万里船泊了东吴※2,水也下了扬州。雪
可能没能更白,但大邑瓷碗※3
的确大不如前。这是宝应元年以前的事,
建子月※4逸出的雪。西蜀冬不雪※5
的年份,你只能手搭晾篷,望西、望西:
望窗外山岭的千秋雪※6,
感受到面的岷山风※7。今天
我亦见早梅※8——哦双重的雪!
静于庭树,舞于蜀天,香于纸墨。今天
依着你的铜像并肩看雪,看见了唐代
的雪:你的雪。又,顺着你巩县※9的目芒
数去,无数的一粒雪也在思想、忧患,
疯狂地下,令你反思想,不激动,偶着
一词。听,一条东来的侧径昂起头来说:
遇雪我是浪漫的,遇你我是现实的。
 
2008.1.13
 
 
 
◢《地主的女儿》
 
她父亲富甲一方,是一个地主
她是地主惟一的女儿
我家有一张她少女时的黑白照片
那条又长又粗的独辫子
被她女中时代的手紧紧捂在胸前
 
那是五十年代,从凤鸣到内江,从内江到成都
她中学一毕业, 就在灌县参加了革命工作
她服从组织安排
先是售货员,后来是技术型干部
 
一个工人阶级的儿子,掰开她的手
抢到了那条又长又粗的独辫子
她一发狠,跑到川陕交界的大巴山中
跟了这个工人阶级的儿子一辈子
 
她为他生下了三个崽儿
老大是诗人,老二是经理,老三是警察
她出差去过遵义。如今已退休,且年高多病
勤俭持家的美德
使她至今没破过旅游的费,北京也没去过
 
这个老人,解放前的小姐,文革中的地主婆
她是我的母亲
那个工人阶级的儿子是我父亲
而我,我是他们的大崽儿,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崽儿
1987.9.21
 
 
 
◢《最 怕》
 
最怕和哥在山上
在山上也无妨
最怕飘来偏东雨
飘来偏东雨也无妨
最怕附近有岩洞
附近有岩洞也无妨
最怕哥拉妹子钻进去
哥拉妹子钻进去也无妨
最怕燃起一堆柴火
燃起一堆柴火也无妨啊
千万千万莫要妹子烤衣裳
1997.3.12
 
 
 
◢《纪 念》
——给安娜. 阿赫玛托娃
 
阅读你,是一九八九年秋天,
而那时,你七十七岁的少女的肉体,
已离开我整整二十三年
和一个漫长的、只隔着乌苏里江的夏季。
 
百年诞辰,却无一字、一词留下,--
不仅是我,全世界都在向前,向前,
连莘莘学子们也在忙别的事情。
内部在外部找到了恰当的平衡。
 
而“阿赫玛托娃”,这个词,这个
男性俄罗斯中巨大的女性意象,
压迫、教化了我十一个春秋--
直到今天,我还迷失在白桦林围成的“室内”,
没有走出
一场紧跟一场的列宁格勒的飞雪。
 
“我活在世上……
你知道吗,这样的运道
我只巴望
仇人同我分尝。”
 
这是在巴黎,美术的海洋中,
谁与二十二岁的美丽结下诗歌的深仇?
是啊,我们的运道,竟如此相似,
又这般不同。
 
反革命的前夫……
永远的未婚夫……
独子列夫……
风雪中的祖国,皇村,肺结核的阴影……
 
我看见没落贵族的女儿,一个角色的难度:
矛盾,复杂,愁怨中的刚强:
刚强中的焦灼,宽容,反复,
和一次、一次,离去后的离去。
 
我还想用数字说话:写作,六十年,你。
我为写作而写作,贵在坚持;
你为神祗而写作,直到
肉身消亡--化为神祗。
谁比谁更无道理可讲?
 
“世上没有人比我们更豁达,
没有人比我们更傲岸、朴质。”
吟着这句诗,我矛盾,复杂,诚惶诚恐,
娘胎里就开始羞红,
至今不敢当众朗诵。              
      2000.4.1
 
 
 
◢《沙坡头,或黄河上的羊皮筏》
 
黄河上的羊群沿着水的坡度跑来了
。十几只一堆,十几只一堆——羊如此
喜欢扎堆,形成小集团,这跟它们生前
在沙漠那边的草原上抱成一团
,取暖,抵御风雪,具有同样的理儿
?人活一口气,羊何尝不是?甚至,气比青草
更能让羊顺畅。你看它们
,羊囫囵脱下来的暖皮,人鼓腮吹进去的热气
,滚圆、硕大、气壮如牛,都肥得透明了
——宁夏沙坡头,通过一只羊,就可以把黄河
一眼看穿;通过一群无蹄羊的奔跑
就可以让黄河静止或者倒流:让太阳生风、变冷
。梦中不停啃草的小船,在黄河这架摇篮里
摇篮,梦的影子投在波涛上:
太阳照不到的地方,瞧
,这尾追逐影子的雄鱼,可不正是当年
那只闪着绿光的母狼?亲近水、又排斥水
。哪天,羊遇难,即或出现砂子
那么大一个伤口,我们都会周身漏气、泄气
、抽干,被水排开、置换——谁能最后看一眼
气被淹死前冒出的泡?从草原盛产的粮食
到黄河上的排子,无头羊的哲学鬼斧神工
。有那么一会儿,羊皮筏上的我,惊恐万状
,如坐针毡:急切渴望下游和上岸
。筏工的竹竿一竿一竿划在水里,就像
羊鞭响起,一鞭一鞭落在我的头上
;还像一束水雷,突然爆炸
2006年8月底记,2007年6月10日成
 
 
 
