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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无数次死里逃生(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另一面)

 反方向de锺! 2012-05-06

【暗访盗猎团伙】
  
  
  暗访盗窃团伙结束的时候,是在那年的除夕;暗访盗猎团伙开始的时候,是在第二年的夏天。中间相隔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里,我做了很多不是暗访的稿件,为受到伤害的打工者维权,为草根微小的胜利而欢呼,给弱势者增添勇气和信心,把奸商伪善的面纱揭开……每当看到那些处于困境中的人们,能够重获尊严和荣誉,我就感到很快乐,很欣慰,我体验到了这份工作的价值,这种职业的荣耀。
  我是记者,我来自社会的最底层,我曾经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挣扎着爬起,一次次忍受着极端的饥饿和孤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活到了今天,我深深地理解那些处于贫困中的人们,那些尊严被践踏的人们,我深深地体会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无助。如果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饥寒交迫,看着他们孤苦无依,我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现在回想起那几个月的经历,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被追杀,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次是谁向我下了毒手。是我以前暗访过的黑恶势力,还是打击报复的不法奸商。做这种职业,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那天晚上,我下班后,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会有人跟着我。我一向走路都很快,尤其是一个人赶夜路的时候。快要走到夜班车公交站点的时候,站台上突然走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站牌后又闪出了两个人。那时候站台上的人已经很少了。瘦子边向我的方向走来,边向旁边看着,他一直没有看我,我也一直没有留意他。就在擦身而过时,他突然伸出手臂,我下意识地一闪,侧过头,突然看到路灯光下,他手指间亮光闪闪的利刃。接着,我就感到胸脯一阵疼痛。
  现在回想起那几个月的经历,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被追杀,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次是谁向我下了毒手。是我以前暗访过的黑恶势力,还是打击报复的不法奸商。做这种职业,我“得罪”的人太多了。
我扭头就跑,他们在后面追赶,还没有跑出几步,我突然看到前面还有两个人,伸出手臂拦截我。我斜刺里又奔向马路,南方都市的夜晚,马路上依然车流穿梭,我刚刚跑到马路中央,站在双黄线上,身后就响起了隆隆的引擎声,一辆又一辆小轿车从身后驶过,车身卷起的风吹着我的裤脚,我回头看到他们拦住了一辆出租车,飞快地逃走了。
  等到车流稀疏的时候,我跑步穿过了马路,也急急忙忙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师傅加快速度,开往远处的医院。我担心他们会在附近的医院找到我。我的手伸进衣服里,摸到黏黏的血液。
  后来,我在医院得到了包扎,还好,伤势不是很严重。至今,我的胸脯上还有半寸长的一道伤疤。
  后来,我想,那道刺向我的利刃可能是手术刀,因为刀口并不深,如果是手术刀,那么,他们一定就是盗窃团伙。盗窃团伙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街面盗窃团伙和撬门扭锁团伙是近亲,互有往来,我想,可是能另一帮盗窃团伙在报复我。
 那次刺伤事件过后,我上下班的时候,挎包里都装着一根九节鞭。九节鞭是我此前采访少林寺方丈时,在登封市的武术器械商店购买的。我也学会了一点九节鞭的三招两式,九节鞭抡起来,几个小毛贼是难以近身的。
  此后,我感觉自己的心灵有了阴影,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走在大街上,我都要仔细观察周围的人,看看是否会有人对我构成威胁。一旦遇到有人快步走近我,或者跑向我,我就异常紧张。而每次回到家门口,我都要再三回头看是否有人跟踪,一直到身后没有人的时候,才会快速走上楼梯,走进家门。
  这种神经质的心理,延续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到自己活得好累好累。
  有时候,我想,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暗访?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工作?我为什么就不能像他们那样,一手拿着红包,一手拿着通稿,把通稿捏把捏把,就见报了,就能拿到稿费了,这样的稿件皆大欢喜。而我暗访这些年,我得到了什么?我依然租住在城乡结合部的民房里,依然为节省一元两元的公交车费而走很长的路,依然在菜市场购买那几种最便宜的蔬菜,依然为坐了一次出租车而心疼半天。当别人住在高档小区,开着私家车来上班的时候,我顶着烈日满头汗珠地走进了同一幢办公大楼,我的心理感到了极大的落差。
  然而,暗访是深度报道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事情,总得有人来做。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迟刀也被人打了,打他的是学校的保安。迟刀不但被打了,而且还丢掉了工作。
   我一直认为,迟刀是一名优秀的中学语文教师。他说过,现在的学校教育是一种应试教育,而不是素质教育,学校围绕着高考中考的指挥棒,让学生变成了一架背诵的机器,而学生的能力和知识并没有提高。等到学生走上社会后,这些背诵的东西,对他们并没有什么用处,就会渐渐被遗忘。所以,他痛恨这种教育方式。
   迟刀认为目前的教材编写也存在很多问题,编写者为了某一种目的,将艺术价值不高的说教式的文章强行塞给学生,这种填鸭式的教学方法只会让学生心生反感和厌恶,让学生缺乏对美的判断,对艺术的尊崇,对学习的兴趣。迟到曾经向我说起过他们家乡“填鸭”的情景。那些卖鸭子的人,通常会在赶集的船上,卡着鸭子的脖子,抓起一把把玉米,强行塞进鸭子的喉咙,然后捏着鸭子的脖子,将一把把玉米一点点地挤进鸭子的肚子里,鸭子经常会痛苦得浑身颤抖。迟刀说,现在的应试教育就是这样对待学生的,这是对学生的极大摧残。
  所以,迟刀在语文课上,向学生大量推荐古今中外的名家名篇,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贺铸辛弃疾,拜伦雪莱普希金,还有徐志摩和戴望舒,甚至他看到报刊上刚刚刊登的好文章,也会向学生介绍,在课堂上大声朗读。他还向学生开列了一个书单,要求学生每月最少阅读一本书。这些书,都是传统意义上的课外书,那时候的学校是禁止学生阅读的,原因是阅读课外书会耽误学习。
   阅读了古今中外大量文学名著的迟刀的学生们,每次考试成绩都很惨,他们班的语文考试成绩,每次都位于全年级最后。家长不明真相,以为迟刀不是一名称职的语文教师,要求更换老师;教师不明真相,以为迟刀不会教书育人,所带班机总是最差。其实,只有迟刀才知道,语文考试的题目,所考的全部是教材的内容,固步自封,墨守成规,而迟刀所讲解的内容,早就超出了这些艺术性并不高的课文。
  那一天,校长找到迟刀谈话,准备解聘他。
   迟刀与校长据理力争,痛斥目前应试教育的种种弊端,校长坚定地认为迟刀不会教书,滥竽充数,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后来,校长向迟刀报以老拳,迟刀还击。这样,校长叫来了保安。三名如狼似虎的保安,将迟刀打得头破血流。
   迟刀所对抗的,不是一个无知的校长,也不是三名愚昧的保安,他所对抗的,是强大的应试教育体制。他像鸡蛋碰巨石一样,注定会被碰得粉身碎骨。他像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一样,注定就是失败的结局。
   那些天里,我只能安慰迟刀,面对他的困境,我无能为力。
   后来,迟刀离开了这座城市,继续开始自己的漂泊生活,现在,我不知道他漂到了哪里。
 迟刀的生活陷入了低谷,而钟封的生活却蒸蒸日上。
   做投机生意的钟封赚到一笔钱后,赶紧逃离,没有再做赌玉生意。他说投机生意和股票一样,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潮涨潮落,如果你不在涨潮的时候,逃离大海,爬上堤岸,那么,退潮的时候,你就会被协裹进大海中。曾经做过文物生意,又被骗得血本无归的钟封,对投机生意有过惨痛的教训。
   那年夏天,钟封和别人投资,开了一家饭店,饭店不大,只有两层楼房;饭店也很偏僻,距离市中心足有几十里路。但是,钟封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他们的饭店属于“特种经营”,城里的大款们为了吃顿饭,是不惜开车奔赴几十里的。
  我是过了很长时间后,才听别人说起这家饭店“特种经营”的内容。原来,钟封他们卖的是野生动物。每天黄昏时分,这家饭店才会开门营业,饭店的门口,停满了奔驰宝马等等各种高档车辆,这座城市的富翁们吃腻了鸡鸭鱼肉,开始吃一些只听过没见过的野生动物。据说,这座城市的土著居民有吃各种动物的传统,而且什么动物都敢吃。他们才不管这些动物是不是珍惜保护动物,不管这些动物在世界上还有多少。
   据说,盗窃野生动物存在着一条地下利益链条,深山老林和荒漠戈壁有一些捕捉野生动物的人,这些动物通过贩子的手,转手卖给这座城市的饭店,或者走私出境。盗窃动物的范围很广,上至空中飞翔的鹰隼,下至草丛中掩藏的毒蛇,只要是珍惜动物,都可走私;而且越是珍惜,价格越高。
  我曾听过当地人所说的两种动物的吃法,一种是老鼠,一种是蛇。老鼠是刚刚出生没有几天的乳鼠,从老鼠洞穴里抓出来,浸泡在蜂蜜中,还没有长出绒毛的老鼠被蜂蜜浸泡得身体滚圆,晶莹剔透,然后将老鼠捞出来,放在盘子里,食客拿着刀叉切割老鼠,想吃哪一块,就切割哪一块,刀叉下去,老鼠吱吱乱叫,食客在老鼠痛苦的叫声中,品尝美味。蛇是毒蛇,将毒液清除干净,食客拿着夹子,夹住毒蛇的头部,用刀子切割毒蛇拼命扭动的身体,切下来一段,放进滚沸的汤料里,然后捞出来品尝,而蛇还在一边痛苦地摇摆身体。据说,这样新鲜的蛇肉能够预防风湿。
 还有更残忍的,一种叫做驴打滚,一种叫做猴脑。驴打滚是将毛驴牵到食客的身边,食客想吃哪一块,厨师就将滚水浇在毛驴身上,拔净驴毛,在毛驴凄凉的叫声中,将那一块切割下来,放进火锅汤料里。然后,食客在欢声笑语中推杯换盏,而毛驴则在一边痛不欲生。猴脑则是将猴子牵到桌子旁边,桌子类似于古代的枷锁,中间可以一分为二,每一半各有一个半圆,将猴子放进桌子中间,桌子合拢,猴子的脖子就被固定在桌子中间,不能上也不能下,食客拿起榔头,敲开猴子的头盖骨,露出热气腾腾的脑浆,食客拿起汤匙,舀起脑浆品尝,而这时候,猴子还没有死亡,还在惨烈嘶叫。
 我不知道这些残忍的吃法是谁发明的,但是品尝这种吃法的食客,一定要具有残酷的心态,才能够下咽所谓的美味。
  这里的人食谱广泛,据说天上飞的除过飞机,四条腿的除过板凳,其余的都能够进入他们的肠胃。
  而在遥远的北方和西南高地,每天夜晚都有大量的野生动物,源源不断地进入这里。
  一位森林警察告诉我说,珍稀野生动物进入食谱的,还只是少数,更多的珍稀动物,被走私出境。很多珍稀野生动物,已经濒临灭绝,而人类,则是罪魁祸首。
   暗访盗窃团伙后的那年春节,我回到了家中,老家的人说,现在连喜鹊都很难见到,更别说那些被列入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了。那年春节,我走在田野中,感到四周是无边的寂静,那种空旷和沉寂让我想起了曾经阅读过的一本叫做《寂静的春天》的书籍,这本书籍说的是因为广泛使用农药,春天来临时各种昆虫都已灭绝,而在我的家乡,因为盗窃团伙的猖獗,小时候伴随我们一起长大的各种野生动物,再也找不到了它们的踪影。在苍茫的大山中,人类孤独地生存着。人类真的太伟大了,他真的像哈姆莱特说的,是万物的灵长,宇宙的主宰。他为了自己能够更好地生存,就不容许别的动物一起生存。
  而二十年前的乡村完全不是这种景象。那时候,每逢夜晚,猫头鹰就会出动,栖落在树梢上或者崖畔上,我无数次在割草回家的路上,看到了猫头鹰。猫头鹰白天栖息在巢穴中,夜晚才会出来觅食。它的眼睛不能遭受强光照射,所以选择了昼伏夜出。村中每逢有老人快要死亡时,猫头鹰就会落在他家的院墙上和树梢上,外婆说人快要死亡的时候,身上就会散发一种特殊的气味,猫头鹰循味而来,守候在这家人的院子上空。老家人说“喜鹊叫喜,猫头鹰叫丧”,看来真的很有道理。
  老家除了猫头鹰,还有一种鹰类飞禽叫做鹞子。鹞子和猫头鹰不同,它是白天觅食。晴朗的天空中,我们经常能够看到高远的天空中缓慢地飞翔着一只小小的鸟,它的翅膀比身体更长,那就是鹞子。外婆经常告诉我们,别让母鸡跑到村外觅食,因为跑到野外的母鸡,就成为了鹞子的猎物。而村道上常常会有游荡的狗,鹞子不敢俯冲下来。而每逢夏季阵雨前夕,天空暗淡,鹞子就会飞得很低,我曾经很多次看到鹞子在阴暗的天空中追击麻雀或者雨燕,它的身体比这些小鸟要大很多倍。
  那时候还经常能够遇到蛇,蛇潜伏在草丛中,一窝又一窝,我们每次割草的时候,都要先用镰刀拨打着草梢,让蛇闻声而逃。我们不敢去草丛深处,因为传说那里面有粗大的蟒蛇。有时候,正在割草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吱吱的叫声,我们循声而去,就能看到蛇正在捕捉田鼠,蛇用柔韧的身体,一圈一圈地缠住田鼠的身体,田鼠在挣扎中,渐渐耷拉下了脑袋。而在夏天的黄昏,经常能够见到懒洋洋的蛇从房梁上掉下来,然后在人们的视线中仓皇逃遁。村里人说,每家每户都藏着很多条蛇,只是人们不知道,喜欢阴凉的蛇通常就藏在房梁上,墙缝里,或者在地基下的深洞里。蛇并不像人类想象的那么阴森恐怖,它只有在意识到人会伤害它时,才会先发制人。
  我小时候见到的最大的野生动物是金钱豹,它高大威武,花纹美丽,漂亮得让人目醉神离。那天午后,村中的一头小黄牛在山下吃草,它将小黄牛咬死后,拖往山中,被在坡地上耕种的人发现,那人大声叫喊,全村人都拿着农具追赶。孩子们跟在大人的后面,我远远地看到它站在一座小山上,用蔑视的目光看着追赶的人群,然后放下小黄牛,慢腾腾地跑向深山,它满身的花纹抖动着,像阳光洒下的细碎斑点。
  那时候乡间的野生动物还有很多,鹰隼经常会蓦然出现在悬崖上,让打柴割草的我们大吃一惊;狐狸躲藏在树林里,向路过的我们做鬼脸,它长得太漂亮,简直就像张曼玉;貂站在埝畔上,看到我们,才顺着犁沟跑走,它又肥又圆的屁股一路都在抖颤着……乡间是孩子们的天堂,孩子们在这里认识了大自然,认识了无数的动物和植物,孩子们爱上了大自然,爱上了这一片纯净的天地。
  那时候的乡间充满了生活气息,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与人类和睦相处。即使遇到大型猛禽猛兽,人类也只是将它赶跑。猫头鹰、鹞子、鹰隼、金环蛇、银环蛇、狐狸、貂、金钱豹……这些后来成为国家保护的动物,那时候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而现在,它们却在我们的视线里悄然消失。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将来有了孩子,要将孩子放在老家,让孩子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长,像一颗野草一样,让孩子认识那些城市里无法见到的各种野生动物和野生植物,让孩子知道地球上的生物,不仅仅只有这种用两条腿行走的人类,而现在,寂静的乡间和城市还有什么区别?
 我联系过很多次钟封,想去他的野生动物饭店看看,然而,他知道我是记者,每次都会以各种借口拒绝,甚至连那些野生动物的来源也不告诉我。我的采访陷入了僵局。
  有一天,翻开以前的采访记录,突然想起了一年前我在那座海边小城的生活。霍叔、欧阳叔、幸福的磨刀老人,还有那个制作蛇酒的外乡人。他们曾出现在《暗访黑医窝点》里,一年没有见面了,不知道他们生活可好?那座小城的生活让我无限怀恋。
  我几乎没有多想,就坐上了通往那座小城的大巴,看望霍叔和欧阳叔,像候鸟一样的磨刀老人此刻一定在江苏或者浙江游荡,骑着那辆忠厚老实的自行车,而制作蛇酒的外乡人,我是否能够见到他?
 又见到了那棵高大的榕树,它的气根像长长的胡须一样在微风中飘动着;又见到了那条马路,它的上面依旧奔跑着有钱人的奔驰宝马和没钱人的自行车,然而,马路边的茶馆呢?榕树下打瞌睡的霍叔呢?他们去了哪里?那些在这里屹立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老房子,再也找不到了;那些见证了这座小城风雨历程的古老建筑,如今和那些历史一起被人们遗忘,而代之而起的,是几幢毫无特色的楼房,冷冰冰地扳着面孔,像计划经济时代的售货员。
  拆迁像一架铲车,在它的铲刀下,所有的建筑和感情都化为了齑粉。仅仅一年时间,这座城市已经“旧貌换新颜”,它变得钢筋铁骨,变得冷漠无情,变得和别的城市没有多大区别。而唯一区别的,是那些和别的城市不一样的马路的名字。
  站在榕树下,我黯然神伤。
  于是,我开始寻找霍叔。
新开的整齐划一的店铺里,没有人知道霍叔,我一次次询问,一次次失望。要在几十万人的一座小城里寻找一个人,比大海捞针轻松不了多少。后来,无奈之下,我只好找到了站长,霍叔是站长的亲叔叔。
  站长说,霍叔已经死了。霍叔死在拆迁后的不久,那些天里,知道居住了一辈子的祖屋要拆迁,霍叔和那对开饭店的夫妻不敢离开一步,开发商的铲车隆隆地开到了门前,霍叔站在铲车的前面,像霍元甲一样英勇无畏。不久,别的房屋都拆除了,只剩下了他们两家,他们像战争年代的英雄一样,坚守者世代居住的最后的阵地。电线被割断了,他们用蜡烛;水管被破坏了,他们买桶装水。他们轮流坚守者,坚守在祖辈留下的房子里,他们担心房子没人的时候,开发商就会乘虚而入。夜晚,有人用石头砸碎了他们的玻璃,有人把大便涂抹在了他们的门窗上,还有人把毒蛇扔进了他们的房间里,有人给他们的木门泼上汽油点燃了,他们依然坚守者,孤独而悲壮地地坚守着。
 终于有一天,开放商的忍耐达到了极限,一伙保安冲进了他们的房子,将他们连打带踢,拖出了祖屋。霍叔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是老解放。”霍叔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保安们喊道:“打的就是你这个老解放。”保安们强行按着他们的手指,在合同上按下了指印。然后,铲车举起魔爪,一爪下去,他们的房屋轰然倒塌。
  霍叔昏了过去,不久,他就去世了。
  这样的悲剧,在那时候的城市里,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现在,不得人心的《城市拆迁条例》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和善的老头,那个一辈子历经坎坷却童心不泯的老头,再也见不到了。
 我继续寻找欧阳叔,我担心那个走南闯北总是乐观风趣的欧阳叔也找不到了。那几天里,我奔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总希望欧阳叔能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然而,我没有见到他。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到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欧阳叔如果还在世,他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如果他去世了,终生未娶的他,谁会为他送终?
  我的心中充满了悲凉。
  人生其实就是一个过程,异常短暂,却又无法预知。我们唯有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才是幸福。
  没有见到霍叔和欧阳叔,我却在小城意外见到了卖蛇人。他走街串巷,背着网兜,网兜里装着各种各样蠕蠕爬动的蛇。他蹲在巷口,放下网兜,那些躁动不安的蛇将网兜拖来拖去,他每隔一会就要把拖到旁边的网兜再拖回来。他不需要叫喊,身边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卖蛇人看到我非常高兴,他还没有忘记我,那时候我们是好朋友,经常半天半天地唠嗑。但是,他不知道我是记者,他只知道我是“读书人”,没有读过书的他对读书人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敬重。
  我说,我是写小说的,卖字赚钱,养活自己。其实这也是我的最高理想。
 卖蛇人将我带到了他的出租屋里,出租屋散发着一股腥臭味,让人有些恐惧。出租屋的墙角,放着一口大缸,缸口盖着铁丝网,缸里是很多条蛇,那些蛇争先恐后地扭动着身体,让人毛骨悚然。出租屋里还有另外一个男子,比卖蛇人能够小一些,他们都来自武陵山区。而这些蛇,也同样来自武陵山区。
  此前,我还没有去过武陵山区,只知道这里大山环绕,层峦叠嶂,绵延横跨贵州、两湖、重庆等地,居住着土家、苗族、侗族等少数民族。卖蛇人说,他们村子里很多人都捉蛇,然后被贩子收购了,送来南方,一些珍贵的蛇,比如五步蛇、竹叶青、银环蛇等,都被大老板买走,也有人买来做宠物,而普通的蛇则卖给他们,他们替这座城市的人制成蛇酒。一瓶蛇酒可以卖到200多元钱,里面装四五条普通的蛇。
 
