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小说选刊杂志网站》神祉 里快

 天使的指引 2012-06-13



神祉


里快


   1
  傍晚,沿着额和仑草原狭长的北部边缘,一匹栗红色骏马驾着晚风朝这边疾驰而来。呼格吉勒伏在马背上,任凭风声在耳畔恣肆。忽然后边传来一声呼喊:“阿哈①——”哦,这一定是呼都②吉尔格勒。呼格吉勒当即使劲磕了磕栗子红的肚子。吉尔格勒也豪情勃发。这以后,两匹骏马载着各自的主人,勾勒出两条直线,一直向前延伸着,直到前面出现了一株郁郁葱葱的白榆,才缓缓停了下来。
  这是一棵神树,繁茂的枝叶倒垂下来,遮蔽了整个主干,使得它投放在人们眼里的视觉形象,宛如一块椭圆形的深绿色翡翠。作为额和仑草原神圣的象征和延续已久的图腾,它已在这里驻守了几百年的时间了。
  “阿哈,看样子,你的事情一定办得非常顺利。”当两匹骏马在惯性的驱使下,沿着神树分别绕了几个圈子以后,吉尔格勒在马背上欠了欠身子,大声问道。
  “狍子再怎么敏捷,也难走脱猎人的目光。”呼格吉勒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胯下的坐骑,说道,“是的,海日汗家的那一万多亩草场承包权已经全部转让给了我们,费用就是额吉③交代的那个价格,一亩草地一块钱。你呢?”
  “阿哈,什么时候狮子能落在花豹的后面?我不光办成了事情,还省下不少钱,回来的路上还发现了一件新鲜事儿。有人在额和仑草原西边大兴土木呢!”吉尔格勒说道。
  “谁?怎么能在草原上这么做?”
  “那我怎么知道呀!”
  “你说省下不少钱,那是怎么回事?”
  “转包宝音图家的草地是每亩一块钱的承包费,可我一亩草地只给了他八毛钱。”
  呼格吉勒顿时瞪大了眼睛:“吉尔格勒,你怎么能这么做?这可是违背额吉本意的啊!”
  “阿哈,额吉根本不清楚,宝音图家的草场已经是沙爪鼠的世界了,我们从他家把承包权拿过来后,除了不能放牧,还得花钱保护呢!这样的草地一亩就是八毛钱也不值!”吉尔格勒振振有词。
  “你这个生马驹子!那些草地都是额吉亲眼看过的,价格也是当时说好的。可现在你却违背了额吉的意图,看她会怎么对待你!我敢肯定,回到家里,额吉一定会拿最好的果条给你吃,还裹着黄油呢!”呼格吉勒气恨恨地说道,随后双腿使劲一磕栗子红的肚子向前驰去。
  果然不出呼格吉勒所料。晚上,当诺日玛听到吉尔格勒每亩草地少给了宝音图家两毛钱时,脸上当即改变了颜色。但她不相信儿子会这么做,因为这与她的家教格格不入。平时,小儿子经常和自己开玩笑。这次,他该不是又在胡乱编造什么吧?于是,带着疑惑的口气,再次问道:“吉尔格勒,告诉额吉,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要知道,还在你很小的时候,额吉就告诉过你,撒谎是要变成石头的!”然而儿子的回答却像伸展在阳光下的额和仑草原一样确定。“啪”,一记重重的耳光随即落在了吉尔格勒的脸上。吉尔格勒吃惊地抬起头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这时耳边已经全是额吉愤怒的声音了——
  “亏你想得出来,沙化,一亩草地少给两毛钱。要是那些草地哪怕是能藏得住一只山兔,我们还承包它干啥?一亩草地少两毛钱,那一万亩草场不也就是两千块钱吗?这两千块钱能买一群白驼,是吧?可对于宝音图家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我一亩草地给他家一块钱,就是为了照顾他。可你倒好,硬是抠下两毛钱。这么做,简直连牛马都不如。你把自己的良心丢到哪里去了?要不是乡亲们照顾,我们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吗?这你难道都忘记了?”
