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苏北地区，一年里最早自然成熟的水果要算樱桃了。校园里有一棵老樱桃树，今年的樱桃结得特别多，玛瑙似的小樱桃缀满了枝头。远远看去，玲珑剔透，丹实满树，极为美观。
课间，不时有孩子围在老樱桃树下，仰望星空一般，渴求的双眼紧盯着一树晶莹透亮的可爱精灵。孩子们时而高举小手指指点点，时而舔着舌尖咽下欲滴的谗涎。贪吃的鸟儿，肆无忌惮地穿梭在枝叶间撒欢啄食，引得幼稚的孩子羡慕至极。虽然学校的禁令孩子们都能牢记于心，但总有个别胆大的抵御不了一树鲜红的诱惑，忍不住悄悄造次，伸手偷摘品尝。
我站在远处，悄悄观察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被那可怜可爱的童真童趣感动了。于是走近树旁，摘了一大捧熟透了的红樱桃分发给孩子们。喜出望外的孩子顾不上说声谢谢，就迫不及待地捏着樱桃果，小心地送进嘴里吮吸。一张张通红欢喜的脸上，溢满了灿烂的笑意。上课铃响了，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一哄而散。他们远去的小小背影是那么熟悉，使我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拉开了一道夹缝，思绪悠悠飞回到几十年前……
记得我很小时，每年清明前后，奶奶就开始在屋旁的菜园里种黄瓜。当一粒粒饱满的黄瓜种发芽长叶变成小生命时，奶奶的心里头总是透着痛快。面对着那些娇嫩的黄瓜秧，奶奶总忍不住慈眉善目地笑。在奶奶精心呵护下，细长的瓜藤悄悄爬上瓜架，墨绿肥硕的叶子间开出金黄的小花。花未谢，披着满身尖刺的小瓜妞就慢慢垂下，挂在架上了。每每那时，奶奶眼里的喜悦总盛不下，会溢到额头的条条皱纹里去。我喜欢看奶奶慈爱的笑容，更爱看一天天长大的碧绿的小黄瓜。我常会咽着口水，问奶奶什么时候才能摘黄瓜吃。而奶奶总是说：“小谗猫，不急，等再长大一些。”可在奶奶一声声“不急”中，那些略为大一些的黄瓜时常会在某一个午间，突然不翼而飞。
期待以久的希望似美丽的肥皂泡，顷刻间破碎，急得我哇哇大哭。奶奶却并不生气，只是遥望菜园旁水流湍急的大河，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既而摇头叹息道：“唉，都是河对岸的小淘气包偷摘了。水流急，水草多，河底的淤泥深，孩子游水太危险了。”接着，奶奶指着几个小瓜妞安慰我说：“乖乖不急，过几天又有一批黄瓜要长大的。”
一天中午，天气热得蒸笼一般。铺天盖地的蝉鸣送来阵阵热浪。奶奶在我睡的竹床旁摇着蒲扇，哼着歌谣。丝丝凉风中，温软柔和的童谣把我送进了甜甜的梦乡。奶奶热得睡不着，刚走出家门，菜园里几个偷摘黄瓜的孩子就呼啦啦跑到河边，一个个下水饺似的，噗通噗通跳下了河。吓得奶奶站在河边高喊：“千万要小心，以后别游水来偷了。想吃黄瓜，从村后桥上转过来，奶奶给你们摘。”孩子们哪里听得进奶奶善意的话语，都嘻笑着游到了河对岸。直到看着孩子们安全上了岸，奶奶悬着的心才会放下。
或许孩子们认为游水偷瓜的乐趣远远胜于吃瓜，尽管奶奶答应他们过桥绕路来，摘瓜给他们吃。可是，小淘气们根本不会舍近求远过桥跑来，依然用自己喜欢的刺激方法获取那份简单的快乐，谁也意识不到所面临的危险。从此，奶奶再也不睡午觉了。饭后她总是坐在门前的大梧桐树下，缝缝补补。我则坐在奶奶的身旁听她讲故事，唱民谣，听着听着就会趴在奶奶膝头打瞌睡。河对岸的孩子每每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看到奶奶的身影时，就打消了游水偷瓜的念头。我常听奶奶痛心地着说：“大人们忙得实在顾不了孩子，每年夏季都有游水偷瓜果淹死孩子的悲剧发生。一个个小生命啊，转眼间就没了。”秋季瓜藤枯萎，黄瓜全部下架时，奶奶也终于松了口气，再不必每天提心吊胆盯着河对岸。
