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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味》《刀工》——徐国能

 enjoy it . 2012-05-20

《第九味》——徐国能

cubby

2010-11-14 13:09:11 来自: cubby(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的父親常說:「吃是為己,穿是為人。」這話有時想來的確有些意思,吃在裡長在身上,自是一點肥不了別人,但穿在身上,漂亮一番,往往取悅了別人而折騰了自己。父親作菜時這麼說,吃菜時這麼說,看我們穿新衣時也這麼說,我一度以為這是父親的人生體會,但後來才知道我的父親並不是這個哲學的始作俑者,而是當時我們「健樂園」大廚曾先生的口頭禪。

  一般我們對於廚房裡的師傅多稱呼某廚,如劉廚王廚之類,老一輩或小一輩的幫手則以老李小張稱之,唯獨曾先生大家都喊聲「先生」,這是一種尊敬,有別於一般廚房裡的人物。

  曾先生矮,但矮得很精神,頭髮已略花白而眼角無一絲皺紋,從來也看不出曾先生有多大歲數。我從未見過曾先生穿著一般廚師的圍裙高帽,天熱時他只是一件麻紗水青斜衫,冬寒時經常是月白長袍,乾乾淨淨,不染一般膳房的油膩腌臢。不識他的人看他一臉清癯,而眉眼間總帶著一股凜然之色,恐怕以為他是個不世出的畫家詩人之類,或是笑傲世事的某某教授之流。

  曾先生從不動手作菜,只吃菜,即使再怎麼忙,曾先生都是一派閒氣地坐在櫃台後讀他的中央日報。據說他酷愛唐魯孫先生的文章,雖然門派不同(曾先生是湘川菜而唐魯孫屬北方口味兒),但曾先生說:「天下的吃到底都是一個樣的,不過是一根舌頭九樣味。」那時我年方十歲,不喜讀書,從來就在廚房竄進竄出,我只知酸甜苦辣鹹澀腥沖八味,至於第九味,曾先生說:「小子你才幾歲 就想嘗遍天下,滾你的蛋去。」據父親說,曾先生是花了大錢請了人物套交情才聘來的,否則當時「健樂園」怎能高過「新愛群」一個等級呢?花錢請人來光吃而不做事,我怎麼看都是不合算的。

  我從小命好,有得吃。

  母親的手藝絕佳,比如包粽子吧!不過就是醬油糯米加豬肉,我小學莊老師的婆婆就是一口氣多吃了兩個送去醫院的。老師打電話來問秘訣,母親想了半天,說:竹葉兩張要一青一黃,醬油須拌勻,豬肉不可太肥太瘦,蒸完要瀝乾……如果這也算「秘訣」。

  但父親對母親的廚藝是鄙薄的,母親是浙江人,我們家有道經常上桌的家常菜,名曰:「冬瓜蒸火腿」,作法極簡,將火腿(臺灣多以家鄉肉替代)切成薄片,冬瓜取中段一截,削皮後切成梯形塊,一塊冬瓜一片火腿放好,蒸熟即可食。須知此菜的奧妙在於蒸熟的過程冬瓜會吸乾火腿之蜜汁,所以上桌後火腿已淡乎寡味,而冬瓜則具有瓜蔬的清苦之風與火腿的華貴之氣,心軟邊硬,汁甜而不膩,令人傾倒。但父親總嫌母親切菜時肉片厚薄不一,瓜塊大小不勻,因此味道上有些太濃而有些太淡,只能「湊合湊合」。父親在買菜切菜炒菜調味上頗有功夫,一片冬瓜切得硬是像量角器般精準,這刀工自是大有來頭,因與本文無關暫且按下不表。話說父親雖有一手絕藝,但每每感嘆他只是個「二廚」 的料,真正的大廚,只有曾先生。

  稍具規模的餐廳都有大廚,有些名氣高的廚師身兼數家「大廚」,謂之「通灶」,曾先生不是「通灶」,但絕不表示他名氣不高。「健樂園」的席有分數種價位,凡是掛曾先生排席的,往往要貴上許多。外行人常以為曾先生排席就是請曾先生親自設計一桌從冷盤到甜湯的筵席,其實大非,菜色與菜序排不排席誰來排席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差別只在上菜前曾先生是不是親口嘗過。從來我見曾先生都是一嘗即可,從來沒有打過回票,有時甚至只是看一眼就「派司」,有人以為這只是個形式或是排場而已,這當然又是外行話了。