  吉尔格勒没有忘记,当年那些情景至今都深深地嵌刻在他的记忆中。那时,阿扎①常年被疾病纠缠着。毡房里外,几乎所有能够换成钱的东西都抛出去了,阿扎的病也仍然不见好转,最终在一个风雪咆哮的夜里,撒手离开了草原。临走时,给额吉留下一句话:“不管生活多么艰难,都要带着孩子们,牢牢地守住自己的根!”在额和仑草原,阿扎像一道长长的流水,始终以温润、宽厚和清纯关爱着沿途的人们。寻常日子里,两座相距不远的毡房因为牲畜闹起了纠纷,阿扎必然是他们中间的撮合人;在那些鳏寡孤独者居住的毡包里,经常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久而久之,阿扎在人们的心目中树立起很高的威信。在他去世以后,草畜开始承包到户,大伙儿一致主张,把嘎查最好的草场和牲畜分给诺日玛家,而且每个人都分双份。当时,额吉坚持不接受。一向少言寡语的她,那天竟然说了许多感谢和拒绝的话。但是拗不过乡亲们的一片真诚。“诺日玛,你什么时候见一个优秀的马群扔下过自己的驹子?”牧民大会上,乡亲们对额吉说。就这样,家里每个人最终分到了双份牲畜和草场。从那以后,全家的日子很快好了起来,现在竟然有了五千多只牛羊,每年至少收入几十万元。这期间,兄弟俩,一个读完了专科,一个读完了中专,现在正准备通过考试进入更高一级学府。这些,吉尔格勒怎么能忘记呢?
  “额吉,吉尔格勒的心也是金子铸成的,只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想到这里,吉尔格勒声音颤抖地说道:“明天我就去把扣下的钱退给宝音图家。您就宽恕儿子一次吧!”说着,伸出手来,在额吉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一旁,呼格吉勒赶忙岔开话题:“额吉,吉尔格勒说,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人在额和仑草原西边大兴土木呢。是谁在这么做呀?”
  诺日玛猛然睁大了眼睛,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好久都没移动一下身子,随后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外面走去。
  夜里,吉尔格勒躺在床铺上,脑子里仿佛流淌着一道清澈的泉水。额吉晚上说的这一席话,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要不,她不会为了这点事情生那么大的气。过多的坎坷与困苦已经把她打磨得像脚底下的这片草原了,风雨、霜雪都能经受得了。可今天却是这个样子。难道仅仅就是为了乡亲们对自家曾经有过的恩惠和为了让自己好好做人吗?“阿哈,在决定要把那两家的草场承包权买过来的时候,额吉有没和你说过别的什么吗?”想到这里,他猛然爬起身来问道。
  “没有。”呼格吉勒定定地望着包顶,随口说道。此刻,他的思考已经离开草地,集中到另一件事情上了。吉尔格勒说,有人在额和仑草原西边大兴土木,这是怎么回事?吉尔格勒却依然继续着自己的思考:“阿哈,照额吉这么做,我看用不了多长时间,这顶毡房就会疲软下去的。”
  “不,在我看来,额吉的心思就像这额和仑草原的夜,简直深不可测。”呼格吉勒说道,“谁都知道,一只经受过大风雨的头羊,是不会把自己的羊群丢在沼泽里的。”
  隔壁,额吉居住的那间毡房里,没有一点声息。其实,诺日玛根本不在毡房里。离开两个儿子以后,她就回到自己的住处,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服饰,便走出毡房,骑上雪里青,独自向草原深处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她瘦小灵巧的身影就出现在那棵神树下。这以后,神树周围就开始流淌着她如同溪水般的声音了——
  “神树,我心中的圣明,像佛一样,我相信你的广大、灵智和慈悲。”诺日玛双膝跪在草地上,大声说道,“这次我是想求你为我办一件事。这件事非常简单。可对我来说,却比几群牛羊都珍贵。请你告诉我那苦命的楚伦巴根,有人已经在额和仑草原西面动手了。在这以前,我已经把两家的草场承包权买下来了。在额和仑草原,我是一个很不起眼的人。但是,对这一点,我看得还是清楚的,因此,他就是在天国里也会为我高兴的。可不是嘛,当百灵漂亮的羽翎在蓝天上闪耀的时候,画眉就是伏在草丛中也会愉快地叫出声来。但是对我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
