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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入死

 山妹子cyl 2012-05-20

2. 

     上回说到筛妹出生的当天晚上,她父亲与妻子只匆忙一别又逃命他乡。十多天后,他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城北郊外一个荒凉的山坡上,不知多少年前什么人在这里修建了一座义园。这座义园青砖青瓦,石板铺就的地面,四周有围墙。从腐烂的大门进去,正面有四间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左侧还有一个套院,上了五级石头梯坎,出现一大块石板坝子,坝子前面又有一排平房。右边上三级梯坎,则是一间可容纳两三百人的敞厅。屋檐有许多对称的翘角,屋顶站着几只石碉的豺狼虎豹。由于年深日久,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座美丽的房屋已经荒废。屋子里长满了活麻,肥壮的老鼠在屋里跑来跑去,大大小小的蛇在地上爬着;在屋梁上盘旋着。雪白的墙早已变得灰白。墙上血迹斑斑。看来,这里曾经血战过。院墙外一棵高大的榕树,树干有几抱粗。看样子,它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树心已经空了。除此外,义园四周是荒凉的山坡、瘦瘠的土地,也没有人敢到这个阴深可怕的地方来,常常光临的是那呼啸的狂风。狂风呼呼的叫声,叫人听了心惊肉跳,似乎是屋顶上那石碉的豺狼虎豹复活了在这里狂呼乱吼。这个地方,名字叫豺狗湾,而义园,又坐落在豺狗湾最偏僻、最荒凉的一个小山坡上。

筛妹妈紧紧地抱着筛妹,在黑暗中跟着丈夫,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这个十分可怕但能躲避国民党军队追捕的地方。不久,这里前前后后又住进了从各地逃难来的六、七户贫穷的人家。老鼠、蛇儿搬了家,义园慢慢热闹起来了。

搬到义园不久,父亲经人介绍,到城里一家印刷厂里当摇车工,筛妹妈也到印刷厂打纸浆。每天,筛妹父母起早摸黑的做工。筛妹三岁了,小嘴巴什么都会讲,就是不会走路,筛妹妈把筛妹背在背上,风里来,雨里去。筛妹知道妈妈的艰辛,在妈妈的背上乖乖的,一点也不哭。到了工厂,妈妈把她放在地上坐着,她就坐着看那些忙忙禄禄的大人们,看够了,自己抓地上的泥巴玩。

那年月,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盐比米还贵。有一天,筛妹妈背着筛妹上街去买盐巴,可是盐价又涨了,手里那捏出了汗水也舍不得用的钱,还不够买半斤盐巴。一辆装盐巴的车开到专做盐巴生意的盐店。刚卸完车,马上就有一伙人拥上去用手当扫帚抢扫残留在车箱里的脏盐。筛妹妈见壮,立即把筛妹放在地上坐着,自己不顾一切地爬上车,也去抢扫脏盐。人多手快,一眨眼工夫,车箱被打扫得赶干干净净。筛妹妈捧着一把连渣带泥的脏盐,高兴的嘴巴都笑歪了。筛妹长这么大,好象还没有看见妈妈这么开心的笑过。筛妹妈背上筛妹,边走边想,回去怎样除去脏物,怎样把它加工成好盐。她还盘算着,这点盐能维持多久,这样就可以把用来买盐巴的钱省出来给孩子买一点肉吃。筛妹天天哭着要吃肉,嘴都喊酸了呀。每当听到孩子的喊声,母亲的心就不由得一阵酸楚。别人家的孩子,三岁可以蹦蹦跳跳,到处玩耍了。可筛妹由于缺乏营养,加之一场大病,三岁了还不会走路。

筛妹妈在卖牛肉汤锅、狗肉汤锅、羊肉汤锅的街道上徘徊着。唉!太贵了,没一样便宜的。一个个汤锅争着发出诱人的香味,招引着过往的客人。筛妹经不起这扑鼻而来的香味的诱惑,一个劲地扯着妈妈的衣领,连哭带喊:“妈妈,我要吃肉,妈妈,我要吃肉。”筛妹妈实在没有办法。要买吧,手里那一点钱,人家不肯卖。不买吧,孩子哭得太可怜了。转来转去,筛妹妈终于鼓起勇气,用乞讨的口气与卖狗肉汤锅的主人商量,以一百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分钱)的代价,好说歹说,卖主才施舍似的给了一小根一星点肉也不沾的光溜溜的炖狗排。筛妹用她那皮包骨的纤细的小手,紧紧地抓住这一小根骨头,如饥似渴地把这一小根骨头翻来翻去的舔,那上面少得可怜的的一星点盐味,暂时满足了她的欲望。

 回到家,母亲放下已睡着的女儿,她的小手还紧紧地握着那根光滑玉滑不沾一点油盐的狗排。妈妈小心地扳开筛妹的小手,把那根狗排取出来,用刀背把它捣碎,放上水,从脏盐中选出豌豆那么大一点海盐(又称岩盐),舀上一小勺牛皮菜稀饭煮在一起,心里美滋滋的,等孩子醒过来吃。

