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案件是大头对我讲的。他是我居住辖区的公安分局刑警。他在对我讲述这一案件之前,先说了一句类似开场白的话——不要以为奇异的故事只能发生在戏剧里。实际情况是,不管我们的现实生活多么平庸而沉闷,但是它所缺少的从来也不是戏剧性。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只能说明们对生活的感受和认识太迟钝太粗浅。他的这番话使得整个叙述在开头时候便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事情应该发生在那天黄昏,差不多就是电视节目播放到新闻联播那个时候。因为恐怖总是发生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刻,而一天当中只有这个时间人们精力最不集中。就在这个万家灯火相继点燃的时候,有一个居住在城市郊区的菜农到当地派出所报案。菜农只是个传统称呼,其实这个人早已不再操持种菜的营生了。由于城市规模的不断扩大,他像许多从前的菜农一样,已失去了可以耕种的土地,很长时间以来一直靠出租住房为生,也就是说他准确的身份应该叫房东。这个房东对派出所值班民警称,正当其它人们都在手忙脚乱地做着晚饭的时候,他的一个房客也在手忙脚乱地大锅煮着什么东西。他之所以知道这个房客在煮着东西,不是看到而是闻到的。当时他因为其它事情偶然经过此人屋外,他闻到了从虚掩的屋门里弥漫出来的一种浓厚气息,就如煮着大块肥肉的锅揭开锅盖时的味道一样。因为这个房客租他房子很长时间了,彼此熟悉得就像一家人似的,他便停住脚步想开对方这样一个玩笑——吃什么好东西呢,关在屋里背着人吃?但是就在他正想推门而入的刹那间,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变得僵硬了。这个房东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蓦然睁大了,脸色变得死人一样苍白。他的这种恐惧表情无形之中渲染了事件的氛围,使得听他讲述的值班民警都不由自主紧张起来。他说,他从门缝里看到,正在滚沸的大锅里上下翻动的,不是一块猪肉,而是一颗人头。 事实上很长时间以来,这个城市包括警方在内的所有的人们,都将私人出租房视做藏污纳垢之地,在这些拐弯抹角的地方隐匿着各种各样出处不明的人,从事着各种各样伤天害理的活动,大部分刑事案件和治安案件都发生在这种暧昧之处。因此这个报案房东的话没说完,警方就已经将事情往最坏处想。他们毫不迟疑围困了这幢恐怖的宅子。当这些持枪大汉不容分说破门而入的时候,被疑犯罪的房客丁某正在屋后仓促堀坑,企图将那颗已经皮开肉绽的人头掩埋掉。 由于大头是在后来介入这个案子的,所以他第一次见到马某时,这个卖了不该卖的东西的人也已被关押一个月之久了。据说捉拿这个马某的时候稍费了一些周折。此人虽在丁某隔壁租着一间房子,但是日常在此居住的却只有他的老婆和孩子,而他本人则由于打着拾破烂儿旗号干着偷鸡摸狗勾当,时常夜不归宿去向不明,派出所方面整整埋伏了三天三夜,才好不容将这个行踪不定之人等了回来。而这个人被抓获的时候,身上还背着刚刚乘人不备从某辆汽车上拆卸下来的蓄电池。 大头从马某那儿所得到的东西,与派出所此前对他的提审记录一模一样。 牛结实死后被埋葬在了村外坟地里。就像广播电视讣告里常说的,他是“因病医治无效”而死的,“终年”还不到二十八岁。据他的左邻右舍们说,他先是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猛一看上去就仿佛得了什么病;继而萎靡不振,苦不堪言,给人的感觉不仅有病而且病得不轻;突然有一天便上吐下泻,高烧昏迷,被人们送进医院后诊断为了肝癌。肝癌这种病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不到要命的时候轻易发现不了,而一旦发现便已到了要命的地步。所以从医院回来没几天,这个年纪轻轻的人就像俗话常说的交了面本。按说这个村子只是理论上还叫村子,事实上早已成了城市一部分,适用于城市人的一切也同样适用于这里人,这里人死后应该像城市人那样送去火葬才是。然而实际情况却正相反,已经被其它人称为城市人的这里人,自己却从未将自己视做过城市人,当然也从不按着城市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不管谁死了都坚决不让火葬场挣到他的钱。对于牛结实自然也不例外。尽管这是个没爹没娘没家没小的人,这里人仍然将其送到了他们过去送人的老地方。这里人管送人不叫送人叫出殡,由此可见这是一件何等重大的大事情,自然而然具有相当的公开性和透明度,所以临时居住在这里的拾破烂的马某毫不费力地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而这时,他的邻居丁某所说的那句话的余音还在耳边缭绕:“你能不能帮我弄一颗人头?”