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梦境如此真实,生活如此残酷

 云踪风语 2012-06-01

文:凌波起舞

 

“梦境如此真实,生活如此残酷”——当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父亲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每天都无法进食,只能依靠打点滴(营养针)或输血来补充能量,那个魁梧刚烈的汉子如今被病魔折磨得成了一个“纸片人。”父亲的脸色苍白得一塌糊涂,两眼无神且空洞,木讷地睡在病床上,沉静地无声无息……如果不是因为身体浮肿,那层皮肤就像一层风干的皱纸一般,毫无血气,毫无生命体征,偶尔翻翻床,就像是回光返照般苍促。空气就像已凝固,时间就在药液的“嘀答”之中流逝,节奏沉闷得让人心慌意乱,风烛残年的父亲已然是一位真正的耋耆老者了,谁都不能把他和三十年前的他互相去比较一番——那个时候的父亲身体健硕,脾气暴躁,做事情干净利落,说话掷地有声,挥拳头毫不留情,可以说,我们几兄妹的童年是悲哀、黑暗且恐惧的,而我们生活着的老屋永远是空洞和沉寂的,当太阳游走在老屋凌乱且满目疮痍的墙面上,我的眼睛透过门缝望向窗外,望向远方,心里在想:远方会有什么?希望和光明离我还会有多远?那个时候,特别想长大,特别想逃离老屋。我的眼神显然是迷茫的,我的心里总有着一望无尽的恐慌,那种感觉就像心口压着一块石头,让人无法呼吸般难受,望着深厚的云层发着呆,看着房屋的影子伸缩拉长,看着蜂戏蝶舞,看着树枝枯、叶儿黄,雨淅沥、雪飘落……每当夕阳西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便像一张大嘴一样把老屋吞噬掉,灰一样厚重的门页“吱呀”一声便关上,于是,我们就像睡在坟墓里一样,周身黑暗,没有光明。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岁月不经意地流失,童年静悄悄地溜走。

父亲在我眼里非常高大,只能仰视,不能近观,因为父亲的急躁脾气,我很小都很怕他,也说不出到底怕父亲什么,怕他打?还是怕他骂?好像都不是。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对我伸过拳头,最多也只是吼吓两声,但是父亲看起来就是那种天生威严的面相,他的不怒而威,他的沉脸皱眉,都是那么的与生俱来,水到渠成,那种凶狠劲让人畏惧害怕,似乎根本不必去观察父亲的脸色,只要他走到我身边,无形中便有一种让人恐惧且敬畏的感觉袭来,让我瑟瑟发抖,心生寒毛,只想逃避开了事。父亲的脾气是天生的急躁脾气,转瞬即变,反复无常,发起脾气来不问情由,劈头盖脸地一顿毒打,丝毫都不心软、手软,由此,哥哥姐姐们没少成为父亲发泄的对象,被父亲摸到什么是什么地一阵狠打,什么棒子、棍子、锤子没少用。父亲的暴躁让出生还不到三天的三哥从床上摔到了床下,摔得哇哇大哭,因为三哥老是哭个不停,这让父亲很生气,所以才一脚把他踢翻在地。父亲吩咐大哥帮他去拿大锤,慢了几分钟才到,等不及的父亲抽起身旁的一根铁棒就朝大哥身上揍去,大哥被打得抱头鼠蹿,浑身哆嗦……直到现在,说起父亲的狠来,我们都是心有余悸,曾经领教!全村的人说起父亲,都心领神会,意犹未尽——“他的狠在全村有名!”“严父教子”的故事也成为了我们一直以来对童年的记忆及玩笑的谈资和痛绝父亲的理由。但其实说到底,我们最痛恨父亲的却是因为他没有好好照顾母亲,对母亲非打即骂,强势欺人,仿佛他们不是夫妻而是世敌!不骂不打就划不清“阶级界线。”母亲跟父亲在一起过的是屈辱的生活,住的是青砖瓦屋,吃的是青菜素食,穿的是粗布麻衣,活得是心惊胆颤……吃斋念佛半悲子,普渡众生功德深,但却得不到父亲的怜爱,也得不到父亲的呵护,父亲对待母亲就像对待仇人一般,这让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也因为这样,才让我们更加深了对父亲的厌恨!我无法想像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但它就是那么真切地存在着!而且存在了整整四十年!我不知道这四十年里,母亲遭受了多大的精神打击和身体伤害,但母亲整日整夜的眼泪和喋喋不休的自语,都在告诉着我——她的不幸、她婚姻的失败和她活着的悲苦。那个时候,母亲整夜抱着我哭,我就在心里想:长大后,我一定要好好对待母亲!一定要让母亲享受晚年,让她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环境,有一个自己如意的生活方式!她要吃斋,要念佛,要一心向善,要乐善好施,我都会支持她!鼓舞她!我要让母亲活得无忧无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草木皆兵!那种无形的压抑感真的能让人从心里流出血泪来,特别难受!特别沉闷!特别锥心!我将痛恨父亲一辈子,即使他生病、会死,我都不会怜悯他一分一毫,我会冷眼地看着他衰弱,看着他挣扎,而不去施以援手,哪怕他真的死了,我也会丝毫不觉得伤心和难过!他对母亲的种种行为早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我无法淡忘!我想——我应该像对仇人一样地去对待他,因为他把母亲当成了仇人一般地对待,那么为了母亲,我又为什么不可以也把他当成仇人一般的对待呢?何况即使不是因为母亲的遭遇,那么我敏感脆弱、伤心绝望的童年,是不是也是一个非常好的理由呢?他的无情与我的无情,我觉得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一种作对,他终将遭到报应了!


