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沉默与呐喊——论塞壬的散文创作 进入新世纪以来,“底层写作”日渐成为一股潮流。弱势群体的生存境遇和底层人物在命运面前的无奈与挣扎都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产生出了像曹征路的《那儿》、王十月的《国家订单》、郑小琼的《铁》等一大批优秀作家和作品。它的兴起既满足了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现实需求,也成为作家社会责任意识的表征。然而,文学对于底层社会的过度关注和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过度阐释反而造成了作者与读者、作品与现实之间的疏离。这一方面固然有作家自我定位缺失的因素,同时也表明一些作家并没有将“底层写作”视为一种创作哲学。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吸引读者眼球的方法之一罢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在“底层写作”作为一个概念已经不足以吸引人们注意力的当下,塞壬散文“粗糙却带着生活温度”的文字无疑为当代文坛增添了一抹亮色。她的作品多以“他者”的故事为主题,他们被世界所遗忘,孤独并且沉默。但作者没有拘泥于底层叙事的固有模式,而是冲破了“他者”、“孤独”、“沉默”主题本身所拥有的有限空间,完成了对于底层经验的超越。这种超越底层经验的生命表达,蕴含着强大的精神能量,为我们隐喻了一个没有“他者”的理想未来。 一、超越“他者”:若即若离的人性之爱 从事“底层写作”的作家对于自身与“底层”关系的处理大体有两种:一种是在社会结构中为自己赋予某种高度,依此来俯瞰芸芸众生;另一种则是融入底层生活当中,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为“底层”代言。依生活状态与收入水平来看,塞壬显然不属于后者。从作品《爱着你的苦难》到《沉默,坚硬,还有悲伤》再到后来的《在镇里飞》,作者始终将散文中的人物当作“他者”来观察和描摹。在一些讲述自身经历的作品中,“我”依然是一个能与作者区隔开的“他者”。《转身》的结尾处,作者这样写道,“之后,我开口说话,我听见我胸腔的轰鸣,它混浊,厚重,仿佛混沌之后的重开天日,也仿佛我在瞬间脱胎换骨,我感觉我内心有一种东西在慢慢上升,它是那样彻底,那样决绝”[1]。作者不断地提醒自己要与作品中人物保持适当的距离,以维持“我”作为一个“他者”的存在。但同时,塞壬并没有用向下的视角来审视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在很多作家看来,底层叙事中的人物应该都能算得上是“世界的他者”。他们为自己存在于其中的这个世界贡献着能量,却始终被世界所遗忘。因此,这类文学作品大多包含着强烈的愤懑与不满,明确表达出渴望改变现实的诉求。这几乎成了一种描摹他者的套路,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作品在意义上升华。塞壬则与他们不同。在她的作品中,社会结构和社会结构对于人们等级的划分是无效的。在作者与作品中人物的关系定位上,塞壬采取了模糊处理的方法。他们之间若即若离,时而四目相对,时而合二为一。像《爱着你的苦难》中的这段描述: 面对这样的弟弟,我会无端的悲悯,悲悯我们活着,要受那么多的苦。我总是想起我跟他一起放的那头小牛,听话、懂事,睁着大眼睛,满是泪水。 在第一段中,作者和弟弟融为了一体,用同样的视角观察着世界,回忆着过往。到了第二段,现实的疼痛感袭来,在文字中我们能读出作者作为亲人的无助与悲伤。同样是面对底层,她和他们之间并不是冰冷的,而是充满着温情,甚至带着某种暧昧的情愫。对于他们的疼痛与苦难,塞壬是充满同情的。这更像是一种亲人之爱,盲目、清醒,却又不知所措。这种作者在自我与作品之间的迷离、摇摆与挣扎也正是塞壬作品的独特魅力所在。塞壬的文学创作始于网络,她惯于抛弃章法,将自己要对这个世界所说的话“原生态”地诉诸笔端。因而,无论散文中表现出来的是冰冷或者温暖,无论写作时内心有着怎样的慌乱,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处理与“他者”之间的关系。