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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 风雨《洛神赋》 ■马伯庸

 天使的指引 2012-06-13

  公元二百二十二年,魏黄初三年。曹植从邺返回封地鄄城的途中,他写下了一篇文章。

  在这篇文章里,曹植说自己在途经洛水时邂逅了传说中的伏羲之女洛神,极尽描摹这位佳人的风采神姿,字里行间充斥着强烈的倾慕之情。他就像是一位陷入疯狂热恋的年轻诗人,把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词汇,都毫不吝惜地加在这位女子身上。

  这就是中国文学史上赫赫有名的《洛神赋》。其中诸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类的描绘,已成为千古名句。

  事实上,在《洛神赋》的背后,还隐藏着一段曹魏宫闱公案。据说曹植对曹丕的妻子甄妃怀有仰慕之情,《洛神赋》里的洛神,其实就是暗指甄妃,曹植借着对洛神的描写,来释放自己内心深处最为炽热却被压抑已久的情感。

  唐代李善在《昭明文选》后的注解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最初想娶甄妃的是曹植,结果被曹丕抢了先,曹植一直念念不忘。在甄妃死后,曹植入朝去觐见曹丕,曹丕拿出甄妃曾用过的金缕玉带枕给他看,曹植睹物思人,大哭一场。到了晚上,甄后之子曹睿摆宴请自己叔叔,干脆把这个枕头送给了他。曹植揣着枕头返回封地,途经洛水时梦见甄妃前来与之幽会,有感而发,写成此篇。

  从文学角度,这是一个感人的故事,可惜的是它终究无法取代历史的真实。

  历史上的曹丕,是个出了名的小心眼,对自己的弟弟从来欲除之而后快,七步成诗的故事人人皆知。曹植被他死死囚禁在封地大半辈子,最后郁郁而亡。其他兄弟如曹彰、曹衮、曹彪等人,处境也是一样凄惨。

  曹丕这种防兄弟如防贼的态度,就连陈寿著史时都有点看不下去,评论说:“待藩国既自峻迫,寮属皆贾竖下才,兵人给其残老,大数不过二百人。又植以前过,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遂发疾薨。”

  这样一个男人,如果知道弟弟觊觎自己老婆,不怒而杀之已属难得,怎么可能还会把老婆遗物拿出来送人呢——何况送的还不是寻常之物,而是暧昧至极的枕头。后世李商隐揶揄这段典故,写了一句诗:“宓妃留枕魏王才。”可见枕头这东西,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不良联想的。曹丕再缺心眼儿,也不会这么主动把一顶绿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由此可见,李善编得着实离谱,不值一信。所谓曹植与甄妃如何如何,不过是文人的美好想象罢了。

  我一直坚信这是历史的真相。可当我再一次读完《洛神赋》的时候,对这个观点,却忽然有些犹豫了。赋中那种情真意切的心绪,那种澎湃浩荡的感情,一千年之后仍旧让人感觉到无比震撼。实在无法想象,曹植歌颂的会是一位虚无缥缈的仙子,在现实里没有任何寄情。

  于是我重新开始寻找关于《洛神赋》的一切,不带任何偏见地去审视那段历史。越是寻找,我就越是惊讶,因为这一篇赋背后隐藏的东西,似乎远远超乎想象。

  挖掘真相是一项庞大、复杂的工程,如果没有一个正确的切入点,就很可能会迷失在史料的迷宫里。幸运的是,我找到了这把钥匙,得以开启了通往那个时代的大门。

  这把钥匙,就是《洛神赋》的原名。

  《洛神赋》本来不是叫做《洛神赋》,而是《感鄄赋》。历代许多研究者认为,曹植在黄初二年被封鄄城侯,次年升为鄄城王,因此赋成此篇,以兹纪念。

  这看起来言之成理,可惜却不正确。汉赋之中,以地名为篇名的并不少见,如《二京赋》、《两都赋》、《上林赋》等等,却从来没有任何一篇是以“感+地名+赋”的格式命名。

  更深一步分析,鄄城在今山东西南,曹魏时属衮州济阴郡;而洛水则是洛阳附近,两处相隔十分遥远。曹植在一篇名字叫《感鄄赋》的文章里,却只字不提鄄城,反而大谈特谈渡过洛水时的经历,这就好像在《北京游记》里只谈黄浦江一样荒谬。

  除非《感鄄赋》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有所感。也就是说,这个“鄄”字另有含义。

  心细的人可能会发现,在《三国志》里,这个地名一律直书“鄄城”,如《程昱传》:“张邈等叛迎吕布,郡县响应,唯鄄城、范、东阿不动。”可到了范晔写《后汉书》的时候,每提到鄄城,却都写成了“甄城”,其下还特意标明注解:“县名,属济阴郡,今濮州县也。‘甄’今作‘鄄’,音绢。”如果这个说法正确的话,甄字和鄄字在那个时候是相通的。

  这里稍微要涉及到一点古文字知识。“甄” 在当时并不读zhen,按照许慎《说文解字》的记录,甄字的古音是居延切,发音为juan,而“鄄”字读成绢,两字发音完全一致。加上“鄄”字与“甄”字形几乎一样,从垔部,古人将之混写一处,实属平常。

  我在《史记》里也找到了相同的记载。既可以写成“晋伐阿、甄”(《司马穰苴传》),又可以写成“膑生阿、鄄之间”(《孙膑传》),可与《后汉书》同为辅证,证明甄、鄄二字,从两汉到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可以通用互文的。

  曹植既然志不在鄄城,“鄄”又和“甄”通用,那么《感鄄赋》其实等同于《感甄赋》。这个“甄”字究竟指的是什么,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黄初元年,甄妃触怒曹丕,因此失宠;就在同一年,曹植莫名其妙地写了一篇《出妇赋》,中有“痛一旦而见弃,心忉忉以悲惊……恨无愆而见弃,悼君施之不终”之句,句句暗扣,似乎已有所指。其时曹植本人没遭遇什么变故,突然发此感慨,究竟为何,不言而喻。

  黄初二年,甄妃在凄惨中去世;就在同一年,曹植的监国谒者灌均给曹丕上了一份奏折,密告“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于是曹植被贬为安乡侯,次年又被远远地撵到了鄄城。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曹植心神大乱,以至于醉酒闹事到“劫胁使者”这么失态,同样不言而喻。

  如果这些证据都还是捕风捉影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实,却是明确无疑:曹丕与甄妃的儿子曹睿即位之后,下诏改《感鄄赋》为《洛神赋》。若不是怕有瓜田李下之讥,对自己母亲名节有损,我想曹睿也不会特意去关注一篇文章的题目。

  可见曹植写赋借洛神之名缅怀甄妃一事,基本可以定案。李善之说,有本可据,只不过他加了太多的虚构细节渲染,反而削弱了这个说法的可信程度。

  也许这时候会有人要问,你绕了一大圈,除了论证出曹植确实对甄妃怀有感情以外,岂不是一无所得吗?

  并不是这样,这只是一个开始。

  现在我们清楚了,《洛神赋》中的洛神,就是甄妃的投影,曹植在赋中表达的,是对甄妃的深切眷恋之情。那么接下来,一个巨大的矛盾便缓缓浮出水面。

  曹丕是识字的,文章写得极好,与曹操、曹植在文学史上并称三曹。曹植在甄、鄄二字上玩的这么一个浅显的文字游戏,根本瞒不过曹丕的眼睛。前面说了,曹魏对藩王的限制,是极其严苛的,稍有举动就会被无情打击。面对这么一个小心眼的哥哥,曹植还敢写这种调戏嫂子的东西,莫非他不要脑袋了么?