  要知道在廚房經年累月的師傅,大多熟能生巧,經常喜歡苛扣菜色,中飽私囊,或是變些魔術,譬如鮑魚海參排翅之類,成色不同自有些價差,即使冬菇筍片大蒜,也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而大廚的功用就是在此,他是一個餐廳信譽的保證,有大廚排席的菜色,廚師們便不敢裝神弄鬼,大廚的舌頭是老天賞來人間享口福的,禁不起一點假,你不要想瞞混過關,味精充雞湯,稍經察覺,即使你是國家鑑定的廚師也很難再立足廚界,從此江湖上沒了這號人物。有這層顧忌,曾先生的席便沒人敢滑頭,自是順利穩當。據父親說,現下的廚界十分混亂,那些「通灶」有時兼南北各地之大廚,一晚多少筵席,哪個人能如孫悟空分身千萬,所以一般餐廳多是馬馬虎虎,「湊合湊合」,言下有不勝唏噓之意。

  曾先生和我有緣,這是掌杓的趙胖子說的。每回放學,我必往餐廳逛去,將書包往那幅金光閃閃的「樂遊園歌」下一丟,閃進廚房找吃的。這時的曾先生多半在看中央日報,經常有一香吉士果汁杯的高粱,早年白金龍算是好酒, 曾先生的酒是自己帶的,他從不開餐廳的酒,不像趙胖子他們常常「乾喝」。

  趙胖子喜歡叫曾先生「師父」,但曾先生從沒答理過。曾先生特愛和我講故事,說南道北,尤其半醉之際。曾先生嗜辣,說這是百味之王,正因為是王者之味,所以他味不易親近,有些菜中酸甜鹹澀交雜,曾先生謂之「風塵味」,沒有意思。辣之於味最高最純,不與他味相混,是王者氣象,有君子自重之道在其中,曾先生說用辣宜猛,否則便是昏君庸主,綱紀凌遲,人人可欺,國焉有不亡之理?而甜則是后妃之味,最解辣,最宜人,如秋月春風,但用甜則尚淡,才是淑女之德,過膩之甜最令人反感,是露骨的諂媚。曾先生常對我講這些,我也似懂非懂,趙胖子他們則是在一旁暗笑,哥兒們幾歲懂些什麼呢?父親則抄抄寫寫地勤作筆記。

  有一次父親問起鹹辣兩味之理,曾先生說道:鹹最俗而苦最高,常人日不可無鹹但苦不可兼日,況且苦味要等眾味散盡方才知覺,是味之隱逸者,如晚秋之菊,冬雪之梅;而鹹則最易化舌,入口便覺,看似最尋常不過,但很奇怪, 鹹到極致反而是苦,所以尋常之中,往往有最不尋常之處,舊時王謝堂前燕,就看你怎麼嘗它,怎麼用它。

  曾先生從不阻止父親作筆記,但他常說烹調之道要自出機杼,得於心而忘於形,記記筆記不過是紙上的工夫,與真正的吃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健樂園」結束於民國七十年間,從此我們家再沒人談起吃的事,似乎有點兒感傷。

  「健樂園」的結束與曾先生的離去有很密切的關係。

  曾先生好賭,有時常一連幾天不見人影,有人說他去豪賭,有人說他去躲債,誰也不知道,但經常急死大家,許多次趙胖子私下建議父親,曾先生似乎不大可靠,不如另請高明,但總被父親一句「刀三火五吃一生」給回絕,意謂刀工三年或可以成,而火候的精準則需時間稍長,但真正能吃出真味,非用一輩子去追求,不是一般遇得上的,父親對曾先生既敬且妒自不在話下。

  據父親回憶,那回羅中將嫁女兒,「健樂園」與「新愛群」都想接下這筆生意,結果羅中將賣曾先生一個面子,點的是曾先生排的席,有百桌之餘,這在當時算是樁大生意,而羅中將又是同鄉名人,父親與趙胖子摩拳擦掌準備了一番,但曾先生當晚卻不見人影。一陣雞飛狗跳,本來父親要退羅中將的錢,但趙胖子硬說不可,一來沒有大廚排席的酒筵對羅中將面子上不好看,二來這筆錢數目實在不小,對當時已是危機重重的「健樂園」來說是救命仙丹,趙胖子發誓一定好好做,不會有差池。

