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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春秋战国之部

 大道至简64382 2012-06-23

 

 

第二篇 春秋战国之部

 

 

第四章 霸政时期【春秋始末】... 2

一、春秋年历及分期... 2

二、霸前时期之形势... 3

三、齐桓晋文之霸业... 6

四、霸政衰微后之大夫执政... 10

五、春秋时期之一般文化状态... 11

第五章 军国斗争之新局面【战国始末】... 13

一、战国年历及分期... 13

二、从宗法封建到新军国之种种变迁... 17

第六章 民间自由学术之兴起【先秦诸子】... 23

一、春秋时代之贵族学... 23

二、儒墨两家之兴起... 24

三、学术路向之转变... 28

四、士气高张... 29

五、贵族养贤... 30

六、平民学者间之反动思想... 31

 


 

 

第四章 霸政时期【春秋始末】

 

西周未叶,中国已有明确可据的编年历史记载。

史记三代世表:“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月日,盖其详哉。至于序尚书,则略,无年月;或颇有,然多阙,不可录。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今按:春秋托始鲁隐公元年,实周平王四十九年,而史记三代世表则始于西周共和元年,相距百十有九年。史公既极称孔子传疑之慎,则史公记年自必有所本。故知中国古史纪年,至迟造始于西周末叶,必已明确可依据也。【惟不得据此谓西周共和以前必无明确年岁。如史记鲁世家载伯禽以下君年数是也。岂有鲁室已有君年岁之记载,而周天子王家顾无之?盖因史文散佚,史公未之见。史公既师孔子之慎,故遂不之论耳。】

 

孔子作春秋,则为中国第一部完整的编年史,后世即名此时期为“春秋时期”。

 

一、春秋年历及分期

 

春秋时期可以说是东周史之第一段落。此段落约占三百年。

春秋自鲁隐公元年迄鲁哀公十四年,凡二百四十二年。左传记载史事较春秋为明备,又下续至哀公二十七年终,凡二百五十五年。若自周平王东迁一并计入,共三百零三年。

 

此三百年的历史,可以称为“霸政时期”的历史,仍可本此分三段落:

一、霸前时期——迄鲁庄公八年,【翌年齐桓公立。】凡八十五年。

二、霸政时期——自鲁庄公九年【齐桓公元年。】起,迄鲁襄公十五年,【晋悼公卒。】凡一百二十七年。

三、霸政衰微时期【即大夫执政期。】——凡九十一年。

 

附春秋时期周室帝系表:

 


 


二、霸前时期之形势

 

周室东迁,引起的第一个现象,是共主衰微,王命不行。

平王崩,鲁不奔丧。桓公二十余年,五聘鲁。鲁为东方姬姓诸侯之宗国,平王之立,鲁盖不之拥戴,王室命令因此不行于东诸侯。故桓王继位,乃竭意联欢于鲁也。郑庄公射桓王中肩。【平王之东,与晋、郑诸国相狼狈,惟至平王晚年,似有转亲虢国之意。(殆恶郑之专。)故左传谓:“王贰于虢,郑伯(庄公)怨王,王曰:‘无之。’周、郑交质。”及平王卒,周人终用虢公,与陈、蔡、虢、卫伐郑,为郑所败。盖王室既东,亦渐有意转变其往日之地位与关系,而卒于不能自拔也。虢于惠王二十二年为晋所灭,申则于庄王时为楚所灭,自是王室益不振。】

 

王命不行下引起的第一个现象,则为列国内乱。

鲁为周室所封东方最亲、最有地位之诸侯,【史记谓:“成王命鲁得郊祭文王,有天子礼乐,以褒周公之德。”礼记明堂位则谓:“成王以周公有动劳于天下,是以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其说信否不可知,要之鲁在东诸侯中,实居首领之地位,则可断言也。】惟周室之东,鲁即表示不拥戴之态度。【此以平王得政之来历言之,亦不可为非,惟鲁、卫诸邦亦并不能封王室有所尽力匡正。】而不久鲁亦内乱,桓公以弑兄【隐公。】自立,【郑首先承认。】于是列国篡乱相乘。宋华督弑殇公,【桓二年。】晋曲沃伯杀哀侯,【三年。】陈公子佗杀太子免自立,【五年。】曲沃伯又弑小子侯,【七年。】祭仲逐昭公立厉公,【十一年】复逐厉公纳昭公,【十五年。】卫逐惠公,【十六年。】郑高渠弥弑昭公,【十七年。】齐襄公杀鲁桓公,【十八年。】前后十九年之内,祸变迭起有如此。