刑警大头说,案情发展到这里起码有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那就是这颗来历不明的人头的归属问题,它属于,至少曾经属于一个叫做牛结实的人。 人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他杀。也就是说,很可能有人采取某种不易觉察的手段谋杀了这个叫牛结实的人,而在此之前恰巧该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比较合理的推测是遇到了某种不顺心事儿,生理和心理上表现为“面黄肌瘦”、“萎靡不振”,给人的感觉“就仿佛得了什么病”,庸医又将此误诊做了不治之症肝癌,使得人们理所当然地将他的死认作了自然死亡,而忽略了这里面还有一个杀人的人。当时办案的派出所得出这个推论之后认为可能性很大。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最可能的。 一份笔录来自这个村子的村长。因为村里人都姓牛,所以这个村长也姓牛。这个姓牛的村长说,正因为牛结实也姓牛,有一段时间他几乎不想再姓这个牛字了。就在那段时间这个村子里多了这么个人,吃馆子赖账,借人钱不还,对癞子骂疮,对秃子骂光,拆人一座屋,自得一条梁,夜踢寡妇门,日扒绝户坟,总之凡是人所不齿的事情没有他不干的,久而久之全村人见了他没有一个不躲着走,此人非他正是长大成人了的牛结实,牛村长说跟这种人姓一个姓简直就是耻辱。很长时间以来这个一村之长一直将该牛视做眼中钉肉中刺,一天几次到派出所扇他底火垫他黑砖,试图假公家之手将这个公害清除掉。可是这个人就像俗话常说的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今天撺了进去明天又放了出来,而且一看就连王法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反而越发变本加厉肆无忌惮,将村子和搅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气得这个村长不止一次指天指地道:“总有一天我拼着村长不干了,也要把这个狗丅日的拾掇了!” 大头就是在这时候介入此案的。事实上调查进行到这里,整个案件已经陷入了僵局。最早承办此案的派出所反复考虑之后,觉得已经没有能力再取得进一步的突破,便将案件汇报给了他们所在的公安分局。分局当家儿的几个人研究了案情之后,觉得尽管此案十分离奇,然而整个案件发展到这里,也仅仅看着像是一起由毁尸案引出的案中案,但到底是不是还得两说着,也有可能到最后什么都不是,故未予以更多的重视,只是派了刑警大头协助派出所进一步调查此案以示支持。就这样大头成了这个故事的当事人。 然而就在人们普遍陷入灰黯和低落情绪的时候,案件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决定性的突破。或者也可以说,就在人们对大头的信任进入熊市的时候,这个刑警出人意料地向他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而且这个突破,恰恰就发生在人们认为不可能突破的地方,或者也可以说人们此前做过努力但却没有取得突破的地方。也就是说,猛看上去大家似在重复地审视着同一件事情,但其中一部分粗心人视而不见什么也没发现,而细心人大头却敏锐地洞烛了其中的一处纰漏。就像两个人同时阅读一本书,其中一个人一页又一页地信手翻了过去,而另一个却发现了某一页中的一个错别字一样。正是大头的这种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使人们对神探这个词儿产生了新的理解,认识到其实神探也就是一般人,其实所有前面带个神字的人都是一般人,他们无论做什么事情也和大家一样,是从烦琐和零碎的事物性工作做起的,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在于大家都这么做着同一件事儿,别人都没做成而这个人却做成了。大头说事情是这样的,正如派出所方面所说的,自从他介入这个案子以后,一直重复着他们此前做过的工作。这种重复完全是例行公事性质的,就像一个新任官员首先要做的是熟悉情况一样,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种事物性劳动会使案情取得关键性进展。但当他的调查进行到死者生前健康状况这一节时,他在不经意间突然发现了一个疑点——死者生前是个正常而完好的人,这一点已在两次尸检中得到了证实,对于其被医生诊断为患有肝癌这一情节,在此之前人们都认为纯属误诊,但是他在调查中发现,事实上这次已被证明了是错误的诊断不是误诊,而是有人故意伪造了病历。