◢《处高之宿,或汉英之间》
 
。成为这幢楼使用功能甚或价值功能的一部分
是必然的。问题是,一具近乎裸体的活身
,独独的,非要成为它美学功能的
佐证,是否也成立?后来才知道
,南京西路上这家国际饭店,竟是三十年代
立在上海滩的远东第一高楼。嗬
!英国设计师的智慧,沪商的财资
至今管用。那时,平地起高山,一览众山小
:黄浦江波鱼共舞,绕着眼圈流淌。如今
眼球机警,穿过无数高楼的裙边
,穿过一块又一块小天空——向东,向东
,一双箭镞,沿着南京路去外滩的途中
被雾空的距离和透明的香风
一节一节折到无:物,力,拥有
……时光流失,路亦流失!这儿
,黄浦江已不再是眼睛的,它是
腿的,的士的,小飞机的。——依然回到
1314房的倚窗观望,对面,对面是人民的广场
——我听见它在地铁的吼声中抖动,像大草原
在无马的清晨那样抖动:撒下一群
露珠的肥羊。我在离地面很高的地方
,想着对称于地面的另一方,像一只无翅的小鸟
想着一条巨大的铁蚯,在地下飞翔
。侧了侧身,大楼的美学功能在完善:摆平了
,是一个络腮胡汉字;躬一躬臀腰,又成为
红指甲的英文字母——我在汉英之间自我修饰
,辗转反侧,四日无眠。更多的时间
留待观星,占卜,念一些旧事
2007.1.17—20上海国际大饭店
 
 
 
◢《等待,或时间之想》
 
等待是实词与虚词的关系,是足下针尖
与雾中广场的对弈
。一个场景转移至另一个场景。地点很守约
——不守约的是人、事件和时间。人在别处
被人绊倒,被一个晦涩的语法绊倒
,事件尚未成为事件。时间来了又走
,它的准时始终被变化的汽车、宠犬
和一个突至的电话打扰和调校。好在
我有时间。我在时间的广场撒籽,直到
长满青草、小鸟,长成一片茂盛的草原
。这个地点已不存,我已不存——我们在深草的
脚下,听时间的风声和香气,变成血肉和骨头
,把我们包围成时间之心:我们的任何
一次心跳,都让时间涌起大海的潮汐
。对此,我有足够倚重的理由。一切等待
都是时间对时间的等待,一切时间
都是等待对等待的荡开。这真是世界上
最忙碌的事——每一秒钟什么也不做
:只做等待。“人一生下来,就开始等待死亡。
每一次等待,难道不是
一次小小的死亡?”哦,站在这儿
,一棵木木的树,也充满奇想:它甚至
想到了春天的睫毛,花儿,和毒果的舌尖
2007.6.9
 
 

◢《床语,或窗外扫地人》
 
窗外。妇人扫地的沙沙声准时在四楼下响起
——喜欢早上做爱的人听到了被花园滤过的
背景音乐。晨鹰反映在地面的一小块阴影,初阳
明晃晃小区里的一处黑痂,正在满地里
刈割着她的阴影、黑痂——我听见的
,正是她一日一餐、一餐即饱的饕餮之声
——她端的是天底下最肮脏的饭碗?
这每天的露天大扫除
:果敢、绝决、左右开弓——大动作的
底层话语,大动作的躬身践行
。从未见过她的面影:每天
最后一个美梦的仇人、革命者
,我总是在腾起的污尘、臭味的垃圾里才会突然
想起,并解析出她的存在。对这个妇人
,说不上憎恶谈不上热爱,完全的理解
是一定的需要的结果。我甚至不能肯定
这个做着干净的事的下层人
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是粗陋的女性
,还是残缺的男丁;是一个真实
还是那个美梦的余绪和幻像。因此,当我想
起个早床,扒在窗户上喊她的时候
,却不知怎样开口!对她的想象,还是
通过进入我楼宅里的家政工落地的:通过
对我家庭内部体制进行精微的表面处理的三位妇人
,我把整整一个冬天的深刻,扫帚尖上卷起
的海涛、想象,一点一点扩大到窗外、地面
2007.7.28
 
 
 
◢《核桃,或智慧》
 
满身心的脑髓,把一张青翠的脸
变软、变臭、变黑,鼓胀得开裂
,又剥蚀得如此沧桑!核桃,这无水之水果
,这无核非桃的怪客,这
美食中的硬词,它真是世界上
最智慧的果——它的大肚容下了风雨雷电
和足下祖国给予的全部慧根
。除了大脑,它几乎一无所有。因此,保卫
大脑,并向敌人发起进攻
是它一生的修为、宗教。看,它来了
那么多小坦克高速滚动,那么多战斗机
疾疾飞行,甭说粑软的蜜桃、硕大的西瓜
就是人,也有被它打出脑浆的实证
。除了坚硬的盔甲,它还用两面十字架的墙体
让智慧息息相通,又四分而居
——那是断一指而安处、抱一团而化一的佳境
。面对这铜墙铁壁的建制,这厚脸皮的
智慧治地,拿捏、体贴、爱情
,怎赢获一颗敞开的心?你看这跑出时间的
远古顽童,好吃的急性子使他没时间多想
:石头加蛮力——他使出了对付顽果的智慧一击
2007.7.28
 
 
 