   也许父亲已经不记得十年前母亲归去的样子,也许父亲已经麻木迟钝到不仁,母亲最终并没有享受到我为她设计的晚年,她走的太突然也太匆忙,几乎让我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但母亲一辈子所受的伤痛和苦难,绝不是可以让我淡忘的,这辈子,我最在意的人是母亲!她的无助、悲哀和痛苦,我只想尽心尽力地帮她讨回来。


我知道我的想法一直是扭曲的,是违背道德和良心的,但是为了母亲,我才有了坚持的理由!我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去医院看望父亲,他就像死人一般地躺在那里,我走近,看到了父亲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庞,两只深陷的眼窝下眉眼已皱成了一条缝,我抓住父亲的手,抚摸着他的手臂,那些松驰的皮肤被我搓成了“波浪形,”只是依然连着骨,带着血,父亲干瘦的手上布满了藏青色的针眼,那是他住院一个月的“福利。”手上青肿得再也找不到血管时,护士就开始向脚施针,结果弄得手跟脚一样又青又肿,原来那些极度松驰的皮肤倒被涨得透亮了,血管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于是打针也更让护士费神了,这让父亲对于每天例行的打针显得有些抗拒和害怕。我知道了父亲得的是胃癌,终日流血不止,随时都有去世的可能,可是看到父亲这样无助这么脆弱,我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父亲余日不多!终将逝去!难道我就真的不认得他是父亲吗?我自认自己不是个铁石心肠,当看到父亲的手上那些满布的针眼时,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般地难受,说到底,他是我的父亲!我不能真的因为母亲就这样痛恨父亲,那样的话,我岂不是不孝子女!父亲年轻时拼死拼活地为了家,为了养活我们,脾气固然大点,也只是环境所逼,我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在父亲的头上,那样的话,父亲的“功”岂不是全都被我抹杀了,而“过”却又全记下了?也许这对父亲不公平。即使是父亲在对待母亲一事上有不可取的方面,那也是他们的婚姻出了问题,与我何干?如果看着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床上,而内心却是怀着阴险的冷笑对他,那就不是为人子女。母亲已然归去,心存遗憾,魂归天涯,去的已经去了,为什么不能对活着的人善意一点、大度一点、宽容一点呢?这也一向是母亲奉行的信念,如果我做了,我想母亲一定可以体谅我。做人忠、孝、礼、义,全都不能违背啊!看着父亲枯槁的面容,我终于说服了自己,把所有的痛恨都收起来,这一刻,不应该是报复,也不应该存有报复之心!


   眼前这个老人,就是我父亲!我无法超越这个现实,更无法逾越这道理智的鸿沟,对于父亲的不久离世内心竟隐隐觉得悲痛起来,也许是不想失去父亲吧!尽管他狭隘、暴躁,急性子、坏脾气,直到如今,至今仍然蒙在鼓里的父亲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想到这里,我就为眼前的人隐隐的心痛起来,为他毫不知情的样子而泪流满面。曾经的他风风火火,势若奔雷,如今脆弱得像个孩子,渺小得像一粒微尘,无法掌握生死,更无法改写命运,我想,他是需要关爱和呵护的,在他生命的尽头,如果可以,请尽量多给他温情!