 那天晚上,我在街道上买来了卤肉和烧鸡,几盘炒菜,还端来了一桶米饭,两瓶白酒。卖蛇人和同伴喝得意兴阑珊,口无遮拦,他们如数家珍一般地向我讲起了家乡的情况。
  卖蛇人的家乡在大山丛中,那里森林葱茏,地广人稀,交通不便。后来我查阅过资料,知道武陵山区的森林覆盖率达到了50%以上,很难见到一块面积达到几十亩的完整土地。这里的人,世代就有打猎的传统,后来,森林环境遭到破坏,食物链出现危机,打猎被严令禁止,但是还是有人在盗猎。
  “二十年前的时候,进山经常能够看到五步蛇,现在一年也看不到几条。”卖蛇人说,看到哪里盘着一条五步蛇,就等于看到那里盘着一堆金子。五步蛇是武陵山区价格最高的野生毒蛇,据说走私到国外后,一条五步蛇可以卖到几十万美元。
  卖蛇人一直在后悔早些年没有抓上几条五步蛇,不然早就发了大财,随后他又自嘲地说:“早些年,也没有人收购这玩意。”
  我向他们讲起了《捕蛇者说》,100多年前的柳宗元被贬到了永州,就是现在的湖南和两广交界的地方,带着年老的母亲和堂弟一起上路。在永州,他见到了一种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这种蛇就是五步蛇。那时候的五步蛇生长范围很广,而现在只剩下武陵山区还有这种蛇。
  我说:“从文章中看出来这种蛇毒性很强。”
  卖蛇人说:“太强了,村子里有好几个人都被咬过,有的死了,有的算幸运,活过来了,可也成了残疾。”
  我问:“你们那里只有五步蛇?”
  卖蛇人说,他们那里的山上什么都有,不仅仅是五步蛇。在他们村子里,要进山打猎的人通常是三个人一组,前面的人认路,从地上的蹄印,树下的粪便,飘来的气味,草木倒伏的情况,就能判断前面有什么动物。第二个人是捕蛇能手,手中拿着竿子,竿子前面分叉,捕蛇离不了这种工具。第三个人专门下套下夹子,用来对付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这些人走过去,一路上的各种动物无一幸免。捕蛇人遇到什么蛇,就抓什么蛇,五步蛇、竹叶青、乌梢蛇、金环蛇、银环蛇……都能卖钱。最后一个人是大小动物通吃,鼬獾、棘胸蛙、金丝猴、锦鸡、背水鸡、林麝、果子狸等等都无法逃脱。还有的人一路采药材,武陵山区的珍贵药材很多,有的人曾经采到过灵芝,而普通的药材比如杜仲、当归等更是俯拾即是。
 卖蛇人还说,仅仅下套下夹子就有很多学问,有的套子将动物吊在半空,有的套子套住了动物身子。而下夹子学问更大了,有一种夹子叫狼牙夹,夹住了动物的腿,就像狼牙一样紧紧咬住,动物跑不了几十步就会失血过多昏死,猎人循着血迹就能找到猎物;有一种夹子叫竹竿夹,猎物被夹住后,就要拖着一米见方的木棍在树林里走,一路磕磕绊绊,很快就会被树丛困死。还有陷阱,这主要是对付那些大型野生动物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盗猎者的故事,和我们家乡的狗剩叔比起来,这些盗猎者的技艺不知道比他高超多少倍。狗剩叔的故事我在《暗访盗墓团伙》中写到了,那时候,他也有过盗猎经历,而他所盗猎的猎物,是大雁。
  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向南飞,一会儿变成一字,一会儿变成人字。小时候的农村,每逢秋天来临的时候,大雁就从遥远的蒙古高原飞临我的家乡,飞到鄱阳湖边去越冬。整个秋季的每天,我们都能看到它们缓缓飞翔的身影,听到它们高旷的叫声,而到了春天,它们又从南方飞往北方。有时候,它们会栖息在麦田里,挤成一堆,等候天亮的时候云开雾散,再次飞翔。
  狗剩叔那时候发明了一种捕捉大雁的方法,他把麦粒浸泡在白酒中,浸泡一天一夜,捞出来,洒在刚刚长出嫩芽的麦田里。夜晚,大雁吃了麦粒,就醉死过去,天刚刚亮,狗剩叔就去麦田里捡拾大雁,最多的时候,捡拾过五六只。
  现在,秋天来临的时候,不知道北方的天空中还是否有大雁飞翔的身影,曾经风吹草低的蒙古高原,变成了沙尘暴的发源地,大雁可能也消失了。
 那天晚上,卖蛇人和他的同伴都喝得酩酊大醉,人在醉酒的时候,头脑就一片清明,心中的话就会脱口而出,没有任何防范心理,这就是俗语
  
  所说的“酒后吐真言”。
  我问他们家在哪里,他们告诉了在武陵山腹地贵州江口县。我提出跟着他们一起回去,看他们怎么捕蛇,他们说捕蛇的危险性非常高,稍有不
  
  慎就会丧命,无论如何也不带我去,也不告诉我他们村庄的名字,他们说,村庄里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如果我有三长两短,他们就会难受一辈
  
  子。
  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山民,我相信他们说的是实话。
  后半夜,他们睡着了,鼾声如雷。我悄悄地爬起来,打开手机,抄写下他们用粉笔写在门后的电话号码,下午刚刚进门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些
  
  号码,这些电话,可能就有捕蛇人的电话。
  天亮后,我告别了他们,回到我工作的这座城市。
 
那时候网上还没有电话号码归属地查询,我只能一个个号码打过去,从他们的口音判断他们是哪里人,然后告诉说自己是收购毒蛇的商人。本
  
  地口音的人都非常警觉,他们说自己没有做这种生意,就匆忙挂断电话。而外地口音的人则和蔼得多,其中有一个人告诉说他在江口县,家中
  
  有毒蛇,但要我去贵州拿,因为来往的车费他无法承受。我欣喜若狂。
  然后,我费尽口舌说服了报社领导,终于答应了派我去贵州,报社领导和卖蛇人的说法是一样的,都觉得这次采访太危险,而我那时候像初生
  
  牛犊一样无所畏惧,不知道成长的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坎坷,我天真地以为我和捕蛇人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没有想到危险在我还没
  
  有到达捕蛇人所在的那座村庄时,就已经发生了。
  捕蛇人姓古,他让我称呼他老古。
  先是火车,后是汽车,接着是那种在乡间小路上奔跑的三轮摩托车,车厢加盖了顶棚,可以坐人。在北方,这种拉客的车叫三轮蹦蹦车;在这
  
  里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
  三轮摩托车的车厢里密密实实地坐着七八个人,还有两个青年手抓顶棚上的铁骨架,脚踩在车厢外的横杠上。这辆摇摇晃晃的三轮车开往老古
  
  的村庄,路两边的绮丽风景让我深深惊叹。我的左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满脸的皱纹像核桃皮一样,他一笑,皱纹就扩散到了脸的上半部
  
  ,像紧急集合似地,而他看到每个人都是很谦恭地笑着,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债主。他的容貌和神情让我心酸。我的右边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穿着蓝色的校服,背着书包,一路上沉默寡言,满怀心思,好像是逃学出来的。
  三轮车沿着羊肠小道崎岖盘旋,有时候就要侧翻了,我的心提到了喉咙眼,可它一阵颠簸,又在平地上奔腾。路边偶尔会出现当地的山民,在
  
  三轮车经过时,让在路边,然后和车厢里的人打招呼。他们雪亮的牙齿在黝黑的脸庞上显得异常醒目。
  我头晕目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刚想招呼司机停下来,突然低头看到一条一尺多长的蛇爬上了我的运动鞋,顺着厚厚的牛仔裤爬上了膝
  
  盖,我大吃一惊,呼吸都突然停止了,两条腿一动也不敢动。这条蛇呈翠绿色,头部尖尖,蛇信子吐出来,左右游动。我想着那天我多亏穿着
  
  运动鞋和牛仔裤,让蛇爬过去后,没有感受到我的体温。蛇继续向前爬,它没有感觉到我发现了它,所有的蛇都是近视眼,它们的感觉全在蛇
  
  信子上,他们依靠蛇信子能够判断出前面的障碍物。蛇爬过了我的膝盖,爬到了学生的身上,学生环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降临,他依然让少年忧
  
  伤的眼神望着车厢外的风景。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左边五十多岁的男子突然伸出手来,闪电一般地抓住了蛇的头部,从少年的身上摘下了
  
  这条小蛇。
  我刚刚庆幸一场灾难过去了,突然男子脸色煞白,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水冒出来,脸上是惊惧交集的神情,手指上有滴滴血液流下来。刚才,
  
  他救人心切,一把捏住了小蛇的头部,因为用力过猛,捏穿了毒蛇的下颚,毒牙扎破他的手指。
  车上的人纷纷跳下车子,惊恐地望着这名男子,男子颓然坐在车厢里,面如土灰。后来我知道,这条小蛇是竹叶青。
  竹叶青已经死了,像一截绳头一样瘫在车厢里。一名青年用棍子把竹叶青挑出来,用脚踩得稀烂,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车厢里怎么会有竹叶青?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受伤男子该怎么办?
三轮车司机只拉着受伤男子,一路突突突地向前跑去,它在布满石头的山路上颠簸着,像一只慌里慌张的螳螂。其余的人沿着山路向前走着,
  
  走得气喘吁吁,惴惴不安地牵挂着受伤男子的命运。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的村庄,三轮车停在路边,早就熄了火,司机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吸烟,受伤男子
  
  躺在床上,依旧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他的手指覆盖着黑色的草药,用花布包裹着。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吸着竹筒水烟,烟筒像炮管一样粗壮,他的脸上是未老先衰的神情。看到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他急忙从屋子里端出了竹凳子
  
  ,给大家让座。我问那名受伤的男子现在情况怎么样?男主人说,死是死不了,但估计这条手臂残废了。
  我问:“为什么不赶快送到医院里?”
  司机插话说,这里距离最近的镇子,有四个小时的车程,车还没有开到,人就会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每个村庄几乎都有一名治蛇毒的医生,他们用的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的中草药,而山下的医院用的是西药,医院依靠
  
  打血清来排挤出血液里的毒素。
  武陵山中的毒蛇有很多种,治愈蛇毒的中草药也有很多种,能够治愈五步蛇的草药,不能治愈竹叶青咬伤,能够治愈竹叶青的,却不能治愈眼
  
  镜蛇。有人进山抓蛇,并不会带上所有的中草药,如果被某种剧毒毒蛇咬伤,而身上偏偏没有这种治愈的草药,就只能壮士断腕,用刀割断自
  
  己被咬伤的部位,阻止毒素上侵。
  那家的男主人问司机:“车上怎么会有蛇?”
  司机一言不发,疑惑不解,是的啊,三轮车上怎么会有蛇?但是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是路边的蛇在乘客还没有上车时,就偷偷钻进车厢里;也
  
  许是蛇藏进了谁的行李中,被带了进来。
  在这里,如果被毒蛇咬了一口,而又在有效的时间里找不到一座乡镇或者一座村庄,那就只能死亡;如果找到了村庄,而村庄里又没有能够治
  
  疗蛇毒的土医生,或者土医生刚好不在家,那也只能死亡;如果找到了土医生,而家中刚好没有能够治愈这种蛇毒的中草药,还是只能死亡。
  站在山间的小路上,我突然感到危机重重,眼睛一直看着路边的草丛,一有风吹草动,就不寒而栗,惊恐万分。
  
  
  武陵山区大山连绵,层层叠叠,而人就住在大山的褶皱里,几乎都是几户人家组成的村庄。要从这座村庄走到那座村庄,必须翻越一座或者几
  
  座山峰。好在这里的山峰并不高,海拔几乎都在1000米以下。我到过无数的山村,觉得这些山村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所有村庄都建在山谷里
  
  ,这是为了遮风挡雨,为了储存积水的缘故吧,也有风水学上的原因。
  三轮摩托车停在土医生的那座村庄后,就不能再前行了,此后的进山道路变得非常狭窄,只有一条像死蛇一样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冰冷地
  
  躺在草丛中。进山的人群在不断减少,每逢出现岔路口,就有人走上了岔路。到最后,路上只剩下了我和一个20多岁的身体结实的小伙子。
  小伙子和老古在一个村庄,他初中毕业后就在县城打工,一年也难得回一趟家。这次回来背着一个大大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里面装着从洗衣
  
  粉到方便面等各种生活用品。我问,村中有人捕蛇吗?他说,他知道的也仅有老古一个人。我问他为什么不捕蛇,而选择打工?他说,现在已
  
  经很难找到毒蛇了,而在他小时候,毒蛇随处可见,只有进山,就能看到五步蛇。
  他说,他对蛇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深秋,他在屋子里睡觉,父母都出去干农活。睡醒后,他感到被子里有一团冰冰的东西,挨着他,让他很不舒服,
  
  于是,探进手去,摸到了一条盘在一起的毒蛇,毒蛇的体温比人要低几度,所以人就叫毒蛇“冷血动物”。那时候正是秋冬之交,是毒蛇冬眠
  
  的前夕,怕冷的毒蛇常常会钻进人类居住的房间里,甚至被窝里取暖。
  他不知道那条毒蛇是什么时候钻进来的,钻进来了多久,他吓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此前,他曾无数次见到过毒蛇,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零距离。他想呼叫父母,而转念一想,父母没有在家,即使父母在家,面对这种境况也会束手无策。
  山里的孩子从小就胆大,他们是在虎豹豺狼的叫声中成长的。他知道,遇到蛇的时候,千万不能惊慌,一定要镇静,不能乱动,因为你永远也
  
  跑不过蛇,蛇的奔跑速度比开足马力的汽车还快。如果要奔逃,就跑S型,蛇视力不佳,它是依靠温度来判断猎物的方位,跑成S型,蛇就无法
  
  判断你的准确位置。但是,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
  毒蛇懒洋洋地躺在他的怀里,安静得像一摊棉絮,他无法判断毒蛇是否睡着了,他想偷偷地起身,却又不敢。后来,太阳渐渐西斜,门外响起
  
  了耕牛回村的哞哞叫声,母鸡飞上了院墙,咯咯叫着飞上了树杈。他突然想,这些叫声会不会吵醒毒蛇,如果毒蛇醒来了,会不会向他发起攻
  
  击。
  他决定偷偷地离开。
 他慢慢地揭开了棉被,黄昏的天光中,他看到这条盘在一起的毒蛇色彩缤纷,毒蛇的头靠在身体上,一动也不动。他将棉被扔在一边,刚准备
  
  起身,毒蛇突然醒了,它高昂着头,用异常阴冷的目光看着他,蛇头距离他的脸仅有一尺远。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过毒蛇,毒蛇的头
  
  是扁扁的三角形,不断地吐着鲜红的蛇信子,蛇信子前面的开叉他都看清楚了。
  他呜呜哭着,吓破了胆,也忘记了父亲此前关于毒蛇的叮嘱,他仰面朝后倒了下去,毒蛇像箭一样在他的胸口咬了一口,然后像小偷一样飞快
  
  地溜走了。
  他大声哭泣着,全身痉挛,就在这时候,父母回家了,他们抱着他赶紧寻找村中的医生,医生把熬烂的药汁洒在被蛇咬的伤口上,他终于被抢
  
  回了一条命。
  他卷起衣服下摆,让我看他胸脯上的伤疤,伤疤发着黑色,肌肉扭结在一起,看起来很恐怖。
  我问:“那是五步蛇吗?”
  他说,如果要是五步蛇,他早就没命了,五步蛇毒性最强,人被咬伤后,跑不出五步就会倒地死亡,所以才有这样的名字。那条蛇是金环蛇。
  后来,我查找一些关于五步蛇的记载,在《太平广记》中看到,这种蛇“乌而反鼻,蟠于草中。其牙倒勾,去人数步,直来,疾如激箭。螫人
  
  立死,中手即断手,中足则断足,不然则全身肿烂,百无一活。”读着这段文字,我感到毛骨悚然。
  《捕蛇者说》中有这样一段话:“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可以看出这种毒蛇凶猛无比,那么老古又是
  
  如何捕捉这么凶猛的毒蛇的?老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走出了一身汗水,便将上衣脱下来,捆绑在腰间,走惯了山路的小伙子肩膀上扛着编织袋,仍然步履轻快,而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的我,因为缺乏锻炼,走起山路来气喘如牛。为了担心草丛中突然窜出毒蛇,我手握着一根木棍,胆颤心惊地望着小径的两边,时不时地用棍子拨打着草丛,让隐藏的毒蛇快快逃走。
  临近黄昏,空气变得清凉,而且散发着一股湿漉漉的气味。树丛深处响起了不知名的鸟叫声,声音好像孩子没完没了的笑声,小伙子说那是背水鸡;还有一种动物蹲在路边探头探脑,一见到我们就轻快地跑远了,跑出了一溜轻烟,小伙子说那是鼬獾。这些动物,我以前在北方从来没有见过。
  来到了山脚下,我突然看到前面横亘着一条河,河面有几十米宽,深不见底,从上游漂下来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漂向下游。我站在河边,一筹莫展。
 小伙子放下编织袋,沿着河岸向前走去,他说附近有一个老船夫,他去唤来。我向他去的方向看看,只看到飘飘荡荡的暮霭,听到不绝如缕的虫鸣,哪里会有船夫?
  这里的景色异常秀美,青山巍巍,绿水环绕,让我想起了沈从文的《边城》、古华的《芙蓉镇》,还有一部现在已经被人们遗忘了的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按照地理位置来说,这里属于西南,高山峡谷,飞瀑激流,融合了西北的粗犷和江南的秀美,那一刻,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它神秘,壮美,美景美色让人目不暇接。
  十几分钟后,小伙子走来了,背后跟着一名腰身佝偻的老人,白头发白胡子,难道他就是船夫?
  老人带着我们又向前走了十几米,从草丛里抬起一条小木船,他说,这里几天几天也没有一趟人,他就把船藏在了草丛里。木船又细又长,像梭子一样。木船年代久远,残破的地方用铁皮包着,钉着铁钉。
  木船下水后,老人在船尾划桨,我们坐在船头,月亮升上了山顶,洒下满河清辉,桨声吱呀,夜色朦胧,萤火虫在船头闪闪烁烁,两岸的山峰像水流一样缓缓地流向后方,我突然觉得自己如同坠入梦境,此时此地,这个月光朗照的夜晚,这个清幽凉爽的河面,生活和生命显得如此真实,如此美好。我如痴如醉,如幻如梦,一滴眼泪滑落眼角。此后的人生,再也无法找到此时此地的感受。生命是一条河流,昼夜不息地流淌着,我们永远也无法再次真切体验当初的感觉,我们只能在追忆中回味。生命如水流过,失去的,再也无法追回。人生总是欢聚少,离别多,总是欢乐少,痛苦多,生命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残缺?
   二十分钟后,老人将木船划到了斜对面的岸边,岸边有几级石头台阶。我问老人:“多少钱?”老人似乎很难为情,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说:“一块钱。”我没有回答,老人担心我不答应,又赶紧说:“以前的话,不会要钱的,现在没办法,给上一块钱吧。”
  我掏出十块钱给老人,老人往后闪避说:“我没有零钱找。”我说:“不用找了。”老人赶快把十元钱塞到我的手中,好像怕烫似地,他说:“这么大的钱,我怎么敢要?”
  后来,小伙子给了老人一元钱,老人才满意地划着小船离开了。
  看着老人的背影融进夜色中,河面上依然传来吱吱呀呀的划桨声,我问小伙子,老人没有孩子吗?怎么这么大年龄还在划船?
  小伙子说,老人好像没有孩子,早些年经常划着船在河流两岸行医,他治疗蛇毒很有一套。后来,毒蛇越来越少,行医也需要资格证,老人就以摆渡为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心酸。
  人们到处生活着,按照自己的方式,每种生活都有说不完的故事,精彩而曲折,真实而感人。
  我想,等到回来的时候,再见到老人,一定要好好采访他。
  沿着石级走上去,又是羊肠小道,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看到前面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村庄到了。站在村口,我看到月光下的每家每户都松散地居住着,中间有一条小路连接着一家和另一家。
  老古家就在村口。
  老古个子矮小,有四十多岁,两个女儿都去城市打工了,他们夫妻和母亲一起守着颜色发黑的老屋。他老实、本分,神情木讷,满面愁苦,完全不像电影和小说中出现的手持猎枪、凶狠无比的盗猎团伙。
  当时看到他,我真的有点失望。我以前暗访到的,都是大恶大奸的人,住在窨井中的丐帮老大杀人犯,穷凶极恶的奴隶主血头,操纵酒托和键盘手的黑社会成员,绑架人质的传销头子,杀人不见血不见尸首的盗墓团伙,训练有素残酷无情的盗窃团伙……而老古,一个中年农民,一个传说中的捕蛇能手,他的身上是否有我需要的故事
那天晚上在老古家中,有三件事情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老古家的饭菜非常香,多少年过去后,现在回想起来,还颊齿留香,满口生津。大米,是自家地里产出的新鲜大米,散发着一种清香;腊肉,也是自家腌制的,咬在嘴中,化成了浓香的汁液。酒,也是自家酿制的,好像叫做青酒,是用苞米酿造的,喝在口中,后劲十足。那天晚上,是我今生吃得最多的一顿米饭,我一连吃了八碗,最后吃得坐不住了,只好站起来。
  吃完饭后,我走到门外小便,一脚踩空,掉进了小溪里,闻声赶来的人,七手八脚地捞上来了我,却找不到适合我穿的衣服,只好用床单裹着湿漉漉的身体。
  第二件事是见到了老古制作的各种各样捕蛇工具,老古指着向我介绍说,哪种工具是捕捉哪种毒蛇,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暗暗心惊。老古说,这些天他刚刚种完了包谷,天亮后就带着我去捕蛇。
  第三件事情是那晚我住在吊脚楼上,这是我第一次居住在这样造型别致的房子里。打开门窗,夜风浩荡,穿透了我的身体,吊脚楼外的虫鸣响声一片,此起彼伏,夜空中繁星点点,银河横跨半个天际,这一切美丽得就像童话故事。
  此刻,我在回忆着那个夜晚,心中充满了无限怀恋和憧憬,在那样的恬静中,心灵才能得到安宁。
 天亮后,我就跟着老古进山了。卖蛇人曾经讲过,捕猎人一般三人一组,然而这次却只有老古一个人。我问他的时候,他说,现在山里的猎物越老越少了,大家都分开单独行动。
  老古给了我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布包,让我装在身上,他说里面是雄黄和大蒜,雄黄碾成了粉末,大蒜捣成了稀泥,把两者搅拌在一起,装在布包里,毒蛇闻到了就会避让。我想起了《白蛇传》的故事,许仙用雄黄让白蛇现了原型,雄黄对毒蛇有震慑作用。
  老古拿着一根木棍,前面分叉,后面背着用尼龙布缝成的布袋,他向我说起了捕捉毒蛇的窍门:一顿二叉三踏尾,扬手七寸莫迟疑,顺手松动脊椎骨,捆成柴把挑着回。他说,毒蛇一般都活动在山谷溪流旁边,要找蛇只能在这种地方找,所有蛇类中,最难捕捉的是五步蛇,因为五步蛇的花纹和岩石图案是一样的,不仔细辨认,是找不到的。五步蛇冬眠比别的蛇晚一个月左右,每年阳历十一月中旬,五步蛇才进入冬眠,而那段时间五步蛇行动迟缓,是捕捉的最佳时机。
 