◢《蚂蚁,或俯仰之角》
 
这黑词中的动词,动词中的黑词
,没人见过它夜晚的行动
——手电筒下的它,依然有着白天的笨拙
、惊惶和反光。它在天空基脚处创造的
最矮的高度,最优美的曲线
是那么疾速、无声!散步、思考途中
稍稍一个猛扎
就把天空诱进神出鬼没的地道
,进而曲径通幽,进而到达一个富丽堂皇
的宫殿。奇怪的是,尾随而至的
全部的天空、星星,都不能把这个宫殿打开、照亮
,或者说,蚂蚁,蚂蚁的宫殿
比天空更大、也更亮?而它自己太小了
,小得看不见它的隐喻、刀枪;又太大了
,大得密密麻麻挡住了外界的想象、眼睛,使
我们除了爬动的尘土,什么也不能睹见。这
打进根基的楔子,除了赞美、熟视无睹
,什么也别做,尤其是一只一只数落、掐算
,尤其是试图连根拔出
——看!它倾巢出动,比愤怒更快
2007.7.29
 
 
 
◢《事物,或后退的羊群》
 
;那么大的草原,那么多的羊群
在后退——大鸟倒飞,河流反奔,骤雨
逆降,还是像房子在地下比高?当一队摩托
,一群响马,追上并两分羊群,中穿而过
,我看见了后退的
脸、棉田和黑夜的昼。当飞鸿、当疾风
、当流岚出现……当野狼纵出山谷,闪回绿光
,羊群开始以正走的姿势后退
。当大河、当断崖、当毒瘴……当前方
更大的草原,被同类吃进更大的胃腔
——所有的羊群都在后退:都在以慢的方式
后退。这样的生涯
可攀上斜刺里杀出的时间
,等来三千年前的宫殿和情人
?那么多的羊群——大海波涛的羊群
,天空云彩的羊群,笔划顺写的羊群
在后退——这慢慢的前行
,这倒行逆施的思想
多么恐慌、广大、无休无止……多么古老
2007.7.29
 
 

◢普遍真理,或上或下

“为什么我的仕途,总是下、下、下?我说:
我喜欢下边。我说:我不喜欢吃软饭。”
这个曾经的公务员、官场中人,今天,站在
与我不分上下的水平线,谈论他一生的回首、真理
——那些上下问题。一切根源在于,当他
发现下边时,被上边发现——如是反复
如是反复地他,一下再下——那个黑洞的吸力、哲学
比地心引力更大——他一辈子也不能飞翔,也不能
进入地心,让两颗心怦怦乱跳。他不是一个
一对一就能战胜对手的种,于是他选择用整个
对付半个;用一生对付五分钟
上边的4A纸越来越软时,下边的玩意儿
越来越硬。上边的章印越来越浅时,下边的欢乐
越来越深。上边的心跳越来越没有时
下边的想法越来越个性
突出和跳跃。上边拐弯磨角,隔山震虎
下边一杆到底,直截了当。把表面文章换作实打实的
拓荒和插秧,换着干、干、干……
把白天的太阳脱得精光,当夜晚使、奴婢用
以前低着头、不做声,唯唯诺诺像罪犯,而今
裸舞、昂首、发泄、叫唤、粗暴发言
随由己愿。啊高处不胜寒
啊大热天往被窝里钻。——说到这里,他
终于发出一声轻叹:那些龟儿子,有奶吃还嫌不够
他们一级一级爬上去的体面,与一根一根杵下去的
金条,分得多么的清——只是
他们装得太像,简直就是上窜下跳的鬼!
令他不解的是,昔日同事不是不被发现
而是谁也不去发现他们:只发现他。“谁让我是我哩?”
“吃不了上边的天鹅,就吃下边的鸡”
“使不了上边的智力,就使下边的蛮力”
——就这样,想下就下,不然一拖再拖,一稳再稳
到哪天拖不起又稳不住再下时
哪里还有蓬乱的勃春,哪里还有戳破冰冬的劲力
和硬?哦,以下为上,翻身上马
把上压在下边,多爽!7月10日,我办公室下边的
“七里香村鸭”餐馆,这个狗日的陈海春
只喝了三瓶淡黄的哈啤,就把少女初血的红
日弄得满脸都是——在他的辞典里
从没有黄色这裆事——生活一切了一切
是全部的出口和进口,是洞穴人年代的暖事
末了,他说这整整一下午:上午的下边,都是在谈我
谈我的名字:凸与凹,凹与凸
末了,他说晚上快到了,他要去把一个整词拦劫上床
从腰部拆解——就像拆解我,而我假装不知
 
2007.7.12
 
 
◢《夜色中的外滩,或……》

 
与海齐平,说味道
只差一根筷子的距离;与海等高
说勘察,只欠一回书面的潮汐。三千条
江河,三万条溪涧
在高于大脑海拔很多的地方,流泊,思考向下
的升华和超拔。还是三年前的样子:
小鸟蹲在夜色中,把一根黑羽毛
无数次复制给上海的天空,又让那根最彩色的
羽毛,马一样在上面奔跑、放亮:像霞光
钟楼上的黄浦江,依然摇针摆
干着打钟人的活儿——这小小的
无休止的针摆,竟让一条大江终年充盈
不生旁力——它多像北方的小毛驴
崽儿一窝一窝下,成长,跟进,但
永远拉不完一只石碾的转动
更东的地方,太阳升、紫气来
阳具以东方明珠的形式成为晨勃的图腾
——但这是夜晚,我的想象还不能准确指认:
它是一条江的,一座城的,或一个国家的?
 