  周围没有一丝风,可神树倒垂的枝叶却擦着草尖儿轻轻摆动着,显然,那是它对眼前的倾诉做出的回应。诺日玛异常高兴。月光从天幕上流泻下来,给草原洒下一层银辉,也给她的心头注入一片亮丽。远处有灯火在闪烁,但是因为月光的多情,视线很不确定。附近不时有小动物的叫声传来,草原显得更加旷远、宁静。诺日玛仔细地在月光下浏览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收回目光,把额前的头发朝后面拢了拢,继续说道——
  “圣明,我心中的圣明,你的灵性简直让我吃惊。这样,我就可以把我的心思彻底敞开了。请转告我那苦命的楚伦巴根,在他将要离开这片草原的时候,曾经和我说过好多话。因为这些话特别重要,所以,当时他整夜都不让我睡觉。紧要处,说了一遍又一遍。看那副样子,恨不得拿出刀子来,把那些话都刻在我的脑子里。在腾格里①留给他有限的时间里,他终于把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以后,他便一次又一次地叮嘱我,让我牢牢记住这些话,并且保证做到。为此,我用祖先的高贵向他起誓,他这才慢慢合上了眼睛。就在他撒手而去的那一刻,我的心头忽然升起一团烈火。这团烈火,像月光一样明亮,像阳光一样热烈。它很快就烧尽了我的悲痛,烘干了我的眼泪,只把一种我至今都说不明白的东西,放在了我的心底,陪伴着我一直走到今天。现在,你就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吧——”
  袒露在夜幕下的额和仑草原,似乎有一支轻悠的小夜曲在荡漾。所有的生命都从睡梦中醒来,以各自独立的存在方式,静静地站在草地上,用心谛听着。忽然,一道白光凌空而起,渐渐地,幻化出一条硕大的、毛茸茸的东西,缠绕着两支梅花状的事物,在半空中翩翩起舞。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人。草原顿时布满了奇异的景象。诺日玛赶忙伏倒身子,用额头频频地磕着草地。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嘶鸣。紧接着,雪里青踏着碎步跑了过来,紧紧衔住主人的袍衣,发出一阵低沉的咴咴声。诺日玛回头一看,只见十几双绿森森的光正呈品字形朝着这边逼了过来。
  “噢,原来是它们这一家子呀!”诺日玛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只手在雪里青的鼻梁上轻轻地抚摸着,“那你还慌什么!它们到这儿是来保护咱们的。它们知道我们平安无事以后,就会自动离去的。以往不就是这样吗?啊?”
  在主人诉说完以后,雪里青慢慢地舒展开了身子。这时,回头再看,那十几道阴森森的绿光已经消失了。
  “这你明白了吧?雪里青。”诺日玛说道,“我和它们的交情已经有几十年了。当年,我们最初见面时,相互之间都存有戒心,尽管草原上的狼很害怕人,但是谁也不去伤害谁。后来,见面的次数多了,相互之间也有了了解,戒心也就没有了。就在这时,它们家族的一个老者被猎人打伤,逃跑时落在了后面,是我把它送回到它们居住的那条沟里的。当时,能看得出它们对我的感激。从那以后,它们就开始在暗中保护了。不过,那时,它们这一代还没出世呢。但是像人一样,父辈们做的那些事,经过口口相传,后代大多数都知道的。好了,我们回去吧。要不,那两个生马驹子一旦醒来后,发现我们不在,肯定会到处找的。”说罢,顺着雪里青的脊梁摸了摸,翻身跨了上去。
  雪里青当即舒展开身子,发出一阵低沉的咴咴声。然而,当人、马走出四五里路的时候,那十几道绿光还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队形仍保持着先前的样子。诺日玛当即在马背上转过身来,大声喊道:“喂,朋友们,我就要到家了,你们难道还不放心吗?快回去吧,啊?”
  诺日玛的话音刚落,就见那十几道绿光便倏地消失了,只把一片空旷的草地留在了后边。
  2
  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后,诺日玛给两个儿子下达了一项新的任务:把新包来的两片草场全部用网围封起来,所用的桩子必须全部是钢材,用水泥铸墩,旧围栏一并更新。
  “全部用钢材?”待额吉把任务交代清楚以后,吉尔格勒首先问道,话语间带着明显的吃惊。
  “是的,全部用钢材。”诺日玛连头也没抬。
  吉尔格勒皱了皱眉头:“额吉,这么做值得吗?一匹驽马怎么能披这么好的鞍辔呢?”
  “吉尔格勒,什么时候你那双眼睛才能离开草地,看到太阳下飞着的老鹰呢?”