 因为我的身上装着让蛇闻而生畏的布包,老古让我走在他身后十几米的地方。望着瘦小的老古,我心存感激。
  老古说,捕蛇有很多种方法,对不同的蛇用不同的方法。对五步蛇,用叉压法;对眼镜王蛇,用蒙罩法;对金环蛇金环蛇,用光照法……我刚想问这些方法的具体操作步骤,老古突然喊:“别动。”
  莫非毒蛇出现了?我一动也不敢动,紧张地看着四周。
  老古俯下身子,拨开草丛,看着地上的一堆粪便,又稀又黄的粪便里夹杂着几根鸟的羽毛。老古直起身体说:“蛇就在附近,你千万别动。”
  老古继续向前搜寻,用叉杆拨打着草梢,突然,被荒草覆盖的石头后面窜起了一条毒蛇,支起半个身子,盯着老古,嘴巴里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这是一条真正的毒蛇,它的头呈三角形。
  老古将棍叉靠在腿上,飞快地脱下汗衫,摇晃着,毒蛇的三角形头颅也跟着汗衫一起摇晃。老古突然一甩手,将汗衫甩向毒蛇,将毒蛇兜头包住,毒蛇像一截皮管一样掉在地上,盲目地扭动着,老古操起棍叉,一下子叉住了毒蛇靠近头颈的地方,然后捏住七寸,将毒蛇提溜起来,另一只手从七寸向蛇尾捋下去,毒蛇立刻像一根面条一样温顺。这条毒蛇足有一米多长,提起来就看着沉重。老古将毒蛇放进了布袋里,眉开眼笑。
  我问:“这是条什么蛇?”
  老古说:“眼镜王蛇。”
我暗暗心惊,小时候喜欢阅读一些动物书籍,知道眼镜王蛇是蛇类中脾气最暴躁的,动不动就会发起攻击,而且毒性极强,没想到老古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捕捉了一条硕大的眼镜王蛇。
  老古继续向前行走,他翻越岩石,穿越溶洞,攀爬树木,显得异常敏捷,像只猿猴,我在后面走得气喘吁吁,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在前面等我。我说:“你不用管我,进山只有这么一条路,我不会迷路的。”老古说:“你们这些城里人,走不了山路,我一定要等到你。”
  山中的小动物很多,时不时地跑到路面上,在我的身前跑动,还有些躲在草丛中探头探脑,像个心怀鬼胎的小人一样。这种动物拖着长长的尾巴,还有胡须,头颅总在躁动不安地摆动着,尖嘴猴腮,心神不宁,我不知道它是老鼠,还是田鼠,反正就是令人厌恶的鼠窃狗偷之辈。它们以树根草根为食。路边一些野生竹林变得枯黄,根部发着黑色。后来,当我回到南方这座城市时,我请教了一位大学植物学教授,他说,自然界的所有物种都是紧密相连息息相关的,它们组成了一条食物链,有一种自然界的神秘规律维持着这条食物链的平衡,每种动物都保存着相对固定的数量。然而,当因为人为的原因,某一种动物数量骤然减少,食物链就会断裂,整个自然界的生态系统就会受到影响,出现紊乱。因为天敌蛇类减少,大量啮齿动物就会拥有繁殖的机会,鼠害、病虫害就会出现,野生竹林和野生幼林遭到破坏,而这些又是保持水土、调节气候的重要保证,所以,因为蛇类遭到大量捕捉,自然界的生态平衡遭到了损伤,危害从动物殃及植物,最终殃及人类。
 
 自然界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动物,它们看起来仪态万方,含而不露,一副懒洋洋的神情,看起来从容不迫,比如老虎、狮子、老鹰,还有毒蛇。相反,处于食物链底端的动物,它们总是躁动不安,魂不守舍,诚惶诚恐,莫衷一是,比如老鼠,比如鸟雀。其实,人类也是这样,人类之间也存在一条食物链,那些管理阶层的人和成功人士看起来处事沉稳,不骄不躁,心思缜密,和蔼可亲;而那些整天叽叽喳喳,焦躁不安,开口哇塞,闭口奥耶的人,永远只能处于这条食物链的底端。缺少了顶端食物链的动物,自然界就会鼠类横行,危机重重。同样的道理,当一个社会充斥着浮华与功利,哗众取宠被当成了幽默,投机取巧被当成了本领,鼠窃狗偷被当成了能力,道德秩序荡然无存,这个社会也会存在着严重的危机。
   那天,在山路上,我们还遇到了另外一个捕蛇的人,他的袋子里空空如也,他对老古能够捕捉到一条硕大的眼镜王蛇羡慕不已,他说:“现在蛇都跑到哪里去了,一趟一趟都是空手回来。”
  这名捕蛇人离开后,老古朝着他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他愤愤不平地说:“蛇都跑哪里去了?还不是被你们这些人捉去了,现在这些死猫赖狗都来捉蛇,蛇能有多少?”老古一向很自负,他以捕蛇专家自居,看不起别的捕蛇人。而这些蛇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专家才能捕捉。
  我问老古:“你捕到过五步蛇?”
  老古说:“小时候经常在山里见到,现在太难找了,去年一年也没有见上一条。”
  我知道五步蛇现在在武陵山区已经非常少了,几乎被这些捕蛇人捕捉殆尽,我担心老古还会锲而不舍地寻找五步蛇,我就说:“其实五步蛇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浑身是宝,价值连城,它也就是一条普通的毒蛇而已。”
 老古说:“瞎说,南方一条五步蛇要卖几十万哩。”
  我在来到这里之前,曾经去野生动物交易市场询问过五步蛇的价格,一条仅有几百元。而几十万元,是蛇贩子将五步蛇走私到国外后的价格。还有一种毒蛇,名叫烙铁头,更为珍贵,更为稀有,两湖两广交界的山中才有,全世界也只有这个区域才有,据说现在仅剩下千条左右的野生烙铁头。有蛇贩子将烙铁头走私到国外,一条高达几百万元。正因为毒蛇走私存在巨额暴利,所以不法分子才铤而走险。
  我说:“五步蛇没有那么贵,这都是别人胡乱猜测的。”
  老古梗着脖子说:“明明就是这个价,没有这个价,那为什么大家都这样说。”
  我说:“你们这里的人不知道,都在胡乱猜测,五步蛇价格能有这么高,我也会留在你们这里捕蛇了。”
 老古问:“如果我捉到了五步蛇,你掏多少钱买?”
  我此前根本就没有想过会买他的蛇,我只是想看看他是如何捕蛇的。他们这群人,对于生活在城市的人来说,是异常神秘的,我只是为了了解他们的生活。
  我想了想说:“一公斤200元吧。”我担心他真的捕捉到了五步蛇,那种唐朝的柳宗元写过的毒蛇,如果他真的卖给我,我该怎么办?所以我故意把价格说得很低。
  没想到老古生气了,他愤怒地说:“这个价格,你想都甭想。”
  老古很固执,又很自负,他说的每句话都不容别人辩驳。他认为我是为了占他的便宜,才把五步蛇的价格说得这么低。
  那天,我们弄得很不愉快,多疑又固执的老古认为我想以很低的价格从他这里收购五步蛇,他对我心存戒心。而此前,他一直把我当成了他的财神爷,当成了一名从南方来到山区收购五步蛇的大老板。面对他此前此后的态度变化,我感到哭笑不得。
 老古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他再也不会在前面等我了,我不得不努力跟着他,我担心藏在草丛中的毒蛇会放过他,专门攻击跟在后面的我。尽管我身上装着雄黄和大蒜捣碎后制作而成的药物,但是我不知道是否有效。
  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我有些饿了,一看手机,已经快要十二点了,我从背包里掏出从城市带来的糕点和饮料,叫喊着老古,奋力跑着给他送过去。老古看着我手中的东西,喉结上下抖动着,却说:“不吃,不吃,我不爱吃。”
  我说:“吃吧,没事,我还有的。”我拉开背包的拉链让他看。
  老古接过我的糕点,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噎住了,眼睛瞪得像鸡蛋。我连忙又把饮料递给他。他喝了两口后,面容终于恢复了平静,他说:“五步蛇就是很贵的,值很多钱。这个你蒙不了我。”
  我感到很好笑,却装着很赞同他的话,连连点头说:“是的,很贵的,你捉到了,我就买。”我想,他可能不会捕捉到的。“别的蛇你不要?”他问。
  我知道他已经捕到了一条眼镜王蛇,只好说:“我是专门收购五步蛇的,别的蛇,我要给老板打个电话问一下。”
  老古低着头,不再说话。
  那天下午两点左右,我们就回家了,老古奔波大半天,只捕到了一条眼镜王蛇,这已经很不错了。据说,村子里很多人每天都是空跑。
  刚开始见到老古时,感到他老实本分,接触后才发现,他既不老实,也不本分。
  回到家后,为了消除老古的疑心,我主动说,我会在他家居住几天,每天给他五十元的食宿费。老古很高兴,鼻子眼中都是笑。
  夜晚,老古提着矿灯,他说他要去捕蛇。
  我问:“外面黑灯瞎火,怎么会有蛇?”
  老古说:“夜晚是捕捉金环蛇和银环蛇的大好时机。金环蛇和银环蛇最害怕强光,只要对着它照射,马上就会缩成一团,不用工具,用手直接抓。”
  原来,捕蛇还有这么多讲究,不同的蛇有不同的捕捉方法。
  我说:“我也跟着你去。”
  老古给了我一个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
  夜晚的山道异常恐怖,小路两边的草丛里突然就会传来莫名的响声,不知道是什么动物跑过。夜风掠过树梢,发出呼呼的声音,浑浊而绵长,好像无数军队在衔枚疾走。远处的山峦像锯齿一样,锯开了夜空,夜空中的星星,神秘地眨着眼睛。尽管老古就走在我的前面,可我还是心存恐惧。我胆战心惊地向两边望着,总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双毒蛇的眼睛盯紧了我,随时就会发动攻击。
  老古嘴巴里发出一种嘶嘶的声音,他模仿着蛇的叫声,来吸引毒蛇。在这样的夜晚,这种声音听起来毛骨悚然。尽管心中害怕,可我还是尽量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我担心他的叫声真的会招来毒蛇,在这样的漆黑的夜晚,毒蛇攻击人,百发百中。
  那天晚上,老古一直忙到了半夜,依然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怅然而归。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垂头丧气,连话也很少说,黯淡的天光中,他单薄的身体像剪纸一样,显得模糊而不真实。我跟在他的后面,时不时地回头望望,担心身后会有某种动物跟踪。
  转过一道弯,终于看到了村庄的灯光,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住脚步,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突然,后背上一阵冰凉,一条蛇掉进了我的衣服里。
 
   我瘫坐在地上,手电筒也掉在了地上,我下意识地叫着:“啊,啊……”因为极度恐惧,声音都变调了。
  老古三步两步地奔过来,矿灯光照射得我睁不开眼睛,他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全身的毛孔都收紧了,头发根根竖起,我颤抖着声音说:“蛇,蛇。”
  老古问:“哪里?哪里?”他的声音透着焦急。
  我惊恐地说:“在我衣服里。”我真切地感觉到了,蛇还在我的后背上蠕动。
  老古飞快地转到了我的身后,他说:“哪里有?”接着,他一把扯开了我的衣服,从我的身上摘下了一条一揸长的蜈蚣,一脚就踩烂了。
  我看着地上的蜈蚣,依旧惊惶万状。老古轻松地笑着说:“哪里会这么容易就看到蛇?我专门找都找不到。要是蛇,今晚就发财了。”
  他的眼中只有钱。他不知道生态平衡,不知道生命和危险,对于他来说,蛇就是财富,捕蛇就是他的致富之道。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冷汗一遍又一遍地冒出来,一想到那条一揸长的蜈蚣,那条模样狰狞全身长脚的蜈蚣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我就毛发倒竖。
  鸡叫头遍,我还是毫无睡意,爬起身来,点燃了一根香烟,站在吊脚楼上,向东边望去,看到远处的山峦上,黑蒙蒙的天际露出了一抹微光,星辰满天,闪烁不定。启明星又大又亮,像一颗镶嵌在天空的宝石。
  鸡叫二遍,天空中只剩下了几颗摇摇欲坠的星辰,朦胧的天光中,轻纱一样的晨雾飘飘荡荡,虫鸣声静息了,村庄有了零星的灯光,勤劳的山民准备起床干活了。
  鸡叫三遍,天空变得敞亮,远处的山峰,近处的村道,都看得清清楚楚。天空中飘荡几片散淡的浮云,一缕霞光升起来,给云朵镀上了一层金边。早起的山民下地干活了,牛在前面慢悠悠地走着,似乎很不乐意;人在后面赶着,边赶边亲切地叫骂着。
  此后,再无鸡叫,公鸡完成了它一天的工作。
  那一刻,我突然想,这辈子做人实在太累了,如果有下辈子,下辈子一定要做只公鸡,每天只上班几分钟,想叫几声就叫几声,不高兴我还不叫呢。其余时间,带着母鸡旅游,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天亮后,我才有了困意,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就被一阵阵鞭炮声惊醒。站在窗口,我看到村子里有人结婚,几个青年,两人一组,抬着嫁妆,而最值钱的嫁妆,也就是一台电视机,一群孩子欢天喜地地追在后面看热闹。我想起了我在《暗访假烟窝点》中写到的一个场景,那时候我在闽南农村暗访,看到假烟老板给女儿的陪嫁是豪宅和名车。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一阵酸楚。
  楼下响起了老古的叫声,他说今天他还要进山。老古把捕蛇当成了自己的主业,而把地里的庄稼都交给了妻子。
  吃过饭后,我们又出发了。这次,走的是另一条进山的小路。
 沿着溪涧行走,道路弯弯曲曲,老古像一只觅路的狗,每走一段距离,就会撅起屁股在草丛中查看,查看是否有毒蛇的粪便,是否有蛇蜕,是否有毒蛇的洞穴。
  老古说,如果发现粪便中有毛发、鸟羽,那就说明附近有毒蛇出没;如果发现有蛇蜕,那也说明附近会有毒蛇。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活动区域,狼的活动区域一般是半径50公里的一个圆圈,鼠类的活动区域半径是两三百米,毒蛇的活动区域是半径一百多米,早先,在没有汽车以前,两条腿行走的人类也有自己的活动半径。任何动物,如果超出了这个活动半径,就会迷路,就会害怕。
  有了几十年捕猎经验的老古,真是一名专家。
  我称赞了他两句,老古神采飞扬。可是,在现代社会,拥有更丰富的捕猎经验,只会给自然界造成更大的伤害。人类亘古具有的狩猎技能,在现代文明社会走到了尽头。人类能够从更广阔的途径更轻松地获取食物,而不再依赖于狩猎。现代的狩猎,只能称为盗猎,是为了牟取暴利而掠夺大自然,掠夺自然资源。
  老古想让我买走他那条眼镜王蛇,他说,眼镜王蛇在南方需求量很大,很多收蛇的商人来到他们这里,专门收购眼镜王蛇,“现在哪里还有五步蛇?”
  老古正说着,突然住口不说了,他指着前方几米远的一个小洞说:“这是蛇洞。”
  我看到那个洞口和周围的洞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碗底粗细,里面一片漆黑,不知道有多深。如果要说不同,唯一的不同是,这个洞口在一座坟墓的下面,可能这个洞口一直连通到了墓室里。坟墓一人多高,上面长满了荒草萋萋。
  我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就是蛇洞?”
  老古说:“你看这个洞口很光滑,蛇每天从这里钻进钻出,别的洞口刺刺拉拉的,显然是个空洞。”
  老古叉开五指,在周围的草丛中划拉划拉,就划拉出了一把荒草;再划拉划拉,又划拉出了一把荒草,他把荒草堆在洞口,点燃了,然后脱下衣服向洞里煽风。一会儿,距离坟墓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洞冒出了轻烟,老古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过去,抓起一把把土,把那个洞口堵住了。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是韩老师的经典之作。
 老古说,毒蛇很狡猾,它的洞一般都有好几个进口和出口。
  一堆柴草烧完了,毒蛇还没有出来,老古把灰烬移到了一边,他说如果不移走,毒蛇突然出来,就会被烧死。死蛇是没人要的。
  老古让我看着洞口,留意毒蛇突然窜出,他去几步远的地方重新划拉了一堆柴草,放在洞口。然后,他取出水瓶,倒出一点水,和成一堆稀泥。将洞口糊一般留一半,我问这是干什么,老古狡黠地说:“你一会就知道了。”
  老古继续煽风点火,火光映着他一张神情专注的脸,他很投入。
  突然,洞口窜出了一条蛇,将糊成一半的洞冲开了,头上糊着泥巴。它的头左右摇摆,懵懵不懂,老古一伸手,轻巧地捏住了它的“七寸”。
  然而,这条蛇太小了,小得让老古很不满意。老古说:“明明是个大洞,怎么只有一条小蛇,大蛇肯定被人捉走了。”
  他很遗憾。
  老古说,这条蛇是金环蛇。
三天后,是赶集的日子,集市在镇上,走路需要两三个小时,老古看到我不买他的蛇,就决定在集市上卖掉眼镜王蛇和小金环蛇。我也给了老古三天的食宿费,和他结伴去集市,听说集市上有一个大的蛇类收购站,我想去看看。
  这次,我们走在一起。遇到道路宽敞时,我们就并排行走,遇到道路狭窄,我们就一前一后。武陵山区的每个村庄都有一条小路与外界连接,小路的尽头是镇子;每个镇子都有一条大路,大路的尽头是县城;每座县城又都有一条省级公路,省级公路的尽头是城市。这些道路像毛细血管一样,密布在所有人口居住的地方,输入了现代文明和物质,让生命得以延续。
  这里的道路异常崎岖,我站在小路上,看到对面的悬崖上,有几个人喊着号子,抬着捆绑在门板上的猪下山,他们也要去赶集,他们要在集市上把那头猪卖掉
我原想着这次去镇子的时候,还能够见到那个摆渡的老人,然而,我们走到河边的时候,看到码头上有一条柴油机船,突突突地喷吐着黑烟,几十个人等候在那里。这些都是附近村庄要赶集的人。镇子上每隔十天才有一次集市,这一天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很多人都会选择在这一天来到集市上,购买物品,交流信息。
  我和老古提起了那个老人,老古说,这条柴油机船每逢赶集的日子,才会来到这里接送人群。而老人只有在平时,才会接送一些要过河的散客。
  过河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前走,有人唱起了山歌,声音高亢,在山谷间回荡,经久不息。有人打起了呼哨,声音尖利,像一支穿越林间的响箭。突然,队伍的后面有人大声叫喊,声音凄厉,异常恐惧,他被蛇咬伤了。
  人群呼啦一声围上去,查看伤情。被咬的是一名少年,他的小腿上被咬出了两个伤口,相距两三厘米,血液汩汩流出,血液中还带着气泡。有人惊呼:“这是五步蛇啊。”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被五步蛇咬伤,该怎么办?少年疼痛得大声哭喊,有一个中年男子背起少年,发足疾跑,后面跟着人群,跑出了几十米,少年被换到了另一个人的肩膀上。
  我没有在人群中看到老古,一回头,看到老古在距离小路十几米的草丛中仔细搜寻,我知道他的寻找那条咬伤少年的五步蛇。毒蛇就是财富,只有毒蛇才会让老古动心发狂。
  我喊:“快点走啊。”
  老古说:“咬了人,这条五步蛇不会跑远。”
  我说:“早就跑了,这么多人,它担心会被人捉到。”
  老古讥讽地说:“你好像比我知道的还多?“
  我对老古的冷酷感到很不舒服。少年被五步蛇咬伤,他不关心伤情,却只关心这条五步蛇。
  我没好气地说:“你再不走,我可就走了。”
 老古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了,怎么就是找不到。”他又在草丛中磨蹭了半天,看到实在找不到了,才很不情愿地回到了小路上,他说:“反正就在这里,明天专门来找,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又走了很久,我们才来到了集市上。这一路上,我再没有见到那名少年,不知道他伤势怎么样了,是否在有效的时间里得到了治疗。五步蛇咬伤人后,如果没有及时救治,毒性发作很快,两个小时内就会死亡。
  后来,我在回到南方这座城市后,专门到图书馆查阅了五步蛇的资料。五步蛇的管牙又长又大,上颚有两个这样的管牙,牙距较大,最宽可达到3.5厘米。五步蛇咬人时,会从管牙向人体注入毒液,这种毒液是一种十分复杂的血液循环毒素,含有十几种能够造成人身体组织出血、水肿、坏死的酶,这些酶会对人的心脏、骨骼、肌肉、神经产生极大的破坏作用,几个小时后,被咬的人就会死于脏器衰竭;而即使在这个时间段里得到救治,很多时候也会因为毒素侵入极快而留下残疾。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少年后来怎么样了;也没有再见到过摆渡老人,不知道他生活怎么样了;老古第二天第三天连续多天锲而不舍地在那条路的周边寻找那条五步蛇,而终于没有找到,残存的五步蛇都有了非常丰富的反盗猎经验。
  