2007.1.18
 
 
 
◢《好八连,或南京路上》

 
除了南京,许多城市都有南京路
自《南京路上好八连》露世,上海
这条,就没有谁比得过了
冬天真好,灯红酒绿都办不了的事:
暖意,异乡的暖意——被高频的脚步
送上了心头。从西走到东
还加了一根热乎乎的玉米棒;从东到西
的反坡度,让我解开纽扣
流放了两座城市的浃汗。这冬日里的
一街子商场、肯德基、高鼻子和
春象,让人略生浪意,热爱生活
竟不能忍住土著的伪装,和忍住桃花开来
——事后想来,都是兜里的几张人民的币
打底,惹出的破绽。就在那会儿
一朵桃花飘来,问打炮不。惊慌、踌躇
又镇定后,我回答了她西施般的吴语:
“不,不要,我是好八连!”
走在前面的儿子转过身来,问:
“爸,啥叫好八连?”儿子是个八零后
除了好八连,啥都懂:他还炮轰过超女
 
2007.1.20
 
 
◢临邛八记
 
车出平乐,或车顶上的柳叶》
 
一车顶柳叶,在成温邛高速公路上
柳眉倒竖,纷纷向平乐方向逃逸。这是我
万万没有想到的——我说的是她们的绝决、彻底
和速度!把这群柳腰摇曳的村姑
带回我锦城东的家中,是我冬日里的春天秘密
——肯定不是妄幻者的意淫。当我的颐达车
被平乐古镇二十三日夜晚的柳叶覆盖
没人看出我,有多么激动!即使半夜三更
我还沿着白沫江,像一丝鬼魅,去
偷偷看望她们。然后,含着一枚柳叶回到
大榕树旁的古街客栈。这就是
我要向室友解释的,为什么后半宿的梦
飘着柳丫头的香。但高速公路上疾驰的汽车
被风——那些平乐伸出的手,被另一些
交错疾驰的汽车,牵走了最后一叶
卡在雨刮器上的柳。这个年关
北京。成都。东莞。所有的
物事、人,都匆匆赶回自己的果巢和内心
这里,反抗带走的力量被再次显得骇人又固执:
就像二○○六住在二○○六里,我住在我里
 
2006.12.29
 
 
《芦沟,或竹巅上的古镇》
 
从白沫江抬起头来,我看见
平乐古镇在高高的竹巅上摇晃,就像在水的
倒影里,与蓝天白云,玩藏猫游戏
它是被一节苦竹,一节慈竹,一节紫竹
一节一节送上去的。在芦沟
我们必须把崖谷看完,把眼光看得
比翠鸟的翅膀更高,才能看见
平乐转身:竹曳,水白
露出一张跟我情人略约相当的脸
看见平乐的青幽、柔情和虚怀若谷的
心胸,看见辽阔,以及深不露底的隐讳
小溪像一根大竹平摊开从身边流过——那是
从造纸作坊流下来的墨香和书写
是哦,汉字与竹纸在宋代结合就像
我与芦沟在今天相遇。有多少
竹子倒下去,就有多少汉字爬上来
但跟平乐一样,跟我一样
没有谁可以超过竹巅的高度
包括风、包括鸟,它们总在竹巅的
更高处:失节,灭掉啸声,掉下来
竹啊在远方,有人为你掏出一张又一张
雪白的记忆,不停地擦着冬日里滚涌的热泪
然后折叠起这莫名的惊疑和盐
 
2007.1.4
 
 
《谒茶,或骑龙记》
 
千年贡茶,锁在花楸山的圃中;而
圃,在接近山顶的地方,被云雾这个山大王
摁下了皇宫的锁环。从汽车左侧
向天空走去的途中,酥软的幸福:
生命、自然、甚或一宗野合的模糊回忆
自脚尖袅袅升起。但我绝没想到,即使
即使这一小块青苔的微词
也会在纹丝不动的午眠中,瞅准践踏者的重心
完成有力的一击!十几年的平步青云
被这个沉重的跌倒,摔出了一个漂亮但
呈疼痛的逗号。再一次
令我失语的是,我趴在地上搂着的
居然是巨大的龙身!我是谁?十几年不摔一跤的
俗子,摔一跤,也摔于龙身——难道
用“下”的方式,完成了“上”?这会儿
对着一幅照片,我决定这样描述:
一行20余人,从这条花楸龙身上走下
莫非是那位皇墙根下来的诗人兼摄影家
他把皇帝的印章戳在面前,让
大伙儿突然止步,就那么站着,卡在
龙鳞、茶芽、小安,或另一个不知的副词中?
——照片下沿线:平安夜正唱着《圣经》的祝辞
 
2006.12.24临邛平乐记事
 
 
《无题,或夜宿天台山》
 
一声五层楼下的咳嗽敲打窗玻
都会惊醒的我,那一夜,该怎样
面对咆哮的夏天
咆哮的天台山!篝火、烤羊和诗歌
把一天的激情尽数收走,把
从锦城带进大山的睡眠,留给溪边
的木屋。但溪水是如此的陡峭:
山洪拍岸击石的声音,让小屋的门
和四壁形同虚设。我甚至听见
老虎和山豹围屋游走,满身尖锐的语汇
形成交锋,互不相让——
它们目光炯炯,把小屋照得透亮
这个夜晚,夏天都下山去啦
我蜷缩在微潮的被子里,感知涛声摇动
木屋的根,摇动床的魂。一浪一浪
焊得多么缜密、结实——
这柔软如钢杵的手又多么干燥、沉稳
有力啊,竟像我从未体验过的外婆的手
——外婆从内江坟中伸出的手
把我送回童年的摇篮,送回她女儿的
胎中:那汹涌和安宁的羊水!我甚至
还回到了先祖的时代
在刀耕火种的树阴下,露出动物的
脸、月光和善。那一夜都
过去六七年啦,但那一夜的梦
总是在大多数的模糊状态里呈现陡然的清晰
灵验和汹涌。说:我上过天
说:又回来啦,又回来啦
 