  這趙胖子莫看他一臉肥相,如彌勒轉世,論廚藝卻是博大精深,他縱橫廚界也有二三十年,是獨當一面的人物。那天看他揮汗如雨,如八臂金剛將鏟杓使得風雨不透。本來宴會進行得十分順利,一道一道菜流水般地上,就在最後關頭,羅中將半醺之際竟拿起酒杯,要敬曾先生一杯,場面一時僵住。事情揭穿後,羅中將鐵青著臉,匡噹一聲扔下酒杯,最後竟有點不歡而散。幾個月後「健樂園」都沒再接到大生意,衛生局又經常上門噪囉,清廉得不尋常。父親本不善經營,負債累累下終於宣布倒閉。

  曾先生從那晚起沒有再出現過,那個月的薪俸也沒有拿,只留下半瓶白金龍高粱酒,被趙胖子砸了個稀爛。

  長大後我問父親關於曾先生的事,父親說曾先生是湘鄉人,似乎是曾滌生家的遠親,與我們算是小同鄉,據說是清朝皇帝曾賞給曾滌生家一位廚子,這位御廚沒有兒子,將本事傳給了女婿,而這女婿,就是曾先生的師父了。對於這種稗官野史我只好將信將疑,不過父親說,要真正吃過點好東西,才是當大廚的命,曾先生大約是有些背景的,而他自己一生窮苦,是命不如曾先生。父親又說:曾先生這種人,吃盡了天地精華,往往沒有好下場,不是帶著病根, 就是有一門惡習。其實這些年來,父親一直知道曾先生在躲道上兄弟的債,沒得過一天好日子,所以父親說:平凡人有其平凡樂趣,自有其甘醇的真味。

  「健樂園」結束後,賠賠賣賣,父親只拿回來幾個帳房用的算盤,小學的珠算課我驚奇地發現我那上二下五的算盤與老師同學的大不相同,同學爭看我這酷似連續劇中武林高手用的奇門武器,但沒有人會打這種東西,我只好假裝上下各少一顆珠子地「湊合湊合」。

  從學校畢業後,我被分發至澎湖當裝甲兵,在軍中我沈默寡言,朋友極少,放假又無親戚家可去,往往一個人在街上亂逛。有一回在文化中心看完了書報雜誌,正打算好好吃一頓,轉入附近的巷子,一爿低矮的小店歪歪斜斜地寫著「九味牛肉麵」,我心中一動,進到店中,簡單的陳設與極少的幾種選擇,不禁使我有些失望,一個肥胖的女人幫我點單下麵後,自顧自的忙了起來,我這才發現暗暝的店中還有一桌有人,一個禿頭的老人沈浸在電視新聞的巨大聲量中,好熟悉的背影,尤其桌上一份中央日報,與那早已滿漬油水的唐魯孫的《天下味》。 曾先生,我大聲喚了幾次,他都沒有回頭,「我們老闆姓吳」,胖女人端麵來的時候說。

  「不!我姓曾。」曾先生在我面前坐下。

  我們聊起了許多往事,曾先生依然精神,但眼角已有一些落寞與滄桑之感,滿身廚房的氣味,磨破的袖口油漬斑斑,想來常常抹桌下麵之類。

  我們談到了吃,曾先生說:一般人好吃,但大多食之無味,要能粗辨味者,始可言吃,但真正能入味之人,又不在乎吃了,像那些大和尚,一杯水也能喝 出許多道理來。我指著招牌問他「九味」的意思,曾先生說:辣甜鹹苦是四主味,屬正;酸澀腥沖是四賓味,屬偏。偏不能勝正而賓不能奪主,主菜必以正味出之,而小菜則多偏味,是以好的筵席應以正奇相生而始,正奇相剋而終…… 突然我覺得彷彿又回到了「健樂園」的廚房,滿鼻子菜香酒香,爆肉的嗶啵聲,剁碎的篤篤聲,趙胖子在一旁暗笑,而父親正勤作筆記。我無端想起了「健樂園」穿堂口的一幅字:「樂遊古園崒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

  那逝去的像流水,像雲煙,多少繁華的盛宴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多少人事在其中,而沒有一樣是留得住的。曾先生談興極好,用香吉士的果汁杯倒滿了白金龍,顫抖地舉起,我們的眼中都有了淚光,「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我記得「樂遊園歌」是這麼說的,我們一直喝到夜闌人靜。