  事实比猜测更为离奇。《感鄄赋》面世之后,史书上没有记载曹丕对此有任何反应,也没对曹植采取任何措施。要知道,在前一年,明明曹植喝醉酒了,监国谒者都要打小报告给曹丕。曹植这次公然调戏到了自己媳妇头上,曹丕居然无动于衷,实在太不符合逻辑。

  当两段史料产生矛盾时,要么是其中一段史料是错误的,要么是两者之间缺乏一个合理的解释。

  《三国志》的记载是可信的,而《感鄄赋》也是真实的。既然两者都没问题,那么只能是解释方法的错误。也就是说,围绕着《感鄄赋》,甄妃和曹丕、曹植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夫妻二人加一个“精神第三者”这么简单。

  简单介绍一下甄妃的生平。她是中山无极人,名字不详,后人因为《洛神赋》里洛神别名宓妃的缘故,把她叫做甄宓。严格来说,甄宓这个名字是不存在的,不过为了行文方便,下文姑且如此称之。

  甄宓生得极为漂亮,十几岁就嫁给了中原霸主袁绍的儿子袁熙。袁绍失败后,曹军占领邺城,曹丕闯进袁氏宅邸,一眼就看中了甄宓,欣然纳入房中。甄宓为曹丕生下一儿一女,即曹睿和东河公主。后来曹丕称帝之后,宠幸郭氏,甄宓年老色衰备受冷落,屡生怨谤,竟被赐死。死时被发覆面,以糠塞口。后来曹睿即位之后,杀郭氏以报母仇。

  表面来看,甄宓与曹植之间没什么纠葛,最多是后者单相思罢了。好在曹植是个文人,文人总喜欢发言议论,所谓言多必失,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讯息。凭借这些讯息,我们才有机会揭开迷雾。

  在反复查阅中,我终于在曹植写给曹睿的一封书信中,发现了一条微弱的线索。这条线索非常晦涩,可当它从历史尘埃里被拎起来以后,我却发现它所牵连出来的,却是一连串令人瞠目惊舌的真相。

  曹植是一个有雄心的人,他对自己被软禁而无所作为的境况,感觉到非常郁闷。史书上说他“常自愤怨,抱利器而无所施,上疏求自试”,意思是曹植觉得自己的才干没有得到发挥,经常上书希望能为朝廷做点事。

  哥哥曹丕没给他这个机会,侄子曹睿也许还有的商量。于是,在曹睿即位后的第二年,曹植给曹睿上了一道疏。在他的这份疏里,曹植挥斥方遒,慷慨激昂,嚷嚷着要杀身靖难,以功报主,实在是一篇文采斐然的好文章。其中有这么一句:

  “臣闻明主使臣,不废有罪。故奔北败军之将用,秦、鲁以成其功;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

  这句话不太好理解,里面一共用了四个典故。“奔北败军之将用,秦、鲁以成其功”,典出秦将孟明视和鲁将曹子,这两个人屡次打了败仗,却始终受到主君信赖,后来发愤图强,一战雪耻。“绝缨盗马之臣赦,楚、赵以济其难”,其中盗马典出秦穆公。秦穆公的一匹马被山贼偷走,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说吃马肉不喝酒容易伤身体,于是送了坛酒给这些偷马人。山贼们很受感动,在秦、晋交战中救了秦穆公一命。因为前句已经用了秦,而秦君为赵姓,所以这里用了赵字互文。

  以上三个典故,都是古籍里常见的。真正有意思的,是第四个典故:“绝缨。”

  绝缨这个典故出自楚庄王。据《说苑》记载,楚庄王有一次宴请众将,日落不及掌灯,席间漆黑一片。有人趁机对楚庄王的姬妾动手动脚,姬妾急切间扯下他的冠缨,告诉楚庄王说只要点起灯来,看哪个头上无缨的,就是骚扰者。楚庄王却吩咐众将把冠缨都扯下来,然后再点起火把。数年后,楚庄王表彰一位杀敌极其勇敢的将军,将军坦承就是当年绝缨之人,为了报答主君宽厚之恩,方舍身杀敌。

  臣子给主君上疏的时候,这个典故是不能随便乱用的,否则就是诸葛亮所说的“引喻失义”,让人怀疑你对主君老婆起了不良念头。曹植忽然抛出这个典故,本意是想向曹睿表明自己上阵杀敌的强烈意愿,可也等于是堂而皇之地向曹睿表明,他曾经和皇帝的妃子发生过类似“绝缨”一样的关系。这位妃子,只能是甄宓。

  紧接着这个典故,曹植又写道:“臣窃感先帝早崩,威王弃世,臣独何人,以堪长久!”这句话就近乎赤裸裸的威胁了:“我兄弟曹丕已经死了,曹彰也挂了,我算什么人,居然能苟活到现在。”重点就在于“臣独何人”四个字的正话反说,明明是在向曹睿强调:我是因为有特殊理由,才能活到现在。而这个理由,曹睿应该是十分清楚的。

  曹植怕自己这份奏章不被通过(原文:“植虽上此表,犹疑不见用”),不忘最后补了一句:“呜呼!言之未用,欲使后之君子知吾意者也。”这句话表面上是递进关系,其实是一个伪装了的虚拟语态。不是“就算我的奏章没被采用,也好歹能让别人知道我的心意”,而是“如果我的奏章未被采用,那么别人可就会知道我的心意了”。

  在这封信里,曹植用“绝缨”这个典故来提醒曹睿:我和甄宓之间发生过类似“绝缨”的事情。对照接下来那两句语带威胁的口吻,所谓“绝缨”事件恐怕不是什么儿女私情,而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机密之事,这件事不仅牵扯到曹丕、曹彰之死,而且还是曹植这么多年来的保命符。

  所以曹植才在最后向曹睿开出条件:如果“言之未用”,那么我可就要“使后之君子知吾意者”。

  曹植不愧是一代文豪,这封信是一个相当有技巧的隐晦暗示。在其他任何人眼中,它不过是篇言辞恳切辞藻雅驯的文章,唯独曹睿才能读懂其中的微言大义。

  而曹睿是如何回答的呢?他的回信没有记录,不过曹睿很快就下诏,把曹植从雍丘徙封到了东阿。用曹植自己著作里的描述,雍丘是“下湿少桑”,而东阿则是“田则一州之膏腴,桑则天下之甲第”。可见这一次的徙封,不是出于猜忌,而是破格优待。

  面对一位藩王的威胁,皇帝非但没有采取报复手段,反而下诏优容待之,这在曹魏时代简直不可想象。如果曹睿不是心胸宽广的圣人,那只能说明他是心虚了。这样一来,也能够解释为何曹植写成《感鄄赋》之后,曹丕明知其情,却毫无反应。他是不敢反应,因为他和自己儿子一样心虚。

  曹植一提甄宓的名字,这两位帝王就讳莫如深。可见曹植和甄宓之间,绝非毫无交集,这个交集,就是奏章里所谓“绝缨”之事。

  史书上没有曹植和甄宓接触的记录,不过却可以通过两人的履历来加以印证。

  建安二十一年年底,曹操东征孙权,当时随他去的有卞夫人、曹丕,还有甄后的两个孩子曹睿与东河公主。甄后却因为生病,留在了邺城。而同时留在邺城的,还有曹植。

  本来这也没什么,你住你的太子府,我住我的藩王邸,两不相涉。可曹操在出征之前,却对曹植说了一番奇怪的话:“我当年做顿邱令的时候,是二十三岁,回想起当时的所作所为,现在无愧于心。你今年也二十三了,可要自己加油啊。”(“吾昔为顿邱令,年二十三。思此时所行,无悔于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

  曹操二十三岁做了什么事情呢?他大造五色棒,巡游街道,看到有犯禁之人,无论有无背景,一律活活打死。显然,曹操是希望曹植也这么做。

  这就奇怪了。曹操当时所处的环境,是汉末混乱时期,豪强横行,有此一举理所当然。可建安二十一年的邺城,治安相当良好,能出什么事?