 筛妹妈加工着扫来的脏盐,心里翻腾着五味瓶。不是孩子嘴谗,她自生下来以后,还没有够够地吃过一吃肉,孩子缺乏营养到了极点,幼小的生命需要生存,成天就不停地喊着:“我要吃肉,我要吃肉。”不要说吃肉了,就是孩子所需要的那么一点点盐巴也是供不应求。那时侯,人们吃的是岩盐。每次做菜,只把一小块岩盐放在锅里搅两转就拿出来放好。这根本满足不了人们对盐的需要,有什么办法呢?盐价太昂贵了,穷人吃不起呀。不懂事的孩子哪里知道父母的难处,只一个劲地要,妈妈被女儿的哀哭声叫得心都碎了。筛妹妈想出了一个办法来哄无知的筛妹,将一块酷似岩盐的小石头,洗干净,每次吃饭时就给筛妹放在碗里不取出来。另外,在山上,采一些野山茶回来熬成水,放在瓶子里,哄筛妹说是酱油。因为筛妹曾经吃过一次邻居谢妈家酱油拌的饭,就天天向妈妈要酱油。于是,筛妹吃饭时,又有“盐”又有“酱油”,再要也没有理由了。

有一天,筛妹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玩,妈妈在屋里做事情。谢妈家招财(狗名)含来一块骨头,美滋滋的在筛妹面前啃着,筛妹记起妈妈不久前曾买过一根骨头给她啃过,那上面虽然没有半点肉,但附在骨头上的少得可怜的残汤也够美味的。想着想着,筛妹口水流出来了,忍不住对招财说:“招财,把你的骨头给我啃一下嘛。”狗当然听不懂人话,可屋里的母亲却听到了,她跑出来,一把将女儿抱进屋里,筛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经不住饿的折磨,筛妹病倒了。饭都吃不饱,哪还有钱治病。一拖再拖,可怜的小生命已奄奄一息了。眼看不满四岁的筛妹就要告别人世了,妈妈整天把女儿抱在怀里,哭呀哭呀,眼睛哭肿了,眼泪哭干了,别无它法。八月十五月儿圆,家家户户都团圆。可是,那天晚上,筛妹不能和爸爸妈妈团圆了,她死了,小嘴巴再也不喊“我要吃肉”了。受尽折磨的母亲哭昏了过去。父亲到后山为筛妹挖了一个小坑,准备把筛妹给埋了。可是筛妹妈妈紧紧地抱着筛妹死活不肯松手,筛妹父亲只好等到天亮再去埋筛妹了。

整整一夜,筛妹无声无息,母亲昏昏如睡。第二天黎明,父亲从筛妹妈手中抱筛妹去埋,筛妹妈还是紧紧抱住不放。父亲说:“孩子已经死了,不埋也不能老抱着,天气这么热。”筛妹妈泣不成声地说:“可怜孩子临死也没有好好吃上一次肉。天啦,我的命怎么这样苦?生这么多孩子,老天爷一个也不给我留下。不,我要和孩子一起去了!”说罢,母亲抱着筛妹猛的向墙壁撞去,父亲闪电般地一把抱住妻子。筛妹被父母的震动惊醒了,她慢慢地无力地睁开了眼睛,仿佛要向妈妈说点什么。母亲转悲为喜,迫不及待地催促丈夫快抓一把米,放点热水泡泡,用饭瓢捣成米浆,赶快煮来喂筛妹。母亲用脸紧贴着女儿的脸,母女俩似乎久别重逢。女儿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音“妈妈”,“嗯!妹儿,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我要吃肉。”母亲明白了,孩子为什么死去了又回来,原来是欠她的肉呀。看来孩子救是救不活了,无论如何,也得满足她临死前的欲望,想法弄点肉给她吃吃,好叫她满意地去了。孩子去了,我也。筛妹妈拿定了主意,停止了哭泣。丈夫端来了熬熟的米浆,筛妹妈一口一口地喂进女儿的嘴里。小半碗米浆全吃完了,筛妹一动不动的四肢,慢慢恢复了知觉,她用一只小手摸摸妈妈的脸,妈妈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筛妹妈对丈夫说:“你赶快去把大兄弟叫回来,说我有急事找他。”无可奈何,丈夫只好去找那脚眼瞎的内弟。

