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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携病毒行走

 笑看风云6698 2012-05-08

我携病毒行走

——一个艾滋病病毒携带者的口述实录

李清川 《 书摘 》( 2011年12月01日)

    这是一位艾滋病患者的故事,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艾滋病患者的所思所想和真实的生活,通过这个故事使我们知道应该以怎样宽容的态度对待他们,使他们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和爱。

    他是一个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今年刚刚25岁。

    在为又一个春天到来而撞响钟声的日子里,我与他同行,在异乡苏州古城祈愿未来。作为倾听者,我触及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完整故事;作为旁观者,我感受着恐惧与渴望融于一身的复杂;站在世俗的一端,我为他眼中不时闪烁出的感恩而惭愧,因为这感恩只是缘于得到些许的理解。

    在孤独走完爱情伤逝的冬日后,又一个春天悄然到来,林立的希望再次萌动,但他知道,真正艰难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在被诊断为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一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承受了年轻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漂泊异乡、深居简出、告别爱情、失去理想。他甚至失去了常人的简单幸福。他依旧拥有的,是远在安徽故乡父母的牵挂,这更让他心如刀绞,由于隐瞒了发生的一切,儿子的乖张在老人的眼里依旧是一个未破解的谜。

    四百多天里,他努力想要坦然,但他没能做到。

    5个月前,我收到了林立的第一封邮件。那时,为了准备一个专题新闻的素材,我开始联络国内外的艾滋病志愿者组织,频繁登录由艾滋病患者建立的网上论坛,并留下自己的联络方法。林立的邮件是我唯一的收获:“措手不及地成为艾滋病患者后,我想到过死,但我更渴望生,虽然我不知道未来意味着什么。”在随后并不频繁的邮件往来中,我们小心翼翼地谈论着艾滋病以外的几乎所有话题。以至于在一个阶段,我甚至忽视了他的身份。

    1月30日是阴历小年夜,也是我和林立相约见面的日子,他从北京赶到苏州,要在除夕夜去寒山寺撞钟,为自己缥缈的未来祈愿。在犹豫中我急匆匆地筹备着苏州之行,直到在长途客运站登车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准备任何问题。

    这是一个没有提问的采访,我所能做的,除了聆听,就是不对任何讲述作出回应。

    有人说,艾滋病是这样一种病:当你靠近它时,世界就离你远去。

    1月30日,小年夜,雨,苏州市观前街肯德基店内

    赶到观前街我们约定的肯德基店时,下起了雨。

    他迟到了5分钟,穿了一件在喜庆日子里随处可见的红衣服。握手、介绍、问候,我唯一留存的感觉是他的手冰冷。和街上的男孩子相比,看不出林立的异样,只是脸色有一些苍白,目光始终游离,让人难以捕捉。在见他之前,我已隐约知道了他的一些故事,但局面还是有些尴尬。

    快喝完了中杯的红茶,比较过我们都到过的几个城市的特色后,他的讲述开始了:

    等待最终结果的3个月时间里,是我人生中最阴暗的日子。

    我是从发现自己的感冒总是不能痊愈开始隐约意识到危险的,我躲在家里上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来查寻有关艾滋病的内容。那天我失眠了。第二天、第三天,我越查越觉得心冷,但我还坚持不去医院检查。春节刚过,我开始腹泻,后来又接连不断地发烧。思忖良久,我决定求医,但蚌埠的医院是不能去的,我和家里人说去旅游,到了山东济南,隐姓埋名去医院化验。我在医院附近的商场逛了一圈又一圈,等待着结果出来,大概是我的样子太吓人了,商场的保安一直跟在我后面。在头脑一片空白中,我拿到了“HⅣ—Ab阳性(初筛),建议做确诊试验”的结论。取了化验单之后我逃回了蚌埠的家中。我依然上班、下班,不愿意让家里人和朋友看出我的不同,但我掩饰不了。母亲看出了我的低落,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得了艾滋病,在他们的眼里,那是与罪恶等同的。熬到了4月,借到北京培训的机会,我到了地坛医院寻求最后的审判,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位艾滋病晚期患者,指甲黑紫黑紫的。诊断终于有了结果,那一刻,我心里最后的侥幸也荡然无存了。

    深居简出的日子就是从这时开始的,我不断上网查询,匿名给医生打电话,我知道,要维持我的性命,每年的医药费就要十多万元,我没有那么多钱。我下决心等死了,每天听那首老歌,“别哭,我最爱的人,今夜我如昙花绽放,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你的泪也挽不回的枯萎……”在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我计划着安乐死,为的是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能够保留点体面和尊严。我甚至想就此咨询,但我的确没有这个勇气。我想起了辞世的爷爷,我曾经在心里一千次嘲笑他的生存状态,但那时我发现我羡慕他,从70岁起到78岁离开,每一天他都算做天赐的福寿。他走得从容。在父母面前我强颜欢笑,其实我头脑中想象得最多的一个场景就是——病情终于还是让家人知道了,我流着泪说:“没办法了。”我讲述了我的病和药物的天价,最后我跪在地上趴在父亲的腿上哭泣。每次这样想,我都泪流满面。为了他们,我决定活下去。整整一个春天,我安静了许多,规矩了许多。我不和任何人亲密接触,尽量少到公共场所,我不在外面吃饭,有时我耐不住寂寞去酒吧,也绝不和别人搭话。

    7月,我的眼睛变得干涩,但我仍然没有寻找到治疗的办法。在网上我看到了一位病友的留言,“我的身体开始发痒,用手挠后留下的是难以愈合的伤口,伤口越来越多了,有时在浴室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满身的斑点让我天昏地暗”。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的遭遇就要降临到我身上。我酝酿着离家的计划,8月我辞掉了刚满一年的工作,离开蚌埠,只身来到北京,我希望能在陌生的环境里开始新生活。