 

王命不行下引起的第二个现象,则为诸侯兼并。

见于春秋国数凡五十余。【见公羊疏。】若并见左传者计之,有百七十国。其中百三十九国知其所居,三十一国亡其处。【此据晋书地理志。】然举其大者,不过十余。【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为鲁、卫、齐、晋、楚、宋、郑、秦、陈、蔡、曹、燕、吴。(索隐:“篇言十二,实叙十三。”)据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所载,楚并国四十二、晋十八、齐十、鲁九、宋六、其它不具举。】

 

又自列国内乱、诸侯兼并下引起一现象,则为戎狄横行。

当时中国本为一种华、夷杂处之局。

旧说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各远居四裔,而诸夏在中原;此观念殊不可恃。当时盖为一种华、夷杂处的局面。【如左文九年秋:“楚自东夷伐陈”,似东夷在陈、楚间。魏策:“楚破南阳九夷”。则九夷在南阳。陆浑蛮在伊、洛上源,故晋荀吴欲灭陆浑,先有事于三涂。哀四年夏,楚谋北方,袭梁,围蛮氏。隐二年春,“公会戎于潜”;(今山东曹县境)秋,“公及戎盟于唐。”(今山东鱼台县)僖二十四年,王子带以狄人伐王,上举诸例皆可见。】

而此局面自始即然,亦并非自周王室东迁,四裔异族乃始交侵而入中国。【此观上篇论周人封建真相便知。】

蛮、夷、戎、狄亦非四种绝不同的民族,故蛮夷可兼称。【楚武王自谓“我蛮夷也”。】戎狄、【管仲云:“戎狄豺狼。”魏绛云:“戎狄荐居。”】夷狄、【燕策有“北夷”。】蛮戎,【春秋有“戎蛮子”。】皆可兼称。

诸夏与戎狄亦多种姓相同,如晋献公娶大戎狐姬,【生重耳晋文公。】又娶骊戎女骊姬,则戎有姬姓。【时人谓“同姓相婚,其生不蕃”,遂以晋文公为异征。又齐灵公有戎姬。】又有子姓。姜戎自称四岳之后。【左传襄公十四年。】国语富辰曰:“庐有荆妫”,【韦昭曰:“庐,妫姓国。荆妫,庐女,为夫人。” 】春秋称庐戎,【楚灭之,为庐邑。汉置中庐县,属南郡。】是戎亦有妫姓。左传子鱼曰:“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皥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则此诸族,当时亦目为夷,不与诸夏伍。

华、夷通婚,尤为习见。【周襄王娶狄后。齐桓三夫人,曰王姬、徐赢、蔡姬。徐则当时目为夷者。晋献公娶戎女。已见前。晋文公娶叔隗。以季隗嫁赵衰,生子盾,隗系北戎姓也。潞子婴儿之夫人,乃晋景公姊。吕相谓:“白狄,我之婚姻。”越襄子姊为代(北狄)夫人。狐犯为晋文公外舅,其子狐毛、狐偃、偃子射姑、即贾季,晋乱仍奔狄。】

因此华、戎联盟之事亦屡见。【肴之役,晋有姜戎。鄢陵之战,楚有东夷。齐、卫、鲁、鲜虞联师伐晋,尤著者,则如申、缯、西戎联师杀幽王。】

 

所谓诸夏与戎狄,其实只是文化生活上的一种界线,乃耕稼城郭诸邦与游牧部落之不同。

当时华、戎分异,自生活上言,则如姜戎氏云:【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是也。【左襄十四年。】自言语上言,则如姜戎氏又称“言语不达”,史记由余“其先晋人,亡入戎,能晋言”是也。自礼服上言,则如平王东迁,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也。自战事上言,则如郑人与北戎战,曰:“彼徒我车”,是也。凡此诸别,言语一项似不重要。

齐、楚南北方言即不同。至生活、礼服诸端,其重要关键,实在耕稼与游牧之别。故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左庄二十八年。】又曰:“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左襄四年。国语谓“与之货而易其土”。】

惟其为耕稼的社会,故有城郭、官室、宗庙、社稷、衣冠、礼乐、车马、货贿,此则为诸夏。惟其为游牧的社会,故无上述城郭、官室诸文物、而饮食、衣服种种与诸夏异,而成其为蛮夷戎狄。

