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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兼之画法——八大山人书法艺术研究

 鸿墨轩3dec 2012-06-09

书法兼之画法

——八大山人书法艺术研究

 

作者:胡光华  来源:拙风文化网

  内容提要:“八大体”是八大山人晚年的书法艺术创造,几百年来一直备受艺坛推崇。本文从剖析八大山人“书法兼之画法”这一书法创作理论入手,通过对八大山人独创的一系列象征性的书法“花押”、书法中的画法用笔、以画为书的章法布局的分析研究,指出“八大体”是书如其画、书如其人,是前无古人的字外有象的表现主义艺术。

  关键词:书法兼之画法 八大体花押 画法用笔 形式美表现

  朱耷(1626—1705)五十九岁时始署八大山人,直至终了。其书法艺术成就,被艺林推重为“八大体”。黄宾虹称八大“书法第一,画第二”。然而,对八大晚年的书法艺术成就——“八大体”的研究,大多数滞留于帖学的类比评论上。如邵长蘅言:“山人工书法,行楷学大令、鲁公,能自成家,狂草颇怪伟。”①陈鼎论八大书法“则胎骨于晋魏矣”②。谢坤在《书画所见录》中称:“以余所观隶及行草,深入汉唐之室。”张庚在《国朝画征录》中则干脆把这一切归于“书法有晋唐风格”。现代中外学者对八大晚年书法的研究有所深入,但并未跳出就书法而论书法的框架,故未能完全触及八大书法艺术的本质。

  八大书法艺术成就,体现在其六十八岁所作《书法山水册》之八的题识上:“画法董北苑已,更临北海书一段于后,以示书法兼之画法。”③“书法兼之画法”就是八大晚年书法的要义:我自用我法。

行书题画诗轴 纸本 77.9X166.8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款署:“八大山人书。戊辰八月五日。”款印:“八还”。引首章:“黄竹园”。鉴藏印:“文心审定”、“荆门王氏珍藏”、“觉非审定”等4方。

释文:

    鴒原此高蹈,鴻鵠曷翺翔。下者命雋匹,乐天歸草堂。北風歲已晏,秋水人何方。迢遞巢雲子,漁歌楚竹傍。八大山人題畫。

    此轴录五言题画诗一首,计10行,行字不等。末款“八大山人题画”,下钤“八大山人”印。具体书写时间不详。本幅无藏印。

    此轴书法纯用中锋挥就,行笔沉实,笔划圆劲而流畅。结字大小疏密错落有致,结构舒张。从书法风格看当是朱耷晚期独特书风形成后的作品,略存明代王宠书风遗意。通幅给人以洒脱飘逸之感。 (撰稿人:故宫博物院 马季戈)

  毫不奇怪,八大会在临李北海《麓山寺碑》后题上“书法兼之画法”书论。书法艺术本源于造化,用蔡邕的话说:“纵横有象者,方得谓之书。”④书法表现的“象”与绘画师法造化并无本质的区别,对此,张怀瓘有进一步的发挥:“探于万象,取其玄精,至于形似,最为近也。字势生动,宛若天然,实得造化之姿,神变无极。”⑤唐宋有许多关于书法艺术的浪漫典故,诸如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岩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表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⑥。不仅张旭草书得益于天地万物之变,其他大书法家亦然。《宣和画谱》称贺知章“草隶佳处,机会与造化争衡,非人工可到”;怀素观夏云变化,而狂草绝妙,“其痛快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⑦;黄庭坚作草书如得江山之助;文同路见有蛇相斗,十年苦学一朝得生灵启迪而通草书妙诀;还有苏东坡书法被米芾称为“画字”等,这些故事无不验证张怀瓘所言:“圣人不凝滞于物……道本自然,谁其限约,亦犹大海,知者随性分而挹之。”⑧这与李北海《麓山寺碑》文中所云“天地有象,圣贤建极”妙合。所以,八大“书法兼之画法”的艺术创作方法,乃为“知者随性分而挹之”——即我自用我法。

  与“书法兼之画法”相辅相成的卓见,还有《书法山水册》之五题识:“昔吴道元(应为玄)学书于张颠贺老,不成退,画法益工,可知画法兼之书法。”⑨吴道子也可谓“知者随性分而挹之”的典型,由于他缺乏张旭、贺知章那样的性情与生活经历,知退改作绘画,将草书笔法巧妙地运用于人物画衣纹的表现上,使衣纹的处理流畅有迎风飘举之势,富有运动感,一变北朝画家曹仲达“曹衣出水”样式而为“吴带当风”体格,直抉现实生活风采,遂成“画圣”。因此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发表“是知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的评论。显然,八大不仅通书画用笔同法,更精书法“随性分而挹之”——意气而成之理,将绘画意象造型之法融入书法抽象表现之中,以“囊括万殊,裁成一相,可寄以骋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⑩,使书法成为从心所欲、触变成态、独照灵襟、汩情媚道、超越尘表的自我表现艺术。