    1月31日,除夕,雨,苏州某宾馆

    雨,一夜未停。

    上午,林立自己出去了,要见一位在苏州的病友,我则躲在房间里接听着一个个祝愿的电话。傍晚,我们两个在宾馆楼下的餐厅吃了一顿简单的年夜饭,餐厅只有四桌人,一个大桌上的十几个人是来苏州旅游的外地游客,还有两桌都是三口之家。

    我们都没有喝酒,在窗外雨滴击打的声音下,继续那个故事:

    很多时候,我害怕孤独,这使得我快乐地回忆大学里的集体生活,这占据了我很多时间,但我现在几乎在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我已经开始习惯。你不知道,在最疯狂的时候,我甚至想到过报复,报复每一个陌生人,但最终我放弃了。刚到北京的时候,我没有找到工作,用自己不多的积蓄租了一个小房间,每天过着简单的生活,上午到天安门广场,对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偶尔也会和更年轻的人一起放风筝,晚上到网吧上网。如果没有网络上的病友们的交流,我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会怎么度过。我几乎每天都登录名为“艾滋病人的交流”的论坛,看着那些病友留下的寻医问药的经验和难言之隐的倾诉,我的孤独感便寻找到了支撑。那段时间,最亲近的文字就来自那里——“如果你感到孤独和恐惧,就来这里找我”。也就是在那里,我读到了《HIV也是一种机遇》这篇病友的文章。在我即将花光为数不多的积蓄后,我不得不开始找工作维持自己的基本生计。因为曾做过电脑工程师,很快我在一家小型公司谋得了一个职位,薪水是我过去工作的2倍。接下来的生活是毫无理由的开心,但这已经足够了。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我也曾经有自己的宏伟愿望,但现在都化为具体而微小的目标;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但我渴望能够在人群中继续行走下去,我渴望不被歧视。最近,我也在设法治疗,一位朋友向我介绍了著名专家曹韵贞教授组织的艾滋病治疗实验组,我希望可以有机会参加,这样我就可以享受到为期3年的免费药物治疗。但我也很担心,药物治疗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来,一旦实验组结束,一年十多万元的药费该如何解决?10月,我做了抽血检测,结果CD4(免疫细胞)的数量有三百多,尽管T细胞的比例依然失调,但至少说明我的病还没有到严重的时期。我尽量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人,也希望别人可以把我当作普通人。

    我们生活着,我们挣钱养活自己,除了我体内有着艾滋病病毒,我们是一样的人。

    因为雨一直没停,林立取消了去寒山寺的计划,我们一起看了春节联欢晚会。晚上11点,他说要出去走走,我依旧留在房间里,我想,这个时候应该拨通的是向家人贺岁的电话。还有30分钟就是羊年到来的时候,林立依旧没有回房间,我从宾馆的饭店为他要了10只水饺。

    在送到他房间的时候,我看到了桌子上的一个白色药瓶,外面还有一些难以祛除的粘贴物。我知道,这是他撕去了药瓶的包装,我希望他的治疗已经开始。

    我把来苏州前写下的一张贺卡摆在了水饺旁边。上面写有一段话:“在今天的子夜,寒山寺浩长的钟声将响彻中国大地,无数祝福的话语将穿过天空,飞到我们面前。明天,新春的阳光将静静地打在你我身上。”

    2月1日,正月初一,晴,寒山寺

    终于,看到太阳了。

    吃早饭的时候,林立告诉我,他要在回家前去寒山寺看看。在入口处,他买来两支红烛,在引燃的香炉前,他停了很久,不知什么原因,香烛一直燃不着。我有些尴尬,转身离去,几分钟后,属于他的那两簇橘红色的火苗终于跃动在大殿前的香火中。

    每一个艾滋病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有时候无法让人接受。每次我都设法想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几乎每次我都成功了。但他一直不谈及,直到从寒山寺返回:

    我曾经很避讳谈我的感染途径,我怕被人瞧不起,因为它是被人唾弃的不道德行为,但在我们身边,究竟有多少和你我一样的年轻人能够意识到高危行为的严重危害。我只是其中最不幸的一个。我曾经的女友是我的大学同学,她对我特别好。也许是认识得太久了,我们总是能发现对方的缺点,尤其工作后,接触的女孩越来越多,我开始以更挑剔的眼光看她,以至于我们之间永远充满了吵架,妥协,愧疚,然后是再吵架。那段痛苦的日子,我常常去酒吧和歌厅,也许是一种逃避,也许是一种渴望。

    我们分手了,然后我飞快地认识了在酒吧工作的一个女孩,很快,我们便发生了一切。那时,我甚至相信她是一个可以真正寄托灵魂和情感归宿的人。再后来,我们因为彼此厌倦,又分开了。

    这样的事情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来,直到噩梦来临。尽管我现在已经不会抱怨,但我有太多后悔的理由。

    那个把病毒传播给林立的人依旧在人群中行走,而林立后来的高危行为是否也给他人带来危害,连林立自己都说不清。

    接连3天,每天一个小时的故事,画上了句号。林立的明天会怎样?我愿意祝福。

    在寒山寺门前,我们告别,他说,他依然对他的亲近群体保留着秘密,这是他生活下去的全部勇气。回身远望,他的头上是苏州古城新春的第一次朗日。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采用化名)

    (摘自《盛世微行:大国崛起的思虑笔记》,中国出版集团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6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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