有一年春天，我跟小伙伴们一起打猪草时，惊喜地发现路边的草丛中长着一棵娇小的樱桃苗。想必是路人吃樱桃时，吐出的籽儿发芽长出的小树苗，还不到一尺高。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挖了回来，栽在菜园中间。说来也奇怪，奶奶对自己的菜园护惜倍加，长出一棵杂草，都会及时清除。可是，我在菜园里随处栽种的花花草草，她却不反对，只是时常笑眯眯地提醒我，哪里以后不能栽，会影响她浇水施肥。我虽然答应过奶奶，但常常记不住。那次又挑了自认为最合适的地方，栽下了樱桃苗。奶奶说我栽的樱桃树会妨碍她长黄瓜，但栽了也就栽了，不再多说什么。以后奶奶管理她的黄瓜苗时，又多了一项事情——为我的樱桃树施肥、捉虫。
在我和奶奶的精心呵护下，小树苗渐渐长高长大了。奶奶说野生的樱桃树不一定结樱桃，即使结果，也不好吃。于是专门请了邻村的舅公给樱桃树嫁接。几年后，樱桃树竟然开花了，那一树的绯红，似美丽的云霞。我常和奶奶在樱桃树下，看着花儿，想着花谢结果的喜悦。在我焦急的等待和热切的期盼中，一朵朵小巧的花儿凋谢了，落红纷纷飘落在树下的黄瓜秧上。一个个小樱桃果从花谢处探出了小脑袋，鲜嫩嫩的，绿莹莹的。不久，樱桃由绿变黄变红。樱桃成熟时，满树的红艳艳，亮晶晶。伸手摘一颗放在嘴里，酸酸的，甜甜的，那一股奇特的甜蜜从舌尖上漫延，一直浸润到心里。以后的每年夏天，我又多了一个盼头。而奶奶又多了一样事情，看护樱桃树，防着河对岸的小淘气鬼们。
在樱桃树的陪伴下，我渐渐长大成人，离开了家乡。奶奶却日渐苍老，原本挺直的腰板逐渐佝偻，雪白的头发越来越少，已然梳不起心爱的发髻，只好剪短。我在外地工作，难得回去一趟。奶奶在风中飘扬的白发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每年樱桃成熟时，奶奶都像我在家时一样，时时守着樱桃树。看着一树的明艳，奶奶会格外思念我。爸爸写信时，奶奶总要叮嘱他告诉我樱桃又成熟了。我知道奶奶又想我了，她希望我能回家吃樱桃，顺便让她多看上几眼。可是，奶奶简单的心愿每回都不能满足。思念和失望，时刻伴随着风烛残年的奶奶。
虽然我无法回家，但看着爸爸寄来的信，我的眼前常会出现一幅画面：一群小朋友围在樱桃树下，奶奶看着孩子们眼馋的模样，乐呵呵地挑选红艳艳的樱桃分发给孩子们。爸爸还告诉我，河对岸调皮的孩子，看着一树的红樱桃，总是蠢蠢欲动。尽管天气还不是太热，但常会趁奶奶不在时，脱了衣服，偷偷游水过来偷摘。这让奶奶时时不安，生怕孩子们因此而有不测。我知道，每天中午，奶奶还会坐在门前的大梧桐树下缝缝补补，只是少了我的陪伴，她一个人默默的，不会再讲故事，唱童谣了。
岁月的长河在静静地流淌，樱桃树年年开花又结果。当年陪伴奶奶的蓬头稚子早已人到中年。有一年春节，我带着孩子回老家。奶奶颤颤巍巍地带着我的孩子来到樱桃树下，若有所思地说：“这棵樱桃树是你妈妈像你这般大时，从路边捡回来栽的。如果你们夏天回来多好，可以吃到甜甜的樱桃呢。这些年，这棵樱桃树不知结了多少果子，可惜你们离得太远，不能回来吃樱桃。”看着奶奶苍老而慈祥的面容，浑浊而忧伤的眼神，一阵阵锥心的刺痛传遍我全身。
后来的日子，奶奶越来越衰老，身体越来越虚弱，仅能拄着拐杖蹒跚而行，她再也无力看护大樱桃树了。我们都在外地工作，谁也不会请假千里迢迢赶回来吃樱桃。尽管樱桃树每年依然结出无数的果子，而奶奶也吃不了几个，都是被鸟儿吃了，或者分给邻居的孩子。想到远方的我不能吃到樱桃，奶奶总是摇头叹息，犹为让她揪心的是河对岸一茬又一茬的淘气孩子。每每想到村子里曾经因偷摘瓜果而溺水的幼小亡灵，奶奶总是忧心忡忡，忐忑不安。在奶奶八十六岁高龄的那年冬天，权衡再三，还是忍痛请人砍了大樱桃树。来年春节后，奶奶带着对我的思念和遗憾，孤独地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把无边的悔恨和楚痛留给了不孝的我。
起风了，下雨了。我的思绪依然纷飞于奶奶生前的点点滴滴中，温馨和甜蜜，心痛和思念，萦绕于心头。我默默地驻立在校园中的老樱桃树下，细雨缠绵，泪眼迷离，交织的是一段剪不断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