耕稼与游牧,只是一种经济上、文化上之区别,故曰:诸夏用夷礼则夷之,【如春秋僖二十七年杞桓公来朝,用夷礼,故曰“子”。杞乃禹后也。】夷狄用诸夏礼则诸夏之。【如楚自称“蛮夷”,其后与于中原诸侯之会盟,盖不复有以蛮夷视楚者。】

 

西周封建,本为一种耕稼民族之武装拓殖。【此已祥前篇。又乐记谓:“武王既克殷,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封殷之后于宋。”盖耕稼城郭之国,本已先周而有。周人不能尽灭之,以与周之诸侯并存;在而此诸邦亦力不敌周人,认为共主,以天子礼奉事之。】

 

除却错落散处的几十个【乃至百数十个。】城郭耕稼区域以外,同时还存有不少游牧部族纵横出没,只不侵犯到城郭诸邦的封疆以内,双方可以相安无事。现在则乘城郭诸侯之内外多事而来肆其侵扰。

举其著者,如隐九年,北戎侵郑。【郑伯曰:“彼徒我车。”是戎皆步卒。如旧说,北戎在无终,(今河北玉田西)不能远侵及郑;败后亦将不获仍返故居。】桓六年,北戎伐齐。庄十八年,公追戎于济西。【此戎东侵齐、鲁、南侵郑,居地盖略可推。】三十年,山戎病燕。【此当为南燕,与宋、卫地相近,即在今黄河北岸。旧说谓在蓟、(今河北北平)易、(今河北雄县)亦非。】

三十一年,齐伐山戎。【公羊传:“齐侯来献戎捷,旗获而过我。”正义:“凡言‘过’,谓道所经过。”齐伐山戎过鲁,则此山戎不在齐北。】三十二年,狄伐邢。【闵元年,齐救邢。】闵二年,狄入卫。【僖元年,邢迁夷仪,齐师、宋师、曹师城邢。二年,诸侯城楚邱,封卫。】其时狄势正盛,又灭温、伐齐、伐鲁、伐郑、伐晋,并蹂躏王室。自今山西迄河北、河南、山东诸省,皆其所出没。盖闵、僖之世狄最盛。

 

当时诸夏所最感威胁者,南方有抱帝国主义兼并政策之楚国。

楚之先亦颛顼后,【史记楚世家。】始起在汉水流域丹、淅二水入汉处,曰丹阳。【依宋翔凤过庭录所考。】至楚武王始大,【武王立在周平王三十一年。】自谓:“我蛮夷也。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于是自号武王。汉阳诸姬,楚实尽之。地方千里,最为当时强国。

 

北方有抱掠夺主义的山中之北戎。

此种戎狄,大部在黄河北岸太行山脉中,故曰山戎。其战斗皆徒步。又称北戎者,据当时中原诸夏之称呼。后人以见有“北”称,遂谓必远在北塞之外,此皆以后代眼光读古史之误也。

 

故云:“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 【语见公羊传。】

在此形势下,产生齐桓、晋文之霸业。

 

三、齐桓晋文之霸业

 

霸者标义,大别有四。

一、尊王——谷梁传葵丘之盟,“壹明天子之禁”。当时霸者号令,即替代已衰之王权也。周王使宰孔赐齐侯胙,命“无下拜”,齐侯卒为下拜。【僖九年。】管仲平戎于王,“王以上卿礼飨之,仲辞,受下卿礼而还。”【僖十二年。】此皆当时齐桓、管仲竭力尊王之表示。

二、攘夷

三、禁抑篡弑——凡某国遇篡弑,同盟诸国互不承认,并出兵平乱,另立新君。葵丘盟辞:“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与国事”,皆为此发。

四、裁制兼并——凡在同盟,互不侵犯,有争端,请于盟主,公断。某国遇外寇,同盟诸国出兵相救。葵兵盟辞:“毋壅泉,毋遏籴”,皆为此发。

 

正为针对上列时代病之特效药。

自周室东迁,西周封建一统之重心顿失,诸侯如网解纽,内【篡弑。】【兼并掠夺。】多事,亟亟不可终日。自有霸政,而封建残喘再得苟延。霸政可以说是变相的封建中心。其事创始于齐,【其霸业之大者,为伐山戎、救燕、存邢卫、伐楚、盟于召陵,定襄王之位。】赞助于宋,而完成于晋。【其霸业之大者,为纳襄王、杀王子带、(召狄攻周者。)救宋、败楚城濮、召周天子盟于践土。】