也就是说,为牛结实检查身体的那个医生,明知道该牛什么病都没有,但却出于某种动机为了某种目的伪证了他有病。 牛结实是在长时间“面黄肌瘦”、“萎靡不振”之后,突然有一天“上吐下泻”、高烧昏迷”的情况下,被村里人们送进区人民医院的。人们之所以将他送进这所医院,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因为在这儿“有个熟人”。这年头不论干什么事情都得有熟人。特别是关系到一个人前途性命的时候更是如此。这个人就是后来对该牛做了错误诊断的那名医生。这个医生也姓牛,也就是说他与牛结实实际上是同村人,读完医科大学以后分配到了这所医院里,现在已经是年轻有为的内科主任。牛医生在听取了牛结实的病情陈述之后,未做任何说明或解释,便为他的肝部做了B超检查和照相。有熟人和没有熟人就是不一样,检查结果很快反馈了回来。正是这一结果改变了牛结实的命运。牛医生指着B超照片中的肝部对他的病人说,看到这片黑乎乎的阴影了么,这说明你的肝已经患了癌,而且癌细胞已经大面积扩散,也就是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牛医生后来承认,他在说完这番话后,没有建议病人进行任何治疗,而是建议病人:“你这病也不用治了,回去尽量多吃点好的吧。”可想而知,正是这样一句暗示性质的话,将笼罩病人肝部的阴影变成了笼罩病人生命的阴影。据说牛结实听了这话当时就成了一摊泥,好几个人都扶不起来。大头说他正是在这张B超照片上发现了问题。最早承办此案的派出所是在牛结实的遗物中找到这张照片的,它和与此相关的病历一起压在该牛的枕头下。大头发现除了照片中的肝部覆盖着一片浓重阴影,与肝邻居的胆部也被一片可疑阴影盘踞着。因此他请教了熟悉这个器官的几位专家,得到的答复是这只胆已经患有严重的结石症。这个刑警说他听了这话当时就愣住了。因为对牛结实的两次尸检都表明,此人的所有器官均无任何缺陷和毛病,所有器官这一说法当然包含了胆器官。如果只把肝部搞错了还可以解释为纯属偶然,最后将错误归结为B超设备有毛病什么的,现在连胆部也一起搞错了就很难再说得过去了,即使是一部机器人们也很难想信它会一错再错。带着这样的疑问大头查阅了这所医院的全部病历档案,事实证明他的这种质疑是完全正确的——就在牛结实来此就医之前,这所医院还收治过另一个病人,除了患有晚期肝癌之外还患有严重胆结石。如今此病人已经安息在火葬场的骨灰存放架上。而此病人当时的主治大夫就是这个牛医生。经与此病人档案中的其它B超照片比较,可以确认一直装在牛结实病历袋中的那张照片,正确的存放地方应该是在此病人的档案里。 大头的叙述进行到这里时,突然将话题岔了开去,对我讲述了另外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泥瓦匠,妻子与别的男人通奸。这天泥瓦匠外出找活儿干,妻子将男人叫到了家里。不料这次两人正在欢会时,泥瓦匠突然返了回来。男人无路可逃只得躲进了壁橱里。泥瓦匠进门以后一眼看见了藏在床下的一只男人鞋,他不动声色地将房间环视了一遍,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壁橱那儿。大头讲述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问我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我说泥瓦匠将那男人揪出来痛揍了一顿。大头笑道你是说你自己呢吧。接着收敛了笑容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任何人都很难想象得到。泥瓦匠就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对妻子说他一直想把壁橱封起来,这样屋里可利用空间就变大了。正好今天没有找到活儿,可以趁此空闲把这事儿干了。说完指使妻子搬砖和泥,捋胳膊挽袖儿地干了起来。他的面色惨白的妻子曾经试图阻止他。但他故做不解地问,难道壁橱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吗。这个女人便再也没敢说什么。就这样这个泥瓦匠一砖一砖地将一个活人砌在了墙里面。他干得那么的就事论事、有板有眼、不紧不慢,一点儿也不像是在杀人,而更像是在劳动。大头说这是一篇外国小说,但他更愿将其视做一起杀人案例,他之所以对我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是想让我更加形象地理解什么叫意外。他说生活中有许多事情看起来像是这么一回事儿,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其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意外,有时候简直能意外得令人傻半天。譬如,他说,他正在对我讲述的这个案子就是如此。