  花押的出现,正是八大或寄以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的创新之举,即“书法兼之画法”艺术思想诉诸书法意象表现的直接成就。虽然八大所署“八大山人”名号草书连缀,一气呵成,类“哭之笑之”视觉特征还不能视为花押,但至少说明八大晚年的书法纵横有象,比之张颠草书“悲喜双用”、怀素狂草“悲喜双遣”更胜一筹。当然,真正进入末年书妙、人书俱老境界,应以《书法山水册》为标志,这不仅是八大书法艺术思想的成熟,亦是书法创作老辣活脱的开端——花押的出现。如与“书法兼之画法”并题于一页的“个相如吃”草书签押,势如丹顶鹤丰羽翘尾、延颈引吭,已完全是一种象征性图像。从此,花押成为八大津津乐于锲入画幅的神秘书法图像。他在六十九岁作的《安晚册》,现存二十页中就有七页题有“个相如吃”花押,并又在此册中创造出另一种花押——人们普遍认同的鹤形花押“三月十九”。如将两种花押作比较,可以发现“个相如吃”花押比“三月十九”花押更神似于鹤形。笔者认为,后者如水凫浮游,倒更贴切。八大有一幅《草书五绝诗》轴,可用来阐释他的花押意象:

客自短长亭,愿画凫与鹤。
老夫时患胛,鹤势打得着。(11)

  按诗中所云,八大的花押意象确实是书法兼之画法之作——由画凫、鹤而达其性情,交臻鹤势,触发灵感,从而创造出寓意含蓄、抽象的造型。书法结字通过文字造型所表现出来的美感意象,是书法家灵性的回荡,更便于寄情、养心,发泄个体之幽怨、郁结,抒发胸中之逸气。其字外之意、象外之象,典型地表现为意存“书法兼之画法”之中,妙在豪放之外。

  书法史上,以“书法兼之画法”开一代书法生面者,大多意味着大气绝俗、千古风流。怀素狂草,得“素师书本画法,类僧巨然”(12)之评;山谷道人亦得“以画竹法作书”之论,郑板桥称:“与可画竹,鲁直不画竹,然观其书,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13)郑板桥不仅从山谷书中悟得画竹笔法,还善于将绘画用笔的高度成就挥运到书法之中。清代戏曲家、文学家蒋士铨诗云:“板桥写字如作兰,波磔奇古形翩翩。”(14)郑板桥自己亦提出“以画之关纽透入书中”,他以画兰之法渗入书中,并糅合隶楷结体,创造出独树一帜的“六分半”书。

  不过,在书法理论上明确提出“书法兼之画法”的命题,当首推八大;在书法的艺术表现上,亦以八大为显著。首先,他成功地创造出一系列扑朔迷离的花押书法意象,如“拾得”、“天心鸥兹”等,结字造型如画之呓语,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想象。因此,八大晚年书法的老辣风骨,是“书中有画”。

  其次,除书法结字体势上渗透着绘画意象造型的表现手法外,八大山人还善于将其绘画用笔的高度成就——画荷茎的“金钢杵”笔法,运用到草书的笔法中去,使书法结体上常有惊人之笔出现,妙不可言。例如,《草书五绝诗》轴中的“胛”字的一竖悬针写法;《河上花歌图卷》题画诗中,“斜”字的右边一竖;《行书册》之二中“带”字一长竖;以及《草书横披》中的“下者命侍匹”之“命”字右边一竖,婉若写荷,修长、圆晬、遒劲,为其画荷茎惯用笔法。因而书法中的夸张、奇诞的画法用笔,铸就了八大书法醇熟时期的风格。