  一旁,呼格吉勒赶忙说道,“吉尔格勒,那些草场的确应该围起来,否则,就很难恢复和保护。”说着,拉起吉尔格勒的手朝外面走去。
  路上,吉尔格勒对呼格吉勒说:“阿哈,我总觉得,自从阿扎去世以后,额吉似乎变了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好像有很重的心思似的,而且说话办事有时甚至让人很难理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呼格吉勒的回答极其简单:当两只头羊担当的任务改由其中一只去完成的时候,它的思维方式和处世态度与以前是绝对不一样的。
  “噢,可能就是这样的吧?”吉尔格勒说道,但心头的疑惑却依然没有解除。
  现在,围栏的桩子多数已经埋好,再有二十天,铁丝就可以上桩子了。期间,诺日玛如同一尊守护神,始终以自己的细致和耐心,监督着施工现场,别看她很少说话,但不管是谁,都能强烈地意识到她的存在。这大概是因为她的目光。她的如同马刀一样锋利的目光,在任何坚硬面前都不会卷刃。因此,谁都不敢怠慢。结果,与寻常的围栏进度相比,这次围栏的进度至少加快了一倍。
  开始挂钢丝网的时候,所有的钢丝都由吉尔格勒负责采购、调运。此前,在用铁丝还是钢丝围栏的问题上,他曾向额吉建议,围栏用一般的铁丝就完全可以。在额和仑草原,这么做,就已经是很排场的了。但是诺日玛不肯。她的理由很简单:一匹上等骏马,背上必须是一副镶金的雕花马鞍。为了祖祖辈辈生存的家园一劳永逸,受到它恩惠的人无论怎样付出都不过分。诺日玛在向儿子表达自己的时候,每一个音节都铿锵有声。这以后,她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吉尔格勒。吉尔格勒既然能提出这个建议,就说明他对这个问题有过思考。这样,再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就一定能够认真地去做,就是再忙再累也不好说什么了。要不,额吉令人畏惧的目光就会再度牢牢固定在他身上,他的心境就会像冬日草原上的天空一样,整天都是灰色的。为此,他做得很精心。可是这天吉尔格勒回到工地上的时候,神色却特别颓唐。呼格吉勒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拒绝回答,直到呼格吉勒说要把这个情况告诉额吉时,他这才讲明了事情的原委。今天,吉尔格勒一早就到一个新开张的店铺里去买钢丝。这批钢丝是用在围栏大门上的,型号略大一些。店铺老板也是额和仑人,当他得知吉尔格勒购买钢丝是在草场上围栏时,马上问这是谁的主意。吉尔格勒得意地告诉老板,是他额吉决定这么做的。
  “怎么不是你阿扎呢?”老板使劲眨着眼睛,“你额吉是谁?该不是诺日玛吧?”
  “您认识我额吉?您是怎么认识她的?”吉尔格勒问道,“额吉可是从来没离开过额和仑草原啊!”
  “不管怎么样,反正我认识她。至于为什么,这并不重要。”店铺老板说道,“重要的是,在这件事情上她怎么如此轻率?年轻人,当有人拿孔雀的羽毛往大鸨的尾巴上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再说,你家毡房所在的那片草原还能维持多久呢?你不知道,你额吉也不知道吗?”
  店铺老板的话顿时引起了吉尔格勒的兴趣,“请问,您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这么说?”
  “你应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才是,年轻人。”店铺老板微笑着说道,“你说对吗?”
  “噢,您说得很对。”吉尔格勒赶忙说道,“请您原谅,我叫吉尔格勒。”
  “好,吉尔格勒,多么吉祥的名字!我叫嘎拉僧。”店铺老板很爽快地说道,“我要说的事情,你额吉应该知道,你就回家问她去吧。她如果不知道,那就让她来问我好了。这样,看在我们是乡亲的份儿上,今天,我这店里的钢丝就不卖给你了,你就抓紧时间回去吧!啊?吉尔格勒。”说罢,轻轻地叹了口气,朝里边去了。
  吉尔格勒便拉着已经买到的另外那些钢丝,匆匆地赶了回来。
  “这件事你和额吉说过吗?”听完吉尔格勒的诉说后,呼格吉勒问道。
  “没有。”吉尔格勒说道,“嘎拉僧说要让额吉去找他,我怕给额吉带来麻烦,所以,就没和她说。”
  “不,你必须和额吉说!而且就在今天!”呼格吉勒大声说道。
  “那好,我现在就去找额吉!”