  之後幾個星期連上忙著裝備檢查,都沒放假,再次去找曾先生時門上貼了今日休息的紅紙,一直到我退伍。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心中不免惘然。 有時想想,那會是一個夢嗎?我對父親說起這件事,父親並沒有訝異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說:勞碌一生,沒人的時候急死,有人的時候忙死……我不懂這話 在說什麼。

  如今我重新拾起書本,覺得天地間充滿了學問,一啄一飲都是一種寬慰。 有時我會翻出「樂遊園歌」吟哦一番,有時我會想起曾先生話中的趣味,曾先生一直沒有告訴我那第九味的真義究竟是什麼,也許是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許是因為他相信,我很快就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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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11-14 13:26:52 cubby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刀工》——徐国能

      当年「健乐园」还在时,父亲的刀工是没有话说的。

      一般而言,谈吃之人喜言材料、火候与调味,很少研究刀工,这不是没道理的。讲材料,须见多而识广,山珍海味,荤素酱料,博通者当世已是几希,略知一二足可夸夸其谈,是为「权威」;论火候,则是以心传心的独门工夫,要有天份纔可领悟其中意境,像禅趣机锋,最为引人入胜;论调味,则是魔术师之流的综艺节目,趣味有余但内涵不足,不过观众最多,当年我们「健乐园」的大厨曾先生最不屑此道,他说「味味有根,本无调理」,味要「入」而不能「调」,能入才是真,调,就是假了。 材料、火候与调味,在烹煮时自是有其天地玄黄,发为文字也饱藏余韵,但刀工,实是一门易学难精,永无止境的庖膳功课。

      刀工虽然被视为雕虫末技,但自古也有其承传,基本上,以用刀的顺序来说,厨刀有阳刀与阴刀之分,阳刀宰杀活的禽畜,而阴刀则割分已宰杀完成的食材,接着又有生刀与熟刀之别,生刀切批上砧而未煮之物,而熟刀则分剖已熟之菜。这在传统社会颇有一些禁忌,譬如《论语?乡党》篇中便记录孔子「割不正,不食」,一般人妄解切割得不方正,孔夫子便不吃,其实大非,「割不正」者,乃肢解兽体未依礼法,其实就是刀具不对,庖人用了血衅的刀具来分割食材,孔子便不忍下咽,善哉此心!仁者家风所遗,故孟子见齐宣王才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

      以今日的科学来看,这些区别实乃以卫生条件做为出发,阴阳熟生不分最易传播细菌,引起中毒,古人不明所以,只以鬼祟言之,试看今日,不也强调生食熟食宜用不同的刀叉甚至砧板?

      生熟刀中若再细分,其用途又有文刀武刀,文刀或称批刀,料理无骨肉与蔬果;武刀则又称斩刀,专门对付带骨或特硬之物,现今家常多备一柄文武刀,前批后斩,利索痛快,惟无法处理大型对象,是为一憾。另有专家用的马头刀、三尖刀等,今已少见,暂且按下不表。前日见报载,某青少年持西瓜刀飚车砍人,其实并无所谓「西瓜刀」之流,此类刀具应称烧刀,柄薄背厚,只砍不刺,锋不甚利,但因其沉重,故入物极深,切西瓜自是得心应手,砍人则不免过于凶残矣。

      一柄良刀未必能造就一位良厨,但一位良厨,则定有一柄宝刀。

      刀会认生,故在厨中,绝无借刀之事,轻则大小方圆不匀,花丁不碎,重则断指伤人,诸多恐怖的传说在厨中绘声绘影,刀的形象似乎趋向恶邪一端,其实父亲说:刀本无心,是用者多心而已。

      一柄好刀,包括质材与设计两大部分,两相得宜,纔好入手。

      刀不宜纯钢,需入以其他金属,如钨,否则锋易钝缺,古人「轻用其锋」之说便是制刀技术不发达时的一个见解,今日科技下的好刀愈用愈快,不必常磨。刀柄与刀身的比例因人而异,重量亦因用途与膂力有所不同,但要能与手掌曲线契合,稍重为佳。若以力道而言,父亲说:「杀鸡用牛刀未尝不可,但杀牛却无用鸡刀的可能,大才可以小用,但小才却万不能大用。」话中似有无限感慨。

