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智利]米斯特拉尔 著 赵振江 译 《 书摘 》（ 2011年12月01日）
母亲，在你腹部的深处，我的眼睛、嘴和双手悄悄地长成。你用最富有营养的血液浇灌着我，宛似雨露滋润着风信子藏在地下的根。我的感官都是你的，这似乎是你的肌体的借贷，我凭着它而漫游世界。所有射进并闪烁在我心中的大地的光辉，都会将你赞颂。 母亲，我在你的膝盖上长大，宛似茁壮枝头的果实。你的膝盖至今还留着我身体的形状；另一个儿子也没有将它抹去。你多么习惯摇晃着我呀，当我在路上跑时，你站在那里，站在家里的走廊上，似乎为感觉不到我的重量而悲伤。 母亲，在“第一乐手”所演奏的百首旋律中，没有任何一首比你的摇晃更温柔，我心灵中的乐事无不与你的手臂和膝盖的摆动融合在一起。 你一边摆动，一边歌唱，那些诗句都是俏皮的语言，都是你宠爱的借口。 在这些歌曲中，你给我罗列地上的万物：山丘、果实、村镇、田间的小动物，好像为了让你的女儿在世上落户，你给她介绍家里的成员，这是多么奇怪的家庭啊!她已经是其中的一员了。 这样，我渐渐熟悉了你严峻而又温柔的天地：每一个名称，孩子们都是跟你学的。老师们只是在后来才使用这些你早已教会的美丽的名称。 母亲，你渐渐让我接近那些不会伤害我的纯真的东西：园子里的一叶薄荷，一块彩色的石子；而我在它们身上感受到了小伙伴的友情。你有时给我买玩具，有时给我制作玩具：一个洋娃娃，她的眼睛像我的一样大，一个很容易拆掉的小房子……不过你不会忘记，我不喜欢没有生命的玩具：对我来说，最美的玩具就是你的身体。 我抚弄你的头发，像玩着光滑的水丝，抚弄你圆圆的下巴、你的手指，我将你的头发编起来又拆开。对你的女儿来说，你垂下的脸庞就是世界上的全部景观。我好奇地注视着你迅速眨动的眼睛和你碧绿的眸子中的闪光，母亲，还有当你痛苦的时候，那经常出现在你脸庞上的奇异的表情! 的确，我的整个世界就是你的脸庞；你的面颊，宛似蜜色的山冈，痛苦在你的嘴角刻下的纹络就像两条小小的柔和的山谷。我注视着你的头，记住了形象：你的睫毛如同颤抖的小草，你的脖颈像植物的茎，而当你俯身向我时，便会皱出一道充满柔情的褶痕。 当我已经会拉着你的手走路时，便去认识我们的山谷，紧紧地贴着你，就像你裙子上的一条活的皱褶一样。 父母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领我们出去走走或是往坡上爬。 我们是你多余的子女；我们依然纠缠着你，就像是杏仁呆在封闭的杏核里一样。我们最喜欢的天空不是那个充满了亮晶晶的寒星的天空，而是另一个，是你眼睛的天空，眼睛离得那么近，当它们哭泣的时候，我们可以吻吻。 父亲在生活的疯狂中勇敢地闯荡，我们对他的生涯一无所知。我们只看到他傍晚归来，常常把一小堆干果放在桌上，看见他交给你那些为全家做衣料的粗棉布和法兰绒，你就用它们给我们做衣服穿。然而，给孩子们剥开干果并在炎热的中午哄他们睡觉的都是你呀，母亲。将法兰绒和粗棉布裁成小块儿，再把它们做成可爱的、孩子们怕冷的身体穿着正合适的衣服的也是你呀，穷苦的、最亲爱的母亲! 孩子们已经会走路了，而且会像收集彩色玻璃球儿一样地收集语言了。那时你便在他的舌面放上一句轻轻的话，这句话从此就留在那里，直至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天。这句话是那样纯朴，就像百合的剑形叶片一样。用这么短的话，我们能要到在世界上舒适而又透亮地生活所需要的一切：要每天的面包，说人们是我们的兄弟，并赞美上帝的顽强的意志。 这样，它不仅为我们展示了犹如铺开的棉布一样充满形态和颜色的大地，而且也使我们认识了隐藏着的上帝。 母亲，我是个悲伤的女孩儿，一个孤僻的女孩儿，像白天躲起来的蟋蟀，又像绿色的、爱沐浴阳光的蜥蜴。你常常为女儿不像别的孩子一样玩耍而难过。当她在家里的萄萄架旁与弯弯曲曲的藤蔓，与一棵苗条、俊秀的像一个惹人喜爱的男孩一样的巴旦杏树说话时，你常常说她在发烧。 此时此刻，她又这样与你说话，你也不回答她；假如能看到她，你一定会手摸她的前额，像那时一样地说：“孩子，你发烧了。” 母亲，在你以后，所有来教我们的人，都用很多的话才能教你用很少的话教给我们的东西，使我们的耳朵厌倦，使我们觉得听“故事”索然无味。当你的女孩儿舒舒服服地待在你的胸脯上时，学得最轻松。你对女儿进行教育，就像献出金色蜂蜡似的爱心一样；你不是为了说而说，而是出于你要向女儿倾注心血的需要，所以你向来从容不迫。你从不要求她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坐在硬板凳上听你说话。她往往是一边听你说话，一边玩着你上衣的花边，或者是袖子上的螺钿纽扣。母亲，这是我所体验过的唯一令人愉快的学习方式。 后来，我成了一个姑娘，尔后又成了一个女人。我独自行走，不再依傍你的身躯，我知道所谓的自由是一个没有美的事物。我看到过自己的影子投射在田野上，难看而又悲哀，旁边没有你小巧的身影。我说话也不再需要你的帮助。我多么想像从前那样，我的每一句话都有你的引导，好让我说的话成为我们俩共同编织的花环。 现在我闭着眼睛和你说话，忘记了我身在何方，好不必知道自己是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紧紧地闭着眼睛，好不去看你的胸脯和我的脸庞之间隔着一片如此辽阔的海洋。我和你说话，宛如摸着你的衣裳；我微微张开双手，觉得你的手被握在其中。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把身躯借给了我，我用你为我造就的双唇讲话，用你的眼睛观赏神奇的土地。你同样通过它们看见热带的水果——沉甸甸的菠萝和光闪闪的甜橙。现在你用我的眼睛观赏不同山峦的景色，它们与那座光秃秃的山是多么不同啊，你正是在那里养育了我!你通过我的耳朵倾听这些人的谈话，他们的口音比我们的更柔和，你会理解他们，爱他们；你也会为我而难过。有时对家乡的思念像一块烧伤似的折磨着我，这时，我睁大眼睛，除了墨西哥景色，什么也看不到。 在今天和所有的日子里，我都感谢你给了我收集大地上的美的能力，就像用双唇嘬取水一样，也感谢你赋予我那痛苦的财富，我的心灵深处能承受痛苦，不会因此而死去。 为了相信你在听我说话，我合上了眼睛，并将这清晨置之度外，因为我想到你那里正是傍晚。至于其他的事情，由于无法言传，我就不再说了…… （摘自《拉美散文经典》，学林出版社2011年7月版，定价：33.00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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