  可是诺日玛在听完儿子的诉说后,很长时间都没说一句话,手里只是不停地擦着那把寻常煮奶茶用的铜壶。在把铜壶表面上的污垢都被清除干净以后,顺手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接着告诉吉尔格勒,他说的这件事,她并不知道。不过,对嘎拉僧的感谢是有的。今后不要再到他那儿去买钢丝了。这么大的草原,为什么硬要死死地守在一道沙梁上呢?眼下,要抓紧草场围栏,一定在雨季到来以前,把工程全部结束。雨季一到,在新租包的两块草场上留下二百亩平整的草地,其余全部撒上牧草种子。从现在起,除了组织调运钢丝以外,还要及早访查几个牧草种子销售点,聘请一名种草技术人员,等到播种的时候由他亲自带着草种来现场操作,报酬大可不必担心。除此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不要去管。
  吉尔格勒把他去找额吉的情况告诉了呼格吉勒。额吉在抽烟的时候,看上去样子很不经意。就像春风吹开的时候,骆驼吃过几口青草以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喷出的一个响鼻似的。
  “噢,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按照额吉说的去办吧。”呼格吉勒黑白分明的眼球突然转过一轮,然后很平静地说道,“记住,吉尔格勒,额吉交代给的任务,我们一点都不能含糊。你听明白了吗?”
  吉尔格勒一点都没听明白,他本希望阿哈能够与自己一起去揣摸额吉的心思,可阿哈只问了问额吉抽烟的事儿,就不再说什么了。他很想问一问阿哈,这是为什么?可是一抬头,阿哈已经走开了,只把一个模糊的背影留在了他的眼底。
  呼格吉勒全然没有顾及吉尔格勒的心理状态。此刻,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一个问题:平时,额吉是不轻易抽烟的。一旦拿起烟来,就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信号。那年,阿扎的病突然加重以后,额吉就曾经抽过烟。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让额吉如此为难呢?从吉尔格勒讲到的情况看,嘎拉僧说的那件事额吉肯定知道。但是她并不愿意面对它。然而他自己是必须要弄清楚的。这样,一旦遇到什么情况,也好为额吉分担一些忧愁。而要弄清楚这件事,就得找到嘎拉僧。于是,他当即唤过栗子红,连夜向旗里驰去。然而第二天一早,当他急匆匆地出现在那个店铺里的时候,店铺伙计却告诉他,昨晚老板就开着小车出去了。临走时说,他这次出去是到额和仑草原上找老朋友商量事情的,至少得走十几天。
  “额和仑草原,额和仑草原。”呼格吉勒喃喃自语,稍后,忽然问道,“他在那里还有什么亲人吗?”
  伙计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倒是有好多朋友。你要想找到他,那恐怕就得多走几顶毡房了。”
  呼格吉勒返身走出店铺,跨上马背,向南飞驰而去。但是他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跑遍了几乎大半个额和仑草原,也没有找到嘎拉僧。他感到非常失望。于是,趁着天光还亮,便匆匆赶了回来。
  “阿哈,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呢?”当呼格吉勒重新出现在草场上的时候,吉尔格勒大声问道。
  “这——”呼格吉勒吞吞吐吐地,“我到附近几个毡包里走了走。”
  “阿哈,附近哪有什么毡包呀!你准是到旗里找嘎拉僧去了。对吗?”吉尔格勒说道。
  “但是你不能告诉额吉!”呼格吉勒说道,“你知道吗?嘎拉僧到额和仑草原上来了。他到这里来很可能就是找额吉的。”说到这里,突然“嘘——”了一声,朝吉尔格勒使了个眼色。
  吉尔格勒回头一看,只见如同紫玫瑰般的夕阳下,额吉正骑着雪里青缓缓地朝着这边走来,手里握着一把鲜花,不一会儿,人、马便一起来到了跟前。
  “额吉,这么晚了,您怎么又出来了呢?”两个儿子赶忙走上前去问道。
  “不,今天下午额吉一直都在草原上。”诺日玛慢慢松开缰绳,说道,“我是从毡房里出来,沿着围栏走了一圈儿,才来到这里的。这一走不要紧,竟然发现了一个秘密,你们知道这个秘密吗?”
  “额吉,既然是秘密,那我们怎么会知道呢?”不等呼格吉勒反应过来,吉尔格勒就笑着说道,“我看您就不要再说了,索性保密到底吧!”
