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2012年，我显然是个迟到者。不过，好象也不是。当新年到来之际，我是在异地的夜里，一个人守着新年的时钟，在默默地等待着它的到来。只是，我不是带着欣喜期盼的心情，而是伴随一种深深的忧惧。也许有人会觉得，我是因为世界末日说，而杞人忧天的。实际上，我还没有那般崇高的境界，还不至于因为忧患整个人类的前途，而让自己处于寝食不宁。
其实，在过去的2011年，几乎三分之一的时间，我都是在病恹恹中度过。细心的网友已经觉察到，我最近的很多论题，都是关于死亡，或者充满忧心重重的。何况当一个人远在异地他乡，在岁末年初时候呢？我想起苏轼的《守岁诗》：心事恐蹉跎，欲知垂岁尽；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晨鸡旦勿鸣，更鼓畏添过。
坐久灯烬落，起看北斗斜；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努力尽今夕，少年犹可夸。确实，心事恐蹉跎、欲知垂岁尽，便是我面对新年到来时的心照了。于我，任何悲痛和苦难的感受，都抵不过恐惧和忧虑所带来的，足可以摧毁生命信念的破坏力。但为什么我的恐惧感，却来自于刚刚痊愈之后，身体正恢复的时候呢？我把它归咎于那些庸医，将我的生命折磨太甚之故。
电影《2012》中主人公说，当人们传说一切情况正常的时候，就是你应该逃命的时候了。我深以为然。人的恐惧感，总是在孤独的背景中产生的。就象一篇日本小说中说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着不确定性，以及独一性。是的，一个人的命运，就塑造了一个人的结果。谁的近道，都不能等于你我的近道；谁的近道，都在我们的人生过程中，使不上劲，出不了力。
我觉得，即使是2012年末日来临，即使那是人类共同面临的灾难，但是，对于每个人，悲剧总是独一的，不可替代的。因此，我们也不可能拥有共同的，可以分担的恐惧。恐惧总是来自内心深处，最不可告人的绝密心事。古人言，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在生活里，我们总觉得知音难觅；即使有知音，我们的万般心事，又有多少是可以相互倾诉的呢？
读过仓央嘉措的诗，最令人感慨不尽的，还是这些诗句。他说，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的心事，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在这佛光闪闪的雪域高原，三两步便是天堂，却又有那么多的人，因为心事过重，而寸步难行。也许因为每个人，都有着隐秘不宣的心事，世界才变得如此多姿多彩，纷繁而多变；然而，也因为人们都各怀有不同的心隐，世界才变得如此躁动而不安。
人人都在追寻着天堂，但人人又都心怀秘密和心事。唯一的区别在于，秘密的多与寡、心事的轻和重。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越的，与生俱来的局限性。就象地心引力一样，秘密和心事，注定会缠绕和纠结着人的一生。当我处在新年之夜，我无法向谁去诉说，那种藏在心底的忧惧。即使面对亲密的友人，从大洋的彼岸发来由衷的问候，我也无法向她倾诉。
正如波德莱尔感慨的那样，我的灵魂不再沉默；它冲我呼喊，仍不失冷静：无论在哪里，无论在哪里，只要是在这世界之外。无论天堂或地狱，鸿鹄与燕雀，高僧或凡夫，无论尊贵还是卑下，伟大或者渺小，隐藏在不同生命形态之下的，不正是一些隐秘不宣的心事么？灵魂只有在世界之外，才能获得安宁；每一个灵魂，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心事，到达彼岸世界的。
在那新年之夜，在人们仰望天堂的时候，我却经历着生死的煎熬，眼前呈现的是毕加索笔下，格尔尼卡般的惨景。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临死前，却离开了安宁的生活环境，到了一所战时医院去。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从来不曾触及过的，一个现实的、充满着血腥、恶臭和绝望的世界。但他说，这就是真实的天堂，在我临死之前，感谢上帝准许我先进来看看。
也许我感受到的，虽然与众人不同，却是真实的新年围氛，是2012年的真实写照。但我无法向谁提及，我心中真实的新年感受，因为我所接受的，都是一些美好而虚伪的新年祝词。我的心事，就象被掩盖压抑着的，藏着魔鬼的潘多拉魔盒。恐怕一经我说出，就会散放出不祥的空气，污染了新年的喜庆，成了嫁祸于凡世的魔咒，我怕承担毁灭世界的责任。
我更想着，是否为了解脱，而做出更加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我想到了海明威的生命最后一刻。海明威一生喜好冒险，喜欢打猎，喜欢参加战争，喜欢标榜自己的雄性气概，喜欢征服女人，欺骗女人和玩弄女人。但是，海明威却自觉，所有人都不了解他自己，明了他的心事。包括他的儿子，即使他逼着儿子学会开枪，也曾带着儿子去妓院找过妓女，来体验人生。
海明威的真实心事，潜藏得如此之深，而又是这般的神奇璀璨。因此，他是带着怎样的心事，走过生命最后一刻的，谁也说不清楚。当他朝着自己的太阳穴，举起枪的时候，他变得如此兴奋起来，耐不住激动，手都不由得颤抖起来。最真实的生命，始终都会深藏不露。对此，他更加深信不疑，走向死亡的人，至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注定要孤独，不需要他人陪伴。
但是，这对于他，是一种超越了性欲的情思与幻想。当子弹在脑颅中炸开，象手榴弹爆炸那般威力无穷。天啊，这简直太美妙了。残留的声音，禁锢在他的身体里，有如精液堵塞在阴囊和小腹之中，欲出而不能。对于海明威的最后心事，我想我是可以了解的。如果我身上长满了脓疮，上厕所的时候，肛门会排出血块，小便也失禁了，自取灭亡当然是最美妙不过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