2007.1.4
 
 
《从私奔到诗奔,或第三条道路纪事》
 
从飞机场到邛崃古城。席永君半道拦车
他要带我们去私奔文化的源头。而
在文君饭庄接应我们的,却只是
一副司马相如才貌的陈瑞生——仅他
一人而已!几壶当垆买来的文君酒
让我们从西汉的私奔时代,喝到了
一九九九年的那个诗奔时期——坐在我
右侧的莫非、树才,还有远方的老车,当初的
京城三光头,正是他们,从
知识和民间卖笑的夹缝高潮中
毅然抽身,出来,诗奔出第三条道路
我们说:诗是私的,诗是奔的;诗奔是诗歌的
突然暴动,相当于卓家千金向往爱情的
突然造反。我们就是我们,一个又一个的
弄琴人。庞清明就是
庞清明——《新上林赋》的创造者
这个夜晚,我们还把第三条道路,伸到
平乐,文君姑娘私奔上船的那个八角街码头
但沿着这条道路奔来的
却是胡亮和安遇,两个遂宁名士,两手空空
的无奈和呓语。这是二○○六,冬至之夜
春天正沿着我们的道路走来。那会儿
我们还想到了,在成都诗奔的杨然
北京私奔的老巢、林童。马莉。安琪……而
酒还在一杯一杯喝着——直到
第二天,诗奔平乐码头的途中
北京、成都、东莞,三座城市还荡着
醉意,只有,只有手机不停地响起文君的声音
 
2007.1.3
 
 
《平安夜上游,或放灯书》
 
如果作为指引,一些灯立起来
向天空的陆地移动;一些灯躺下去,向
陆地的海洋奔走——我们该上窜下跳,两头
追逐,还是原地不动?如果
作为愿景,我们是祈祷高,还是
祈祷远,或者先高后远,或者先远后高
让一颗心,充满二灯的光芒?二十三日
夜晚,平乐河边,河灯与孔明灯竞相
开放。一些平行:那些更多的、更小的
一些垂直:那些更少的、更大的
而我们在交点处——灯下的灯下,成为
黑暗的黑暗;成为让远方更加亮堂的
那个秘密的灯核,吹拂者,和自焚人。成为
平安夜上游——哦那平安与欢乐的
所在,一次对祝福的最彻底的祝福
——像不回头的红羊,像单程一生的梦
 
2007.1.1
 
 
《灯下读史,或遥想崇嘏山一位女诗人》
 
别,别让一个时代阳萎,别让一国男子
抬头只有一个女子的清容,低头皆是含香的字屑
女扮男装的春桃,舞台上的《女状元》
她的讯息来自地下,又来自天上——
插入云间的崇嘏山,把一个女诗人的千年存在
以惯常的墓冢方式,书写
并丽质下来。在邛崃,五代十国的记忆
只能是一个村庄的记忆:是火井镇银台村
一截唐碑,一棵井壁草的记忆。村姑黄崇嘏
更适合把蜀国相府当村庄,更适合让
牧羊的声音,把草坡变为宣纸,把
《全唐诗》变为牧场。但她是含羞的、保守的:
不像文君姑娘,只为一个人,就做出了
令天下名士欢呼的举动;只为一个人,就把
邛崃变为一座空城——留给乡人黄崇嘏的
惟有贞节这份遗产。但是
这只是一个谜。或许,迈着四方步
把乳房捆得平平的崇嘏姑娘
她的八斗,她的五车
让她一直在等待:等待她的司马相如
永远不在当朝出现。可她哪里知道
多少朝、多少代都过去了,她的纸枕上的相如呵
还总是在崇嘏的脚下打转,至今不敢上山
 
2007.1.4
 
 
《临邛怀古,或南方丝绸之路咏》
 
要着什么样的装,才能让异邦的浴女
齐齐回头:割一角本土的豹皮遮羞取暖,扯一绫
中国的云霓加身美丽?要着
什么样的道,才能让一行载人的马帮
骑上龙山——牦牛开道,马儿扬蹄
西出成都,歇脚临邛,南下雅安、大理
直到南夷,缅甸?——这是我夜宿文君客栈
的梦中之梦;是
行走平乐南山,四公里秦汉古道上的思古之书
踩着鹅卵石向山上走去,像白沫江
踩着河床,向大海奔去——鹅卵石
给予的:光泽、平坦、波涛
鹅卵石给予的:速度、爱情、坚贞
多么巨大!但踏破万里江山,踏破朝野皇宫
踏破又归来
仅有激情是不够的。南方、南方
南方在茶来马去中获得粮食、鸟语和丝绸
而站在路边的观音院,让喘息声
急遽跳动的梦,变得平顺、不远
和石头一样安宁——没有谁
能赛过石头的奔跑、歌声和绵绵的穿透
没有!今儿是冬至吧,你看那些古道上的胡夷
一下子全无:他们正在石头内心——那辽阔的草场
架火、啃羊、拚酒,把冬天吼开
 
2006.12.22
 
 
 
◢《分开,或日月山遇白牦牛》三首

分开,或日月山遇白牦牛 
 
去西域、去天竺的行旅,哪能因赤岭怯步
哪能不赖仗文成公主,日月两分
各各照耀——并割开长安的念想、回拽
——岂止宝镜在这里分开,念想在这里分开:
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在这里聚义,又分开
农区与牧区在这里碰头,又分开:
东边绿荫蔽日,田畴涌浪,西边草原广袤
牛羊如云。海拔与星星在这里晤面,又分开
大风与细风在这里接头又分开。战争
与和平在这里对话又分开。政治与婚姻
在这里联合又分开。茶叶与青海骢在这里互市
又分开。河水在这里正流又倒淌。在祁连山脉
这取经的要冲,我看见一群高原神牛:绒毛长披
白得那样干净——我们在太阳下黑白分明
雪山下冷暖两重。我们
连同黑与白、冷与暖,匆匆相遇
又迅速分开——在梦中,又以分开的迅速
一次一次相遇:与神相遇。呵!
所有的分开,都在回头,像草原上奔跑的羊群
突然驻足,一望无际地回过头来
 