 

齐桓会诸侯十五次,宋每次必预。其次为鲁、郑、陈三国,各得十次。又次为卫,得九次。又次为曹、许,各得七次。其间尤以齐、鲁、卫、曹、郑、宋六国,可谓诸夏之基本结合。此为诸夏结合之第一期,大率在东部与中部,乃黄河下流东部一带及黄河中游南岸之结合也。

晋自曲沃篡位,专务侵吞,【其实平王之东,晋已开始为兼并之野心企图。曲沃篡位,正从晋人向外作非义之兼并所此起。】齐桓会盟,晋人不预。然晋国内部争篡迭起,晋公子重耳逃亡在外,遍历齐、宋、曹、卫、郑诸国,南至楚,西至秦,而返国得位。其在外及见齐桓、宋襄,既熟知天下大势,返国后乃一变晋国以前之态度,【晋灭同姓国极多,然皆在献公前。】参加诸夏集团,而为齐、宋霸政之代兴。自是霸业常在晋。【由襄、(御秦、侵郑,又败狄。)】灵、成、景、(为楚败于邲。)厉,(胜楚鄢陵。)而至悼,抗楚和戎,复霸。平公立,与楚平,弭兵。】此为诸夏结合之第二期,东部、中部之外,又加入中北部,即黄河中游之北岸也。

齐在临淄,【太公封营丘,六世徙薄姑,七世徙临淄,地望皆近,即今山东临淄县也。】东负海,鱼盐蚕桑,已树富强之基。惟西南适值鲁、卫诸邦,为姬姓主要国家,文化既较高,与齐关系亦密,齐于道义及势力两方,皆无法并吞。【齐孝公伐鲁,鲁使展喜稿师,曰:“鲁人何恃?”曰:“恃先生之命。昔周公、太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恃此不恐。”齐竟回师。柯之盟,曹沫劫恒公反鲁侵地,桓公亦卒听管仲谏许之。周天子以南阳赐晋,阳樊不服,围之,或呼曰:“此谁非王之亲姻,其俘之耶?”乃出其民。此可见当时诸夏间之关系。惟楚曰:“我蛮夷也”,坦白主兼并,到底因此失诸夏同情,不能心服,而楚之势力亦终难北进。】

齐桓既于国内篡弑纷乱中得国,故转而创建霸业。宋为周室之宾,先朝胜国,其势最孤,又处四战之地,入春秋以来,内乱外患更迭相乘,无时或息,赞助齐桓,独出诚意。齐桓亦属其太子孝公焉。惟宋国四围,无可发展,其势本弱,故谋霸不成,为楚所败。

晋人自称:“居深山之中,戎狄之与邻”,灭国既多,国力已强。然重耳出奔,狄人势力已弥漫于晋之四周。【晋文公初居蒲,又从狄君田渭滨,是“奔狄”在晋西。在狄十二年,去狄,行过卫,是“去狄”在晋东。晋国不啻在狄之怀抱。】

其所至如齐桓、宋襄,优礼有加者,皆有志搏结诸夏以成霸业者也。如卫、曹、郑诸国,凡不礼于重耳者,皆目光短浅,惟力是从者也。楚既野心勃勃,秦亦刻意东伸。韩原之败,秦始征晋河东。【左传。】楚之围宋,曹、卫、郑诸国皆已折而入于楚矣。晋非图霸,亦几不能自全。【图霸则可挟诸夏之力以抑楚、秦,而吞狄自广也。】

 

惟齐桓仅能阻止狄势不侵入大河之南岸【孔子曰:“微管仲,吾其披左衽矣!”其时苟非诸夏之大团结,则狄患不可设想。管仲告桓公:“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实为当时一最重要之观念,可以使历史命运为之转变,故孔子称管仲之仁。】

北岸自邢、卫沦陷,诸夏势力竟难复兴,而晋、狄斗争,遂为当时一要事。

 