“血浓于水,”是一个不变的事实,也是一个铁定的事实。母亲已然带着伤痛和遗憾仙逝,我为自己未能尽到自己的孝道以及母亲的早逝而深表沉痛和不安,但斯人已逝,许多的不堪过往都演变成了历史,在这部历史话剧中,所有的酸甜苦辣都得到了一个应有的结局,我想,我应该让它有一个完满的结局,就像有一个它应该拥有的归宿!那么,活着的人还有机会可以补救,死去了才不会觉得遗憾,那么,为什么不放下仇恨深明大义呢?父亲的一生活得并不容易,更不风光,父亲尝尽了生活的苦楚,他的辛劳付出,我们都是有目共睹,不可能抹杀掉他这个最大的功劳!都说父亲是山,如果没有他那山一般的脊梁挑起生活的重担,我们又怎么能够长大成人呢?父亲只是不善于表达他的情感,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父亲都挺过来了,也是真的不容易。母亲,请原谅我不能去实践自己的承诺,请原谅我无法真正地对父亲无情冷眼相待!我只希望还来得及为父亲抚抚背、搓搓手,帮他剪去那些灰黄透亮的剪甲,帮他洗一次脸,帮他喂一次药……尽量争取在父亲活着时,尽情地为他去做任何事,那样,父亲才会带着温暖和满足、微笑的表情离开人世,而我的良心才会得到安宁,才不会被谴责。

父亲还是每天躺在医院,药液成了他的生命之源,就连米汤水都已经不能再喝了!他嚷着要回家——叶落归根,生命的开始和结束都在这一个地方上演。今日,老家的大厅屋重建竣工,应邀我们去了一趟老家!大厅屋气势恢弘,富丽堂皇,流光溢彩,雕梁画栋……看着大厅屋的热闹场景,或者不出数日,这里将是一片哀声吧!父亲还能抵抗多少日子呢?无从知道,但绝不会很长。沿着大厅屋的偏厅走出来,就是老屋的一扇侧门,墙摧瓦裂,青苔石上绿,野草瓦梁藏,老屋已经倒了大半,一派荒凉、一派萧条!童年时桩桩件件尽上心头,唏嘘感怀岁月无情,心内不由得涌起一丝悲怆,无数眷念!沿着改装后的大门走进去,原来的厅堂已经成了一处天井,没有瓦梁,只有猛烈的阳光,院子里静悄悄地,一口老式压水井默默地坚立在门后,一压竟流出了甘洌清凉的井水,带着稍许铁腥味,这口井想来比我小不了几岁吧,味道竟几十年都不变,几十年不干涸,确实是一口好井。父亲就近栽了两棵柑桔树和几棵菟子瓜,7月正是桔子露青的时节,邻居家青涩的桔子挂满了枝头,而父亲的两棵柑桔却是枝繁叶茂,仔细地搜寻了一番,一个桔子都没有!菟子瓜两三株,父亲架了个简易的棚子,中间掉下来唯一的一只菟子瓜,又长又大,只是显得过于单调了些!推开房门,房间四角里蛛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静止的气息——大厅屋那边锣鼓锁呐,穿越云霄,好不热闹;而老屋却一片死寂!一片肃穆!这巨大的反差让人感觉真不是滋味——父亲终将要逝去了!据说,当居住者房间的四角结满了蛛网或棺材四角结满了蛛网时,这个人就会很快死掉的!我不知道这些该不该信,但是为什么父亲种的桔子树现在却连一个桔子都没有?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预示?我无从知道,或许,从父亲在病床上的状况来判断,这就是一种预示吧!


我原本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冷眼置之,铁石心肠待之,但一路走来,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可能超越自己的道义良心!当父亲这场缠绵病塌的大病袭来时,我才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对他不闻不问不管,那不是真实的我的想法!当我知道父亲将不久于人世,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心中的支柱突然倒塌了一般,心里说不出来的酸楚!曾一度脑海空白,没有任何的灵感再写出一个字,再写出任何一篇文章。当父亲风烛残年,我才知道,原来一直伴随我的仇恨,它不是仇恨,它是亲情加仇恨,可以说是爱恨交加,这里面既有我对母亲的爱,也有对父亲的恨,但是面对死亡的威胁,似乎爱与恨都显得不重要了!因为我们都是凡夫俗子,无法抛弃生命中最本真的东西,如亲情——是亲情战胜了仇恨!


如果可以,父亲,请别走!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