2007.6.16
 

《从石经寺到塔尔寺,或宗喀巴大师》
 
 
出西宁城,去见宗喀巴,与出成都府
去见宗喀巴,一样的远
又一样的近——不到三十公里的路,每一朵白云
每一缕细雨,都刻满黄教的经文。每年
上成都桃花山,不仅仅是赏桃花、摘桃子
——年年都有五六回,踩着石经寺的山梯走进云雾
在最高处的宗喀巴大师殿,点燃高香,拜上几拜
家居龙泉的我,住在大师脚下
因此,有事了、无事了,都要上山
请他过过目、把把脉。这不,即或在青海
我也一定要放下许多,去看看大师的诞生地。汽车
一个拐弯,湟中县鲁沙尔镇就到了面前
再一个拐弯,莲花山塔尔寺也到了面前——这跟
龙泉山一个拐弯,石经寺就到了面前
一样,乃大自然匠心独运使然
塔尔寺,这时间深处的佛山,这藏胞佛珠吐出的
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一匹白马来到此处
不吃不喝,不走,以死的方式
永远活了下来。一个广场
八个白塔,记载着释迦牟尼一笔一划的天空和大地
堆绣、壁画和酥油花——各殿的艺术里
我同样看到了,三千里远的银杏林中,一块石头上
精美的雕刻。终于走进大金瓦殿!殿内,望着宗喀巴
诞生之地——高高矗立的大银塔
画像、哈达和万道金黄之光,默记和背诵
是我今夏的全部:全部的西宁、全部的塔尔寺
2006.8.3记,2007.6.17成
 
 

《土族村,或二十分钟的新郎》
 
梦吗?在一群美丽的土族阿姑簇拥下,我再一次
做了一回新郎。青海,互助县,一次偶然相遇
也有彩虹的绚丽?那些,在庭院中间
跳安昭舞、玩轮子秋、赛马、唱花儿的小伙姑娘
多像他们自己:那舞蹈的身子,那音乐的脸
那时,瞬间的一个臆想,居然成为接下来的
现实:我万万没想到,那天,二十多个同伴中
我和另一位幸运者,竟成了民俗村的新郎
隔得这么近,我怎能在一帘红纱下,选出那
陌生而美丽的异族新娘。穿着新郎倌的衣裳
接住抛来的香袋,妇唱夫和,妻舞夫蹈
甚至,还闹了洞房。捏着我送的红包
伴郎伴娘一个劲夸我是最好的新郎。噢那天
只要背过新娘,只要洞房里的床不说话
所有的人看见我,就像看见真正的新郎——甚至
午饭时,我的新娘还能远远寻来,凭着那只香袋的
气味找到我,为我把一碗又一碗的青稞酒唱响
“那二十分钟的表演,为什么竟奢侈到
用一首诗来表达怀念?”写完这首诗才发觉
我必须虚拟一个老婆提问,并设法找到答案
2007.6.17
 
 

◢《内蒙纵马,或草原旅游记》

 
这样的纵马草原,即使跑了十公里的风
和沙尘,也与舒缓的舞台作秀
别无二致——在牧人甚至妇孺看来。我
抖擞缰绳,嚎叫到声嘶力竭,企图也
成吉思汗一回:放马草原,喝令沿途的所有城邦
开门,喝令遇见的每一位美女来降
这是我第一次纵马。在离呼和浩特不远的
希拉穆仁草原,我以屁股颠出血的代价
在一个牧羊女的帐篷里,喝到了最鲜美的奶茶
和她用月光调制的奶酪。也因为这个
遽增了骑马到十公里尽头,一圈一圈
围着敖包捡石头、烧大香的能量
也还能,完成折返,在十公里的另一个尽头
观看赛马与摔跤——“你长得比蒙古人
还蒙古人哩,快上,快上!”看着那
五六个蒙古汉友好的宣战、挑衅,我环顾左右
纹丝不动。是啊,如果那时,恰有一声
清脆的羊鞭响起,可能会有另一个结局:我身体中的
那个蒙古人拍马出城,艳若桃花与日出
2007.6.15
 
 

◢《夏,或逗留金银滩草原》

 
在这个遥远的地方,我一路寻找王洛宾
那个好姑娘的身影。草原一望无涯
随坡度起飞、降落。风儿在小草的脊背上
梳理太阳的反光。白云把草坪、小鸟
麻皮河和哈利津河涂上色块
废弃的军事建筑、小火车隐秘、静止,又
拚命奔跑:挣断时间的缰绳
进入我们的视界。这匆忙的旅行
哪及歌词和音符万分之一的长度——它以
与帐篷擦身而过的作态,吊起我们的
胃口、诗意和奇想。我们这一大群同伴
大约都愿意成为远处那个牧羊女
用细细的皮鞭轻轻抽打的另一群羊吧——
在青海,金银滩草原
想做一头单独的小羊,比做人都难。路边
一个卖酸奶的藏女,她那对活泼动人的眼睛
有那么一会,一定映出了一个喝奶人的身影
——他喝的不是一杯,而是两杯
他眼睛里的张望不是一群,而是一个
他羞怯。“姑娘,我还想买一根细细的皮鞭
带回四川,放进诗中……”
2007.6.16
 
 
 

 