  除非曹操嘱咐曹植留神的,不是什么治安事件,而是政治事件甚至叛乱。所以曹操拿自己在顿邱令任上的所作所为做例子,勉励曹植拿出狠劲来,该出手时就出手。曹植在此时所扮演的角色,相当于内务部或者安全局的最高领导,在曹操和曹丕远征期间确保大后方许都、邺等几个重镇的安全。

  而这时候甄宓在做什么呢?《魏略》记下了这样一件小事:曹操在这一次东征时,不光带着自己老婆卞夫人,还带走了甄宓的一儿一女。一直到次年的九月,大军才返回邺城。卞夫人回来以后看到甄宓光彩照人,很奇怪,问她说你跟你儿女离别这么久,应该很挂念才对啊,怎么反而容光焕发更胜从前呢?甄宓回答说:“有您照顾他们,我还担忧什么呢?”(“自随夫人,我当何忧!”)

  这个心态是很可疑的。儿行千里母担忧,儿女随军出征,就算是有可靠的人照顾,当母亲的最多是“不担心”罢了。可史书上描述此时甄宓的状态,用的词是“颜色更盛”。注意这个“更”字,说明甄宓的面色,比与儿女离别时更加光彩照人。换句话说,自从建安二十一年她公公婆婆丈夫儿女离开以后,甄宓非但毫不担忧,反而一直很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爽。本该“不担心”的甄宓,却变得“很高兴”,说明甄宓高兴的,并不是儿女出征一事。那么她到底在高兴些什么呢?

  在这之前,曾经有一次卞夫人随军出征得了小病,甄宓听说后彻夜哭泣,别人告诉她只是小病已经痊愈了,甄宓继续哭,不相信,说这是卞夫人安慰自己。一直到卞夫人返回邺城,甄宓望着她哇哇大哭,说这回我可放心了,把卞夫人感动坏了,连连称赞她是孝妇。

  这两件事都是相当高明的马屁,高明到有些肉麻和做作。就连裴松之都质疑说:“甄后言行之善,皆难以实论。”因此这些行为说明不了甄宓是孝妇,只能证明她有智慧,工于心计。她越是处心积虑地讨好卞夫人,越证明她是在掩饰些什么,图谋些什么。

  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太医令吉本、少府耿纪、司直韦晃等人在许都发动叛乱,杀死了长史王必,最后被严匡平定。这起叛乱规模不大,影响却不小。它发生在刘备与曹操在汉中大战之时,关乎曹魏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这已经不能用警卫疏失来解释。

  这种叛乱,必然是经过了长期酝酿、筹备和组织。所以它虽然爆发在建安二十三年,策划却应该是在更早的时候。

  比如建安二十二年。

  在二十一年底到二十二年中这段时间,邺城的太子妃恰好正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即将完成而变得特别高兴。这两者之间,很难说没有什么因果联系。更何况,吉本和韦晃都是常山人,与中山籍贯的甄宓是同乡。

  这等规模的叛乱发生在肘腋之间而官府全无觉察,内务安全的最高负责人曹植难辞其咎。可是,曹植虽然贪杯,却并非庸碌之徒,手底下还有杨修、丁仪、丁廙兄弟这样的干才,为什么还是让这起叛乱发生了?

  回想起曹植在给曹睿的奏章里说的“绝缨”事件,这个事件恰好可以把这一切疑问都串起来。

  甄宓很清楚曹植对自己的感情,并且敏锐地觉察到这种感情是可以利用的——还有什么比控制安全事务最高负责人更有效的叛乱策谋呢?

  当时的邺城,曹操、卞夫人、曹丕都不在,为甄宓提供了绝好的环境。她只需要略施手段,曹植这个多情种子就会不顾一切地钻入彀中。于是“绝缨”事件发生了,谁绝谁的缨,这很难讲,我们也无从揣测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看到的只是结果。结果就是曹植玩忽职守,邺城与许都的治安变得漏洞百出。让吉本等人从容钻了空子,以致酿成大祸。

  这个贯穿建安二十二年的阴谋,就是绝缨事件的真实面貌。那么一个大致结论便可以得出来了:甄宓,应该就是这起叛乱的幕后推手。因为只有她,才能让曹植弃父王的嘱托于不顾;也只有她,才能整合那么多河北同乡,来发动叛乱。

  甄宓在建安二十二年安排好了一切,亲手种下这些叛乱的果实,然后兴致盎然地看着它们发芽、结果。

  可是,我们现在知道的,只是一些发生过的事实,而这些事实背后隐藏的东西,始终还遮盖着重重的迷雾。每一个阴谋,都会有它的动机和目的。甄宓不是疯子,她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意欲何为呢?

  要厘清这个问题,我们须得从“绝缨”事件的后果开始说起。

  曹丕和曹植对于太子之位的争夺相当激烈,原本曹操更倾向于曹植,好几次差点就定了他当太子,可曹植的不修行检始终让他心存犹豫。在建安二十一年,曹操出征前对叛乱有所预感,所以有意把镇守后方的重任交给了曹植,算是对他的最后一次考验。如果曹植顺利通过,那么太子之位几无悬念。

  但吉本的叛乱,彻底断送了曹植的太子之路。曹操在吉本叛乱后,十分暴怒,杀掉了汉献帝身旁一半的大臣。这种心态,也是对曹植失望的一种反映。

  可这起叛乱本身,却透着蹊跷。我们可以看到,吉本这次叛乱有两个特点:第一,规模非常小,参与不过杂役家仆千人和几个文人;第二,政治影响非常大,天下为之骚动。

  叛乱规模越小,对国家影响越微弱;政治影响越大,对于责任人的压力就越大。这种程度的叛乱,就像是一捆精心设置好爆炸当量和爆破方向的炸药。让人简直要怀疑,这起叛乱的策动者,根本就没指望叛乱成功,只是为了引发对某些特定人物的致命批评。

  结果曹植作为内务安全最高负责人,经此一役,一蹶不振。整起事件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出现了。他就是甄宓的丈夫,曹丕。他在延安二十二年那个极其敏感的时刻,被曹操立为太子。

  他似乎一直都置身事外,但又都无处不在。甄宓一手策划的这一起叛乱,最大的受害者是曹植,而最大的获利者,正是曹丕。这忍不住让人联想,这起叛乱,莫非是曹丕故意派甄宓策动,用来打击曹植的?