      常人切割,能够整齐利落就算及格,至于刀法则略通砍剁划拍等常法即已无碍于色味,但要做为厨师,什么材料用什么的刀工,却要花些时间琢磨,不过三五年也可出师,但真正要得到其中精髓,非用一生来追寻,其中还要有名师指点,方可完全。

      当年在「健乐园」,二厨赵胖子的刀法可算一流,他身广体盘,膂力惊人,使一柄沉甸甸的马头刀,刀腰沾着一抹乌沉的油渍,大骨之类在他手中往往一锤定音,无可置喙,再细小的葱头姜丝,也在他肥糯糯的指掌间灿然生华,在刀工里颇有「通幽」之致,但他自言刀工不及父亲,并非谦让。

      父亲用刀不急不徐,但准确无比,手中食物愈切愈小,可还是一丝不苟,直到最后一刀,但这只是入门而已,一般烹饪多是下锅前即切剁完毕,但有些菜肴须要一体入锅,待煲熟后才行分割,这种菜最见刀工,其中有许多名堂,如一刀沥鱼脊,只用一划,即将整条鱼骨连鱼头取出,既不扷折,也不留刺,又如分全鸡,一坛乌骨鸡要在席上半分钟内分割完毕,坛小鸡肥,要能宛转间肉骨截然,汤水不出,要靠点真工夫。

      父亲用刀,除了讲究力通腕指、气贯刃尖与专心致志等泛论之外,对于一把刀的发挥,也有过人之处,如一般人较少用到的后尖,甚至柄梢,父亲都能开发其中的奥妙,在许多重要场合派上用场。如前述「一刀沥鱼脊」,厉害的就是刀后尖的运用,料理时后分前挑,一刀两式,一明一暗,不知其中巧手者真是叹为观止,又譬如杀鳗,多数厨子用摔昏法,有时鱼未死而脑已碎,血汁一浊,肉质即有变酸硬之虞;但父亲的功夫就在刀柄,往鱼两眼间轻轻一顿,再大的鱼也立刻翻眼昏厥,再反手一挥,皮骨开矣。

      有回在「健乐园」,酒余饭后,论起食道,父亲说:古代名庖中,取材调味以杀子入菜的易牙排第一,论刀工则属庄子笔下的无名庖丁,庖丁善解牛的关键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话说穿了并不特别,只是庖丁对于兽类的筋骨结构比一般人了解更多而已,可能是早先研究过牛只的生理构造,有点像西方文艺复兴时代的绘画,对于人体的肌肉、骨骼了解透澈,所以画作中的肢干比例、细部表情能更准确而栩栩如生。故这位「科技领先当时一步」的庖丁刀法,恐怕未必有传说中的神奇。

      自「健乐园」风流云散之后,父亲绝少下厨,现已茹素多年,再也不碰刀具,连这一手技艺也不肯觅寻传人,每天但钞读陶诗、心经而已,「能吃就好,何必不厌精细」是父亲现下的名言。倒是赵胖子南下自立门户,在高雄闯出了一些名堂。前年赵胖子七十大寿,亲披围裙做了几样,自言是晚年的心境神味,父亲因病不克前往,命我送对联一幅,席上展开,写的是:「心犹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赵胖子对龙飞凤舞的字句饮尽三大白,流下泪来。

      那回饭后,赵胖子微醺之际说出了父亲刀艺的来由。父亲艺业颇有传奇色彩,父亲少年从军,一直从事文职的工作,据说与写的一手好字有关,父亲字学颜柳正宗,又自出机杼写成行草,他的解释是在乡下写红白练出来的,还曾得意的说于老的字也不过如此。来台后,因代步方便,花了参拾元购置二手脚踏车一辆,经常在营区附近老王处修理,这老王不知何许人也,因为来台时遗失了身分证,一直被怀疑是匪谍,谋职无门,只靠修车为业,一年春节,父亲在营区写春联,因为纸多,一时收不了手多写了两幅,无处悬挂,遂转赠给老王,老王感动之余,竟说要「切个菜给父亲瞧瞧」,硬拉着父亲到他的「厨房」,其实只是个违章建筑的矮棚,取刀一柄,砧一张,红白萝卜冬笋各一枚,夹心肉一方,二话不说,笃笃笃地开始动手。

      那天黄昏,赵胖子回忆,父亲失神落魄回到营区,本来两人约好要去吃涮羊肉,但父亲推说头痛不去,第二天伙房的老杨神秘兮兮地到处对人说,那个刘少尉真是深藏不露,几下就把全营的菜都切好,刀法之奇,他干伙房几十年也还没这本领呢!