  
  收购毒蛇已经形成了一个市场,那天我在镇子上看到了毒蛇收购点,还看到了从南方来到这里收购毒蛇的蛇贩子。每逢赶集的时候,有很多人把盗猎到的毒蛇带到集市上,像老古一样;这些毒蛇当天晚上又会被送到通往南方的道路上。几天后,它们就会出现在餐桌上,或者出现在海边,等待出关。
  收购点并不在镇子上,而是在距离镇子几百米的一片树林里,树林外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与镇子相通,而要进入这间房屋,则就没有道路了。不知情的人即使来到树林边,也不会知道这里隐藏着一个野生动物收购点。
  收购点有两间房屋,两间房屋都显得很残破,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墙壁上还有“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字迹斑驳的标语,这里以前是森林看守人的居所。
  收购点的老板姓唐,绿豆大的眼睛一直在骨碌碌地转着,说话语速很快,口气很硬,并且还带着手势,一只手斩钉截铁地挥舞着,另一只手插在腰间,看起来很像几十年前计划经济时代的大队干部。收购点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皮肤像瓷器一样洁白,水汪汪的眼睛像两粒熟透了的葡萄,她留着只有城市里的女人才会留的披肩长发,而这里的女人因为劳动,都会把头发扎起来,或者编成辫子。唐老板看起来有五十多岁,而这个女人仅有二十多岁,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他们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当地的山民,他们和老古一样,都是盗猎人。
  唐老板对老古把陌生人带进他的收购点很不满意,他用当地一种很难懂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质问老古,脸上带着愠怒的神情。老古在努力解释着,时不时地在当地方言中夹杂几句普通话,他是为了让我也能听懂,他说我是南方大老板,专门来这里收购五步蛇的。为了消除唐老板的怀疑,我便卷着舌头“得啦”了几句,说着半懂不懂的醋溜普通话。唐老板终于不再怀疑了,没有赶我出去。
  老古把尼龙袋子放在地上,解开口子,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抓住了眼镜王蛇的七寸,提溜了出来,铺在地上。唐老板提起棍叉,叉住蛇头,又用穿着高腰皮鞋的脚踩住,那双皮鞋看起来就显得沉重,眼镜王蛇的身体痛苦地扭成了麻花。唐老板伸出两根手指,捏着毒蛇的脖子,从头到尾锊了一遍,检查毒蛇的身体里是否藏有铁器之类的重物。检查完毕后,他捏住眼镜王蛇的七寸,甩在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塑料桶放在磅秤上,他换了砝码后称量完毕,告诉了一边的漂亮女子,漂亮女子在本子上记录着。
小金环蛇也是如法炮制。
  唐老板带着两条毒蛇走进另一间房子里,我也跟了进去。这个房间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铁笼,铁笼里关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几只金丝猴一看到有人走近,就吱吱叫着挤在笼角,满脸惊恐。鼬獾在笼子里爬来爬去,垂头丧气,闷闷不乐。细铁丝编织的笼子里,关着各种各样的毒蛇,层层累积,蠕蠕爬动,看起来让人头皮发麻。有的毒蛇三角形的头向后仰着,身体屈成了S形,试图通过奋力一击,逃出铁笼;有的毒蛇长长的毒牙挂在铁丝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有的毒蛇头部血迹斑斑,显然是一次次碰撞铁笼的结果。铁笼的旁边,还有一个木条钉做的笼子,里面关的是各种无毒蛇,和那些凶猛的毒蛇比起来,这些无毒蛇就显得温顺得多,它们躺在木笼里,慢悠悠地翻转着身体,抬起椭圆形的头颅,它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
  这间房屋的动物有十几种,各种动物加在一起足有几百个。房间里散发着浓郁的腥臭,是各种动物的身体气味混合在一起的臭味,中人欲呕。
  唐老板问我:“李老板要什么货?”
  我说:“我要五步蛇。”我想着他这里可能不会有。
  没想到唐老板用他穿着高腰皮鞋的脚踢着墙角一个铁笼子,说:“这里面都是,能要完吗?”
  我一下子傻眼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担心唐老板看出我是假冒生意人,我便蹲在地上,装着很专心地研究这些五步蛇,五步蛇和别的蛇比起来,更加凶猛,它们看着我,横眉冷对,一个个都是宁死不屈的样子,一条粗壮的五步蛇不断地用身体撞击铁笼,撞得砰砰作响。
  我站起来,装着不满意地说:“太小了,还有没有大的?”
  唐老板身体后仰着,腆着并不凸出的肚子,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这还小?你见过五步蛇?我一车一车发到南方去的货,都是这么大的。你们南方人最喜欢吃这东西了。”
  唐老板给我指着屋后的白色泡沫箱,他说,那些都是他今晚要发往南方的货。
我来到泡沫箱旁边,看到箱子的外面都用黄色的胶纸缠绕着,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蛇,箱子的外面写着发往地点,都是同一个城市的名字。箱子还统一编号了,号码旁边,有的写着“牛肉”,有的写着“海鲜”。
  唐老板又问我:“五步蛇,你能要多少?”
  我知道五步蛇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如果黑市交易,价格一定很昂贵,而我身上没有多少钱。我沉吟了一下,问:“多少钱拿货?”我知道很多行业的老板进货的时候,都不说“买”,都是说“拿货”。
  唐老板说:“你看你就不是拿货的,你骗不了我。”
  我赶紧说:“我刚刚做这种生意,还是生手。第一次来你们这里。”
  唐老板说:“五步蛇一公斤500元。”
  我说:“老板,一回生二回熟,我第一次做生意,可也知道这种蛇的行情,你蒙不了我,我们以后还要经常合作。少点吧。”
  唐老板说:“最少480元,看你是第一次做。要是别人,500元不还价,随便拿货。”
  唐老板正说话的时候,外面有了喧哗声。唐老板走了出去,不再理我。他可能觉得像我这样畏畏缩缩瞻前顾后的人,不是做大生意的,他懒得再理我。
   外面来了两个操着南方那个省份特有口音的人,长相也很南方,又瘦又小,鼻子扁平,肤色黧黑,浑身散发着亚热带地区的特点。他们似乎和唐老板很熟悉,连价格也没有谈,就直接进来看货。
  唐老板打开了关着金丝猴的笼门,手持一根长长的管钳,伸进铁笼里。这种管钳的前端是一个中空的圆形,打开后各是两个半圆。猴子们看到管钳伸进来,惊慌失措,纷纷挤向铁笼里面,发出恐怖的尖叫。管钳越伸越近,猴子们看着管钳,哆嗦成一团。唐老板打开管钳,钳住了最外面一只猴子的脖子,猴子吐着舌头,叫不出声,浑身颤抖,四肢抓着铁栏杆。猴子们看到管钳选中了目标,立刻欢声雷动,它们有的扳着那只可怜猴子的脚爪,有的在后面推着它,将它推出了铁笼。
  那只猴子一被推出铁笼,猴子们又尖叫着争先恐后地挤向角落,最里面的猴子幸灾乐祸,最外面的猴子惊恐不安,它们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谁又会被管钳钳住。
 
 唐老板又来到了关着果子狸的铁笼边,这次,他没有拿管钳,而是一个类似钩镰枪那样的工具。钩镰枪伸进铁笼里,果子狸也在躲避,它们头向里面,屁股朝外,管钳则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唐老板用钩镰枪钩住了一只果子狸的腿部,强行向外拉,果子狸凄厉地叫着,鲜血一滴滴顺着腿部流下来。后来,果子狸终于抵抗不过唐老板的力气,被一步一步地脱离了铁笼。
  这间房屋简直就是动物地狱。
  房屋外面又有了响声,一个粗壮的声音在叫着“唐老板,唐老板”,我走出去,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过来,手中牵着一根绳子,绳子后绑着一只动物,男子大步流星,动物的前腿血肉模糊,跟不上男子的步幅,被绳子拖着前行。我不知道那种动物是什么,它看起来像猪,又像獾,名字好像叫做猪獾。这个动物显然是被夹子夹断了前腿。
  老古卖了眼镜王蛇和小金环蛇后,就去了集市,他说他买些油盐酱醋就回家了。我继续留在唐老板的收购点。
  唐老板生意很好,不断有人来送货,各种各样的动物都有,还有人拉来了一只野猪;也有前来联系货源的南方客商,他们浑身都透着精明,小眼睛里充满了算计。
  唐老板在忙碌的同时,还没有忘记向我推销他的五步蛇。他说,五步蛇的价格肯定会越来越高,因为五步蛇越来越少了,在南方那个地方,人们都认为喝了五步蛇的酒,就能够防风湿,而南方气候潮湿,很多人都会得风湿病。现在是夏天,捕蛇人还能捕捉到毒蛇,而到了冬天,蛇类冬眠,这些蛇的价格就会翻一番。
  我依然说:“你的价格太高了,再少点。我都不知道把这些蛇带到南方,能不能赚钱?”
  唐老板很不满意地说:“你就放一千条心吧。五步蛇,供不应求,你一条卖两千块都有人要。我做生意这么长时间,你是第一个和我讨价还价的。”
  唐老板又去忙他的生意了,那个漂亮女人也低着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我环顾四周,看到一面墙壁上写着几个电话号码,赶紧匆忙输入了手机里。
  两个南方人将他们需要的货集中在房屋门口,满意地看着这些准备拉到南方那座城市的铁笼。铁笼一共三个,一个装着毒蛇,一个装着猴子和果子狸,一个装着一些并不知道名字的鸟,其中有几只好像是锦鸡,个体庞大,毛色斑斓。接着,唐老板面朝第一个房间喊了一声,漂亮女人拿出了一个纸箱子,里面是一些特制的小帽子,还有针头和针管。
  这些东西用来干什么?
 我正疑惑的时候,唐老板拿起一只小帽,翻过来,戴在锦鸡的头上,小帽是用松紧带做成的,包在锦鸡头上后,锦鸡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接着,所有的鸟类都被唐老板戴上了小帽。我突然想到了,这是为了长途贩运的方便,鸟类戴上这顶特制的帽子,就以为是夜晚,而夜晚的鸟类是安静的,除非是受到了特别的惊吓,才会尖叫,而在长途货运的车厢里,是不会受到什么惊吓的。
  唐老板又拿来了管钳,一只只夹住猴子和果子狸的脑袋,拖到铁笼边,漂亮女人拿出针管,给它们注射。几分钟后,经过注射了的猴子和果子狸就昏昏欲睡,即使用管钳敲着它们的脑袋,它们也没有反应。针管里是麻醉剂。
 唐老板对着我和几个送猎物的山民说:“帮个忙吧。”
  我们两人一组,抬着这三个铁笼向山下走去,走出几十米,看到路边的树丛里藏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身写着120和急救的字样。
  稍胖的那个南方人打开面包车的后盖箱,里面是两排顺着车厢的坐凳,坐凳中间是一副担架。南方人抽出担架,我这才看到放置担架的地方是中空的。唐老板招呼人们将三个铁笼子放进了中空的地方,然后又放上担架。这样,即使车厢后盖被打开,也没有人想到担架下面藏着三个装满野生动物的铁笼。
  然后,两个南方人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金丝眼镜,打扮得文质彬彬,看起来真像医术高深的大夫,他们准备开车回家。
  我跨上一步,对他们说,我也在那座城市,想搭乘他们的便车。
  胖点的看看瘦点的,他脸上有一丝尴尬,毕竟我也在那座城市,毕竟我也操着那座城市的口音,毕竟我刚才还替他们抬铁笼了,我相信他们会答应的,没想到瘦点的说:“我们半路上还有好几个人,装不上你。”
  我只好说:“让我坐上吧,这里没有车乘,到了有长途汽车的地方,我就会下车。”
  瘦子犹豫了一下,让我坐在了车厢里。
  面包车沿着山路开往镇子,瘦子开着车,胖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胖子回头问:“你到这里做什么?‘
  我说:“我是来收烙铁头的,他们这里找不到。”
  胖子笑着说:“收烙铁头跑到这里干什么?那玩意这里怎么会有?”
  瘦子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我问:“你们的摊点在哪里?以后我从你们那里进货,不想再跑这么远。”
  瘦子和胖子都不再说话,他们装着没有听见。
  我又和他们套近乎,询问他们的家庭,要请他们在镇子上吃饭,他们依旧一言不发。
  我知道他们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他们像狐狸一样警觉,我便不再言语。
  面包车开到了镇子上,街面上人头攒动,人群熙攘,还有穿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瘦子拉响了警报,凄厉而急切的声音传出了很远,赶集的人纷纷向街道两边躲避,连那些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也让在了一遍,他们没有丝毫怀疑。
   刚刚出了镇子,来到柏油马路上,瘦子就对我说:“下去,这里有长途大巴。”
  我只好走下了面包车。
  面包车开走了,我记住了他们的车牌号码,可是,我明白这个面包车肯定是套牌车,和我当初《暗访盗墓团伙》的那辆面包车一样。后来,在我回到那座城市后,专门让交警部门查找了,那个车牌是一辆丰田越野车的车牌。
  站在空荡荡的柏油路面,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长途汽车,不知道长途汽车是不是开往我所生活的那座城市。
  这里,不是我的来路。
  那天,我在路边等候,一遍又一遍地向公路两边张望,却没有没有见到一辆汽车。后来,下起了蒙蒙细雨,我的衣服被打湿了。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雨中又等了足有一个小时,还是没有见到一辆车。因为寒冷,我浑身哆嗦,又担心被冻感冒,我就决定步行上路。
  路边有路标,标着里程,我看了一眼路标,然后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把挎包背在后面,就上路了。为了驱寒,我走得很快,一片又一片像云又像雾的东西,扑面而来,又拂身而去,我想,这里的海拔应该很高。
  道路曲曲弯弯,像蛇一样盘绕在山中。空气异常清新,似乎拧一把都能挤出蜜来。我走路一向都很快,何况那天还担心自己被冻感冒了,过了一个小时后,我见到了第六个路标。这天我才知道,我最快的时候,一个小时可以走到五公里
我继续向前走着,突然身后响起了摩托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制服的人骑着摩托车来到我身边,他没有戴帽子,头发湿淋淋地沾在额头,嘴唇乌青,身体蜷曲着,爬在摩托车头,就像马戏团里骑着自行车的猴子。他问我去哪里,我说想去南方那座城市,不知道怎么坐车。他说这条路上根本就没有班车,要坐班车只能去县城,这里距离县城还有几十公里。
  他让我坐在他的摩托上,他送我去县城。他说,他是附近一座景区的保安。
  坐在摩托上,我们一路没有见到一个人。我问,知道那些盗猎野生动物的人吗?他说,早些年还要多些,现在少了。我问,怎么就没人管?他说,有人管,但是管的人少,盗猎的人多,抓都抓不及,再说,就算抓住了,也没有盗猎多少,只能放人,把他放了,他接着继续盗猎。