  这本该是个猜想,不过,在建安二十四年发生的一件小事,让这个猜想变成了事实。

  当时曹操对于曹植仍旧抱有一点点希望,所以当曹仁被关羽包围,他给了曹植最后一次机会,任命他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派去救援曹仁。可谁知道曹植这个不知长进的东西,竟喝了一个酩酊大醉,醉到连将令都无法接。从此,曹操对这不肖子彻底失望。

  以上是出于《三国志》的记载。可《魏略》却给了另外一个不同的说法:“植将行,太子饮焉,偪而醉之。王召植,植不能受王命,故王怒也。”

  “偪”是“逼”的旧体写法。可见曹植的失态,并非出于本意,而是被太子曹丕所陷害。这次出征醉酒,并非一次孤立事件,而是证明了曹丕一直在紧紧盯着曹植,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也不放过任何一个使坏的机会——这当然也包括了指使甄宓策动的那次叛乱。

  曹丕很清楚,对付曹植,最有效的人选就是甄宓。只要甄宓出现,曹植就会丧失判断力。对于他这种权势熏心的人来说,只要能够害掉曹植,牺牲个把老婆也并非不可接受。他不会接受自己戴绿帽子,除非对上位有好处。

  而且派甄宓去做这件事,会非常安全。曹植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就算他发现了真相,也绝不会去告发甄宓,因为那会将他所爱之人置于死地。曹丕算准了自己弟弟这种幼稚的性格,才会肆无忌惮地利用甄宓一次又一次伤害他——甚至我有一个更大胆的猜想,在那次临出征前的对饮中,也许曹丕在席间只需轻轻透露说,甄宓是在利用你,曹植就会心绪大乱,借酒浇愁。没有什么比自己爱人伤害自己更痛的事了。

  而曹丕对于甄宓给自己戴绿帽子这件事,恐怕也并非毫无心结。这个心结在他登基之后逐渐膨胀,最后终于导致了甄宓失宠以及最后的死亡。自私的男人,始终是自私的。

  事情很清楚了,曹丕是这一切的根源,他为了获得太子位,不惜派甄宓去诱惑曹植,借此打击竞争对手。

  但他却不是唯一的一个获利者。

  其实获利者还有一个。

  这个人是曹丕身旁的一位智囊。这位智囊姓郭,没有名字,却有一个有趣的字,叫女王。我们不妨把她叫做郭女王。她不是什么谋士,而是曹丕的一个妃子,迎娶于建安二十一年。

  又是建安二十一年!

  郭女王与别的女人大不相同,甫一进门,就显示出了卓越的智慧。她对于曹丕的意义,不是女人这么简单,用史书上的一句话描述已经足够:“后有智数,时时有所献纳。文帝定为嗣,后有谋焉。”短短两句话,一个女中诸葛的形象跃然而出。

  让我们仔细咀嚼一下这两句话:“文帝定为嗣,后有谋焉”,意思是曹丕夺太子位,郭女王参与了谋划,而且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时时有所献纳”。

  夺太子位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击曹植。而打击曹植最狠的,就是绝缨事件。因此,很有可能,绝缨事件就是这位“有智数”的郭后献纳给曹丕的计策。她是隐藏在曹丕身后真正的策划者。

  仔细品味这起事件,就会发现这个计划阴毒而细腻,它的成功完全建筑在对人心的掌握上:曹植对甄宓的倾慕心、吉本等人对汉帝的忠诚心,以及曹丕对太子位的野心。每一种心态,都有它独特的功能,利益链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每一环都吃定上一家。曹植被甄宓吃定,甄宓被曹丕吃定,曹丕却被郭女王吃定。

  于是,在揭开政治阴谋的盖头时,我们发现里面另外裹着一层宫闱斗争的面纱。如此绵密细腻的谋划,大概只有天生感情敏锐的女性才能有如此手笔吧。

  作为进门还不足一年的郭女王,若要扳倒与曹丕相濡以沫这么多年的甄宓,获得宠幸,只有行非常之策,才能达到目的。

  于是,在建安二十一年的某一个时间,郭女王向曹丕献了这个绝缨之策,然后曹丕给甄宓下达了指示。当曹丕带着郭女王离开邺城之后,曹植惊喜地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甄宓,出现在自己面前……我甚至能想象出,郭女王离开邺城时,唇边带着的那一丝得意笑容。

  “甄宓啊甄宓,这一次无论你成功与否,都将不再受君王宠爱。”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计谋。通过这个计策,不光曹丕成功地打击了曹植,郭女王也成功地打击了甄宓。这是一石三鸟之计:郭女王巩固了自己在曹丕心目中的地位;赢得了曹丕的太子宝座;还让最大的竞争对手甄宓被迫给曹丕戴上了绿帽子。以郭女王对曹丕的了解,她知道这个男人即使是主动拿绿帽子戴,也会归咎到别人身上。

  事实也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曹丕登基之后,立刻冷落了甄宓,专宠她一个人。甄宓被郭女王谗言所害,死时被发覆面,以糠塞口,极为凄惨。而郭女王,却在曹丕力排众议的支持下,坐上了皇后的宝座。

  现在整个事件的轮廓似乎清楚了,可我们的探索仍未结束,因为还有一疑点尚待澄清。

  一个妻子也许会替丈夫去诱惑另外一个男人,但不会心甘情愿这么做,更不会有什么好心情。尤其是这个让自己自荐枕席的人,还是夫君的另一位姬妾。这对女人来说,是耻辱,不是荣耀。

  这一切,都无法解释她在建安二十二年在做这些事情时的快乐心情——我相信她当时的那种兴奋,是发自内心的。

  难道说,甄宓在与曹植的交往中爱上了他?这有可能,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难道说,甄宓爱曹丕爱到太深,所以你快乐,我也快乐?这也有可能,但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

  曹植也罢,曹丕也罢,史书里甄宓对他们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那个时代的女性,当她对爱情失去兴趣的时候,真正能让她开心的,只剩一件事。

  她的孩子。

  甄宓只有一个儿子,叫曹睿,就是后来的魏明帝。

  建安二十一年的时候,曹睿只是一个小童。而且他不在邺城,而是跟着爷爷奶奶爸爸妹妹东征去了。他在邺城的这些惊心动魄的斗争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

  我一开始,猜测也许是曹丕故意带走了曹睿,以迫使甄宓完成他的计划。但这还是解释不了甄宓的开心,没人会在自己孩子被挟持走以后还高兴成这样。后来一位友人提醒我,仔细地去看一看曹睿的来历。我去查了一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它就像是一道闪电,驱散开了所有的疑虑。我错了,曹睿不是邺城布局中的一枚小小棋子,事实上他才是真正的核心关键!

