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湮灭的燕事--(转王开岭博文)

 善刀 2012-06-13

湮灭的燕事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欧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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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每逢“雀巢奶粉”“雀巢咖啡”,总念及失散多年的燕窝。

我最近一次遇见它,约8年前,在北京白塔寺附近,电视剧《四世同堂》曾拍摄于此。途经一门楼时,忽闻一缕怯怯的唧喳声,像从雾里钻出来的。至今,那声犹在耳畔,难以名状,却是对“呢喃”的最好注释。循着那声,我瞅见了久违的燕窝,在门楼内侧的横梁上。

我笑了,是一簇嗷嗷待哺的雏燕。

朱门虚掩,有幅对联:翩翩双飞燕,颉颃舞春风。

横批:非亲似亲。

好一户知书达理、其乐融融的人家!在那盆燕窝下,我翘望了半天,舍不得走。分手时,想起一首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想必,这家小主人也是天天唱的罢?

 

燕窝最堪称“呕心沥血”。

它是点点滴滴吐唾的结晶。其址选于檐下或梁上,雌雄双燕含辛茹苦衔来泥粒、草茎,以唾液凝成碗状,内垫软物,一个家便落成了。让人垂涎的名肴“燕窝”,乃燕族中金丝燕和雨燕的家,据说采摘时,常见巢畔咯血滴红,甚有亡燕陈尸,皆劳累所致。燕之心血、津唾、爱巢,经人的腹欲幻变,竟成了美味、珍馐。

一个半世纪前,欧洲战乱,因营养不良,婴儿夭折率很高。一位叫亨利的瑞士男子心急如焚,他将鲜牛奶和谷米粥混合,发明了一种雏儿饮品,无数饥饿的童年被拯救。不久,亨利创办了一家食品公司,冠名“雀巢”。此后经年,公司越来越大,屡有人提议更名,皆被亨利家族拒绝。

何以对小小雀巢如此钟情呢?我想,大概因意象之美吧。巢,总是触发人们对“家”“哺乳”“温情”“安全”“信任”等的联想。

巢,一个高浓度的爱词。

 

3年前一个冬日,再过白塔寺,我大吃一惊,旧街拆迁,一片狼籍。

那栋曾让我眷恋的门楼也不见了,只剩歪倒的石礅。

心里一阵惘然,试想,数月后某个春日,当南徙的旧燕如约归来,这儿将上演怎样的情景……

古时候,人常把山河羁旅、家国破碎的黍离之情与燕事连在一起,像什么“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满地芦花伴我老,旧家燕子傍谁飞”,而燕的心境,却少有人揣度。面对故园颓毁、梁栋无踪,那寻寻觅觅的徘徊、声声断断的哀鸣、空空怅怅的彷徨,又寄与谁呢?

我不敢想象归燕的神情了。它还蒙在鼓里,不知千里外的变故。愿它迷了路另投他乡吧,转念一想,不对,燕子记忆力极好,且天性忠诚。

“燕子归来衔绣幕,旧巢无觅处。”这一幕注定要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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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鸟族中,与人关系最密的当属燕,尤其家燕。

它用近在咫尺、同宿共眠的依依亲昵——证明了人间原来并不可怕。

它以登堂入室、梁上君子的落落大方——证明了市井的慷慨与温情。

“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陶渊明

“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李商隐)

燕身俊长,背羽蓝黑,故称玄鸟。尤其它翅尖尾叉,开合似剪,欧洲“燕尾服”就汲此灵感。唐人李峤,淋漓刻画了其形神:“天女伺辰至,玄衣澹碧空。差池沐时雨,颉颃舞春风。” 古诗文中,燕几乎是被歌咏最多的,“燕”字被召入名氏的频率也最高。

师从物性,向自然学习,乃古人惯常的精神功课。燕的貌态和习性,不仅给人带来审美愉悦和灵感,更在思想与伦理上刺激和提携着人心,成为一支重要的人文资源。这一点,从其称呼中即可显现:春燕、征燕、归燕、新燕、旧燕、喜燕、劳燕、双燕……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白居易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戴叔伦)

相传,燕于春天社日北迁,秋天社日南徙,所以,它便成了惜时的最佳情物。

南来北往的疾行之色,给燕披上了一抹吉普赛气质,你可感伤为游民的动荡与飘沛,亦可领会成人生的诗意与辽阔。尤其于现代国人,这种天高任鸟飞的流畅,这种免户籍之扰的自由,招人羡慕。