  他说,这里的人,过去世代以打猎捕蛇为生。
  摩托车一直把我送到了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这里与江口县毗邻,同样是大山环绕,绿树葱茏,彷佛世外桃源。
  那名保安没有手机,那时候的手机在偏远的地方还是一个稀罕物。分别的时候,我告诉了他我的电话号码,可是他从来没有打过。
  那天,我在候车室里等候班车,候车室还有几个游客模样的人,背着大大的登山包,高声谈笑着,举手投足言笑顾盼间都有一种作为城市人的优越感。
  我到窗口问售票员,是否有到铜仁或者贵阳的班车,售票员说:“到铜仁的最后一班车出发了十几分钟,贵阳的车已经没有了。”那几个游客听说班车刚刚走了,就大声质问售票员,为什么这么早就收车?
 候车室的门外停着一辆面包车,面包车师傅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他说,他愿意带我们去追班车。
  我们当时没有多想,就坐在了面包车里。上车后,才心里七上八下,担心追上面包车后,他会向我们狮子大张口。我们偷偷地商量,他如果要价超过五十元,我们就不答应。半小时后,面包车追上了班车,司机打开车门让我们下车。我们吞吞吐吐地问多少钱,司机说:“要什么钱啊,帮个小忙,快点上车。”我当时惭愧得无地自容。多年的城市生活让我们变得斤斤计较,提放身边的每一个人,也把每一个人都当成了骗子。而来到了古朴的乡村,在这些朴实的山民面前,我们才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猥琐。身材高大的面包车师傅,榨出了我衬衫下包着的“小”来。
  然后,从铜仁坐火车,我回到了生活的这座城市来。
  回到城市后,我想弄明白,这些野生动物,都拉到了这座城市的什么地方。
  我拨打了从唐老板墙上偷抄的那几个电话号码,他们都说我拨打错了,我说出了唐老板的名字,我说是唐老板的朋友,想从他们这里拿货,是唐老板介绍来的,他们依然说:“我们不做生意,我们是上班的,你拨错了。”
  奇怪,怎么会这样?
  我又把电话拨打给唐老板,我说我想从这座城市进货,让他给我介绍货源。唐老板爽快地答应了。过了几分钟,唐老板打电话过来,他告诉了我这座城市的野生动物交易地点,这个地点号称是亚洲最大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但是,没有人带,是进不去的。
  我打算去这座亚洲最大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看看。
  我是那天中午去的,按照唐老板介绍的地址,我找到了,可是我只看到一座空荡荡的市场,家家店铺都拉下了卷闸门,市场里空无一人,一只野狗摇着尾巴在市场里游荡者,两只麻雀站在台阶上卿卿我我。我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任何标志表明这是一座野生动物交易市场。
  我愈发奇怪。
  我来到了距离市场几十米的一家商店,买了两盒香烟,和老板套近乎,我指着那座市场问:“这么大一座市场,怎么没有人?”
  老板是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长得像土豆,貌似敦厚,他正在看一本金庸的小说,他从书籍上抬起头,看了看我,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笑着说:“没事,就是随便问问,路过这里。”
  老板冷冷地说:“没事,你就走吧。”他继续把一颗硕大的透露埋藏在金庸的刀光剑影里。
  我突然想,这个商店是不是和这座市场有什么关系?我想起了我在《暗访血奴群落》里见到的那个照相馆,在《暗访假烟窝点》里见到的修鞋老人和修理自行车的男人,在《暗访盗墓团伙》中见到的那座商店,最后证明了,这些都是犯罪团伙的眼线。那么,这个简陋的商店,这个头颅硕大的老板,会不会就是野生动物交易市场的沿线?
  可是,不对不对,野生动物交易市场并没有交易,他们安排眼线干什么?如果不是眼线,这个肥胖的男人为什么对我怀有敌意?
  这里面绝对有猫腻,我一定要探个究竟。
  我离开了那家商店,沿着马路慢悠悠地向前走着,走出了几百米,看到前面有一家网吧,便走了进去,我决定在这里等到天黑。按照以前的暗访经验,非法交易只有在夜幕的掩护下,才会进行。我相信这座市场一定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也相信唐老板不会骗我的,如果他骗我,他又怎么会知道千里之外的这座城市,有这么一座与他口中的门牌号对应的批发市场。
  我站在网吧的过道上看别人玩游戏,那些虚拟的战争场面和武打场面,让这些少年们热情似火,激情燃烧;而那些少女们则津津有味地看着韩剧,眼睛里闪烁着憧憬的火花。据说,有一些日本开发的游戏只是输出给别的国家,他们本国的少年是严禁玩的,因为血腥暴力,会让少年的心态扭曲变形;而很多韩剧在本国也不会放映,因为这样的剧情只会培养脑残。但是,我身边的这些疲惫不堪满脸油垢的少男少女们并不知道这些。
  时间过得很慢,我一遍遍地看着窗外,看到太阳还是悬在远处的楼顶上,一动不动。后来,我也登记了一台电脑,在上面看电影。我记得那天看的电影叫《站台》,贾樟柯的作品,那些苍凉的风景,压抑的心灵,还有那些场景:穿着喇叭裤被人训斥,奔跑着去看火车,古老的理发店,肮脏的煤场……太像我经历过的一些往事。我看得热泪盈眶,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喜欢上了贾樟柯的作品,以后他的每部作品,我都要细细观看。
  看完电影后,这才发现天已经彻底黑了。我走出网吧,点燃了一根香烟,摇摇摆摆地走向那座市场,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老板,一个要从交易市场进货的老板。
  交易市场依旧一片漆黑,黑暗中的店铺像一头头蹲伏的巨兽,一只空易拉罐被风吹过来,一路当啷啷响着,滚到了水沟里。我在黑暗中想着,是否真的唐老板在骗我?
   我失望地走回去,现在天黑了,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开往城区的公交车,如果没有,就要打的,而打的则要花费很多钱。我的心隐隐作痛。
  走出了二三百米,拐过一道弯,我看到迎面开来了一辆隆隆的大卡车,灰尘滚滚而起。我闪躲在路边,突然下意识地想,这辆大卡车开往哪里,会不会拉着野生动物?卡车开过后,借助着黯淡的路灯光,我看到它挂的是军牌。
  然而,越是特种车辆,我越怀疑,因为我看到了假冒救护车的面包车。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在人烟稀少的郊外,军车跑来干什么?
  我跟在军车的后面,拐过弯,路上依旧没有行人。快要走到交易市场的时候,我突然看到那辆军车就停在市场里,几家店铺亮起了灯光。
  我感到蹊跷,军车为什么夜晚会停在交易市场?我正准备走进市场时,从黑暗中突然闪出了两个身体强壮的男子,恶狠狠地问我干什么。我说:“想找家饭店,肚子饿。”他们恶声恶气地说:“这里没有饭店。”然后就将我赶走了。
  我心中一阵狂喜,那辆卡车肯定是假军车,这座市场肯定是野生动物交易点。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躲在远处一幢废弃的楼房里,站在三楼的窗口向交易市场的方向观看,我看到市场里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灯光里人影晃动,但是我无法看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一辆又一辆的卡车、面包车、小轿车、摩托车从远处驶过来,驶进了交易市场,又有一辆又一辆的各种车辆从交易市场驶出来,消失在了夜色沉沉的远方。
  我准备再次走进交易市场。
  突然,楼道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好像是谁穿着高跟鞋一步步走下楼梯。然而,我刚刚走进这幢废弃的楼房时,曾经从一楼走到了最高的五楼,走进了每个房间,擦亮打火机一间间房屋看过了,确信这是一幢废弃的楼房,确信这里空无一人。可是,怎么又会有脚步声呢?
  脚步声依然传来,好像从楼上来到了我藏身的三楼,声音不慌不忙,节奏均匀。我回头望去,看到月光照进楼梯间,残破的墙壁影影绰绰,四周确实空无一人。可是,那又会是谁的脚步声?
  我颤抖着声音问:“谁?”
  没有人应答,脚步声也停止了。
  我突然紧张到了极点,头上的冷汗冒了出来。谁从楼上走了下来?是交易市场的保安或者打手吗?可是那脚步声明明又是一个女人的脚步,夜晚巡逻的保安和打手又怎么会有女子呢?既然不是保安和打手,那这个女人又会是谁?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声音更加缓慢,哒,哒,哒,节奏分明,高跟鞋踩踏着楼梯的声音距离我越来越近,似乎相隔只有几米。月色朦胧,让这座废弃的楼房变得更加诡异。
  我依然看不到她。而她距离我只有几米。
  那一瞬间,我真切体会到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小时候听到的一些鬼故事突然涌上心头,难道,难道我今晚遇到的是女鬼?
  我大喝一声,声音变得连自己都害怕,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喊:“谁?”
  声音停止了,可是我依然看不到她。
  过了几分钟,每一分钟漫长得好像一百年,我的心咚咚咚地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挪动着一下颤抖的脚,碰到了一块半截砖,我俯身把半截砖抓在手中。
  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哒——哒——哒——可是我依然看不到她。我举起半截砖,对着想象中的那个身影扔过去,半截砖砸在了墙上,又掉在了地上。黑暗中传来哒哒哒的声音,她跑远了。我依然无法看到她的身影。
  她能看到我,而我却看不到她。她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此刻,我吓坏了,吓得魂飞魄散,我呀呀叫着,摸索着楼梯跑下去,在每一层的楼梯口都要摔一跤。我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那幢废弃的楼房,一直跑到了柏油路面上,依旧惊惶万状,用琼瑶阿姨的话来说,心如鹿撞。
  我沿着柏油路面急匆匆地走着,再也不敢去暗访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了,我走出了很远,才看到一辆出租车。我举起了颤抖的手臂。
  坐在出租车里,我才平静了下来。我悲哀地想,那幢废弃的楼房,以前一定死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成为了女鬼,今晚出来了。
  我以前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今晚,难道我真的见到了鬼?
  紧张地度过了一个夜晚,天亮后,我打通了主任的电话。
  这么多年来,主任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每隔几天就要互相问候对方在干什么,牵挂着对方的安危。深度报道部不要求每天上班报道,一月只要有一两篇稿件见报就行了,而重大采访则没有时间限制。我们每一篇稿件都要调查暗访很多天,来往于全国各地,我们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同一家报社上班,但是一月也难以见到一面。
  那天打通了主任电话时,意外地得知,他居然也是刚刚从外地采访回来。
  我对着电话大声喊:“喝酒。”
  主任说:“你等我,我过来接你。”
  我问:“你怎么接我?”
  主任说:“我刚刚买了车。”
  我听到他说出的每个字都透着得意。
 半小时后,楼下响起了喇叭声,还有主任兴高采烈的喊声,他喊我下耧去饭店喝酒。
  我从租住的房间里奔出来,一步三个台阶跳到了楼下,推开铁栅栏门,看到主任倚着车门,笑得春风满面,就好像准备去娶媳妇一样。
  我们轻轻地抱在一起,拍拍对方的肩膀,然后又分开。两个路过的女孩子看到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拥抱着,捂着嘴吃吃笑着,然后快步走开。
  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主任在驾驶座上正襟危坐,压抑着喜悦说:“如今,咱也是有车一族了,兄弟用车的时候,只管说声。”
  车子刚买不久,什么部件都是新的。车玻璃上落下了一星尘土,主任用卫生纸小心地擦拭干净,然后又查看玻璃上是否留下卫生纸的擦痕。
  我问:“你这辆车是什么牌子?”
  主任得意地说:“奥拓。”
 
 奥拓车驶出了城乡结合部的村庄,驶向了通往城区的道路,车窗全部打开了,风呼呼地灌进来,我们在风中唱起了一些很老的歌曲,什么《热情的沙漠》,什么《长长的站台》,那种感觉就像开着敞篷跑车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海边。
  后来,我们来到了一家小饭店门前,走上饭店台阶时,主任还在不断地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的奥拓。那种眼光让人想起了洞房花烛夜的目光。
  我们来到靠窗的位置,点了几盘菜,叫来了一捆啤酒。菜还没有上来,主任看到门口的架子上有几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杂志,随手拿来,刚看了几行,突然脸色大变。
  我问:“怎么了?”
  主任没有说话,我凑过去一看,只见那上面有几行文字,是关于一个越野俱乐部的访谈,有一个人说:“开着奥拓上街,就像带着傻瓜儿子上街一样,没有面子。”
  主任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菜上来了,我们喝了几杯,马上又欢声笑语,忘记了那段关于傻瓜儿子的论述。
  主任问:“你这些天在忙什么?”
  我说起了自己在贵州江口县的经历,说起了野生动物交易市场,说起了那幢神秘的废弃的楼房,还有那神秘的脚步声。
  主任问:“你确定真的听到了脚步声,不是幻听。”
  我说:“我一向胆子很大,但是昨晚我吓坏了,绝对不是幻听。”我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在颤抖。
  主任说:“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今晚我们去看看。”
  喝酒结束后,我们坐在奥托里。那时候还没有醉驾的限制,而我们两个人又都很能喝酒,一捆啤酒倒进肚子里,就跟喝凉开水一样。我向两边看看,发现满大街都是奔驰宝马,差点的也是丰田本田,而开奥拓的,只有我们一辆。
  这里是中国最富裕的地方,这里的人很有钱。
 
 当天夜晚十时,我们来到了野生动物交易市场门外,看到市场里已经零零星星地亮起了灯光。有形迹可疑的车子驶入了市场里,每辆车子在市场门口,都要先遭到两名中年男子的盘查。黑暗中,有几个可疑的身影在徘徊,那肯定就是市场的保安。
  我们在车子里商量怎么才能混进去。
  装商人?不像。哪个商人会开着奥拓?装顾客?也不像。顾客怎么会夜晚买东西?装送货的?更不像,我们的奥拓上空无一物。
  我想起了第一次暗访,我从业生涯的第一次暗访是暗访乞丐群落。那时候我已经山穷水尽,饥寒交迫,挣扎在死亡线上,如果报社没有录用我,我第二天就没有饭吃了,我就准备去捡拾垃圾。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北方那家报社,成为了一名记者,而现在,我成为了全国最有名报社的深度报道部的记者,而深度报道部,是集中了一个报社最杰出的记者。短短的两三年来,我的人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而我能够成为一名暗访记者,又是主任引我上路的。我是在他的策划下,走进了乞丐群落。此后,妓女、血奴、酒托、代孕、假烟、黑工、传销、黑医、盗墓、盗窃,一直到正在暗访的盗猎,我一路走下来,成为了行业内知名暗访记者,而在没有做记者之前,我连新闻的五要素都不知道是什么。如果在刚开始的时候,没有遇到主任,我可能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我可能做了一名教师,或者做了一名文员,或者在建筑工地做了一名搬运工……
  我对主任永远都充满了感恩。
  我想起了第一次暗访的经历,我说:“装乞丐吧。”
  如此戒备森严的市场,也许只有乞丐才能混进去,没有人会把乞丐当回事,乞丐像尘埃一样,不论落在哪里,都不会引人注意。
  我装扮成乞丐,主任在外面接应我。
  我把衣服脱下来,在地上甩了两甩,让衣服沾上尘土,又用双手揉搓头发,让头发变得纷乱,然后抓起一把柴草洒在头发上。这样看起来就完全是一个从垃圾堆里检拾食物的乞丐了。这种乞丐通常有点精神病。
  我走向野生动物交易市场,迈动着一条腿,后面拖着一条腿,歪斜着脑袋,流着口水,看起来就像一个既傻又瘸的乞丐。我用这种奇怪的姿势一步步走近了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保安看看我,理也没理,我就这样畅通无阻地混进了市场。
  市场是几排房子,上面覆盖着石棉瓦,看起来就像蔬菜大棚一样。家家档口都开门了,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家家档口里面,都有铁笼,铁笼里关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的动物安静地站着,眼神忧郁;有的动物愤怒地咆哮,焦躁不安。档口与档口之间,是五六米宽的水泥路面,上面行走着一些顾客模样的人。每当有顾客走进某一个档口,档口的老板就会笑吟吟地招呼:“老板,刚到的货,替你装好了。”
  原来,这个野生动物交易市场只在夜晚做生意,而顾客和档口的老板,都是熟客。每当货物来到时,老板就会打电话给顾客,按照顾客的吩咐,装好了,等待顾客前来提取。生人是根本不能混进来的
我在一家店铺看到门口挂着几条毒蛇,老板拿着弯刀将蛇腹下的生殖器割下来,放在一个托盘里,毒蛇还没有死,还在跃跃欲试地扭动着身体。我想起了曾经在贵州暗访的时候,唐老板告诉我,毒蛇生殖器是个好东西,它能够治疗阳痿早泄。
  我向前走了十几米远,后面突然响起了汽车引擎声,人群纷纷向两边闪避。那辆汽车开到了市场中间,车门打开,两个男子把上面的动物一箱箱抬下来,几个档口的老板围在汽车的旁边,像挑拣桔子一样挑拣这些野生动物。这批野生动物有豹猫、狗獾、蛇、穿山甲……还有一只半大的野猪。不大一会儿,这些动物被他们分光了,他们抬着铁笼回到了自己的档口,汽车也开走了,地面上丢下了几只动物的尸体,他们牙齿外露,眼睛圆睁,看得出来临死前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我正在凝神观看着,背上突然受到了重重的一击,疼得我差点晕过去。我回头看到身后站着一名穿着迷彩服的保安,他挥舞着橡胶十字棍,对着我大喊:“滚,谁让你进来?”
  我只好一步一瘸地走出了野生动物交易市场。
 主任一直在距离交易市场几十米的暗处焦急地等待着我,看到我回来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说:“快上车。”
  我说:“我身上好脏,你是新车。”
  主任说:“快上来,哪里那么多废话。”
  我一身尘土钻进了奥托里,奥拓飞快地驶离了交易市场。来到了另外一条路上,奥拓停在路边,我们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我说:“真没有想到,那里面那么多野生动物。常见的蛇类、猴子、猫鼠类,应有尽有,更可怕的是,我还见到了巨蜥、老鹰这些居于食物链顶端的动物。”
  主任问:“这些动物怎么来的?”
  我说:“我不知道。”
  主任说:“你刚才进去的时候,我偷偷躲在暗处记下了这些送货车子的号码,这些车子来自全国很多地方,挂着各地不同的车牌。你看看。”
  主任递给我一张纸,我看到那上面有十几个省份的名字。几天后,在我进一步暗访时,我才知道,这座简易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货源来自全国各地:蛇类来自贵州广西,兽类来自湖南湖北,鹰类来自甘肃宁夏和青海,鸟类来自江苏浙江,熊掌巨蜥来自西南边陲……而有些热带雨林动物,甚至来自缅甸泰国越南。太不可思议了。与其说这几排简陋的蔬菜大棚是亚洲最大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不如说这里是亚洲,甚至是世界最大的野生动物食用市场。在这里,世世代代的土著认为食用各种各样的动物,会起到不同的疗效。吃了蛇肉会治愈风湿头疼,吃了驴鞭会增加性欲,吃了巨蜥会抵抗衰老,吃了鹰肉会延年益寿……关于这里的人喜欢吃野生动物的场景,BBC的《美丽中国》曾经拍摄过。
 我们坐在车子里交谈,毫无困意。
  凌晨两点的时候,主任突然问:“你说的那个废弃的楼房在哪里?”
  我突然一阵哆嗦,问:“你现在想去?”
  主任说:“怕什么?我都转备好了。”
  主任从后车厢里拿出手电筒、还有两根木棒,他笑着说:“要是真有鬼,我们把她打昏,抬回去,明天就是轰动世界的新闻啊。”
  我突然感觉不到害怕了,这世界从来就没有鬼,都是编故事的人自己吓唬自己的。我指给他看远处的那幢楼房。他把车子一直开到了楼房下面。
 
 然后,我们一人一个手电,一人一根木棒,沿着空荡荡的楼梯走上去,主任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主任走得昂头挺胸,我走得垂头丧气。
  我们一步步走到了五楼,一间间房间看过去,有的房间空空荡荡,有的房间还残留着油迹斑斑的厨具。在一个房间里,我突然看到了一只女人的拖鞋,鞋底非常高,那几年的女人都喜欢穿这种式样奇怪的鞋子。奇怪的鞋子让我禁不住一阵哆嗦,主任笑着说:“一只跑鞋就把你吓成了这样,给你个破鞋,你都不会搞。”
  我说:“你才搞破鞋。”
  那时候的我还很单纯,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白杨。那时候,结了婚的同事和我开一些有点荤的玩笑,我都会脸红。
 
 我们从五楼转到了一楼,查看了所有的房间,都没有见到人影,甚至连一只老鼠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整幢大楼空无一人。
  主任笑着说:“你的女鬼在哪里?是不是想什么艳遇了?把自己当成了聊斋里古庙苦读的书生?”
  他的话音刚落,楼上传来了脚步声,哒,哒,哒,是高跟鞋顺着楼梯走下来的声音,千真万确,是高跟鞋的声音。
  主任的笑容凝结在脸上,脸上的表情异常奇怪。
  我平静了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我听到了主任因为恐惧而粗重的呼吸声。
  哒,哒,哒,高跟鞋的声音从容不迫,从楼上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来。
  主任把手电光对准了楼梯,他颤抖着声音问:“谁?”
  高跟鞋的声音停止了,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空气紧张得能擦出火花来。
  几分钟后,哒,哒,哒,声音又顺着楼梯走下来了,不急不慢,越来越近,似乎就响在头顶。
  主任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们都看到了对方因为恐惧而瞪得滚圆的眼睛。主任扭身说:“跑!”他转身跑向楼外,我也跟在他的后面跑出来。
  我们一直跑到了奥拓旁边,才停下来狠狠地喘息。我们的声音像拉着风箱一样,额头上的冷汗也流了下来。
  坐在车子里,关紧车门,摇上玻璃,我们才敢回头仰望那幢废弃的楼房。然而,楼房里没有任何动静,它庄严地沉默着,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主任发动了车子,车子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样,刚刚翻下路基,又差点撞上了大树。我说:“快停下来,快停下来。”车子停在路边的稻田里,我这才发现,手电筒和木棒都忘在了楼房里。
 那天,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亮了。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爬上楼梯,连澡也没有洗,就躺在床上大睡。睡梦中,我又回到了那幢废弃的楼房,这次,我看到了鬼,真是一个女鬼,可是她一直背对着我,她一步步地退向我。我想跑,可是挪不动脚步。后来,她站在了我的面前,突然转过神来,我看到她吐着长长的舌头,眼睛里流着血……
  我大叫一声醒过来,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侧头望去,看到太阳西斜,透过窗棂,照在糊着一层报纸的墙上。
  我相信,那幢废弃的大楼绝对没有鬼,而且世界上也绝对没有鬼,可是,为什么又会有脚步声?那个女人是谁?她藏在什么地方?她为什么要藏在哪里?
 