  曹睿死于景初三年正月,时年三十六岁。古人以出生为一岁,以此倒推回去,那么曹睿应该是生于建安九年。

  建安九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魏略》曰:“熙出在幽州,(甄)后留侍姑。及邺城破……文帝入绍舍,姑乃捧(甄)后令仰,文帝就视,见其颜色非凡,称叹之。遂为迎取。”

  《世语》曰:太祖下邺,文帝先入袁尚府,有妇人被发垢面,垂涕立绍妻刘后,文帝问之,刘答“是熙妻”,顾揽发髻,以巾拭面,姿貌绝伦。既过,刘谓后“不忧死矣”!遂见纳,有宠。

  《三国志》曰:及冀州平,文帝纳后于邺。

  三段史料都确凿无疑地记载着同一件事:邺城被曹军攻破之后,曹丕在袁绍府中看中甄宓,并娶回了家。

  让我们再来看看《曹操传》里的记载:“八月,审配兄子荣夜开所守城东门内兵。配逆战,败,生禽配,斩之,邺定。”

  曹军在建安九年的八月攻克了邺城;曹丕在同一月里迎娶本是袁熙妻子的甄宓;曹睿也在这一年出生。当这三段材料搁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一直被忽略但却极端重要的真相,出现在我们面前。

  曹丕在邺城第一次见到甄宓的时候,她至少带着六个月的身孕。也就是说,曹睿不是曹丕的亲生儿子,他的父亲是袁熙。

  这个事实有点令人难以接受,但对比史料给出的答案,却是毋庸置疑的。

  甄宓早有身孕这件事,曹丕肯定是知道的。不过大概是甄宓实在太漂亮了,曹丕舍不得,于是就姑且当一回便宜老爸。这在三国时代,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当初曹操打败吕布后,就纳了吕布部将秦宜禄的老婆为妾,秦氏当时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下一子,被曹操养为义子,名字叫秦朗,后来位至骁骑将军。

  这件事曹操肯定是不知道的,打完邺城之后,他忙着征讨袁谭,然后远征乌丸,回头还要征讨高干、管淳,等到忙完这些事情回到邺城,已经是建安十年的年底。他所看到的,就是新娶的儿媳妇给他生下的大胖孙子已经一岁多。

  这是曹操的第一个孙子,他十分喜欢。《明帝纪》里说:“明皇帝讳叡,字元仲,文帝太子也。生而太祖爱之,常令在左右。”

  明成祖朱棣曾经犹豫是否立儿子朱高炽为太子,就去问解缙。解缙回了三个字:“好圣孙”,意思是朱高炽有个好儿子朱瞻基,于是朱棣才下定决心。可见长孙是立嗣中很关键的一个因素,可以拿到不少加分。曹丕既然志在帝位,当然不会说破这位长孙的真实身份。

  曹丕的打算是,反正自己还年轻,等到有了亲生儿子,把曹睿再替掉就是了。可惜的是,在随后的十几年里,曹丕就像是中了诅咒一样,生下的儿子几乎全部夭折。唯一健康的,只有这个流着袁氏血脉的小孩子。

  曹操对曹睿的喜爱,日甚一日,甚至感慨说“吾基于尔三世矣”(曹家要流传三代就要靠你了)。

  为了掩饰谎言,必须要说更多的谎言,当谎言的数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曹丕已经无法回头。他已经不敢向父亲解释,这孩子不是曹家的,是袁家的,也没法解释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出来。

  更麻烦的是,曹植那时候也有了自己的儿子,而且是两个。如果曹操知道了曹睿的身世,他在曹植和曹丕之间如何选择,没有任何悬念。

  于是,就这么阴错阳差,曹睿以长孙的身份被抚养长大。知道他身世的人,都三缄其口。

  知道这个真相之后,我们回过头来查阅资料,就会发现许多有趣的细节:

  比如曹丕一辈子生了九个儿子(包括名义上的曹睿),除了曹睿以外,其他八个儿子里三个早夭,剩下个个体质孱弱不堪,除了曹霖以外没有能活过二十岁的,而曹霖和曹睿岁数相差至少有十五到二十岁。在夺嫡的斗争中,曹睿差不多可以说没有敌手。可就在形势如此明朗的情况下,曹丕对立嗣是什么态度呢?《魏略》:“文帝……有意欲以他姬子京兆王为嗣,故久不拜太子。”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曹丕知道曹睿不是自己的种,所以才百般拖延,期待着自己的孩子快快长大。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未等其他子嗣长大,曹丕先撒手人寰。一直到他临终前,还对曹霖念念不忘,最后选无可选,才勉强让曹睿上位。

  史书将其归咎为甄宓被杀的缘故,现在我们知道了,曹丕只是不愿鸠占鹊巢。至于曹睿立嗣的经过,与建安二十二年也有着莫大的关系,同样惊心动魄,我会在稍后的段落里详细叙述。

  现在回到最初的话题来。在建安九年,甄宓带着袁熙的骨肉被曹丕娶走了,她的信念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保护好这个孩子,好好抚养他长大。我们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意,是出于对袁氏家族的责任,还是出于对袁熙个人的感情。也许只是一个母亲出于本能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吧。

  无论怎么样,曹睿是甄宓最重要的拥有,是她的生命。

  幸运的是,阴错阳差之间,曹睿被当成曹家骨肉而受到宠爱。甄宓知道曹操非常喜欢曹睿,同时她也知道曹丕很不喜欢曹睿。曹操在世时无须担心;倘若曹操一死曹丕即位,这个孩子的处境可就危险了。

  所以当曹丕受了郭女王的蛊惑,要求甄宓去实行“绝缨”的时候,甄宓应该是提出了一个条件。

  这个条件很简单,就是让曹睿封爵。只要曹睿封了爵,诏告天下,就等于从法理上确保了他曹氏长孙的地位,也就堵死了曹丕以后不认账的可能。

  曹丕急于扳倒曹植,便答应了甄宓的这个要求。于是从史书里我们可以看到,在吉本叛乱尘埃落定后的建安二十三年,十五岁的曹睿被封为武德侯,正式被纳入继承人序列,位列最高。

  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甄宓在建安二十二年的兴奋,那是源自于母亲对儿子深沉的爱。当甄宓做完曹丕交给她的任务以后,她知道,自己终于为流着袁氏血脉的儿子在曹家的家系中保住了位置。她容光焕发,她意气昂扬,她就像史书里记载的那样,“颜色丰盈,更胜从前。”

  当甄宓对着卞夫人脱口而出“自随夫人,我当何忧”时,前半句是马屁,后半句却正是她内心的真实写照。是啊,孩子的前路已经铺好,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历史的车轮在向前转动着。曹操于建安二十五年去世。曹丕迫不及待地接过刘协的禅让,开创了曹魏一朝。当曹丕坐上龙椅,意气风发地朝下俯瞰时,他看到曹睿恭敬地站在群臣最前列。

  这时候,他发现天子也是没办法随心所欲的,比如废掉武德侯。诏告天下说这孩子是袁家的种儿?这会让皇室沦为天下笑柄。曹丕这人极好面子,断然不肯这么干。

  曹丕拿曹睿没辙,只能把这种郁闷迁怒于始作俑者甄宓。他拒绝将甄宓封为皇后,并且开始冷落她。而郭女王也不失时机地开始进谗言,现在的她不再惧怕甄宓,甄宓已经不再是威胁,她现在是嫉恨甄宓,因为甄宓有个儿子,虽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而郭女王自己却始终未给曹丕生下一男半女。

  甄宓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是凄凉的。《文帝甄皇后传》里只记载说:“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赐死,葬于邺。”而《汉晋春秋》里的记载则更为惊心动魄:“初,甄后之诛,由郭后之宠,及殡,令被发覆面,以糠塞口。”

  一代佳人,就这么死去了。她一死,曹丕立刻力排众议,把郭女王立为皇后。而甄宓身后,除了曹睿之外,唯一一个为她痛哭流涕,以致挟持使者要上京抗议的,就是在鄄城的曹植。

  于是,时间又回到了这篇文章开头时讲的《洛神赋》故事。还是同样的人,只是这一次的事略有不同。

  曹丕看到监国谒者的密报,心不自安,就把曹植贬为安乡侯,次年又转为鄄城侯。曹植这一次没有忍气吞声,而是做出了文人式的反击。

  他写出了《感鄄赋》。

  在《感鄄赋》里,曹植虚构了自己的一段旅程,把那一次“绝缨”的经历,诗化成了他与洛水女神的邂逅。他把与甄宓在建安二十一年底到二十二年初在邺城的那段交往,全部浓缩在了洛水那一夜中。