◢厦门,或初入闽地
 

——兼赠福建女诗人舒婷、安琪

 
从春光到东海,鹭江路上两个酒店
把两个不同的厦门留在了我
鼓浪屿对岸的梦中:前者跑着汽车、嚣尘
后者泊着船只、椰风。而对岸的对岸
金门的打鱼人,如今都是铸刀的好手啦
一吨一吨炮弹的碎片、好铁,打出了
金门菜刀的锋声、厨名。而民间的旁边
三民主义的手书,让一壁鸟飞鱼跃的礁崖
正成为游客相机中的古迹:蔚蓝的
又是咸涩的。哦,那年,天下的蛋
今天,我乘一百元的海轮去捡
这是四月,桃花刚刚开过、见过。从
机场路到厦大,鹭江路到中山路,厦门
满街的闽南美女:满街的舒婷、安琪
——她们与蜀女是那么的不尽相同
 
2007.4.8
 
 
 
◢笔记,或五凤溪吃桃花鳊

我是赶来看一条大河的!看见的
却是,河床上一小块一小块遗精规模的湿
重庆上来的帆影呢,成都下来的马帮呢
那从五凤溪古镇上空飞驰而去的火车
带走了水码头的春光,也带走了
沱江的水?坐在王爷庙对岸,黄桷树下
吃着名叫桃花鳊的河鱼,我
拚着命想桃花的事:当年,水码头上
那五个渔家女布下的桃花阵
伸展了多少商贾的想象、冒险和生活
这会儿,在盘中红色和白色的鳞斑纹理间
捕捉桃花的常味——我从龙泉桃花山
下来,一路上青桃的酸涩、绒毛、硬脾气:
哦,桃花撒开脚丫,望北跑了五十天啦
六十码的车速,十二元一盘的鱼的代价
如何追得上三月的真味?关圣宫的居民
南华宫的粮食,观音院的桂花,江西会馆
的基督——它们
把河堤上三三两两的乡女,变成了:
一个五凤,两个五凤,三个五凤……
可是,我只在望江路望江,小凤街寻凤:
一个故事,五个姐妹:一眼火井的
激情,一束五瓣桃花的翻江倒海的初绽
 
2007.5.27夜
 
 
 
◢国家脸,或大碗之书

1.序
 
在我木木的盯视下,饭桌上一只大碗
突然飞翔起来。亚特兰大高速公路
一位司机,跟着是所有司机,把头探出车窗
高呼:“China!China!”那一刻
 
地球西半球停止了运转——只有一只碗
一只又土又老的瓷碗,盛着天空、大海、森林
地球般运转:自转又公转
瓷光与日光互为姐妹,等量齐观
 
 
2.饭碗
 
多少吨小碗才能展开成一只大碗
多少吨大碗才能抽丝出一只小碗
多少吨火光
才能拧干一窑泥土的水分
 
人一辈子有一碗饭足矣——因此
一生的奋斗,就是为了端稳一只饭碗?
金饭碗是稳定的,但它却不能怒而成剑
斩断夺碗之手
 
朱元璋那只乞讨的饭碗
讨来了天下。饥民扒光了饭碗就
吵着要李自成帮他们
砸开城门,开仓放赈
 
有多余的饭盈溢出来是件好事哩
否则,我们又要敲盆震鸟,给麻雀下毒
否则,我们就要把自个儿变为食物
成为生物链上的一环。因此
 
这一年,我们悲悯万物,柔声细语
这一年,群鸟出林
飞向白天的鸟巢。连少女白嫩的手指
都是苍遒的树丫——这一年,呵你要永远
 
 
3.一碗水
 
一位老妪正在被宋代的虎撕毁而
李逵的一碗水还在路上。面对战士硝烟燎过
的嘴唇,沂蒙山那位美丽少妇
打开了自己胸前的一碗水。一碗水
 
是族谱中血脉的小小一截,或者就像
血脉以外的那道装订线——
它是泛黄的族谱
突遭大旱,脆化,散落一地的象形原因
 
从直接到直接。从一碗水到一碗水
这些,都不足以掀起世界的风暴!一碗水
不在于它的多,它的少——端没端平
直接导致婆媳失和,公司倒闭;导致
 
诸侯翻脸,朱棣起兵,皇宫失衡。对于
希腊,海伦是一碗水,对于董卓
貏蝉是一碗水。因为没有端平石油这碗水
萨达姆走上绞刑架,中东至今在
 
一只碗中动荡不休。而我最难忘的
是童年万源,邻家姑娘芬,穿过后山坡的桃林
把一碗清冽的水端到我面前
多少年过去了,一想起这事,再
 
大的夏天,也变得小了
即使
即使漏掉一滴水——这滴水
或许会把世界淹没,把自己淹没
 
因此,端平一碗水,做到滴水不漏
是一个人、一个国家
一生的学习。因此,作为评价用词
没有比“水平”、“水准”
 