  我在床上一直躺着,浑身软得像面条,我觉得这次暗访前所未有地窝火。野生动物批发市场不能打进去,而打不进去则就不能知道这些野生动物销往哪里,不知道销往哪里就不知道谁在消费,不知道谁是饕餮这些野生动物的“凶手”。
  暗访如此不顺利,又冒出了一个“女鬼”来,真是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屋漏偏锋连阴雨。
  我想到了放弃。可能上天知道这个暗访异常困难,就冒出了“女鬼”来,让我知难而退。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一样,搭拉着拖鞋,光着膀子,穿着裤裆里能够塞进一头猪娃的又肥又大的短裤,在城乡结合部的村中晃荡。在这座城市里,因为天气炎热,每个男人都有一双拖鞋,都有一条肥大的短裤。
  夜晚,我在街边的小店里,叫几瓶啤酒,炒一盘菜,边看着悬在头顶的电视,边和老板聊天。总是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醉醺醺地爬进出租房里。
 有一天,我遇到了以前一起在发行站工作的发行员,他看着光着脊梁的我说:“兄弟真牛啊。”确实是的,敢于在城中村光着身子走路,还需要一点胆量。一般小混混才会这样做。
  而我十年前也是一个小混混,学了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动不动就想和人比试比试,自以为自己就是霍元甲。如果没有考上大学,我可能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也可能被人家打成残疾。当初和我一起学习武术的人,有的关进监狱,现在还没有出来;有的被人打断了腿脚,连媳妇都说不上。在西北,打群架是少年的成人礼。而能打架的少年,总是倍受少女青睐。少年们多日不见,相聚时总是大谈如何神勇,如何一拳打断了对方的鼻梁。那时候我也经常在女孩子面前吹嘘自己如何能打架,在女孩倾慕的眼光中飘飘欲仙。
 
我和发行员坐在饭店里喝酒。夏夜,一人一瓶啤酒,牙齿咬开瓶盖,一口气喝下半瓶,这是穷人的专利和享受。最烦那些喝啤酒还要用杯子的人,不像男人。
  我们谈起了分开后的生活,谈着谈着,就说起了站长,我才突然想起,有好长时间没有给站长打电话了。
  拨通了站长的电话,他又老子老子了一番,然后才问,我最近在忙什么。
  我来到墙角,看看四周没人,才悄声告诉他我这些天的暗访盗猎生活,以及我遇到的困惑。站长说:“你怎么不找老子,老子本地人,你要的料,都在老子这里。”
  第二天晚上,主任开着奥拓,拉着我和站长来到了那幢楼房下。主任准备了三根棍子,站长不要棍子,他说:“老子又不是去奔丧,要这哭丧棒做什么?”我和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棍子握在手中。
   我们打着手电筒,又从一楼搜索到五楼,从五楼搜索到一楼,没有见到一个人影。站长笑着说:“女鬼呢?女鬼在哪里?”
   我看着黑魆魆的台阶说:“你等等,一会就会来的。”
   站长依旧笑着说:“要是来了,老子就捉住,给你做老婆。”
   主任严肃地说:“真的有脚步声,是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我听见她走下了楼梯。”
   主任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听得心也在颤抖。
 站长说:“你们这些文人啊,听见女人脚步声就害怕。老子一个人在丛林里的时候,躲在树上,毒蛇从身上爬过,猛兽从树下走过,老子都没有害怕过。难道还怕一个女人?”
   午夜的空楼异常寂静,风从空荡荡的楼道刮过,像是有人在啼哭。我们又从一楼走到了三楼,站在窗口,看到遥远的交易市场,灯火通明。月光照在楼房的进口,亮如白昼。
   站长说:“我倒要看看这个女人是从哪里上来的。”
   然而,楼上楼下没有人影,也没有高跟鞋的脚步声。
   站长戏谑地问:“女鬼在哪里?怎么今晚不来了?”
  他刚刚说完,楼上就响起了脚步声,哒,哒,哒……节奏缓慢,像一个穿着紧身旗袍,踩着高跟鞋的女子小心地走下楼梯。
   我小声说:“你听,你听,来了,来了。”我的双腿开始哆嗦。
   站长神色变得凝重,他说:“还真的有女人来了,奇怪。”他的声音平静如初。
   高跟鞋的声音响了十几下后,又恢复了寂静。站长凝神望着楼梯的方向,我和主任面面相觑,面如白纸,我们猜想着女鬼可能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只是我们看不到她,而她能看到我们。
   哒,哒,哒……高跟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次声音更近了,女鬼还在下楼梯。我用颤抖的手握紧了棍子。
  又是响了十几下,又恢复了寂静。我们在观望着女鬼,女鬼肯定也在观望着我们。她此刻是不是在想着,这三个人,先从哪个下手?
   哒,哒,哒……这次声音似乎就响在耳边,女鬼距离我们只有几米远。站长突然打开手电,雪亮的手电筒光像一柄利剑,刺穿了黑暗。站长冲出窗口,奔向楼梯,他大声骂着,骂声在楼道里隆隆回响。
   哒哒哒……这次声音连成了一片,女鬼在快步奔下楼梯。
   我和主任跟在站长的身后,也跑向楼梯,手电筒的光亮中,楼梯口和楼道上,空无一人。
   我正在恐惧和蹊跷时,突然听到了老鼠的叫声。站长踩着一只老鼠,老鼠挣扎着吱吱几声后,就没有声响了。站长笑着说:“你们这些文人啊,能干成什么事情?一只老鼠就把你们吓成了这样。”
   怎么会是老鼠呢?老鼠怎么会发出高跟鞋的声音?我们看着站长,一脸疑惑。
 
 查站长说:“你们看看这只老鼠,和平常见到的老鼠有什么不同?”
   老鼠躺在地上,四蹄朝天,尾巴末梢是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圆球,踩上去硬硬的,不知道老鼠尾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这个乒乓球是什么做成的。
   站长带着我们从三楼上到了五楼,走进了一间房屋里。房屋的墙上粘贴着报纸,报纸已经变成了黄色,地面遍布麦粒一样的老鼠屎,厨房脏乱不堪,锅台上放着醋瓶酱油瓶,还有一个油津津的瓦罐,瓦罐里应该放着食油。
   我们还是不明白。站长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里。
   站长指着油罐说:“小时候,老子见到过老鼠偷油。老鼠偷油的时候,蹲在罐沿上,尾巴探进油罐里,沾到食油后,又将尾巴伸进嘴巴里舔食。”
  我和主任认真地听着站长讲解,但是我们还是不明白老鼠和哒哒哒的脚步声有什么关系。
   站长看着我们,接着说:“老鼠偷油后,跳下锅台,湿漉漉的尾巴拖在地面上,尘土就会粘在尾巴上。再次偷油时,尾巴又浸在油罐里,这样天长日久,尾巴的尘土越来越多,最后就变成了乒乓球大小。由于尾巴总是拖在地面上楼下楼,乒乓球受到不断锤击,就坚硬无比。所以,你们听起来,就像高跟鞋在下楼梯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我问站长:“你怎么会知道?”
   站长说:“老子本来也不知道,先看到油罐,又见到老鼠奇怪的尾巴,就推断出来了。你们想不到这点,是因为你们总是想着女鬼,这世界上哪里会有鬼?”
 
 (略去1000字)终于有一天,站长上了战场,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与后续部队失去联系。站长就孤军奋战,一个人在山林中顽强生存,渴了,就舔树叶上的露水;饿了,昆虫蚂蚁田鼠,抓到什么吃什么。好在热带丛林里,动物资源丰富。几天后,后续部队进攻山头,受到暗堡的阻击,伤亡惨重,幸存的人被压在一个小山坡下,难以抬头。就在这时候,人们看到一个皮肤黝黑的野人将手雷塞进了暗堡里,暗堡飞上了天,大部队终于攻占了山头。这个野人就是站长,热带密密实实的树丛,将他的军装挂得褴褛不堪,成了比基尼。
   站长当初从部队复员的时候,干到了X长。后来,部队的X级干部要求是军校毕业生,站长是最后一批初中毕业的X长。和站长一起当兵的那些战友,复员后都安排到了一些XX部门,税X啦公X啦法X啦工X啦,尽管他们在战场上寸功未立,但是他们的父亲“有职有权,有车有钱”,都是当官的。
   站长家在农村,复员后,被安排在外地乡Z的传达室工作,每天收发信件,阻挡贸然闯进Z府大院的农民,对着那些官衔不大而架子很大的乡官点头哈腰。这种无聊而枯燥的工作让战斗英雄痛苦不堪。他说,小时候每次赶集的时候,都能看到农民走进GONG社大院找领导反映情况,公社书记脱下鞋子,坐在屁股下面,大家围成一圈,又说又笑;有的农民赶集口渴了,也会走进GONG社大院里讨口水喝。而现在,Z府大院怎么就把老百姓拒之门外呢?不是说干部是公仆吗,是为人民服务的,为什么PU人总是躲着ZHU人?
 
乡政府的工作也简单,无非就是“CUI粮要款,GUA宫流C”。乡上没有企业,所有的税收都来自于农民。乡Z府要到钱后,一部分上交财政,一部分留给自己HUI霍。有一天,XIAN长带人来检查工作,书记XIANG长陪着他们出外吃饭,酒是茅台,肉是山珍,这一桌少说也有几千元。酒足饭饱后,他们回到乡Z府门前,却发现大门关闭。醉醺醺的XIANG长用脚踢门,大声叫骂站长,站长打开大门后说:“不认识的人不能放进来,那些农民老子不认识,不能放进来;这几个人是干什么的,老子也不认识,不能进去。”他指着XIAN长说。
   XIANG长感到自己在XIAN长面前丢尽了脸,就扑过来要打站长,站长一闪身,一只手就将XIANG长摁倒在地,他边用脚踩着,边骂道:“老百姓省吃俭用,养了你们这群狗。你们HUI霍起老板姓的血汗钱就不知道心疼?你们还不如狗,狗见到主人还摇尾巴,你们见到老百姓耍什么威风?”
   当时,乡Z府的门口围了很多人,大家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XIANG长站在一边,脸如猪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时候,刚好有一个农民赶着毛驴路过,他只顾了看热闹,忘记了照看毛驴,毛驴偷啃了乡Z府门前的树皮,乡Z府的工作人员不答应了,要让这位农民赔钱。农民异常气愤,却又无处发泄,就对着毛驴那张漫长的脸左右开弓,他边抽着耳光边骂:“你这个不要钱的东西,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以为你是XIANG长?你以为你是XIAN长?人家白吃白喝不掏钱,你吃了喝了还要我掏钱。”
   围观的人群都发出了笑声。
   XIANG长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来,威胁说要处分站长,站长大声喊着:“老子不干了,老子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保卫的竟然是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站长拿着自己的两件换洗衣服,就离开了乡Z府大院。后来,有关部门想惩处站长,但是站长是战斗英雄,他们只好作罢。
   站长辞职后,来到了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他和我当初找工作一样,看到了这家报社招聘发行员的广告,就去应聘。后来,他由发行员干到了站长。
 我和主任都感到异常惭愧,原来是一只偷油的老鼠,一只偷油的老鼠吓得我们半死。
  站长说:“你们读书太多了,总是想着什么神呀鬼呀,有的作家太无聊了,不好好写写受苦受难的人,却写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吓唬人。你们可别成这样的作家啊。”
  确实,从走进这幢大楼起,我们总是在想着那些恐怖小说中的场景。心中有鬼,眼中看到的,耳中听到的也都是鬼。
  主任说:“老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战场上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早就把自己的命不当一回事了,别说一个鬼,就是来一群鬼老子也不怕。”
  站长说完后,就咚咚咚地走下楼梯,声音沉重有力,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荡,即使这幢大楼里有鬼,听到这样的脚步声也会退避三舍。主任跟在后面,我又跟在主任的后面。
  站长说:“去那个野生动物交易市场看看,这些人也和老鼠一样,昼伏夜出。”
  我们刚刚走出大楼,走进草丛,车子就停在草丛的中央,突然,我感到脚脖子一阵疼痛,然后歪倒在地上,我看到天空中漂浮着白色的月亮,像吹涨的猪尿泡一样。
  主任回头问:“怎么了?”
  我说:“我被蛇咬了。”
  站长拿着手电筒四处照耀,看到一溜轻烟消失在草丛深处,想追也追不上了。
  主任拿着手电照着我的脚脖,我看到血液汩汩流出,浸湿了地上的草叶。伤口有一对牙印,而且已经肿胀起来,感觉异常刺疼。我清楚地知道,这是被眼镜蛇咬伤的。
  这条眼镜蛇,可能是从野生动物交易市场跑出来的。
 
 此前,我在贵州省江口县和印江县采访的时候,听到捕蛇人说过,如果被毒蛇咬伤,伤口有明显的一对牙印,那就是被毒蛇咬伤,无毒蛇的牙印是一排,咬伤也不要紧。如果伤口肿胀,那就是被眼镜蛇咬伤。
  我没有想到,在贵州武陵山中,处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居然涉险过关;而回到这座南方城市,却被毒蛇咬伤。
  站长扶着我爬进了奥拓车中,主任发动了车子,车子嗷嗷叫着冲上了马路。郊外的柏油路上,行人稀少,车子飞快地行驶着,遇到红灯也闯过去,我清楚地听到车外轮胎与路面摩擦的沙沙声。
  我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渐渐感到伤口肿胀难耐,整个小腿都麻木了。站长解下皮带,勒紧了我的大腿,阻止毒素上侵,然而,无济于事,我感到异常困倦,浑身乏力,干呕了几声,却又吐不出来。我知道毒素已经侵入了大腿以上。
 
主任专心开车,站长向两边张望,后来主任告诉我,他今生都没有像那晚那样,开过那么快的车。
  这是在郊外,我们行驶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我们不知道哪里有医院。车子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凌晨的郊外乱飞乱撞。
  终于,我们看到了一家诊所,主任打开车门,三步两步地跑过去,用拳头砸着卷闸门,没有反应。卷闸门巨大的声音在街道两边回荡,如果里面有人,即使睡得再死,也会被吵醒,然而,里面还是没有反应。
  站长失望地又跑回车中,车子又开始沿着郊外的道路漫无目的地奔跑,跑得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一样。郊外的道路很不好,路面破坏严重,一个暗坑,就会让车子蹦起很高。
 我的头脑昏昏沉沉,眼中飘散着一些破碎的光片,就像碟片被炸飞了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死亡的前兆。突然想到了死亡,我反而变得非常平静。我想起了几年前陪着父亲在医院看病的情景,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去医院,居住在医院旁边的小旅社里,大型医院的旁边有很多这样的小旅社,专门给农村来到城市看病的人准备的。那天,医生建议化疗,而我已经身无分文,债台高筑,已经无力将父亲送到医院住院治疗。此前,我一直瞒着父亲,没有告诉他的病情。那天,我终于鼓足勇气告诉父亲,他患的是癌症,是癌症中最严重的骨肉瘤。父亲听说后,从床上爬起来,挥着手说:“回家,不看病了。”此后,父亲在平静中把自己的后事一件件准备好,然后,在刺骨的疼痛中等待死亡。
  当清楚地知道死亡来临的时候,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此刻,我知道死亡已经来临了,没有恐惧,我只是感到很遗憾,刚刚过上了好日子,有了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终于有钱给母亲尽孝了,而现在却要死了。
  我想到自己这些年实在太苦了,总是拼尽全力在奋斗,总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退缩,总是省吃俭用,把从牙缝积攒下的钱给人家还债,到了而立之年了,连个女朋友都不敢谈,而现在却要死了。
  我就是世界上最苦的那类人。
  我死了倒不要紧,最放心不下的是母亲。母亲一生凄苦,和中国绝大多数的农民一样,勤劳善良,可以前总是过不上好日子,三年困难时期,差点被饿死;文革时期战天斗地,食不果腹;改革开放后,才终于能够吃饱饭了……我死了,母亲怎么办?妹妹当了民办教师,不知道现在收入怎么样?弟弟开始跑长途货车了,老板能给多少钱?他们收入都不高,都没有钱给母亲。我死了,母亲怎么办?
  站长一直握着我的手,眼睛紧张地望着窗外。
  我给站长说:“老哥,我恐怕不行了。”
  站长没有说话,他的手哆嗦了一下,路灯光照进车内,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两道泪光。
  我向车窗外望去,看到窗外灯火辉煌,高楼大厦,原来车子已经开到了城市里。
  站长说:“挺住,挺住,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担心自己可能等不到进医院,我的身体开始发烫,头脑昏昏沉沉,感觉全身都麻木了,我对站长说:“我的卡上还有三千块钱,我死了后你把钱寄给我妈妈。”
  站长说:“挺住,你死不了。”顿了顿,他又说:“我会照顾好你妈妈,你妈妈就是我妈妈。”我平生第一次从站长口中没有听到“老子”。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上,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温馨地照在病室里,站长和主任站在床边,看着我舒心地笑。我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情景,我被毒蛇咬伤了。
  点滴打完后,我就能够从病床上爬起来了,蛇毒来得快,也去得快。现在,我的脚脖上还有毒蛇咬后留下的牙印,仔细看才能看出来。而我此后,谈蛇色变,真切地体会到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内涵。
  
  
  从医院出来后,我继续追踪盗猎。稿件采访到了这种程度,再放弃的话,实在可惜。
  站长说,他有几个战友,退伍后在机关开车,经常跟着局长吃那些山珍野味,兴许能帮上我。
 
 站长给我介绍的那个司机姓李,在局机关开小车,大家都叫他小李子。
   多年后,我还能记得小李子的模样,他又干又瘦,好象饿死鬼托生,我想不明白,他跟着局长整天山珍海味,肥吃海喝,怎么就不长肉?
  
  2010年春节过后,一位烟草局长的香艳日记在网络上曝光,官员的真实生活才第一次走进了人们的视线,原来,这个级别的官员,他们的生活
  
  内容包括:吃饭喝酒,行贿受贿,与女下属开房。像这样的官员,每天过着这样的腐朽生活,居然一年收入20多万。
   在一个单位里,和领导走得最近的,就是司机。司机掌握领导的所有秘密,司机也是领导的心腹,司机经常代领导收礼,领导应酬吃饭都
  
  会带上司机。
   小李子的眼睛和思维都非常灵活,像跳蚤一样让人无法跟上他的节奏,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他的脸上带着
  
  笑容,然而笑容像纸扎一样一点也不真实;他看起来非常热情,然而你从他的神情中能够看出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非常谦虚有礼,但是你能够
  
  从他的眼中看到倨傲……这样的人我以前见到过很多,他们很虚假,但是神情又非常真诚;他们很卑劣,但是话语中透着的全是崇高。我以前
  
  在政府办公室工作的时候,见到过太多的两面三刀阳奉阴违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司机。
   小李子以为我是一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小记者,对像他这样的公务员满怀崇敬,其实,从他的眼神和话语中,我早就察觉了出他的本性
  
  ,我在公务员队伍中摸打滚爬了多年,像他这类人我见得太多了。
   那天,我和站长,还有小李子一起吃饭,主任出省采访了。站长介绍了我后,小李子就扑过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热情
  
  得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他说:“哎呀,早就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大名了,你的每篇稿件我都追着看,今天终于见到大记者了。我太荣幸了。
  
  ”
   我暗自好笑。为了安全起见,我的真实姓名从来没有出现在报纸上,从来没有人把我所写的稿件与我的姓名对上号,他又怎么能“早就在
  
  报纸上”看到我的“大名”?
  为了避免他尴尬,我没有点破,只是含糊点头。
   小李子刚刚坐下,又开始“吹捧“我:“哎呀,记者厉害啊,无冕之王啊,在这个社会上横冲直闯,省长见了也要让三分。以后老哥有什
  
  么事情求你,可不能推辞啊。”
   操!我在心中狠狠地骂着,真把我当成了狗屁不懂的三岁小孩。当初就因为揭露了一个短斤少两的海鲜酒楼,得罪了一个县级市的副局长
  
  ,他充其量也就是副科级,公务员级别中最低的一级,而最后让我失去了工作,这段痛心疾首的往事,我写在了《暗访代孕群落》里。我知道
  
  自己在这个社会扮演的角色,我不会盲目自大到忘记了自己有几斤几两。
   我含糊应答着小李子,我从心中对这个虚假的人充满了厌恶。
   小李子还在说着:“我最敬佩记者了,这个职业是最崇高的,也是最伟大的,没有记者监督,这个社会就会有很多不正之风。”
   我愈加厌恶这个人,就起身去上厕所。
 
 几分钟后,我来到了房间门外,听到小李子在对站长说:“你来了我很欢迎,可是你带那个傻比干什么,我最烦这些个当记者的,没事就
  
  找别人的毛病……”
   站长说:“他是个好兄弟,只是想让你介绍去那些吃野生动物的酒楼里。”
   小李子正色道:“大哥,你说这种话,兄弟可要批评你了。那些酒楼我怎么能知道?我从来不去,我们局长也不去。”
   我走进房门,拉着站长,准备离开,小李子站起身说:“哎呀,大记者回来了,我们好好喝几杯,能和大记者喝酒是我的荣幸啊……别走
  
  啊。”
   他并没有阻拦我们,但是他的脸上是难分难舍的神情。
   走出那家饭店后,站长告诉我,当初的战友中,小李子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最腼腆的一个,像个姑娘一样,一说话就脸红,没想到多
  
  年不见,他居然学得这么圆滑。
   我想起了我以前工作的政府办公室,因为从上到下充斥着一种虚假的风气,所以再真诚的人也变成了伪君子。
 
  站长的很多战友都在机关开车,而有些机关领导是野生动物的主要消费者。
   几天后,站长找到了另外一个司机,这次,站长没有说我是记者,只说我也想开一家野生动物酒楼。
   这名司机叫黑子,然而他一点也不黑,皮肤看起来像女人一样嫩白细腻,他比站长大一岁,然而看起来站长比他要大十岁。他话语不多,
  
  不像小李子那样总是喋喋不休,但是他看起来沉稳老练,不苟言笑,深不可测。
   站长也是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些当初的战友,他感觉他们每个人都变化很大。站长后来对我说,黑子以前顾名思义,皮肤黑得像煤炭,没想
  
  到现在名不副实;相反,站长当初皮肤白皙,而现在变得黑如煤炭。黑子以前是个笑话大王,而现在居然惜字如金。
   站长感慨地说,岁月会改变人啊,而饮食更会改变人。
   惜字如金的黑子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优越感,我从他的话语中,从他的神情中能够看出来,他不会刻意谈论单位的事情,但是,他似乎是无
  