当牛医生终于交代了他的杀人手段和杀人过程时,所有人都意外得愣在了那里,好半天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说牛医生是个杀人者,还不如说他是个策划者。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牛医生开口说话了。他是这么说的:“你们真想杀了牛结实?”他知道自己这是明知故问,人们的杀人愿望当然是发自肺腑的,而且这种愿望折磨他们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不是有杀人偿命这话威慑着他们牛结实就是有十条命也早没了。因此他不待人们回答便继续道:“你们要真想杀了他我倒有个办法,只要大家照我说的办,我保证不出半年就让姓牛的交粮本,而且杀完了他还让人们搞不清这人是谁杀的,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死在谁手里,甚至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所有人们都不知道他是被人杀死的。”接着他向人们详细讲解了自己的杀人计划,由于这个计划已经在他心中酝酿了一些日子了,所以他的讲解得心应手、深入浅出、言简意赅,最后他说你们只要这么这么这么办就行了,牛结实就是再结实也零散了。因为他的这个计划太出人意料了,换言之超出人们的想象和理解能力太远了,当他讲述完毕后原本情绪激烈的人们全部变得僵化了,大眼瞪小眼老半天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个人迟疑不决地问:“这么干行么?”这显然是所有人们的共同疑问。 为了坚定人们对这次谋杀的信心,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破天荒说了一句粗话:“听我的没错,不行你们把我蛋砸了!”看到大家仍然将信将疑和举棋不定,最后一村之长牛村长索性直接做主道:“那就这么定了!”尽管他自己也没把握这么做到底行不行。 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在这个难得一见的好天儿里,牛结实正在村街上闲走着,无意间碰到了一个人。这人也姓牛,说起来还是他的一门拐弯亲戚,不过自从他将养父母气死后,此人已经不再视他为亲戚,不管在哪儿碰见了都全当没看见,从来不跟他打招呼。可是这日仿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人不仅没像往常那样远远地见了他便躲着走,反而像个多日不见的亲朋好友主动迎上来,一边热烈寒暄一边盯着他脸关切道:“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牛结实闻言愣了一愣,但是并没怎么太在意,反而笑着说了一句:“放你娘那狗臭屁!”那意思是说我很好,而且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好,你他妈甭跟我开这玩笑。正如前面所说的,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在这样难得一见的好天儿里,人们的心情很容易像天气一样好,不管遇上什么事儿都会不由自主往好里想,所以牛结实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祸事已经从这一天起开始了。 正是从这一天起,牛结实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东西的包围中。因为不管他走到什么地方,每一个见到他的人无不问着他同一个问题:“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而且每一个这么问的人无不满脸的吃惊和同情。说什么也不肯将女儿许给他的牛老汉忧虑地问:“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你觉得哪儿不舒服么?”被他烧了房子的牛医生的爹也焦急地问:“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行到我儿那医院看看去。”小酒馆牛老板非要免费送他一盘猪头肉:“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你可得多吃点好的呵,别老是舍不得吃肉。”这个老板曾经被他赖账赖得就是给现钱都不愿把肉卖给他。三陪女齐小姐说什么也不许他再沾她的身:“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色这个字儿最伤身,你可不敢再不节制了。”认识人知道这是三陪女不认识人还会以为这是他老婆。