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8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授奖辞这样评价塞壬:“她有时用锋利的语词与现实对抗,有时也退守于内心那个软弱的自我,正如她诚恳地说出个人的经验,同时又想成为这种经验的叛徒。” [3]内心的悖论反映在塞壬的散文作品中,一种若即若离的美感就弥散开来了。而这种美的核心则是“人性”,一种无关于权利、等级、身份的最本初的美好。 二、超越“孤独”:世界的良善、爱与感动 如果说对于“他者”的超越仍停留在写作视角、技法、谋篇布局、咬文嚼字等形式层面的话,那么,对于“孤独”的超越则深入到文章的内在意蕴当中。塞壬曾经在多个场合表达过自己对于“孤独”的“情有独钟”:“我是一个让文字见证寂寞的人,……孤独是难以驱逐的,它与生俱来,而且无可取代。这是我散文的一个重大的主题,孤独感以及苦难。”[6] 这在底层叙述或者说以底层生活为表现对象的文学作品当中是很常见的。但塞壬对于“孤独”的珍视却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 她们都耸胸,露着大腿和肚脐,涂着银蓝的、银粉的眼影,她们吸着烟,雾气缭绕,一个个霸道的样子,叽叽喳喳的,那样的热闹。啊,在我看来她们都只是一群小姑娘。 小妓女和那个男孩是孤独的,他们在大多数人眼中是被抛弃的,被社会抛弃也被自我抛弃。但作者并没有着力渲染这种沉重的孤独感,而是笔锋一转“在我看来她们都只是一群小姑娘”,“我一下子感觉到的干净,没有别的可以取代。……像两个孩子那样干净”,一个崭新的意义空间在作者笔下伸展开来。在很多描写底层的文学作品中,生活于其中的人或者被描绘成孤军奋战的斗士,与社会、与不公进行着搏斗;他们也被描绘为社会的毒瘤,过着荒唐、糜烂的生活。但在塞壬笔下,世界并不是只有压制和反压制的斗争、只有底层民众的自暴自弃,所有的一切都充满着“人性”,充满着良善、爱与感动。这样,作品就能够突破文本本身的局限,去表现更多、更丰富的内容和主题。 三、超越“沉默”:拷问今日,建构未来 文学的玄妙之处在于能够不发一兵一卒,撬动社会的发展。底层文学作为一股浪潮席卷文坛,最初的目的就是为生活在底层的民众争取话语权。这是文学的社会功用和社会责任的双重体现。与塞壬同为东莞作家的郑小琼就多用诗歌的手法言辞激烈地直抒胸臆,直陈底层的遭遇和自己的愤怒,有着改变现状的迫切需求。与之相反,塞壬的创作则要冷静得多。她从不用语言提出对社会的诉求,而是独自将故事向大家娓娓道来,留给读者充分的思考空间。这在她的创作主题上就表现为“沉默”。 我时常试图去触摸我的一九九八,但总是忍不住要发抖,一种既明亮又隐秘、既悲亢又忧伤的情绪一下子攫住我,原本就要抓住的感觉一下子就滑脱了去,而后的内心就空荡荡的。那国有企业固有的意识形态、那庞大的生产链及有形和无形的机器,全部的声音是一个声音,全部的形态是一个形态,它们变成了一种回响,在我头顶隆隆而过——不,它们是从我身上碾过。[12] 面对生活,面对外部世界的沉默,甚至让“我”连抓住悲伤情绪的能力都丧失殆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现实从我们的身体上碾过。这样的生存状态,绝不仅仅存在与底层,它在今天几乎已经成为我们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而在外力的强压下,能够保持沉默状态一种可能的原因是忍受,另一种则是自省。塞壬作品中的大多数人选择了前者,而作者显然更倾向于后者。颇受好评的散文《转身》讲述的就是这样一段自省的过程。工厂毫无征兆的倒闭了,自己下岗了,“我”并没有怨天尤人,面对生活的突然变故,开始了三个方面的“转身”:不再认为国有企业的铁饭碗是最好的选择,开始敢于走出去,走自己的路;不再迷信大师和权威,开始敢于保留自己对文学、艺术作品独特的理解和看法;不再囿于传统、僵化的道德束缚,开始敢于追求肉体上的满足与感受。作者并不是不期望身体所处的环境会发生改变,而是认为要改变环境就必须首先改变自己。在生活中遵循着的理念,也自然而然地在她的文学创作中表现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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