  意中就会流露出单位的举足轻重和巨大威力。这是一个闷骚型的男人。
   站长让黑子以后多多照顾我的生意。
  站长让黑子以后多多照顾我的生意。
   我赶紧拿出十元钱一包的云烟,让黑子抽。黑子拿出中华烟,然后又递给站长和我一人一支,他说:“我只抽中华。”
   我说:“我下月酒楼就开张了,大哥多多光临啊。”
   黑子说:“好。”
   我说:“你们单位是不是经常吃那些山珍海味?”
   黑子说:“是。”
   我问:“你们喜欢吃哪些?”
   黑子说:“穿山甲啦果子狸啦巨蜥啦都吃腻了,你要做,就要做点别的。”
   我想不起还有哪些野生动物能够进入他们的菜谱,只好装着听懂了似地点点头。
  我说:“你带我去你们经常去的那些饭店,我看看他们都做些什么,我保证我们的厨师比他们做得好,能做出新花样来。”
   黑子说:“行。”
   顿了一会儿,他又问:“怎么提成?”
   我楞住了,我没有想到他带他们单位的人来吃饭,还要提成。我不知道提成应该是多少才符合他们的行规。
   站长看到我的尴尬,赶紧说:“都是自己兄弟,不会亏待你的。”
   我问:“你们单位是不是公款吃喝?”我想起来以前在小县城工作的时候,很多单位吃饭都是打白条,结果,吃垮了县城好几家饭店。
   黑子说:“公款吃喝有,但大部分是老板请客,有事情求我们。”
   顿了顿,黑子又说:“他们不敢不请。”
 第二天,黑子开着单位的小车,带着我来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那辆小车的车门上,写着这家单位的名称。这是一辆执法车。
   黑子停车的时候,我一个人先走进了大厅,坐在椅子上。大厅里有几桌吃饭的人,他们很安静,完全不同于北方那种大呼小叫的场景。一名穿着红色侍者制服的女子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露出三分之一的牙齿,她问:“请问先生几位?”
   我故意不看他,装出一副很款的模样,我慢悠悠地说:“你们这里——都有什么好吃的?”
   女子问:“先生想吃什么?”
   我说:“想吃猫头鹰。”
   女子诚恳地道歉说:“对不起,先生,猫头鹰是国家野生保护动物,我们这里没有。”
   我故意说:“咋能没有呢?上次还带人在你们这里吃五步蛇了。”
   女子犹豫了一下,说:“先生稍等,我找一下部长。”然后离开了。
 我装出一副见过大世面的神情,大腿压着二腿,用手指轻轻地弹击着桌面,电视上,那些有钱人到饭店吃饭的时候,都是这副德行。
   一分钟后,穿着黑色西装的部长来了,后面跟着那位女子。部长恭敬地对我说:“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们这里没有野生动物,您点别的,好吗?”
   我说:“吃别的有什么意思,我就是奔着野生动物来的。”
   部长脸上冷若冰霜,她看着天花板说:“那对不起了,我们合法经营,没有野生动物。”
   奇怪,难道黑子说错了,难道黑子骗我,黑子说他们经常在这家酒店吃野生动物的啊。
   我正在疑惑,黑子过来了,腆着肚子,两条腿迈得很开,两手叉在裤兜里,一副贪官污吏的走姿。部长看到了黑子,屁颠屁颠地迎上去,像羊羔看到了羊妈妈,像铁钉遇到了吸铁石,像鸨儿望见了老嫖客,她的脸上多云转晴,满脸都是谄媚的神情,她说:“哎呀呀,大哥您来了,小妹想死你了。”她伸手扶住了黑子的臂弯。
 黑子浅尝辄止地笑着,径直走进了旁边的包间。部长一摆眼色,红衣服的服务员赶紧去倒茶水。
   我们坐在包间的凳子上,部长和服务员站在身边,微微弯着腰,脸上笑成了两朵狗尾巴花。
   部长指着我问黑子:“大哥,这位是?”
   黑子说:“我的朋友。”
   部长嗔怪地“拿着媚眼向我瞟,瞟得我心中乱七八糟”,部长说:“你早说是大哥的朋友嘛。”
   黑子以一种江湖老大的派头,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他好象对这里很熟悉。
   部长笑容可掬地问:“大哥,今天想要什么?”
   黑子叉开两条腿,眼睛望着墙面,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最近都有些什么?”
   部长说:“地龙,黄猫,大鸟,大蛇,长虫……您想要的都有,最近大蛇比较紧张,但我们店里货源充足,也绝对是上好货色。”
 
  我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地龙是什么,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动物;黄猫难道就是家猫吗?大鸟是什么鸟?大蛇是蛇吗?长虫是不是蜈蚣之类的昆虫?
   黑子问:“哪天会有座?”
   部长说:“最近查得可严了,只能等到晚上才能吃,档期就排得长,要到一周后才能有座。”
   黑子说:“地龙准备上五六斤,大鸟准备上两只。下周来十个人。”我想,原来黑子今天是真的要来订餐,怪不得我一打电话,他就爽快地答应带我来。
   也是在后来,我才知道,所有经营野生动物的酒店,都只对熟客,生人进来点野味,会被一口回绝。而且,酒店和熟客之间全是暗语,地龙指的是穿山甲,黄猫指云豹,大鸟是猫头鹰,大蛇指巨蜥,长虫指蛇……每个野生动物在酒店里都有一个别名。
 部长又对服务员摆了一个眼色,服务员出去了,再进来时,从衣服里抽出了两张纸,摊开在黑子的面前,我凑过去一看,上面全写着菜名,原来这两张纸就是野生动物菜谱。这些菜名很多,我只记住了山甲田鸡腿——山甲就是穿山甲,田鸡就是青蛙;红烧果子狸;九制大皇蛇;红烧熊掌;清炖鳄鱼掌;天麻炖猫头鹰;龙虎斗——龙是蛇,虎是猫……
   那些年,来到饭店里,只要是熟客,饭店的部长都会拿出菜谱让食客点菜;而最近几年,因为加大了打击力度,他们点菜全部用代号,食客和饭店部长都知道每个代号代表的是什么。比如食客点三号,饭店就会端上来红烧熊掌;食客点30号,饭店就知道需要的是金银鹿肉。
   现在,这些经营野生动物的饭店更其隐秘
野生动物饭店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猫腻,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的。
   黑子所点的这一餐,能有多少钱?当时,穿山甲收购价为每斤100元,来到这座城市高达400元,五斤就是2000元;猫头鹰收购价每只100到200元,而从西北来到这座城市高达1000元,两只就是2000元。这还只是原料价格,就已经高达4000元,如果做成熟食,少说也要5000元吧。一餐饭不可能仅仅吃这点,还要配点别的菜吧,还要喝酒吧,所以,这一桌饭没有7000元下不来。谁会一顿饭吃7000元?让你自己掏钱,你舍得吗?

  我在一边问:“能让我看看你们这些地龙大鸟吗?”
   部长说:“没问题。”她又向服务员摆了一个眼色。她应该是一个摆眼色专家,每个眼色都有不同的含义和内容,这显然是在酒店里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锤炼而成的。
   服务员带着我沿着狭窄的走廊七拐八怪,走进了操作间里。操作间里,几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的厨师正在忙忙碌碌地颠勺炒菜,火光映红了他们一张张油腻腻的脸。地上,两只嘴巴被缠上胶带的鳄鱼在爬行,缓慢地摇头摆尾,显得很痛苦。它爬到了一名厨师的脚边,厨师抬脚踢一下它,它又乖乖地爬向另一边。想不到声名显赫的沼泽之王,如今落到了这步田地。
   厨房的旁边是仓库,仓库里堆满了铁笼子,铁笼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我故意问:“这些都是家养的吧?”
 
 服务员说:“怎么可能呢?现在的客人可挑剔了,吃东西一定要吃活的,还一定要是野生的。他们的眼睛可毒了,嘴巴也很叼,是不是野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也能吃出来,这些人我们可得罪不起。”
   我想起了在野生动物交易市场看到的那一幕,经过长途跋涉,从森林海滩,从戈壁高山来到这座城市的野生动物,由于无法忍受一路上的颠簸,也由于商贩打麻醉针的时候用药过量——那些商贩们并没有经过专业培训,最后,这些可怜的动物死在了长途贩运的密不透风的车上,死在了这座陌生的城市郊外,而档口的老板只要活物,这些动物的尸骸就被随处乱扔。地面上污血横流,苍蝇纷至沓来,而黎明时分,档口纷纷关门歇业,清洁工们将市场冲刷干净,没有人知道这座市场昨夜黑暗中的杀戮和血腥。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一只猴子,它用凄凉的眼神望着我,流着眼泪,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那种眼神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此刻,在电脑中打出这一行行文字的时候,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双眼睛,那双泪珠滚落的眼睛,充满了哀伤与无奈。然而,这双眼睛没有打动任何一个人,从盗猎者,到商贩,到档口老板,再到酒店厨师,而那些大腹便便的食客,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只是想着它热气腾腾的脑浆,并没有想到它和我们人类一样,也有生命,也有呼吸,也有感情,它是人类的远亲。
   人类是这个星球上最残忍的,最霸道的动物。除过人类,所有的动物只是向大自然要求最基本的生存,它们的生存,并不会以灭绝别的种类为代价。在人类刀耕火种的时候,所有的动物都是和睦相处,那时候处于童年的人类也天性未泯,他对大自然并没有掠夺式地占有,而火器的发明,让人类丧尽天良,所有的动物都面临灭顶之灾,越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动物,越加稀少,也越能激发人类杀戮的激情。人类在征服自然和征服猛兽中获取快感和成就,人类自以为自己战无不胜,自以为自己是地球的主宰,为所欲为。人类没有想到,疯狂的杀戮破坏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让亘古就有的食物链发生了断裂,人类开始自尝苦果。在辽阔广漠的西北,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鹰类被大量捕杀,因为没有天敌,鼠类以几何级的数量在大量繁殖,鼠类又以草籽为食物,导致草原像退潮一样在急速减少,而沙漠像涨潮一样在步步逼进,人类的栖息地也在越来越小,终于有一天,沙尘暴从遥远的沙漠深处席卷而来,越过巍峨高耸的山峰,越过曾经开满鲜花而现在荒凉贫瘠的草原,越过金戈铁马见证了无数次征战的长城,落在了明清的古老都城北京。这座见证了无数岁月更迭和无数悲欢离合的古老城市,终于开始见证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崭新的自然现象——沙尘暴。
  自然是无比巨大无比威严的,在大自然的面前,人类只能满怀敬畏。人类只是自然界中的一种生灵而已。自然界有一种生存法则,它巧妙地维持着各个种类动物的平衡,它赋予了每种动物以生存技能。食物链顶端的动物凶猛,却数量稀少,一胎只能生育一个两个;食物链底端的动物懦弱,却数量众多,一胎可以生育十个八个。这样,顶端的动物总是能够找到食物,底端的动物总是不会灭绝。食肉动物爪牙尖利,而食草动物奔跑快速,大自然给每种动物都提供了生存的机会。可是,人类偏偏要违背这种生存法则,人类对自然的伤害,必将受到自然更严厉的惩罚。
 
 从仓库出来后,我走在过道上,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华灯初上,原来,夜晚已经来临了。
   黑子也从包间走出来了,我跟在他的后面,我们一起顺着大堂中间的过道向前走,突然,我看到有人给黑子打招呼,他边剔着牙齿边说:“这家的大白鸡味道不错,地龙就比不上上次那家了。”
   他是小李子,他的前面是一群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穿着颜色深沉的名牌休闲装,腋下夹着小包,那是那个时代里当官的和富翁们的标志性装束。
   我担心小李子发现我,会告诉黑子我的真实身份,这样我就没法继续暗访。我赶紧藏身在卫生间,给黑子发了一条短信:“您先回,我遇到朋友,暂时无法脱身。”
再次来到那家酒店的时候,部长就对我非常客气,他把我当成了黑子的朋友,更当成了她的潜在顾客。
   我在第三次来到这家酒店的时候,遇到了一辆挂着西北一个省份车牌的大货车,厨师从车厢里卸下两个铁笼,其中一个铁笼里关着苍鹰。我不知道那几只苍鹰是否被打过麻醉针,但是,我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是清醒的。穿越了几千公里,从西北来到了东南,横跨千山万水,一路忍饥受寒,它们依然精神抖擞,看不到任何疲惫。它们沉默着,沉默中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霸气,它们的眼睛炯炯有光,让人不敢逼视。
   这就是苍鹰,我小时候见过无数次的苍鹰,它坚强无比,勇猛无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飞翔的翅膀,没有什么能够让它们恐惧退却。我小时候在西北,无数次见到过它们搏击风雨的身影,看到过它们捕猎进食的情景。它们的翅翼掠过天空,所有的鸟雀都会噤若寒蝉。它们是浩瀚天空中真正的王者。
   我没有想到,无数次感染过童年和少年的我,无数次地给予了我奋斗的动力和方向——我曾经在一篇全校传诵的作文中写道:“我永远也要像苍鹰一样搏击寒流,永不退却。”而现在,我童年和少年的偶像,竟然被关在铁笼里。即使关在铁笼中,它浑身依然散发着王者之气,它的身体像一张拉开的弓,蓄满了一触即发的力量;它的眼睛充满了威严和沉稳,有一种坚定和成熟的魅力。
 
 它很高贵,它宁肯饿死,也不屑于吞食腐肉和死尸,它的身体里流淌着贵族的血液,它就是鹰中的贵族,它完全不像它的同类中那个叫做秃鹫的丑恶家伙。鹰的家族中成员众多,有的像鼠类一样偷偷摸摸昼伏夜出,有的跟在猛兽的后面讨一点残羹冷炙,有的为了一点可怜的食物就对家族成员大打出手,而苍鹰从来不会这样,它是重亲情的光明磊落的真汉子。
   那天,我看到关在笼中的苍鹰,潸然泪下,它是钟灵毓秀冰清玉洁的王子,在落难颠沛的途中,被生擒活捉,关进了铁笼中,运到了刑场。而他,丝毫也不知道屠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在南方沿海,有一道菜,是用天麻和鹰类在一起炖,据说这种菜能够治疗偏头疼。
 
 后来,我才听说,这家酒店是几个老板合伙经营的,而其中一个老板,是西北人。
   大卡车卸下两个铁笼后,就开走了,它在郊外的柏油路面上轰轰隆隆,像古德里安的重型坦克一样。我拦住一辆摩托车,告诉司机,紧紧地跟上大卡车。摩托车司机说话粘粘乎乎,好象喉咙里有着吐也吐不完的痰。
   大卡车一路风驰电掣势不可挡,摩托车跟在后面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司机一再表示要放弃追赶,一再骑在摩托车上和我讨价还价,价钱从十元钱开始,一路扶摇直上,二十,三十,四十……司机每吐一口痰,价钱就要涨十元。摩托车距离大卡车越来越远,而价钱却越涨越高。
   好在,大卡车即将上高速公路,被拦在了收费站,等候缴费的车子排列成几十米,摩托车终于气喘吁吁地凑近了大卡车的屁股,我给了摩托车司机一百元钱,摩托车司机狡诈地笑着说:“没有钱找。”我顾不得再和他争论了,跑向大卡车。
 
 我站在大卡车的右门,一伸手就拉开车门,探身进去。司机是一个身体强壮的青年男子,脸上带着西北高原的潮红,驾驶室的后面还睡着一个中年男人,他是车老板,从西北到东南,大卡车需要开三天两夜,他们两个轮换开车。
   我在司机惊讶的眼神中坐稳身体,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玉溪香烟,放在了驾驶台上,这盒香烟我一直舍不得抽,是给黑子准备的。我用西北方言说:“我想回西北老家,乡党带上一趟。”西北各省的方言大同小异,咬字很重,鼻音很浓。西北人又很实在,不像南方人那样有过多的防范心理。以前在家乡上班的时候,我一有时间,就会游荡在辽阔的西北,那时候我还作诗,游荡一路,写一路酸得掉牙的诗歌,自以为自己是个行吟诗人。遇到钱不多的时候,我就会拦住公路上的车子,让带一程。我只拦大卡车和蹦蹦车,从来不拦小车。小车很小,而架子很大,它从来不会让一个行吟诗人搭乘。那时候的我几乎走遍了陕西,甘肃,宁夏的很多地方。
 
 司机听到我满口纯正的家乡话,脸上露出了笑容。车老板爬起身体,看着我,犹犹豫豫地说:“我们不去西北。”我表示,这一路上会支付他们的所有费用,“饭钱烟钱,都算我的。”车老板不再吭声,倒头又睡。
   那时候的我依然没有多少钱,但是,这一路采访的花费,报社会报销。这些年来,报社知道我从来不会虚报开支,而我早就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不会乱花一分钱。
   大卡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我的心也在飞驰,我没有想到,居然如此顺利地打入了盗猎团伙中。
 
 司机的外号叫胖子,长途货运的司机都比较胖。他们一吃完饭就坐进驾驶室里,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一丢下方向盘,就蒙头大睡,他们每天所有的生活内容就是开车和睡觉。
   就在我暗访盗猎团伙的那一年,弟弟也学会了开车。在我们老家,想开车,要到驾驶学校学习,需要培训两周,学费3500元。弟弟那时候没有一分钱,他承包了十亩土地,尽管起早贪黑,非常勤恳,然而,粮食收购价格非常低廉,卖粮所得仅仅能够偿还包地款和购买化肥农药种子的钱,还要交纳各种名目繁多的收费项目——乡提留款,建校款,修路款,经济作物税等等多达二十几种。
   那时候的农民苦到了极点,农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农民天生勤劳善良,豁达宽容,他们并不追究为什么这么辛苦却一无所获,他们认为生活贫穷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勤劳的原因,他们更加努力,更加辛劳,直到最后累倒在土地上,可日子还是毫无起色。
  我至今还能记得那年回家见到弟弟的情景,我刚走到村口的时候,看到村口的打麦场上有几个忙碌的身影,每个人的身上都蒙着一层尘土,无法辨清容貌,一架脱离机在嗡嗡叫着,一个人站在凳子上,抱起一捆捆黄豆塞进脱离机里,其余的几个人则用铁叉将黄豆挑到脱离机旁边。站在凳子上面的那个人看到我,对我笑笑,继续忙着手中的活路,他的脸上蒙着一层尘土,我只看到他白白的牙齿。挑黄豆的那群人中,有一个人放下了铁叉,走到了我的跟前,解下蒙在头上的包巾,我这才看到是妈妈。
   我问妈妈,弟弟在哪里?妈妈指着站在凳子上的那个人说,那就是。我问妹妹呢?妈妈说在镇上的初中当民办老师,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妈妈带着我回家,我说,弟弟那么辛苦,让他歇歇。妈妈说,借人家的脱离机,人家按照小时计费,多借一个小时,就要多好几块钱呢。
  那天晚上,直到夜半,脱离机才停止了转动,弟弟摇摇晃晃走进家中,累得端不起一碗面条,他把碗放在桌子上,头凑近了吃。饭刚吃完,还没有和我说几句话,就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弟弟承包了十亩土地,又耕种了家中的几亩土地,一年到头只落了个肚儿圆。那年他看到种地实在没有任何利润,就想学开车,却拿不出3500元,后来拐弯抹角地告诉了我他的想法,我当月的工资刚发,就全部邮寄给了他。
   弟弟学会开车后,却没有车让他开,家中买不起车。那时候,家中生活全靠我一个人的工资,妹妹每月只有80元钱。我至今都记得,那次我到镇上的初中看望妹妹的时候,妹妹流着眼泪说:“我带的班级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为什么我一月才领80元钱,那些公办老师不如我,为什么一月就领800元?”妹妹说,她每月盼望着发工资,又担心发工资,捏着手中薄薄的几张十元钱,她感到很痛苦很屈辱。发工资的那天,公办老师们去镇上的食堂吃饭,她躲在房中哭泣。到了上课时间,她擦干眼泪,又夹着课本和备课本走进教室。
 后来,一位亲戚给弟弟找到了一份工作,当“跟车娃”,跟车娃是西北对那些给司机和车老板做下手的孩子的称呼。跟车娃通常十八岁左右,但是比司机和车老板更辛苦,装车卸车,擦车洗车,所有杂活都要跟车娃干,但是不领工资,只跟着老板混顿饭吃。弟弟做跟车娃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一次,那时候是春节,弟弟的手掌手背全部开裂,流着血水,脸上满是冻疮。春节刚过,弟弟又去跑车了。
   弟弟依靠勤快和有眼色,终于能够摸到方向盘了。车老板看到弟弟开车技术不错,遇到平路的时候,就交给弟弟看。就这样,弟弟慢慢成为了大卡车司机,跑长途货运。
 西北农村的每个长途货运司机都是从跟车娃起步的。每个长途货运司机都有一段辛酸的奋斗史。
   我向胖子说起了弟弟的事情,胖子说:“我的经历和你弟弟一样,我跟着第一个老板,做了三年跟车娃。后来,我能摸到方向盘,就离开了。”
   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身后的车老板响起了鼾声,胖子说,这已经是他跟着干活的第五个老板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西北拉一车苹果运到南方那座城市,返回的时候,会拉上南方的水果,有时候是香蕉,有时候是桔子,还有的时候,会拉上服装。
   “服装?去服装厂拉?”我随口问道。
   胖子说:“什么服装厂呀,那得多贵,拉的都是旧服装。”
   胖子警惕地望了我一眼,他说:“你该不是记者吧?”
 我故意笑着问他:“你看我像记者吗?”
   胖子自嘲地笑着说:“我看不像,我们那里的记者都是白白胖胖的,戴着眼镜,一出门就又是红包又是礼品的。你肯定不是记者。”
   我说:“对呀,我还不知道红包是什么玩意。”我确实从业这么多年,还没有拿到过红包。我总是做暗访,只要能够全身而退就谢天谢地了,谁还会给我送红包,
   这天是我第一次听说这种服装,后来人们把这种服装叫做洋垃圾。胖子说,有时候,他们会开着车去陆丰,从海边的小渔村里拉一车装在塑料袋里的衣服,每个塑料袋里装着几十条五颜六色的旧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从国外的垃圾堆和火葬场、医院捡来的,有的衣服上有破洞,有的上面有血渍,当然也有些衣服完好,但都是陈旧的,有人穿过的。胖子说,沿海很多国家的破旧衣服都用轮船拉到了那里,然后又从那里分散到全国各地。这些破衣服在海边的小渔村是论斤卖的,而拉到别的地方,就按件卖,“你想想就知道生意会有多好。”
  大卡车只是运输,西北和东南沿海的老板联系到货源后,就会通知车老板,车老板和司机就上路了。车厢里有时候也会夹带点私货,比如那两个装着苍鹰的铁笼,私货的运费就比正常货物的运费要高很多。
   那天,我问胖子,那个小渔村叫什么名字?胖子说,他认识路,但是名字忘记了。我没有再追问。
   多年后,当洋垃圾成为了一个专用名词的时候,我才感到了深深地懊悔。那天,如果我再穷追下去,也许就会更早揭开洋垃圾的面纱。可惜,那天我的漫不经心,让一条重要的线索从身边溜走了。
   这些年来,还有一条重要的线索让我追悔莫及,我在《暗访黑工窝点》中曾经写到了。多年前,我暗访结束乞丐群落后,在打工市场遇到了一位缺少一根脚趾的中年男子,他是从山西黑砖窑逃出来的。那时候的我刚刚做记者,缺少经验,想当然地把这个黑砖窑当成了一件个案。几年后,当黑砖窑成为千夫所指的众矢之的,我才恍然醒悟。
   在这个处于转型期的时代,每天会有多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黑砖窑可能已经被人遗忘了。
  黄昏来临了,大卡车驶离高速公路,沿着一条简陋的柏油路面行驶,路面很窄,仅仅能够容两辆汽车并排驶过。路面上少有行车,雪亮的车灯打在路边黑魆魆的树林里,显得异常阴森。
   胖子说,他们要去一个村子里拉芦柑。
   胖子问我做什么生意,我说我是贩蛇的。我把我在暗访盗猎团伙中学到的知识全部贩卖给了胖子,我讲了如何捕蛇,如何贩卖,谁在购买,谁在消费……胖子说:“毒蛇你也敢抓,你真厉害。”我的现学现卖博得了胖子的信任。
   大卡车转过一道弯,突然看到前面有几个人站在路中间,向着大卡车招手,地面上还躺着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是血迹。相距二三十米远,胖子就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前面的那群人。我惊讶地说:“啊呀,发生车祸了。”胖子一言不发,我听见他呼呼的喘气声。
 