看来鸟事比人事简单、自然比人际宽容啊。

燕的归去来兮、巢空巢满,更从行为和心灵美学上,渲染了人世的悲欢离合。早在《诗经》年代,人即以燕事比喻送嫁,“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邶风·燕燕》)。尤其燕的万里识途和履约而至,更让人生出欣慰和暖意,正像杜甫《归燕》所赞:“春色岂相访,众雏还识机。故巢傥未毁,会傍主人飞。”

在恋旧、忠诚、守诺等情操上,燕比犬执着,比人可信。

而且,燕的归来,以千山万水为脚力成本,更让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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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对燕的宠幸,还有一大缘由:情爱审美。

鸟族中,燕是出了名的勤勉,除筑巢之累,更体现在哺雏之劳上。

“片片仙云来渡水,双双燕子共衔泥。”(张谔)

“晴丝千尺挽韶光,百舌无声燕子忙。”(范成大

白居易的《燕诗示刘叟》描绘更详:“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而且,这份伟大的家务,离不开一个字:双。一夫一妻制的燕子,素以恩爱著称,视觉上的颉颃翩跹、出双入对,经人的情感镜片,即成了相濡以沫的伉俪之美。

这种生儿育女、如胶似漆的情态,怎不撩人心呢?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动物伦理,就这样深深鼓舞并提携着人的伦理。

祥鸟、瑞鸟、爱情鸟的地位,就这样定了。

 

                                                                      3

“燕藏春衔向谁家。”

几千年里,人一直把燕访视为大吉,欢天喜地恭迎,小心翼翼伺奉,不仅宅第开放,檐梁裸呈,甚至夜不闭户。一方面民风敦厚,治安环境好;一方面燕子勤早,方便其外出。

在闽南乡下,见民居两耳有高高翘起的飞檐,颇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之象,一打听,原来叫“双飞燕”,真是形神兼备。我想,摹仿即热爱吧。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

在人类栖息史上,喃语绕梁、人燕同居——堪称最大的佳话与传奇。在我眼里,甚至是比“风水”更高的自然成就和美学理想,乃天人合一、安居乐业之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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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随着院落平舍被取缔、高楼大厦之崛起,一个颠覆性的居住时代降临了。开放变成了幽闭,亲蔼变成了严厉,盛情变成了冷漠,慷慨变成了吝啬……

这注定了做一只当代燕子的悲剧。

这远非“旧家燕子傍谁飞”的问题了,而是无梁可依、无檐可遮、无台可歇、无舍可入。

杜牧在《村舍燕》中道:“汉宫一百四十五,多下珠帘闭琐窗。何处营巢夏将半,茅檐烟里语双双。”是啊,既然殿堂紧闭,那就改宿乡墟吧,野舍虽简,却不失温暖。可对一只现代燕子来说,即没这幸运了,无论城乡,皆为冷酷的户窗和铁蒺藜的防盗网。

人在囚禁自己的同时,也羞辱了燕子的认亲。

燕和贼,面对一样的难题,陷入相似的境遇。

 

人居的封闭式格局,意味着燕巢的覆没。

“卷帘燕子穿人去,洗砚鱼儿触手来。”流传几千年的燕事,真要与人烟诀别了吗?若此,于人又有何损失呢?

多是务虚的失落,比如风物景致、美学意境上的,比如少了端详燕容的机会,少了托物寄情的对象……总之,不外乎诗意的减损,于极端务实和糙鲁之心,当然不算什么。

不知人祖是否与燕族有过长相守的誓盟?

炊烟的升起、茅舍的诞生,孕育了人燕厮磨的俗习,如今却闭门谢客,这算不算背信弃义和严重毁约呢?

是人类不忠,还是人在背叛自己?背叛自己的童年和发小?

 

 

 

                                                                             4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最近一次邂逅,是初春的郊野,稀稀拉拉,像几粒黑柳叶,随电线一起飘忽……在我眼里,那影子是忧伤、茫然的,是失魂落魄的。

世界究竟怎么了?

它不会懂。它所能做的,只有修改自己。

它要修篡上万年的家族遗传,改变栖息习性,学会风餐露宿……并用几千年的光阴去调教子肆,将骨子里与人为邻的基因一点点剔除、涤净,恢复远古的流浪,恢复它在猿祖裹树叶、住山洞那会儿的天性。

 

呜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燕士俱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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