  诺日玛狠狠瞥了吉尔格勒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两个儿子,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奔走,她发现,在把那两家的草场全部租包过来后,所有的草场就都连成一片了。从已经埋好的桩子标出的图形看,形状很像一个圆圈儿。而那棵神树恰恰就在这个圆圈儿的中心。按照额和仑草原上延续已久的习俗,这是非常吉祥的。诺日玛说完这个秘密就走了。而呼格吉勒和吉尔格勒心思还停留在嘎拉僧那里,而且因为额吉的从容淡定而表现得愈加痴迷。尤其是呼格吉勒。因此,当吉尔格勒与雇工们陆续回到帐篷以后,他就骑着栗子红独自向远方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便出现在那棵神树下。其时,太阳已经将最后一束光线收到手上,薄暮的草原于宁静中释放着委婉的空灵。
  “神明,我至高无上的崇拜与图腾,现在,我正在敞开我坦诚的胸怀向你祈祷,为了我的额吉。”呼格吉勒跪在地上,大声说道,“此前,我刚刚从额吉那里听说,在把那两家的草场租包过来以后,你已经处在这片草场的中心位置。这就意味着,从今以后,这片草原上的所有生灵都将受到你的庇荫。我知道,这是额吉精心操作的结果,由此而显示出额吉过人的智慧,你应该是看得很清楚的——”
  几只归巢的鸟匆匆掠过头顶,洒下一片嗖嗖嗖的声音。在落日把光和热都收回去以后,草木、鲜花一齐立起身子,表现出由衷的爽快。白日轻微的沙尘已经消失,代替它的是萦绕在草尖儿上,由草地呼出的湿润编织的一层薄薄的轻雾。天地之间都沉浸在一种迷蒙的祥和中。
  “但是这丝毫都不能改变额吉的心境。”呼格吉勒继续说道,“额吉的心境没有这额和仑草原的傍晚静谧、祥和,任凭她怎样掩饰。这样,对于她的儿子来说,就得表现出没有一点犹豫的顺从。毫无疑问,这种顺从必然会给额吉带来很大的慰藉,然而,这种慰藉又能使她的忧虑得到多少缓解呢?神明,我至高无上的崇奉与图腾,告诉我。”
  神树将倒垂的树冠轻轻地摇动了一下,紧接着,耳边便传来一阵簌簌的声音,但是如果不特别经意,就很难发现。恍惚间,天光变得分外澄明,就连百米之外的灌木丛都清晰地立在了眼底。呼格吉勒的心境顿时朗阔起来。
  “唉。我知道这来自神性的回应该是多么珍贵!”待神树恢复了原样以后,呼格吉勒接着说道,“这样,额吉的幸运就是不言而喻的。是的,我可怜的额吉,她应该得到这种幸运。如果我的领悟没有发生错误的话,那应该由额吉得到这种幸运!”
  “呼格吉勒,我可爱的孩子,亏你有这么一颗金子般的心!”身后突然响起额吉的声音,呼格吉勒倏地回过头来,只见额吉正站在附近一片茂盛的草丛中,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深情而笃定。
  “额吉!”呼格吉勒猛然站起身来,大步走上前去,跪在了额吉的面前。
  “呼格吉勒,额吉知道你在想什么。”诺日玛轻轻地抚摸着呼格吉勒的头说道,“但是腾格里既然把额吉降生到草原,并且让你阿扎在经受了太多的磨难以后,带着一肚子牵挂过早地离开了人世,那他所有未了的心愿和相随的苦痛就应该由额吉来承担。对其中的一些事情,你们兄弟俩不必去追寻。时间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的。凡事,只要按照额吉的想法办就行了。要知道,穿着靴子的脚,不管脚趾怎么动,都是不会出差错的。呼格吉勒,告诉额吉,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能做到,额吉。”呼格吉勒张开一双泪眼,看着额吉,声音颤抖地说道。
  “要是你阿扎还活着,这些话,额吉是不会对你说的。”诺日玛接着说道,“谁都知道,在额和仑草原,你阿扎是一只雄鹰。但是命运对他过于苛刻。致使他只能谋划蓝天,却不能张开翅膀。但这并不妨碍什么。因为有额吉在,还有你。就是吉尔格勒也会慢慢懂事的。这样,你阿扎的许多谋划就一定会实现,这是神的旨意。至于你阿扎是怎么谋划的,他为什么要这么谋划,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但你一定要学会沉稳,就是心上着火,也不能让鼻子冒烟。你明白吗?”
