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草芬芳
- 发布日期： 2012-06-16 00:00
- 作者：张抗抗
那一日，去了很多朋友，都是去给崔瑞芳老师送行。不是送她去九泉之下，而是目送那一枝芬芳的瑞草，香薰袅袅飞升天国。
告别的时刻来临，王蒙老师跪别爱妻，几近昏厥。此情感人至深可待追忆，只是，当时过于哀伤，闭眼不忍。
如今崔老师走了已近两月，由春入夏，京城已是草木葳蕤。雨后的雾气弥漫，草尖浮起一层祥瑞之气，如沐天露。忽而想起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在山里漫步，平谷那所清幽素朴的山间民居，四周满目绿色。至今记得她良善的眼神，友好慈爱中带着些许天真。她以童真的目光看待世界，宽谅而善解人意。三十多年里，每一次见到她，她总是快快乐乐、欢欢喜喜的。她的欢喜具有感染力，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也都欢欢喜喜的了。心知她是那种从不自寻烦恼的女人，或许善于自我化解烦恼。她的笑容真诚而舒展，如峡谷里清清的水库，悠悠满溢。
认识崔老师，上个世纪80年代初，正是王蒙老师重返文坛，文学才华、政治智慧光彩四溢之时。然崔老师待人接物谦和可亲，在文坛颇有口碑人缘。崔老师大半生为中学教师，育人无数，当得起老师的称呼。随后几年，王蒙老师的声望职务地位有如火箭飞升。那一段格外“火爆”的时期，崔老师仍然一如往常，安之若素宠辱不惊。她默默隐身于他的背后，相夫教子，低调安静勤勉温和。曾听闻某些“大人物”的夫人，丈夫一旦事业发达，夫荣妻贵，那夫人竟率先颐指气使人矜贵傲慢起来。近年来官场多起腐败大案，与夫人“贪财图利”脱不了干系。而崔老师，几十年不变的淳朴宽厚，几十年持守的平常心，几十年不矫饰不做作，此等真功夫，唯有其纯美的天性本色使然。
至80年代末之后，王蒙老师又遭逢一次跌宕起落。崔老师笑眯眯陪他坐“过山车”，稳稳当当牵手、安安心心赋闲。腾达时亦风轻云淡，沉寂时亦云淡风轻。家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宁静港湾，王蒙老师埋头著述，灵感泉涌笔耕不辍。试想，若是“家有悍妇”，哪怕她对权贵仕途流露出那么一丁点儿迷恋与不舍，那么，王蒙至少会犹豫会踯躅会苦恼会烦躁……王蒙还会不会是现在这个王蒙呢？于是90年代后，对崔老师由喜欢而敬佩，也因此懂得了王蒙老师在历次面对“大是大非”时之清醒之通达，恰是崔老师人格品德的折射。
进入20世纪，崔老师年逾七旬，也曾提笔写作。她以笔名方蕤出版的《我的先生王蒙》，描述了“平常日子”中一对“平常夫妻”，让读者了解一个更真实、真性情的王蒙。她认为拥有“爱”的人生，才是最大的“福气”。她说自己“不拒绝小事情”，喜欢无声无息的“芝麻”和“小石子”，它们构成了“我生命中的全部”。 家人说她总是克己而自敛的，宁愿委屈自己却时时念着他人。即使在生命最后一段病情恶化疼痛难挨的日子，她仍然不愿意给家人多增添一点麻烦。那么多年，我从未听见她对文坛人事有过哪怕一句刻薄的议论，从未听见过她的抱怨或炫耀。她身上没有那种“过来人”的世故敷衍、没有故作姿态的虚情假意。无论是艰辛坎坷远赴边疆的青春岁月、风云激荡风光红火的中年、还是逍遥云游、儿孙满堂的幸福晚年——她始终饶有情趣地生活在平常日子的每一个细节里，始终睁着那双好奇的眼睛，充满兴趣地关注着身边身外的新鲜新奇事物。其实她和王蒙一样，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王蒙老师完成于2008年的三卷本长篇自传，在宏大的历史的皱褶里，珍藏着他与瑞芳同甘共苦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情感史。如今，崔老师永远地闭上了她仁爱温润的眼睛。然而，崔老师永远活在了王蒙的书里。
一个优秀的男子若是一生没有绯闻，可以想见，他的妻子，该有多么持久的魅力与吸引力。一个女人，若是拥有如此完美的优秀品质，那么，所谓夫荣妻贵之“贵”，当是女人的性情、人格之“高贵”。
王蒙老师说：我们19岁相识，在一起度过了整整六十年……
潸然泪下。
夏日雨后，草叶晶莹——那一株散发着芳香的瑞草，是崔老师回来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