那几个人跑向了大卡车,边跑边招手,脸上写满了焦虑。胖子突然脚踩油门,大卡车像一条猛兽一样,轰鸣着冲向前方,那几个人赶紧闪躲在道路两边,我看到他们扭曲的脸上是咒骂的口型,还有人捡起路边的石子砸向大卡车,胖子那边的玻璃碎了,他不管不顾,紧握方向盘。大卡车冲到了那名伤者的跟前,那名伤者惊惶万状,一骨碌滚到了路边。大卡车呼啸而过。
   一直开过了几公里后,胖子才将大卡车停在了路边。这时候,车老板也睡醒了,他一连声地问:“啥事?啥事?”胖子转过身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淌着鲜血,血一滴一滴掉落在衣服上,衣服前襟一片殷红。
   车老板从后座拿出一卷卫生纸,塞给胖子,胖子撕下一把,捂在了头上的伤口上。然后,车老板开车,胖子躺在了后座上。
   我看得胆颤心惊。
   我帮胖子擦拭干净脸上的血迹后,问他:“你怎么知道那伙人就是劫贼?”

胖子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天也没有一辆车来,咋个就有人被车撞了?就算不是被车撞的,是在家里受伤的,早就拉到医院去了,傻瓜才会在这里等车。我一看就知道这些家伙是劫贼。”胖子脸上带着笑容,他为自己的正确判断而得意。
   我惭愧地说:“我刚才一直以为那是受伤要送医院的人。”
   胖子说:“这种事情,一路上都能碰到,运气差的话,要能碰到好几拨。我也是吃亏后才长了心眼。”
   胖子刚开始跑车的时候,有一次被人拦住了,说是要送一个孕妇,而路边确实就躺着一个孕妇,哎呀哎呀一直在呻吟,好像是快要生了。胖子动了恻隐之心,可是,他刚刚下车,脖子上就架了一把刀子。最后,他的钱被抢光了,还挨了一顿打。
   胖子说,这是最好的结局,还有人被抢了车,有人被劫贼杀了。
 胖子说,此后,即使看到有人马上就要死在路边,他也不会停车的。现在的劫贼和骗子太多了,你根本就分辨不清。
   我心中一阵悲凉。
   几年后,南京出了“彭宇案”,彭宇因为搀扶倒地的老太太,被老太太的家人告上法庭,说彭宇撞倒老太太,致使老太太骨折,后来,法庭判处彭宇赔偿老太太医疗费等各种费用数万元。上海出了“钓鱼执法”,执法人员串通“钩子”,装着病人搭乘私家车,到了目的地后,“钩子”拔掉车钥匙,执法人员现身,好心的私家车主因为让“病人”搭乘,而成为了非法营运,遭受巨额罚款。
   拦路劫贼、“彭宇案”、钓鱼执法……比起以前我写到的那些骗子,这类骗子更为可憎,他们欺骗的是人类的同情和善良,他们挑战的是人类的道德底线。当这类人的阴谋一再得逞,当好心人的善良一再被践踏和蹂躏,谁还再会做好事?人人都对别人的困难漠不关心,这个社会还有良心和正义吗?
 我口中娴熟的捕蛇技艺和贩蛇渠道,还有弟弟也是从事长途货运的职业,让胖子和车老板对我不再提防,西北汉子本来天生憨厚朴实,较少有防人之心,这下他们更把我不当外人。
  我们在一座小城市吃饭,饭店是一个西北人开的,他的顾客主要就是这些来往于南方和西北的车老板和司机,饭店经营肉加馍、面皮和各种面食,都是西北的吃食。我曾经听弟弟说过,他们长途货运的司机,每到一座城市,就到定点饭店和定点招待所,这些也都是西北人开办的。在这样的饭店和招待所吃饭住宿,一是安全,二是饭菜可口。
  西北以面食为主,所以饭菜都很便宜,三个人放开肚皮吃,才花了不到40元钱。我抢先一步把钱交给了饭店老板,这让车老板和胖子都感到很难为情。
  那天晚上,车子停在镇子旁边的一个村庄里装芦柑,我们三人睡在招待所里。
 那天晚上,车子停在镇子旁边的一个村庄里装芦柑,我们三人睡在招待所里。
  司机是一种孤独的职业,每天除了开车就是睡觉,极少有机会和人交谈。所以,司机一般都很健谈,因为和人交谈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来之不易的机会。
  胖子问我:“你捉蛇卖能挣多少钱?”
  我说:“没有多少。从贵州到南方沿海城市,装上几十条蛇,担惊受怕的,这一趟还挣不到一千块钱。”
  胖子说:“捉蛇太危险了,弄不好叫毒蛇咬一口,就没命了。你还不如逮鹰卖。”
  我说:“鹰挣钱啊,一只鹰就要卖一千块钱,可是咱摸不着门路。”
  胖子张开嘴巴,刚想说什么,车老板嗯嗯了两声,好像是被痰堵住了喉咙,胖子看了看车老板,把快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凌晨五点,大卡车装满了,我们就驶离了小镇。
  车子沿着狭窄的柏油路面行驶着,我问为什么不走高速路。车老板说,这一趟如果都走高速路,就要花很多钱,能省就省点,省下的就是挣下的。
  柏油路面的尽头,是一条炭渣路,路面上铺的是炉坑里的煤灰。这样的道路被人们称为简易公路。这是一条几乎被废弃了的路面,路面上少有行人。
  大卡车继续向前行驶,突然看到路面被挖断了,没奈何,大卡车只好开进旁边的包谷地里,沿着田间小埂慢慢地向前行驶。小埂上还有别的车辙,显然此前也有别的车辆如法炮制。
  田埂边坐着几个小青年,叼着香烟,嬉皮笑脸地斜睨着渐渐驶近的大卡车,车老板也看到了那几个小青年,他满脸都是紧张的神情,他已经意识到了,今天掉进了圈套里。
 胖子说:“让我来开。”
  胖子坐在驾驶室里,车子像蜗牛一样缓慢地向前爬行,路边的包谷杆擦着车身,车子开过后,摇晃几下,又站直了。我看到那几个小青年脸上露出了不悦。
  车子小心翼翼地驶出了包谷地,那几个小青年突然跑过来了,他们拍打着车门,将我们都拉了下来,我回头望去,有几颗包谷杆被撞倒在地。
  一个头领模样的青年要车老板赔偿一千元钱。
  车老板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他说:“撞倒了包谷,我们赔偿。可是你这啥包谷嘛,咋就要一千块钱。”
  头领扬起手臂,作势要打车老板,车老板吓得缩成一团。旁边一个小青年说:“啥包谷?这是中国科学院的试验田,一千块钱都向你少要了。”
  我拦住头领模样的人,心平气和地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谈谈。”然后,拉着头领向旁边走。
  头领梗着脖子说:“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我笑着说:“大哥,这里说真的不方便,我们还是到一边去吧。”其实,他比我还小。
  头领被我连推带拉地离开了大卡车十几米,我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的脸上布满狐疑。我看到我们的说话那边再也听不到了,这才把手从头领的身上拿开。我说:“大哥,行个方便,这车是我搭乘人家的,我有紧急采访任务,要采访你们一位县长。”我从身上掏出了《工作证》让他看。那时候,我没有《记者证》,报社管理计划生育的,起草通知公告的都有《记者证》,而我却没有。
头领把我的《工作证》拿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工作证》是报社颁发的,上面有报社的印章。他的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情。
  他问:“你采访哪个县长。”
  我胡乱说了一个名字,一个县一般有七个正副县长,多的会多达九个、十一个正副县长,一个小混混怎么能全部记得所有正副县长的名字。
  头领相信了我的话,他不言语。
  我趁机说:“大哥,你看这样行吧,你们种地也不容易,撞倒了包谷杆,是要赔偿的,少陪点吧,这钱肯定是我要出的。”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元,递给他。他犹犹豫豫地接过了。
  我走向大卡车,头领跟在后面。我一挥手,车老板和胖子都回到了大卡车里。大卡车向前行驶,车下撂上来了一句话:“记者?记者有什么了不起。”
  车老板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记者?”
  我说:“我哪里是记者,我给他们说我认识很多记者,他们不让走,我就要打电话叫记者过来。”
 车老板拿出一百元要给我,我推辞了;他又给我,我又推辞了;他再给我,我再推辞了。此后,车老板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冷不热。
  车老板问我去西北干什么。
  我说,我准备去西北看看哪里会有鹰卖,我以前做蛇生意,但是听说鹰生意的利润比蛇要高出很多。
  车老板说:“我倒是认识那些逮鹰的人,你找人找对了。”
  我装着很诧异的样子,兴高采烈地看着他:“啊呀,大哥,那就太感谢你了。”
  他摆摆手说:“我看你这兄弟很实在,才会告诉你,不过,鹰现在很少了,也很难逮啊。你这回是不是空跑,我就不知道了。”
 我问:“我一直很纳闷,鹰飞得那么高,你说人怎么能抓住?”
  车老板说:“这世界上谁最厉害?人嘛!人有心眼,那些动物都没心眼。老虎厉害不厉害?没有人不怕,可是人挖了陷阱,老虎就掉进去了。所以嘛,人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我继续问:“鹰在空中飞,人又不会飞,人怎么才能逮住?”
  车老板说:“鹰总不会一直在空中飞嘛,它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它落下来人就能想办法逮住。”
  我问:“怎么逮法?”
  车老板用手比划着说:“你见过鹰没有?西北人应该都见过鹰。鹰落下来的时候是俯冲,升到空中的时候是斜飞,它不是像直升飞机那样直落直飞,这样人就有了机会。那些人先在树林子里布好落网,四面围起来,中间放一只活鸡,鸡腿拴着,鸡扑棱棱地扇着翅膀,就是飞不起来。鹰在空中飞,看到活鸡,就飞下来。鹰的眼睛很厉害啊,它在几千米的高空中飞,地上跳只蚂蚱它都能看见。人就要藏起来,藏得严严实实,别让鹰发现了。鹰飞的时候是盘旋着飞,它这样飞其实就是侦察,看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埋伏。它的飞翔半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意识到没有危险了,就俯冲下来。那速度真是快啊,就像闪电一样。鸡吓坏了,叫声就好像不是从鸡的喉咙发出来的,瘆人啊,瘆人极了。鹰抓着鸡飞,飞不起来,再飞,还飞不起来,鸡的腿上绑着绳子,绳子又绑在树上。人一听到鸡的声音变了,听到扑棱棱的鹰的翅膀声,就突然从埋伏的地方出来,鹰一看到人,就丢下鸡奋力飞,由于鹰是向斜上方飞,再加上慌不择路,一下子就会撞在罗网上。落网是用尼龙绳编的,鹰越挣扎越紧,直到最后没有力气了,被人束手就擒。”
  我听后,感叹不已。人原来是用卑劣的手段和诡计,才捉住鹰的。
  车老板说:“还有更绝的。有的逮鹰人训练蒲鸽,把蒲鸽训练得很聪明,让蒲鸽做鱼饵,来钓鹰。”
  蒲鸽就是鸽子,这是西北一带人对鸽子的俗称。
  我好奇地问:“用蒲鸽钓鹰,怎么钓?”
  车老板说:“西北枣刺很多,都处都是。枣刺你该知道吧?枣刺就是迷魂阵。”
  我点点头。父亲以前扎耱条,耱条就是用枣刺做的。我在《暗访传销窝点》里,详细写过父亲扎耱条的情景。枣刺,它的书面语言叫荆棘,是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的时候背上背的那种东西。
  车老板说:“有的蒲鸽非常聪明,蒲鸽都能送信,你想想它有多聪明。蒲鸽在旷野上游荡,人埋伏在地上,身上披片麻袋,麻袋是土黄色,鹰根本看不出这是麻袋还是土丘。鹰看到了蒲鸽,就俯冲下来,就在鹰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蒲鸽突然钻进枣刺里,鹰闪躲不及,就会落在枣刺上。枣刺挂住了鹰的爪子和翅膀,飞不起来。人突然起身,把身上的麻袋片盖在鹰身上。鹰就这样被捉住了。”
  我越听越震惊,天空之王原来都是被人的诡计捕捉到的。
  车老板说:“鹰这种动物非常刚硬,有时候它就是宁肯死,也不让人逮到。有的鹰被枣刺挂住了,还继续往枣刺丛里钻,最后血肉模糊,血流完了,就死了。有的鹰侥幸挣脱了落网,可是翅膀也折断了,飞不高,它就一头撞在悬崖上,或者树木上,真真是宁死不屈。鹰是个烈性汉子啊。”
  
 我感慨不已。鹰一直是我童年和少年的心中偶像,它搏击长空的英姿一直封存在我的记忆深处,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我身处哪里,无论它是否会灭绝,它都会在我的心中永生。
  西北的冬季异常寒冷,天寒地冻,风呜呜地刮着,像抖动着细铁丝,我们一边袖着双手在大风中奋力奔跑着,一边嘴里叫着语文课本中的句子:“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常常地,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总能看到冻死的麻雀和乌鸦,但是,苍鹰还在清冷的空中高高飞翔 ,它的翅膀掠过寒冰一样的天空,它在滑翔,它伸展开双翅,御风而来,绝尘而去……
  离开了西北十年,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苍鹰翱翔天空的剪影。
  我说起了鹰,我说现在在南方的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也很难见到鹰了,不知道西北还有多少,鹰这种动物可能也快要灭绝了。
 
 车老板说:“你说的那个交易市场,是不是就在郊外,那旁边有座楼房,经常闹鬼。”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闹鬼?”
  车老板神色凝重地说:“最初,那座楼房死了一个女人,后来,每天晚上就能听到那个女鬼穿着高跟鞋在楼上楼下走来走去。最后,没搬的人都被吓得搬走了,谁敢和女鬼住在一起。”
  车老板知道这个野生动物交易市场,那就说明他去过那里。去过那里的外地人,只有一个目的,给市场送货。显然,车老板给野生动物送过货,他和盗猎团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想问他,又担心让他起了疑心。
  车老板继续说起了鹰,看来他对鹰的生活习性非常熟悉,他对鹰的运输也绝不是一次两次。
 
 鹰刚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妈妈对它非常宠爱,鹰妈妈留在巢中专门照顾孩子,鹰爸爸出外捕食。和人类的家庭一样,鹰的家庭和睦而恩爱。
  平时,鹰爸爸只要捕猎它一个的食物,而现在,它捕食的数量至少要比原来多两倍半,小鹰胃口很好,食量很大,它生长很快。
  鹰爸爸难以应付这种超负荷的工作,它常常疲于奔命,也不能让一家人吃饱。在小鹰一个月大的时候,鹰妈妈不得不把小鹰放在巢穴,和丈夫一起去捕食。
  这时候的小鹰还不会飞翔,它的羽翼还不够丰满,它的爪喙还不够坚硬,把小鹰独自留在巢穴中,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会有各种各样的食肉动物循味而来,狼、犲、野猫、毒蛇、雪豹……当然,还有更为狡猾的人。鹰妈妈不能飞得太远,它要照顾小鹰。
 为了防备各种天敌的侵袭,鹰的巢穴一般都建在悬崖峭壁上,巢穴的进口很小,从进口通往巢穴的通道四周,遍布着嶙峋的尖石,鹰每次进出自己的巢穴,都要忍受尖石磨砺的痛苦。选择这样巢穴的目的,是为了不让那些个体庞大的天敌钻进来,当然也包括人。
  小鹰慢慢长大,食量增加,而鹰爸爸和鹰妈妈的生活压力更大,它们不得不起早贪黑,飞得更远。尽管如此,小鹰一家还是食不果腹。
  为了锻炼小鹰以后适应自然的能力,鹰爸爸和鹰妈妈有时候会把一些活的猎物带进巢穴中,让小鹰与它们搏斗。柔弱的小鹰常常会被这些拼死抗争的猎物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但是鹰爸爸和鹰妈妈不会帮忙,它们要锻炼小鹰以后独闯江湖的技能。
 
  小鹰长到三个月后,它的羽翼渐渐长齐了,它的爪喙也足够坚硬了,他具有了独自生活的能力,这时候,它必须学会自立,只有这样,一家三口才不会饿死;也只有这样,小鹰才能成长为一只真正的鹰。
  鹰妈妈将小鹰推到了巢穴的出口,此前,小鹰从来没有走出过巢穴一步,它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着种种不可预测的危险,当然也有明媚的阳光和盛开的鲜花。尽管它对巢穴的温暖和衣食无忧充满了无限的依恋,鹰妈妈还是一把将它推出了巢穴,毅然决然地。
  巢穴下面就是黑暗的深渊,湍急的河流,还有密布的荆棘。
  小鹰用尽所有的气力来飞翔,它如果不飞翔,就会掉落在刀刃一样锋利的岩石上,被切割成碎片;就会掉落在无边的黑暗中,被河水吞没。小鹰尽管在不停地扇动翅膀,可还是在不断坠落,它在坠落中将翅膀伸展到了最大幅度,它逐渐感受到了山谷中强劲的风,风托着小鹰,小鹰在初飞中体验到了驾驭风的能力,体验到了躲避危险的能力。几十年前,人们在书籍和作文中经常会用到一个词语:雏鹰初飞。这个词语看起来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其实,小鹰的初飞一点也不英雄,一点也不浪漫,它是被逼无奈的,也是为了求生。
  小鹰的初飞一般会飞三公里,三公里的距离,足以远离生活了三个月的巢穴。此后,小鹰开始独立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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