  “明白,额吉。”呼格吉勒流着眼泪说道,同时庄重地点了点头。
  月光泻在诺日玛的身上、脸上,她的身子、脸庞像月光一样明亮。远处传来骏马的嘶鸣,在夜的层层阻隔下,显得特别深沉,牧羊犬最先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便带着不平与愤懑,大声吼叫着。其时,白日正在临近,诺日玛的心头已经布满了阳光。
  3
  一场阴雨过后,补播过的草地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绿色。诺日玛的心特别宽广,自从楚伦巴根去世以后,脸上第一次铺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和。但是这丝毫掩饰不住她内心的空洞,她的经常游移不定的眼神就说明了这一点。对此,呼格吉勒看得非常清楚。所以,这些日子,他在言谈举止上一直都保持谨慎,生怕触动额吉的隐秘之处,让她伤心。可能是受呼格吉勒的感染,吉尔格勒的行为也很得体,每天只是忙里忙外地去干额吉交代的那些活儿,别的事情什么也不管。看到吉尔格勒这个样子,诺日玛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可是今天一大早,就不见他了。他到哪里去了?站在空气清新的草场上,诺日玛静静地思索着。
  前方,宝格达乌拉①的轮廓逐渐清晰。山脚下,姹紫嫣红的山花与草木依偎在一起,托起一层乳白色的晨雾,向远处飘去。几只百灵穿过雾霭,直射蓝天。羊群从四面八方陆续走出来,牧羊女们粉红色的头巾像一团又一团烈火。仲夏季节,额和仑草原的早晨充满了诗意的氛围。
  然而,所有这些,诺日玛都视而不见。现在,在她的意念中,只有她的小儿子吉尔格勒。可是吉尔格勒迟迟不肯出现。眼前不断展开和渐次扩大的,依旧是由草原上那些寻常事物在仲夏的早晨组合而成的一个像天然公园似的画面。直到泛动在草尖上的阳光变成金黄色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上才出现了一个黑点。她的身子不由得轻轻抖动了一下。
  “不错,肯定是他!”身后突然响起呼格吉勒的声音。诺日玛猛然回过头来。
  身后,呼格吉勒正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被晨露打湿了的靴子不停地滴着水珠。
  “这么说,你早就来了?”诺日玛看着儿子,亲昵地问道。
  “是的,额吉,在您刚刚跨到雪里青背上的时候,我就跟在您的后面了,只是因为您的注意力过于集中,没有及时发现罢了。”呼格吉勒说道。
  这时,视线里,黑点的轮廓已经完全显现,并且随着骏马的快速奔跑迅速完成了它的定格:一匹沙子马,一个标准的蒙古族少年,蓝色的蒙古袍,红黄色的腰带,发亮的黑牛皮靴子,那不是吉尔格勒是谁?
  “吉尔格勒,到这边来!”诺日玛当即喊道,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威严。
  吉尔格勒略微一顿,接着轻轻地抖动了一下缰绳,勒回马头朝这边飞驰而来。随后从马背上飘然而下,稳稳地落在了额吉和阿哈面前。
  “你这是到哪里去了,啊?”待吉尔格勒刚刚落定,诺日玛就问道。
  “我没到哪里去,额吉。”吉尔格勒气喘吁吁地说道,“只是到附近转了一会儿。”
  诺日玛把两道尖锐的目光牢牢地固定在吉尔格勒身上,似乎想要穿透儿子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似的,然后朝着毡包所在的方向走去。
  呼格吉勒开始严厉地询问吉尔格勒。吉尔格勒低着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在呼格吉勒的一再逼迫下,他只好如实告诉阿哈,他是到草原上寻找嘎拉僧去了。昨天晚上,听一个在草场上干活儿的人说,中午,附近的一个毡包跟前停着一辆吉普车。他怀疑是嘎拉僧的车,所以今天一早他就冲那边去了。他见到了那辆车,但是不是嘎拉僧的他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到毡房里去。呼格吉勒问他为什么不到毡房里看看,他说他怕日后嘎拉僧见到额吉把他说出去。
  “你呀!”呼格吉勒狠狠地瞥了吉尔格勒一眼,然后大步朝前面走去。
  “阿哈,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额吉!”吉尔格勒紧紧地跟在后面,几乎是哀求着说道。
  然而,当兄弟俩一前一后回到家里的时候,毡房前赫然停着一辆吉普车。吉尔格勒很肯定地告诉呼格吉勒,他一清早在那家牧民的毡包前看到的就是这辆车。这时,毡房里的交谈正好刚刚开始:像骆驼谋定了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一样,你到底还是来了,啊?这是诺日玛的声音。语调冷峻、深沉,听上去似乎在微微地抖动。
  有谁看到牧人把整群的牛羊赶向悬崖峭壁的时候,不去提醒一声呢?更何况,我是你和楚伦巴根多年的朋友。我能不来吗?