更有水平和水准啦!也因此
我们反对倾斜、一边倒——我们于大城之左
配置大河,大城之右配置大林;凸处有凹
把阴天用太阳来晒;把未来
 
用历史来照
想念女人的时候,就唱东边日出西边雨
亲近右乳的时候,就把左乳捧来吮慰
呵,羊水装在碗里,万物茁壮成长
 
在我曾经生活过二十年的
大巴山的村子里,当地人把养活村子的那眼泉
唤作一碗水。村民清晨唤羊的时候
一碗水就咩咩地叫
 
 
4.大碗茶
 
这最乡土的叶汁,偏偏以皇城根下的那碗
最为有名——
它们从各自的家乡出发
把一个朝代一直送到围墙里边
 
用大碗大碗的阳光消遣阳光:抵御,也圈养
用大碗大碗的春光唤醒春光——
心情、记忆、智慧在黑夜中裸体
舞蹈开来。当我们
 
一仰脖子喝下去时,总
有一部分从嘴的豁口,碗的豁口流出来
流到土地上:哦,茶的原乡!
暴躁的大块肉、肆虐的大碗酒
 
在等待大碗茶的夜晚嗷嗷怪叫,泪流满面
抚问。清洗。渐生悔意……
坚硬粗糙的民间时光
只有大碗茶才能泡软和变慢
 
多少内心的暴乱突然黑脸,决堤冲出
多少内心的暴乱
慢慢稀释、洗白——今夜
天下无事,国家的肚子只微微痛了一下
 
祖先南来北往,用大碗大碗的文明
换来马匹和草原。那条民间商道
不知道在私访的微服走过后
会被尾随而来的官家大道一夜变脸
 
5.大碗酒
 
大碗酒袭来。豪士再一次被确认为
更大的豪士,领袖再一次被拥立为更大的
领袖。喝不高的人,比人高
那挣脱人类实验的醉绳,冲向天空的大鸟
 
把天地乾坤弄了个翻云覆雨
这一州那一州的红高粱,这一郡那一郡
的黄苞谷。小米、红薯、葡萄——哦,借
三分月光的醉意,还原液态的食粮,还原
 
地窖里秘密的屯集、发酵
祖国的田野风和日丽,四季醇香
——大碗,大碗,这更大的检阅,更大的装载!
皇帝皇后当年打天下喝的酒叫
 
大碗酒。拔除草根的大碗酒,叫御酒
这御酒也有比大碗酒管用的时候
它可以赐死一个忠臣,还可以喝得
国破山河碎。勾践的一碗死谷
 
变不成夫差的一杯美酒:一个国家
在无酒的荒年里灰飞烟灭
——这个另证把酒变得更为复杂、深奥和多解
大碗像玉一样碎去:它红着眼睛,那
 
日积年累的浸渍、骨梗……
咬人,比酒还锋利;也更绵亘
当我们从一座弃城中刨出尖厉的叫声
依然能感觉到一闪一闪的当年的火光
 
 
6.结语
 
众目睽睽。大碗飞出时间、手掌——
反扣,什么都不装下。大碗飞出大碗
侧立,沿着瓷的坡度,急速滚动
空碗,半空的碗,满载的碗
 
抬高丰收、饥渴、大地和信仰的高度
一只只大眼向上——在众生和国家的
树阴下:瞧!这幕俯首称臣
瞧!这彼此两岸间普遍的渡
 
2007.4.6—2007.5.27
 
 

◢都江堰二题

《岷江问胆,或再走安澜索桥》
 
 
无数次,踩着索的安,走过岷江的澜
那的确是一江大澜!鱼凤毛麟角;
只有个别的鸟儿,在水沫不能湿身,涛声
不能震击的高处,体验倒悬的生死、荒凉
和奔腾的天空。这个春天,当我
粘带桃泥的脚,再次踏上秋千的木板
脚下掀起的狂,和内心掀起的澜
依然有着三千里的汹涌!那是
诞生大禹的汹涌,成全李冰的汹涌
擦亮鱼嘴的汹涌。但是,我依然瞥见过
澜的小、温驯和细碎的花香;还差点
扑进她小保姆般摇篮的怀中
安睡,漂浮,永不醒来——那一年,我五岁
经过纸上的澜,喇叭的澜,广场的澜
——现在,我这个中年的胆
远远小于五岁的胆啦!哦那时:
胆汁有岷江的雪山,胆壳有大堰的垒石
哦那时:站在身边的年轻的母亲
她有着全世界总和的强大:她爱我
——现在也爱我,但已不再强大
 
2007.4.15上午
 
 
《春风吹,或走在青城山的道上》
 
 
在雾这张白纸上,满目都是黛青的
静静的生长。楠木、杉树
一百平方公里的歌唱,像银杏和竹根一样
古老、清澈、深透。丈人高的山上
有仙名叫张道陵,有教名曰青城道——
上山下山有道,升天入地有道:
一截树梢、几行翠鸟带上雪峰和彩云
一截草根、几只蚯蚓导入湖底和地心
炊烟是道、香火是道、溪流是道、山风是道……
滑杆是道,青灯是道,道生道,心即道……
走在青城满山的道上,问道,问与谁;得道
何以为?当我选择在它脚下出生
那石梯的青苔镜中,中道的母语正对我悄悄传话……
今天一早,我从桃花山下来,驱车一百公里
坐着索道的车上山,纵向的风吹得满脑都是
横向的道:从前山去后山的道
 
2007.3.26夜
 
 
 
◢周遭论,或一秒钟的来去
 
左与后都融入更大的安宁和黑暗。眼晴
受阻并通向显示屏的兴奋蒂:
世界的全部,出现在行舟过洞的另边
巨大的太阳无限小地滚动着
从右耳前四环进入内一环,从内一环
退出后四环。这个坐姿
抱守或依顺了一个上午的周遭和一个
下午的周遭。而,因进入而腾出的脑仓
更多地搬来了冥想。春。夏。一生
这不是梦!不是不能把控的梦遗!
茶水越来越白,透明,惊恐的眼
没有血丝——茶水越来越不受欢迎,像
一个女人的出现、出现、出现……
像年龄,非要在上边冒出新丫
下边呈现陋洞。能不能
把自己变为周遭的周遭,蝶,微蚁,小溪
让周遭做一回
受难的心:十字架,耶稣,追问的火舌
而我更愿意却又不能退入左与后
就在安宁和黑暗里,不出来
2006.11.19
 
雨中笠翁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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