不一会,筛妹的舅舅回来了,他看着自己唯一的侄女,被饥饿、疾病折磨成这个样子,忍不住眼泪直淌,再看看从小相依为命的大姐,面容憔悴,眼睛红肿,十分苍老。他从大姐手中小心地接过筛妹,对大姐说;“大姐:您睡一下吧,昨晚您一夜没有睡觉。”筛妹妈着急地说:“睡什么觉哟,你侄女从生下来就没有好好吃过一次肉。昨天晚上她已经死了,可能是想着我们欠她的肉,今天才又活转来。看来这娃娃是不行了。你想办法去给她买点肉来,让她吃了再走,也让我们心里。”筛妹舅舅说:“大姐: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买点肉回来。”说罢,舅舅转身走了。邻居们听说筛妹要死了,都来劝慰筛妹妈。刘奶、谢妈、董妈、岳婶、罗叔叔、陈公公他们都来了。筛妹的小伙伴们,小牛崽、金妹、东法、云针姐也都来了。谢妈说;“大嫂,你家这个娃儿是太缺乏营养了,乘她现在还没有死,你干脆把她丢到北堂医院门口,让那些没有娃娃的有点钱的人家拣去,可能还不会死。” 筛妹妈看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怎么舍得拿她去丢呢。要死,我们俩娘母死在一起,要活也活在一起。

邻居们都是些穷人,除谢妈家稍微富一点外,各家都有各家的苦处。刘奶端来一碗酸汤包谷饭,劝筛妹妈吃一点,岳婶家拿来几个煮熟的红苕,叫筛妹父亲充充饥。邻居们除了同情,想帮点忙也无法帮,心有余而力不足哇。刘奶劝筛妹妈抱着筛妹到床上去睡一下,说将息大人的身体要紧。筛妹妈也实在坐不住了,大家七手八脚将她们母女俩安顿到床上睡好,才各自回去。

        筛妹父母早被工厂解雇,原因是筛妹妈体弱多病。筛妹父亲因为路远迟到过几次。为了生存,筛妹父亲在后山开了一片荒地,种上些红苕、牛皮菜等能解燃眉之急的代食品。见筛妹母女俩睡下,他扛起锄头又上山了。响午时分,筛妹舅舅急匆匆地回来了。他抱着一只斤把重的小仔鸡,还拿着一包草药石缸豆,他听人家说石缸豆治小儿体虚腹泻效果好。筛妹舅舅虽然是“瞎子”,可做事情倒还麻利。他从筛妹家出去以后,下决心把踩煤巴的薪水提前支取,再贵也要买点肉给侄女吃,至于自己今后的生活,吃糠咽菜也心甘情愿。于是,买了只小仔鸡回来。他见大姐已没有精力起来弄锅弄灶了,自己便动手将鸡杀了,用石缸豆一起煨着。大概煨了个把钟头,他先舀了一碗鸡汤来到床边。筛妹不知什么时候也许在妈妈昏昏如睡的时候又昏死过去了。筛妹妈见大兄弟端来了鸡汤,欢喜地把女儿抱了起来。可是女儿并未惊醒,筛妹妈大声地哭喊着:“筛妹,醒醒,舅舅给你买肉回来了。妹儿,你醒醒呀!”舅舅忙放下碗,把耳朵贴在筛妹的胸口上,听听她的心脏是否停止了跳动。他仔细地听了一会儿,感觉到筛妹的心脏好象还在微微地跳动,并且越来越弱。筛妹妈不顾一切地用嘴为孩子吸气,用手掐她的人中,又拍打着筛妹的小脚心。折腾了好一阵着,筛妹终于又睁开了无力的双眼。舅舅连忙把鸡汤一口一口地喂进她的小嘴里。

也许是石缸豆的特效,也许是快干枯的禾苗得到了及时雨,筛妹喝了两次石缸豆炖的鸡汤,精神好多了,肚子也不泻了。到了晚上,居然可以坐起来了。妈妈、舅舅、父亲又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筛妹暂时活转来了,担心的是怕满足了她要吃肉的愿望后会立即死去。舅舅看看慢慢恢复了神气的侄女说:“筛妹,舅舅给你买肉尜尜来了,你现在要吃不吃?”筛妹说:“要吃。”舅舅把小鸡剃去骨头,一小块一小块地喂给筛妹吃。可怜的孩子,从出世以来还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嫌舅舅喂得慢,要自己用手撕起吃。筛妹妈把她抱下床,用一张小板凳给她靠床坐着,又用一张高板凳放在她面前,将装有小鸡的碗放在高板凳上,让她自己慢慢撕起来吃。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睡了,筛妹妈和舅舅守着筛妹。舅舅对他大姐说:“大姐,如果筛妹这回好转过来,那我每天下班回来就到水井边去捉田鸡来,继续用石缸豆煨给她吃。”筛妹妈也满怀希望地说:“等她身体还阳了,我到后山挖野菜时,多挖点鸡坝腿回来煮给她吃。”

不辜负父母、舅舅的期望,筛妹自从吃了石缸豆炖的仔鸡,身体慢慢好了起来。舅舅真的每天晚上到水井边捉田鸡,筛妹妈真的每天挖回来几个鸡坝腿。就这样,几十只田鸡,几十个鸡坝腿把筛妹养活了。两个多月后,他居然会走路了。将近四岁的孩子,第一次用自己的脚,跟着妈妈上山干活、挖野菜,再不劳累妈妈背上背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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