  甄宓的容貌、甄宓的体态、甄宓的幽香,甄宓的一颦一笑,还有甄宓的辞别,都被曹植细致入微地描摹出来。他不恨甄宓,尽管她欺骗了他,他却始终爱着她,如赋中所言:“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他恨的,是那个幕后的主使者,也就是他的哥哥。

  曹植写完这一篇《感鄄赋》后,没有刻意隐藏,他相信很快就会有人偷偷抄录给曹丕,而且曹丕肯定会识破他在“鄄”和“甄”之间玩的小花样。这就是他的目的。

  果然,曹丕很快就从监国谒者那里拿到了抄稿,看完之后却没有愤怒,只有恐慌。他领会到了赋中的暗示,曹植已经猜到了建安二十二年“绝缨”事件与那次叛乱的真相。

  这一篇《感鄄赋》是宣战书,也是告白书。曹植不是为自己,是要为甄宓讨回公道,并借此痛快地抒发一次对甄宓的情怀——当着曹丕的面。

  曹丕有点慌,如果曹植把那件密谋公之于众,对自己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他退缩了,就像《魏书》里说的那样,他连忙开始“哀痛咨嗟,策赠皇后玺绶”,把死去的甄宓追封为皇后,还把曹睿交给郭后抚养,以示无私心。

  对于曹植,他也大加安抚,原地升为鄄城王,以免他多嘴。所以我们读《曹植传》的时候,看到的是“贬爵安乡侯。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立为鄄城王”这么一条突兀的记录。史料里对于曹植为何突然从侯复升为王没任何交代,谁能想到这么一条简单记录后隐藏着兄弟为了一个女人的交锋。

  曹丕的态度,回答了我们在文章开头就提出的疑问:为何曹丕看到调戏自己老婆的《感鄄赋》后,非但不怒,反而升了曹植的爵位呢?因为他害怕真相被揭穿。而曹植得以保全性命,未像曹彰一样莫名暴卒,也全仗这枚护身符。

  曹丕在黄初七年去世,他一直到去世前夕才把曹睿立为太子。关于这次立嗣的经过,《魏末传》如此记载:“帝常从文帝猎,见子母鹿。文帝射杀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从,曰:‘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树立之意定。”

  “陛下已杀其母,臣不忍复杀其子。”

  当曹丕听到曹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相信他的反应不是史家粉饰的“深奇之”,而是“深惧之”。他“即放弓箭”也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双手过于激动无法控弦。

  曹睿说的不是鹿,是人。

  从这句话里,曹丕已经猜到,甄宓在临终前,把建安二十二年的秘密和曹睿真正身世都告诉了自己的儿子。借着猎鹿的话题,曹睿语带暗示向曹丕发起了攻击。

  最终曹丕屈服了,他唯一活下来而且备受宠爱的儿子曹霖年纪尚小。如果曹睿抱定鱼死网破的态度,把所有的一切公之于众,那么毁灭的不只是曹睿自己,还有曹丕乃至整个魏国。这一对父子交换了彼此的筹码:大魏皇位和曹氏家族的安全。

  《曹氏家系》记载:“明帝即位,以先帝遗意,爱宠(曹)霖异于诸国。”就是曹睿兑现了他对曹丕的承诺。而曹丕虽然百般不情愿,最终还是让曹睿登基。袁家在灭亡几十年后,阴错阳差地占据了中原霸主的宝座。

  曹睿登基之后,屡次向已经荣任太后的郭女王追问母亲死亡的真相,郭女王被逼急了,来了一句:“是你爹要杀的,不关我的事。你当儿子的,该去追究你那死爹,难道因为新妈就杀后妈吗?”(“先帝自杀,何以责问我?且汝为人子,可追雠死父,为前母枉杀后母邪?”)曹睿大怒,立刻逼杀郭女王。一来为自己母亲报仇,二来则是为了灭口。

  郭女王为了活命,肯定把建安二十二年的细节都交代给了曹睿,孰不知这更坚定了曹睿杀她的决心。郭后死后,世上除了曹睿以外,所有的知情者都死光了。

  可曹睿一直不太清楚,作为当年的当事人之一,自己的叔叔曹植究竟知道多少。在没搞清楚这个问题前,曹睿不敢对曹植逼迫太甚。曹植不是身居深宫的郭太后,他是个文人,随便在哪里留下只言片语,都有可能动摇皇位。

  曹睿想到那篇让曹丕讳莫如深的《感鄄赋》,他怕被有心人读出端倪,遂下诏改为《洛神赋》。他本以为这么一改,将会无人知晓,却不知反而欲盖弥彰,让后世之人顺藤摸瓜推演出真相全貌。

  太和二年,曹植上书曹睿,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他在奏章里隐晦地提及了当年的那些事情,隐隐有了要挟之意。曹睿和曹丕的反应一样,有些惊慌,连忙下诏把他从雍丘改封到东阿。

  不过在这一篇奏章里,曹睿总算确认了一件事,他发现曹植对建安二十二年的事情,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曹植只知道甄宓是被曹丕派来陷害他的,却根本不知道甄宓做这件事的真实动机,当然也就不知道曹睿是袁熙儿子的秘密。

  曹睿至此方如释重负。绝缨之事,揭破之后只是丢脸;若是袁氏血统,揭破之后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乱。曹植不知道这个秘密,那是最好不过。

  过了几年,羽翼丰满的曹睿不再对这位叔叔客气,一纸诏书把他发配到了陈地。曹植已没了当年锐气,就这么死在了封地,得号陈思王。不知他在死之前,是否仍旧惦念着甄宓。

  曹植死后,那些秘密随着他被埋入土里。一直到了这时候,曹睿仍旧不放心,特意下诏:“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三国志·曹植传》)外人都道曹睿欣赏曹植的文学才能,孰不知这位心里有鬼的天子,只是为了查看叔叔死前,是否留下过关于建安二十二年的只言片语。

  又过了几年,曹睿去世,无子,即位的是曹彰的孙子曹芳,魏国终于回到曹氏血统中来;又过了几年,曹芳被废,即位的是曹霖的儿子曹髦,皇位回到了曹丕这一脉下。可惜这个时候,司马氏已然权势熏天,曹髦堂堂一代君王,竟被杀死在大道之中。到了曹奂这里,终于为司马氏所篡……

  千载之下,那些兵戈烟尘俱已散去,只剩下《洛神赋》和赋中那明目善眸的传奇女子。世人惊羡于洛神的美貌与曹植的才气,只是不复有人了解这篇赋后所隐藏的那些故事与人性……

  [责任编辑 曹雪萍]

  一块土地

  ■贾平凹

  这是某某给我说的,他说,那块地并不大,总共十八亩二分五,他们习惯说是十八亩地。

  十八亩地很平整,但北头窄,南头稍宽些,西边有一条水渠,水渠一拐,朝别的地方去了,拐弯处长了棵梧桐树。十八亩地里冬天种麦,夏天种苞谷,庄稼长得好不好,他那时太小,只有两岁吧,并不理会,他只关心着那棵梧桐树上会不会来凤凰。梧桐树是沙百村里最粗的树,树冠特别大,也特别圆,风一吹,就软和了,咕涌咕涌地动。人们都说,梧桐树上招凤凰,但他从来没见过凤凰,来的全是黑羽毛鸟,一落进去就不见了。

  那时候,他的太爷还在,太爷鼻子以下都是胡子,没有嘴。他记得有一阵,太爷总是去十八亩地,从地北头走到地南头,再从地南头走到地北头,来回地走。太爷在地里走着就背了手,腿好像没有了膝盖,直戳戳往前迈一步,再迈一步,像是不会走路似的。从渠沿上走过的人说:啊,爷,你咋天天都量地哩?