  “哦,是嘎拉僧!”毡房外面,吉尔格勒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对他的声音,他的记忆非常深刻。于是,他赶忙拉起呼格吉勒的手,蹑手蹑脚地朝一边走去,在紧贴毡包的一个僻静的地方蹲下了身子。
  毡房里,交谈在继续:
  难道前面真的都是悬崖峭壁?除此以外,就没有一条路可以走吗?
  经过整整一个夏天的过滤,恩格尔河已经清澈见底。只要稍微收拢一下眼神,就会看见水底的那些石头和沙子。况且,楚伦巴根在世的时候,我就和他说过这件事,难道他没和你说吗?
  不错,他和我说过这件事。可是从那以后,我们说的更多的是由这件事引出的别的一些事情。正因为这样,最近,我才有了这些行动。尽管如你所说,横在前面的不是悬崖就是沟壑。
  看来,驽马就是没有吃醉马草,头脑也不会是清醒的。诺日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从祖先手里接过来的日子。
  问题是当暴风雪袭来的时候,连阿都①都被驱散,何况一匹孤零零的马呢?
  那看它是不是一匹骏马。如果是一匹骏马,它就不会被打败。因为它的脚底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凭着草原给它的力量,它就能放开四蹄!
  你就这么自信吗?恕我直言,要是楚伦巴根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还差不多。可现在是你!诺日玛。
  不,你说错了。这不叫自信,这叫骨性,蒙古人的骨性!力量胜过几个马群!你说我软弱吗?不,楚伦巴根身上有的,诺日玛身上也有!
  你,你让我再怎么说呢?诺日玛!
  你什么也不要说,嘎拉僧。如果你承认你是楚伦巴根和诺日玛的朋友,承认你还是一个蒙古人的话,在我决心要趟过恩格尔河的时候,你只管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就行了!
  谈话不再进行,代之而来的是什么东西被甩在铺上发出的沉重的“啪”的一声。紧接着,毡房的门开了,有人从里面大步走了出来。
  “嘎拉僧,”诺日玛大声喊道,“你,你这是干啥?我不缺钱!”
  然而嘎拉僧没有回应,接着响起的是小车行驶时发出的沙沙声。吉尔格勒赶忙拉起呼格吉勒的手,慢悠悠地向远处走去。
  太阳升高以后,露珠已经消失。草木、野花显得格外耀眼。辽阔的草原表现出少有的苍茫和安静,就像此刻呼格吉勒与吉尔格勒的心。
  “阿哈,额吉和嘎拉僧的话你能听明白吗?”过了好一会儿,吉尔格勒抬起头来,朝呼格吉勒问道。
  呼格吉勒轻轻地摇了摇头。可以看得出,现在,他的思考特别深入。
  “草原要发生大事了。”吉尔格勒神秘兮兮地说道,“而且这件事直接关系到咱家目前所做的这些事情,可惜我们还没弄清楚——”
  “既然没弄清楚,那就不要胡说,更不要捣乱!”呼格吉勒一脸肃然。
  “我什么时候捣过乱?”吉尔格勒一脸委屈。
  “往后,一切都要听额吉的,不能打半点折扣。你能做到吗?”
  “什么做到做不到啊?”身后突然传来额吉的说话声,随着话音,雪里青已经来到呼格吉勒和吉尔格勒的前面。
  出现在两个儿子面前的额吉,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音容举止依然那么沉稳、练达。除此以外,身上似乎还隐隐地透着某种豪气。这种豪气向来是与男子汉们的风范配置在一起的,可是今天它却彰显在额吉的身上了。两个儿子的心开始由爱怜和亲昵走向敬畏与崇拜。
  ……
  原刊责编任建 

 

=============== 编辑稿签 ===============

  草原不仅是牧民们得以“安身”的生产资料,而且还是他们得以“立命”的生活资料。在绵延浩瀚的时空流转中,这一“物质”事实逐渐演化成“精神”存在。因而,对牧民们而言,草原既是他们的骏马奔驰的绿色大地,更是他们血液中涌动的绿色激情,是他们心中念想的绿色“宗教”。
但在现代化“铁蹄”的无情践踏之下,不仅这绿色大地渐次退缩,枯萎,沙化,人们血液中涌动的绿色激情渐次消退,干涸,就是人们心中固守的绿色“宗教”也渐次松动,瓦解。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看到了“神祉”中那令人百感交集的场景。

=============== 作者简介 ===============

  里快:内蒙古商都县人。当代作家、诗人、评论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美丽的红格尔塔拉河》《狗祭》等六部,长诗五部,评论三十多篇。现供职于内蒙古文联。

=============== 批评◇创作谈 ===============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