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总以为，生命是一种容器，容得下世上的林林总总，生命的过程，就是不断地容纳和累积的过程。正如古人所说，好的人生就象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管是自然万物的精华，还是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统统归纳在人的生命，这小小的躯壳里。所以，只要你储存什么，生命就会收获什么。生命所有的外在表现，都来源于内在生命容器的接纳和吸收。
然而，经过了一番生命的验证，医生却告诉我，生命其实是多种管道系统的综合体，比如循环系统，消化系统，泌尿系统，神经系统，以及看不见、摸不着的经络系统，甚至人的精神，也是管道系统构成的。对于生命，吸纳和疏泄，同等重要。而人得了疾病，必定是因为某种管道系统的堵塞不疏，所造成的。因此，累积和容纳，对于生命往往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不管是从生理上，还是精神上来说，生命都只是管道，而不是容器。木心说，常以为人是一种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尼采曾说，疯狂本身，就是坠向感觉之纠葛，和想象之混乱的管道，而他自己就是一个实例。
尼采的人生结局，他之所以变成疯狂，就是因为精神导管的淤塞和破裂造成的。他企图得到爱，但他所朝思暮想的女人，却不爱他；他想成为超人，并宣称上帝已经死了，他几乎可以代替上帝成为救世主，但是，现实里的他，却连自己的主人都不是。所以，他自己认为，无论何处，人的本能都处于无政府状态，人们距暴行只有几步之遥，灵魂的邪恶是普遍的危机。
尼采曾自诩，是个好的精神管道疏浚工，自有对抗欲望的法宝。他说，我发现，要对抗强烈的欲望，不外有下列六种基本方法：第一，他可以避开让欲望满足的机会，经过长时间的无满足后，欲望减弱，就会慢慢消失；第二，他可以强迫自己以严格的规律性，让欲望获得满足，当他定期得到它后，就不再受它的困扰。然后，他也许可以再采用第一种方法。
第三，他可以疯狂而无限制地饱餍欲望的满足，为的是对它产生嫌恶，嫌恶可以使他得到控制欲望的力量；第四，他可以运用智谋，将欲望的满足，与某些非常痛苦的想法紧密相连，一想到要满足欲望，就会立刻觉得痛苦不堪；第五，他可以转移精力，强迫自己去做一件非常困难或很费力的事，或为自己安排新的刺激与快乐，将思想与体力导入另一种管道。
第六，他可以容忍它，他将发现，这亦是消耗和降低他整个活力的方法，在活力耗竭后，他自然亦能达到降低个人欲望的目的。尼采的办法，实质就是教人如何去疏通人的欲望，让人的本能欲望回归合理的管道。虽然他曾声称，这是战胜欲望的有效办法，但是，他最终没能实践自己的格言。而放任自己的欲望滥觞，成为欲望的奴隶，把生命推向绝望的渊谷。
由此，我想到佛教四大皆空的概念。万物的存在，可分为内四大，外四大。同心识和合而形成众生肉体，为内四大；不同心识和合而形成山河大地等，为外四大。总之，就是指宇宙间的一切，包括人自身在内，都是虚幻的。借用这一概念，我们便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一条空荡荡的管道，世上所有一切，都只是在生命里淌过，几乎不留任何痕迹。
人们常常因为不了解生命空性的本质，而过分执着于收纳和拥有，并把它们当作生命的累积，生命的私有，永恒不变的存在，实际上，这是在助长一种贪欲人生。如果一个人把生命当做容器，就会把人世间的一切看得太重，而贪得无厌、欲壑难填，那么，他就会陷入痛苦烦恼，甚至绝望之中。所以，只有认清生命的本质，才能解除身心的束缚，获得解脱和自在。
只有把生命视为管道，才能体验到生的流动与畅快。自然万物的精华，在生命的吐纳之间，成了驱动生命的源动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在生命的流动之间，成了滋润生命的润滑剂。生命的管道，也会塑造出灵魂，那蜿蜒美丽的曲线。就象蒙田说的，当水流经管道的时候，它的形状是管道的形状；当生命的泉水，流经你的时候，它的形状就是你思想的形状。
我们的生命，始终是一条管道，而不是容器。当自然的美丽风景流过，无数的人影飘过，快乐流过，悲哀流过，生命因此体验到无比的快乐和幸福，也感受了痛苦和烦恼。但是，它们都不会长久驻留，生命毕竟只是管道，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我觉得，到了生命的尽头，生命的感觉应该是轻盈而空泛的，因为身心轻了，才能上得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