      这个故事我猜八成是假,不是赵胖子诓我,就是醉后胡言,但向父亲求证的结果,父亲无可无不可地默认了,但他意味深长地说:「子独不见狸牲乎,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父亲一生失意,经营事业几度成败,其中尤以「健乐园」的转让令其最为痛心,那是他一生的冀望所系,但近来父亲对这事却有了不同的解释,认为「健乐园」的失败反而是他人生境界的一次拓展,是一种福缘。

      早年曾听父亲自论刀法,父亲尚在得意之时,说其刀法有三大奥妙,一是意在刀先,要有灵感才好切菜;二是马步需稳,如此浮沉二力方能施展;三是听声辨位,断定材料的内部结构才好施力。初听之际,以为父亲是武侠小说看多走火入魔了,但亲自下厨时才渐渐体会出话中之理。我求学台中之时,经常在一家香港烧腊店中用餐,那香港老板刀工极好,叉烧肉片薄如信纸,我暗中观察其用刀,发现他以左手持刀,右手拿菜找钱之时,左手不忘用刀背轻轻在砧板上敲出一种节奏,这是一种不让灵感「跑调」的方法,而他切菜,双膝微屈,两足不丁不八,愈细的刀工,双胯越开,父亲说这是沉气于踵,使浮力于锋线的刀法,市井之中,自有奇人,这是不消说的。

      中年以后,父亲更执着于刀工的钻研,此时他最得意的是发现了均匀吐纳与刀工的关系,他常对友朋推广,既可切好菜,又可健好身,但一般人常闻言大笑,多当他是疯子看待,为此父亲受到不少打击,从此自己默默「练功」,不再对任何人提起这套「切菜内丹」。尤其后来事业失败,这门绝技也就无疾而终了。

      晚年父亲不再提刀,只写书法,字中一派圆润祥和,甚至近于绵软,不像是杀生无数的人所手书,有一回父亲掷笔浩叹:「我的刀法从字中来,还是要回到字里去」。我仔细回忆父亲用刀,并揣摩了他的书法,这才了解父亲用刀的技艺,「老王」可能是个神灵启蒙,而真正的老师,恐怕就是那些人生的风霜,与积迭成篓的唐碑晋帖吧!

      父亲病后,我们极少闲谈,沉默反而成为我们之间相互习惯的一种语言。

      有一次我偶尔说起他用刀之神,希望能唤起他对往日美好的记忆,但父亲只平淡地说:「若非我困于刀工,可能早是大厨了,刀工刀工,终究还是个工!」我明白父亲的不甘,当时在「健乐园」,父亲似乎只能切菜,我猜他有更多的想望,但都被他那独步当世的绝艺所埋没了,如果没有这项绝艺……无怪乎他发展出各种玄虚刀工理论,其实都是一种情感的转移而已。

      回想这些年,父亲教我写字,却不督促我勤练;教我奕棋,却不鼓励我晋段;教我厨艺,却不准我拜师……,让我在每件事上,都是一个初入门庭的半调子,一个略知一二的旁观者,最后他写给我的一张字是「君子不器」,那时秋夜已深,父亲望向庭中那株痀瘘老树,月明星稀,风动鳞甲,久久不能言语。

      如今我几乎不到厨房,免得一些不必要的感伤,成为一个真正远庖厨的君子。我重新拾起书本,发现了其中腴沃的另一种滋味,偶尔可以尝出哪些文章是经过熬炖,哪些诗是快炒而成,有时我甚至猜想,某作者应该嗜辣,如东坡;某个作者可能尚甜,如秦观;至于父亲晚年最敬仰的渊明,执着的一定是一种近于无味的苦;而刀工最好的必属黄庭坚,因为他的字那么率真而落拓,因为他的诗,父亲晚年钞了许多。

      我经常思索父亲的哲理,但并没有成为我人生的指导,有时我会沉溺在某种深邃里而感到迷惘;但有时则在其中,找到一种真正朴实的喜悦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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