  太爷说:我有么!

  那人说:那原本就是你的么。

  太爷瞪了一眼。

  太爷为什么要瞪人家,他不知道原因,后来是爷告诉了他。爷的爷初来乍到沙百村,这里还是一片狼牙刺滩,一家人起早贪黑硬是挖掉了狼牙刺,搬走了石头,才修出来了十八亩地。但在太爷三十岁的那一年,房子着了大火,把什么都烧成了灰,十八亩地就卖给了村里的马家,太爷还从此给马家吆马车。

  太爷在用步子丈量着十八亩地,村子里正叮叮咣咣地敲锣鼓。锣鼓差不多都敲过十天半月了,还是敲,那是一套新置的响器,敲起来,他总以为要敲烂了,可就是敲不烂。

  锣鼓敲到谁家,谁家就拿一条红被面来挂彩,快到他家时,太婆舍不得把红被面拿出来,记得太爷站在上房台阶上吃水烟,太爷每天丈量一遍十八亩地,回来都要吃水烟,说,你呀,你呀,新社会了么!

  他那时不晓得什么是“社会”,“社会”又怎么是新的了。

  太爷说,土地改革了呀!

  太爷在十八亩地里种了麦子,麦子长势很好,风一吹,麦地里就旋了涡,风好像有双大脚,一直在那里跳舞。可是,麦子刚刚泛黄,眼看着都要搭镰了,太爷却死了。

  太爷他没福。

  沙百村的坟地都是在村东那个堆料浆石的高岗子上的,只有太爷的坟埋在梧桐树下。太爷临死前给太婆交代,这十八亩地是极力要求分回来的,宁愿一个人孤孤单单,一定要埋在十八亩地里。太婆与太爷一辈子意见不合,平日一个说要这样,另一个偏要那样,太婆说:啊,这一回听你的。就把太爷埋在了梧桐树下。

  村里有人说,太婆真不该把太爷埋在十八亩地的,可能太爷知道太婆不顺听他的话,故意反说的,太爷哪里会舍得让坟占用十八亩地呢?他们就提起太爷的往事,说马家不仅在沙百村的土地多,在西安城里仍还有一个骡马店,太爷就每日从渭河码头上到城里的钟楼下,又从城里的钟楼下到渭河码头上吆马车拉客。冬季的夜里,拉完最后一趟马车,钟楼下就有个老妓女等太爷,太爷便给她买两碗热馄饨,她可以整夜把太爷的一双脚抱在怀里暖热。这老妓女就是他的太婆。但这话爷不让后辈人说,他爹不说,他也不说。

  其实,太爷的事情,他记得并不多,记得深刻的还是他爷。爷对十八亩地,更是上心,种麦,种苞谷,也种豌豆和芝麻,地堰砌得又直又细,地里的土疙瘩都搕得碎碎的,更不能有一棵杂草。沙百村人在很长的时间里流传着一个笑话,说爷有一次进城,沙百村离城有十里路,爷感觉要大便呀,就往回赶,须要把粪屙在十八亩地里,但终究没憋住,半路上屙了,却还屙在荷叶上提回来倒在地里。这笑话或许是编的,但他亲眼看过爷在吃土,那是一个秋后,十八亩地犁过种麦,麦苗还没出来,爷领着他在地里走,爷一直鼻孔张大地吸。他说,爷你吸啥哩?爷说,你没闻到土气香吗?他闻不出来,爷就从地上捏了一把土,捏着捏着,竟把一小撮塞在嘴里嚼起来了,吓了他一跳。

  他说:爷,爷,你吃土哩?

  爷说:吃哩。

  他说:爷是蚯蚓。

  爷嗬嗬嗬地笑了,说:蚯蚓?啊,蚯蚓,爷是蚯蚓。

  后来,爷就当了村长。当了村长,爷就走方字步,而且每一次出门,都要披一件衣服,冬天里披的是棉袄,夏天里披的是褂子,在村道里走,人人见了都问候。爷怎样经管着村子,他不甚清楚,但在爷当村长的几年里,沙百村一下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先进村。

  在一年夏天,有个风水先生来到村里,看了沙百村地形,认为沙百村并没有什么出奇处呀,就见到爷,怀疑村长的祖坟是不是穴位好,爷带着就去了十八亩地。才走到水湾拐弯那儿,爷却让风水先生等一等,风水先生问为啥?爷说:一群孩子在地南头偷吃豌豆哩,咱突然去了会吓着他们。风水先生哦了一声,不再去看穴位,说:我明白了,全明白了。

  是过了两年吧,村里又是敲锣打鼓,叮叮咣,叮叮咣,他还是操心着锣鼓要敲烂了,可锣鼓就是敲不烂。爷当然也是参加了锣鼓队,但敲完锣鼓回来,婆在问爷,咋又敲锣鼓哩?

  爷说:社会又变呀。

  婆经过土改,以为又要分地,说:村里不是地都分完了吗?

  爷说:要收地呀。

  这就是成立了人民公社,沙百村各家各户的土地都收了,十八亩地也收了,所有的土地都归于集体。

  村子里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是个大嘴,整天在说着人民公社好。但是爷不久就病了,爷的病先是眼睛黄,后来浑身黄,黄得像土,再就是肚子胀,汤米不进。沙百村成了人民公社的一个生产队,生产队选队长,选的还是爷,爷已经领不了社员们去拔界石、扒地堰、平整大面积耕地了。睡倒了一个月,到了初秋,爷突然精神好些,要家里人搀着去十八亩地,家里人搀着他到梧桐树下,爷说:噢,芝麻开花了。头一歪,在爹的怀里咽了气。

  爷死后没有埋在十八亩地,因为十八亩地已经不属于他家的地,爷埋在了村东堆料浆石的高岗子上。太爷的坟堆也平了,清明节去祭奠,只在梧桐树下烧纸。

  十八亩地里再不可能还种豌豆和芝麻了,它是村里最好的三块地之一,秋季全种了苞谷。苞谷秆上结了棒子,像牛的犄角,他总感觉十八亩地里是摆了牛阵,牛随时就会呼啸着跑了出来。

  那些年里,吃粮吃菜连同烧锅的柴火都由生产队按工分的多少来分的,人开始肚子吃不饱饭,猪也瘦得长了一身的红毛。沙百村的人几乎都成了贼,想着法儿偷地里的庄稼,他也就钻到十八亩地里捋套种在苞谷里的黄豆叶子。捋黄豆叶子时连黄豆荚一块捋,拿回家猪吃叶子,人煮了豆荚吃。他是先后去捋过三次,第四次让队长发现了,队长夺了笼筐,当场就用脚踩扁了。

  他说:这十八亩地原本是我家……

  队长说:你说啥?你再说!