甚至他拎着东西在村街里走,都有不相干的人夺过来替他拎着,道:“你的气色很不好,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身体是自己的可得爱惜着点,以后再拎这么重的东西你叫上我。”好像他已经病得连走路都成问题了。这个目中无人的人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多人关怀着他。 开始的时候牛结实的态度是坚决不相信,不管谁问都是一句话:“你爹你娘才他妈有病呢!”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根不不理睬这些人们的说三道四。但是随着这么说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这种信心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动摇。一个人两个人说说还可解释为信口开河胡说八道,可是全村子人众口一词都这么说,这就使人不能不感到问题的严重了。因为不可能所有的人都那么说话不负责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对照镜子审视自己,照着照着他渐渐觉得自己的气色确实不太好,不至于像人们说的那么糟吧,起码也不像他自信的那么好。这一发现使得他真的产生了坐也不对站也不是、这儿也不舒服那儿也不得劲的感觉,总之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隐隐约约似乎都成了毛病。这种突如其来的感受着实惊出他一身汗。这身阴冷潮湿的虚汗出过后,他开始怀疑自己也许真的得了什么病,并且在内心深处为此深深地不安和焦虑,不能自抑地流露出愁眉不展和如坐针毡的表情。就是在这一时期里,人们发现这个人变得“面黄肌瘦”和“有气无力”,用他们的说法是“猛一看上去仿佛得了什么病”。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牛结实在村街里遇见了牛村长,正是这次相遇给了已经疑神疑鬼的他致命一击。这个多日没见的一村之长,一见之下仿佛大天白日里撞见了鬼似的,大惊失色地“啊呀”一声道:“你这是怎么搞的,几天没见瘦成了这个样子,看着都不怎么像人了,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走走走到家去,我侄子上个月到广州贩服装,给我捎回来几盒说是什么病都治的营养液,也不知真治病假治病,反正用了总比不用强,你去拿回去补补身子。走吧走吧,都病得快死了你就甭跟这儿硬撑着了。”边说边将人朝家里拽。牛村长的这番话对于这时的牛结实来说,简直无异于走夜路的人冷不防挨了一闷棍,刹那间他觉得眼前什么都成了黑的。尽管,这俩人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是牛结实在心底却不得不承认牛村长是个正直的人,就凭其总是跟自己这种人作对这件事就足以说明这一点,因此他对这个人表面上骂不绝口,实际上去十分地重视和信任,什么话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他也许不以为然,但只要是这个人说的他便绝对不疑有他。现在连牛村长这样的人都觉得他是个病人,可见他真真实实的的确确地是病了,而且得的还不是一般的病。因此他就像一个惊闻了某种噩耗的人,先是摇摇欲坠地晃了几晃,接着整个人呼啦一下崩溃了,一下子真的病倒在了那儿。也就是在这之后,人们看到这个人变得“萎靡不振”和“苦不堪言”,给人的感觉“不仅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最后宣判了牛结实死刑的人当然是牛医生。牛结实是在卧病在床许多天后,“上吐下泻”和“高烧昏迷”的情况下,被村里人们搀扶着走向牛医生所在的医院的,当时他并不知道,他实际上正被人们搀扶着走向事件的尾声。就是在这所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医院里,他被证实了不仅有病,而且患的是绝症,而且到了说什么都晚了的程度。牛医生在听取了他的病情陈述,并为他的肝部做了B超检查和照相后,指着B超照片中的肝部对他说,看到这片黑呼呼的阴影了么,这说明你的肝已经患了癌,而且癌细胞已经大面积扩散。肝癌这种病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不要命的时候轻易发现不了,而一旦发现便已到了要命的地步。仿佛为了强调自己的这个判决,牛医生在说完这番话后,不仅没有为他进行任何治疗,反而表情沉痛地建议他:“你这病也不用治了,回去尽量多吃点好的吧。”那语气就像中央电视台播音员在新闻联播节目中念悼词。