行草册页

  其三,是书法的章法、布局对绘画形式美法则的吸取。观八大一幅字,如欣赏他的一幅画,有一股纵横奇伟、拙朴率真的豪气。以己巳年(1689)所作《瓜月图》轴题跋和癸酉年(1693)之冬所作的《草书四言横披》为例,那疏朗别致的分行布白,一字可成行,数字结气象,字里行间大小、疏密,跌宕起伏,主次分明。结字以欹驭正,繁简对比,因字生势,加上那笔走龙蛇、刚圆遒劲而富有弹性和表现力的飞白斑驳墨线,犹如一幅风雪漫飞履、虬枝耐岁寒的“快雪时晴图”。凌云超在《中国书法三千年》中对八大的这种书法风格评述道:“山人作书是以画为书了,在其温和的,不躁不急徐徐下笔之下,不加顿挫,直如写篆书,随手腕之转画,任心意之成态,而写出了山人自己的书格。” (15)

行草中堂

  其四,是错综群妙,我自用我法。八大对自己晚年书法风格的老辣也充满自信,他说:“行年七十始悟永字八法。”(16)从1693到1700年间,他写了许多次《临河集序》,以显示自己备“永字八法”通书法之变。八大六十八岁后,独立书法作品骤增,这种现象说明八大书法进入了豁然贯通的自由挥运境界。尽管这一时期八大书法作品中有不少题写“临”某家书法,自石鼓文、禹王碑,至汉代蔡邕,魏晋钟繇、索晋、王羲之,唐代欧阳询、褚遂良、李北海,宋代苏东坡,明代雅宜山人(王宠)、董其昌等,但“临”是表面现象,实质上是错综群妙,做到胸中有书,下笔自然超群。如苏东坡诗云:“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17)可知,八大书法所题的“临”是“读”的意思,先文而后墨,以“书法兼之画法”——我自用我法,去写历代书法文翰名作。由于文是古人之作,所以,八大用自己的书风照写,也不讳题识“临”。有的还不题“临”,如庚辰年(1700)书《行书册》,以秃毫中锋篆笔书写,笔力扛鼎,书风拙朴率真、纵横奇伟,与王羲之妍美流便的书风迥异其趣。

  八大继提出“书法兼之画法”之后,又派生出“晋人之书远,宋人之书率,唐人之书润,是作兼之”(18)的书法“中和”美学观。实际上,这也是八大晚年书法风格的自我诠释。他晚年的书法作品,无论是行楷、行书、行草、草书,均体现出内外拓、以拙朴遒劲见神、以奇伟欹正得势、以疏朗空灵生韵的书风。这种书风从他的行草联“采药逢三岛,寻真遇九仙”、行书联“几阁文墨暇,园林春景深”、草书联“小山静绕栖云室,野水潜通浴鹤池”以及八十岁所书小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俱见一斑,足以显示八大山人的书法艺术“蝉脱龙变”、冶晋、唐、宋书法为一炉、超越古人、我自用我法的独创精神。

  八大山人的书法艺术一直备受艺坛推崇。他将秃笔渴墨拙厚篆书笔法,用到出神入化的颠峰状态。“八大体”是作书如作画那样的字外有象、象外有象的表现主义艺术,它极大地丰富和充实了中国书法美学,创造出了为后人所珍视、难解又若有所解的有意味的书法审美图像,对后来碑学的兴起、以质取妍、追求纵横拙朴的书风有积极影响,是“书法兼之画法”之嚆矢。难怪石涛晚年对八大钦佩之至,盛赞八大“须臾大醉草千纸,书法画法前人前”。

录禹王碑文 纸本 行书 37.4x224.8cm 四川省博物馆藏

  ①邵长蘅:《八大山人传》,《青门旅稿》卷五。参见《八大山人研究》第2辑,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②陈鼎:《八大山人传》,《南昌文征》。参见《八大山人研究》第2辑。
  ③⑨参见汪子豆编《八大山人书画集》第2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53页,第48页。
  ④蔡邕:《笔论》。参见萧元《书法美学史》,湖南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52页。
  ⑤⑧⑩《张怀书论》,湖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239页,第250页,第25页。
  ⑥韩愈:《送高闲上人序》。参见《韩昌黎文集注释》(上),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第410页。
  ⑦陆羽:《怀素别传》。参见《中国书法家全集·怀素》,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11)参见《八大山人画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49页。
  (12)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参见邓实、黄宾虹编《美术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3)《板桥题画》。参见李来源、林木《中国古代画论发展史实》,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47页。
  (14)《忠雅堂诗集》卷十八,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15)凌云超:《中国书法三千年》,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09页。
  (16)参见邱振中《八大山人的书法艺术》,《八大山人全集》,江西美术出版社2000年版。
  (17)参见陈中渐《苏轼书画艺术与佛教》,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
  (18)参见王方宇《八大山人的书法》,《八大山人书法集》,文物出版社1997年版。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艺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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