  队长搧了他一个耳光,他就没敢再说。

  他回到家里把挨打的事说给爹的,爹却正把那套锣鼓往他家的土楼上放,他以为又要敲锣鼓了,爹告诉他,这套锣鼓一直在常三爷家,常三爷年纪大了,常三爷的儿子老谋着要把锣当烂铜烂铁卖了去,买黑市粮呀,常三爷就让爹存到他家的。

  这锣鼓从此就放在他家的土楼上,再也没有敲过。有一年,村里有个叫朱能的人来他家借小米,他家没有秤,也没有升子,朱能说你家不是放了锣吗,给我量上一锣。他爹从土楼上取锣。锣里竟然有一窝新生的老鼠。用锣量了一锣小米,朱能却是把那一锣小米做了干饭,一顿吃了。

  朱能坏了村子的名誉,周围生产队的人都在嘲笑,笑沙百村的人是饿死鬼托生的。

  在他七岁的那年,娘得了一种病,就是腰越来越重,好像她背上老压着个大沙袋似的,眼睛再也看不到了天。爹把他寄养在了城里的姑家,就在那里上学,村里的事自那以后他便知道得少了。只晓得爹在后来像太爷年轻时一样,吆起了马车。但爹吆马车不是去拉客,爹是到城里拉粪车。每个星期六,爹都要来姑家的那个大杂院收粪水,辕杆上就吊一个麻袋,里边装着红薯,或者是白菜和葱,放到姑家了,便在厕所里淘粪,然后一桶桶挖出去倒在马车上的木罐里。那匹老马很乖,站着一动不动,无论头是朝东还是朝西,尾巴老是朝下。淘完了粪,爹是不在姑家吃饭的,带着他回到沙百村过星期天,他便坐在辕杆上。

  他是每个星期六都坐粪车的,一直坐到了中学毕业。

  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啊,比如,他娘死了,他爹摔断过腿,头发一根一根全白了,他又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再在一家报社工作。

  就在他再一次回到沙百村,要把辞退工作准备经商的想法说给爹,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家的院子里涌了好多人。这些人从土楼上往下取锣鼓,鼓是皮松了,重新拉紧钉好,而锣也锈了几处,敲起来还是震耳欲聋。他那时真笨,以为他们要闹社火,还纳闷着沙百村从来就没有闹过社火呀。

  院子人说:征地啦,征地啦!

  他说:土地又改革呀?

  院子人说:你还是城里人哩,你不知道征地?

  他当然知道征地,好多城中村都征地盖房了,可他哪里能想到,沙百村距城这么远的,怎么就征到了这里的地!

  沙百村的锣鼓叮叮咣咣地敲动着,沙百村果真是被征了地,不仅是征了耕地,连村子都被征了。因为沙百村西边的三个村子原是唐代的皇家公园旧址,现在要恢复重建,周围十几个村子都得搬迁。

  那个晚上,沙百村人都在高兴,这地一征,社会又变了么,他们终于不再是农民了,以后子子孙孙永远不是农民了,而且每家还领到了一大笔补贴费,就筹划着该怎么使用这些钱了:去大商场租个柜台吧,从广州上海进货,做服装生意,却又担心如果货卖不出去怎么办?最可靠的还是在街上去摆地摊吧,或者推个三轮车去卖早点。他爹却在屋里喝闷酒,喝了半瓶子,喝得一脸的汗都是油。

  爹说,你爹真的也不是农民了?

  他说:没地了,当然不是农民么。

  爹却说咱们到十八亩地去。

  他能理解爹的心情,以前分了地,又收了地,地还在沙百村,天天都能看到,现在却要离开沙百村,十八亩地说不定做什么用场,就再也没有了呀。他陪爹去了十八亩地,那一夜,月亮很高,爹又像太爷一样,反背了手,腿也没了膝盖,直直地一步一步从地的北头走到地南头,从地南头走到地北头。走了七八个来回,爹的腿一软,就跪在地上磕头。他不知道爹是给十八亩地磕头哩,还是给埋在十八亩地里的太爷磕头。

  爹离开了沙百村,搬到了城西南角新建的小区,把家里的什么都带去了,包括那一套锣鼓。但爹过不惯住高层楼的生活,说老觉得楼在摇,晚上睡不踏实。

  他不能陪爹呀,先还是十天半月去看望一次,后来三四个月也难去,因为他的公司经营外贸生意,生意又非常好,而且在积累了一定资金后,他也开始进入房地产市场。

  城市发展确实很快,像潮水一样向四边漫延着扩张,那个唐代的皇家公园在三年内就恢复重建了,果然成了西安最现代化也最美丽的地方,原先二十万一亩征去的土地,地价开始成了四百万一亩,纷纷建造了别墅,别墅已卖到二万元一平方米。还未开发的那些地方,政府都用围墙围着,过一段时间,拍卖一块,再过一段时间,再拍卖一块。

  当然,每次拍卖会,他都去参加的,每次参加了都会铩羽而归,因为价钱实在太高了。但当又一次召开拍卖会,拍卖的是沙百村那一片面积,他竭力竞争,他的实力不可能拿下整个沙百村,却终于得到了那十八亩地的开发权。

  他把这消息告诉了爹,爹雇了一辆三轮车把那一套锣鼓拉到了十八亩地里,和他的公司员工整整敲了三天三夜,叮叮咣咣,叮叮咣咣,这一回鼓敲得散了架,锣真的就烂了。

  他说,这十八亩地,要得到,就是倾公司的所有力量,一定要得到,得不到他就得疯了。他确实有些孤注一掷,甚至是变态了,他在给他的员工讲道理,他说十八亩地,是他看到的,也是经过的,收了,分了,又收了,又分了,这就是社会在变化。社会的每一次变化就是土地的每一次改革,这土地永远还是十八亩呀,它改革着,却演义了几代人的命运啊!

  某某说完了他的故事,我让他带我去十八亩地看看,十八亩地果然还被围墙围着,地很平,没有庄稼,长着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的蒿草。水渠已经没有了,那棵梧桐树还在。那真是少见的一棵树呀,树干粗得两个人才能抱住,树冠又大又圆。突然,地面的南头,嘎剌剌一声,飞起了一只鸟,这鸟的尾巴很长,也很好看,我们立即认出那是野鸡,就撵了过去。野鸡还在草上闪了几下,后来再寻就不见了。

  怎么会有野鸡?野鸡是能飞的,但它飞不高也飞不远,围墙之外都是楼房,它是从哪儿来的?我们都疑惑了。

  我说:是不是沙百村原来就有野鸡?

  他说:这不可能,我从来没在村里见过野鸡。

  我想,那就是这十八亩被围起来后,地上生了蒿草也自生了野鸡。因为蓄一个水塘,水塘里从没放过鱼苗,过那么几年水塘里不就有鱼在游动吗?

  某某却突然地说:这是不是我太爷的魂?

  他这话是把我吓了一跳,但我绝不会认为他的话是对的,我只是担心这十八亩地很快就要铲草掘土,建起高楼了,那野鸡还能生存多少日子呢?

  又是一年过去了,我再没见到某某,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有一天,路过了那十八亩地,十八亩地的围院换了,换成了又高又厚的砖墙,全涂着红色,围墙里并不是建筑工地,梧桐树还在,蒿草还一人多高,而围墙西头紧锁着的两扇铁门,门口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一块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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