因为这话是专家说的,也就等于是权威说的,所以对牛结实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就像一块石头对一只鸡蛋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一样。在场的人们全都看到,牛结实,这个一辈子没下过一个软蛋的人,听罢这话当时就软成了一摊泥,好几个人搀扶都搀扶不起来。 村里人们一字不漏地目睹了牛结实的死亡全过程。人们先是看这个拿到死刑判决的人像是拒绝什么东西似的,用歇斯底里的嗓门儿大声否定道:“不,这不可能!”他的否定异乎寻常的激烈,仿佛一场各不相让的争吵中,没理的一方硬是强辞夺理一般。但是人们心里都清楚他嘴上的否定实际上是心里的肯定,事实上他已在心底确信了牛医生的宣判。他否定得越激烈说明确信得越坚定。他的激烈程度实际上等于恐惧程度。接着人们又看到他像是渲泄什么情绪似的,不管对谁都横眉立眼骂不绝口,就跟谁都碍他的事儿似的。这一时期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凶恶。但他越是凶相毕露人们觉得越是不打自招,事实上他已经不得不承认了厄运的不可避免。他所宣泄的其实是一种忿恨。犹如不走运的人气急坏地问天问地:“我他妈得罪你们谁了?为什么倒霉事儿偏偏轮上了我?”他的凶恶程度实际上等于虚弱程度。果然,几天之后他的这种虚弱开始暴露无遗。人们在某天早晨突然发现他一改往日的穷凶极恶,不论见了谁都叫爹叫爷道:“从前都是我不对,给你们大家添麻烦了,俗话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如有得罪之处都别放在心上。”常常是一句话还没说半截儿,这条一生吃砖头屙瓦片的光棍,就像孩子似的失声恸哭了起来。日常熟悉他的人们都被他的这种反常吓一跳。可以看得出来,他在这一时期里反省了自己的过去。这时人们心里都已经明白,这个人恐怕是不行了,也就是俗话常说的“快完了”。因为只有行将就木之人,发现自己所剩时间不多了,才表现出这种对往事的追悔和自责。果然,又过了几天之后他彻底垮了。他躺倒之后便再也没有起来,整个人真的瘦得不像人了,而更像一具能喘气儿的骷髅架子,可怕的模样都能把胆子稍小点儿的人吓死。这时他已经进入了弥留阶段,神智清楚的时候越来越少,浑浑噩噩的时候越来越多。前去探视他的村人们出来的时候都是一脸的晦气,私下里交头接耳道:“恐怕也就是这几天了。”就在人们这话说过没几天,牛结实,这个结结实实闹腾了一生的人,如期病死在了他的小黑屋里。他死得甚至没有一点儿声息,就好像这世上压根未曾有过这么一个人似的。 这时,我和大头正坐在一家灯火昏黄的小酒馆里。由于早已过了正常的打烊时间,整个小酒馆里就剩了我们两个人。在此之前我和大头谁也不认识谁,是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先锋派作家介绍我们结识的。这位先锋派作家知道我一直在摆治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这种小说的写法说起来很简单,也就是开头有点儿悬念,中间情节多拐几个弯儿,结尾出人意料就行了,但要真写匀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便将他的这位刑警朋友引荐给了我。用他的话说“这人有的是现成的东西,随便拨拉一个,就是一篇你那样式的小说。”我所以讪搭大头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我们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我问大头:“你曾经办过那么多的案子,这里面有没有个奇异点儿的?”这个刑警随口便给我讲述了这么个案子,它对奇异这一要求的满足甚至远远超出了我的期望值,弄得我反倒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你说的这事儿是真的么?”吓死人这个词儿我倒是听说过,但吓死人这种事儿我却从来没见过。不料大头却说那是你孤陋寡闻,其实这种事情在国外早就发生过了。譬如在美国,心理医生就曾做过这样的试验,事先告诉一名判处死刑的犯人,如果一个人无休无止地流血,就会因循环衰竭而导致死亡,然后在行刑时蒙住死刑犯的眼睛,并用手术刀切开他的脉搏,让他听到啼啼嗒嗒的流血声。其实死刑犯的血片刻之后便凝结不流了,他听到的声音是医生用水模拟的,可是这个死刑犯却一直误以为是自己的血液在汩汩流出,不一会儿便死于惊恐之中。人们管这种杀人方法叫做暗示杀人。而牛医生在这起谋杀中所采取的正是这一手段。“他只是一个故事的抄袭者而不是创作者。”大头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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