僖二十七年,晋人作三行以御狄。【此在胜城濮后,以狄皆步卒,便于山险,故晋亦编练步军也。】三十三年,狄伐晋,晋侯【惠公。】获白狄子。【此在文公死之翌年,晋虽幸胜,而元帅先轸死之。】宣十一年,却成子求成于众狄,众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晋。【据此狄人虽各分部落,而亦戴共主,别成系统,故得兴诸夏抗衡。此下狄势遂衰。】十一、六年,晋景公灭赤狄。【潞氏、甲氏、及留吁。】成三年,伐廧咎如。自是上党为晋有。襄四年,晋悼公和诸戎。【魏绛谓:“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可见其时狄尚是游牧,而其势犹强,故绛曰:“戎狄事晋,四邻震动。”】是后有肥、鲜虞、鼓、中山,皆为晋所逐灭【昭十二年晋伐鲜虞,人昔阳。灭肥。又十五年,伐鲜虞,围鼓。二十二年,灭鼓。杜注:“乐平沾县东有昔阳城。昔阳,鼓都。”“钜鹿下曲阳县西有肥累城,今正定东。”】此诸狄包赤狄之北,【旧说谓是白狄,因前赤狄已灭,而推测言之。惟狄是否只分赤、白、殊无据。】在太行山东麓平地,且亦俨然趋于城郭耕稼化矣。晋既廓土于群狄,其势力日渐东伸,遂与齐接壤,而以前邢、卫故土沦没于戎者,至是乃重归诸夏之统治。

 

大体西自河、渭之间,东达太行山两麓,黄河北岸,皆为顽强之群狄所出没,其势力又时时越大河而南。诸夏得齐桓、晋文之霸政而稍稍抑其凶焰,实为春秋时华、戎交斗一极剧烈之战阵。

晋人所以能胜此廓清群狄之重任者,一则因久为诸夏盟主,【自文公至平公,凡八世。】多得贡赋,国力充盈。

 

参加联盟诸国,在内可保持政府之安宁,乱臣贼子有所顾忌,不敢轻行篡弑在外可保国际之平衡,相互间不得轻启衅端,有事付之仲裁,以和平为职志。是为联盟国应得之权利。其义务则如国际间之服役,一国有寇患,各国在霸主领导下会师戍守,或助城筑,及共同作战。每逢盟主出师,例得向同盟国乞师。平时则需对盟主纳相当之贡币。

诸侯官受方物,【诸侯官司各于齐受其方所当贡天子之物,齐桓责楚:“尔贡包茅不入”,即责其贡周天子以方物也。】始见于僖七年齐桓宁母之盟。“黄人不归楚贡,楚伐之。”【僖十一年。】其后诸夏亦以贡币输盟主。晋文、襄之伯,令诸侯:“三岁而聘,五岁而朝,有事而会,不协而盟。”【昭三年郑子太叔语。】其后朝、聘弥数,故乃“岁一聘,间岁一朝,再朝一会,再会一盟。”【昭十三晋叔向语。】朝、聘既数,而币亦日重。

晋范宣子为政,于产寓书告以币重。【襄八年。】平丘之会,子产争贡赋多寡,自日中至于昏。【昭十三年。】鲁之于晋,“职贡不乏,玩好时至,府无虚月。”【襄二十九年女叔侯语。】子产谓:“用币必百辆,百辆必千人。”【昭十年。】此其大概也。

 

一则晋自献公以来,即不畜群公子。【献公听士荐说,尽诛群公子。在惠王八年。】故晋大夫多用异姓,得因材器使,较之鲁、卫、齐、宋诸邦多用宗臣者为优。

晋文公以下,诸卿位次屡有更易,故其臣各务于以事功显。惟自厉公见弑以后,大夫渐强,【史记赵世家。】平公后益甚。韩、赵、魏、范、中行、知氏称“六卿”,皆非公室也。

 

一面北方的狄患逐次解除,一面南方的楚人亦逐渐觉悟,【亦可说是逐渐同化。】改变其以前极端的武力兼并主义,【即“我蛮夷也”的主义。】而渐次要求加入诸夏之集团。

楚庄王灭陈县之,以申叔时谏,乃复陈。既克郑,亦退而与之平。既败晋于邲,其围宋,宋人告以【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之实况,亦退师与盟而反。其时楚人意态已与前不同。

 

宋向戌提倡弭兵,晋、楚交权,城郭诸邦的和平联盟益形扩大。

此可谓诸夏结合之第三期,于东、中、北三部以外,又加入中南部,即南方之中部,江、汉流域之楚国也。自有此弭兵之会,【在襄二十七年。】而诸夏得一相当时期之和平。宋自襄十二年【楚公子贞侵宋。】至定十五年,【郑罕达伐宋。】凡六十五年。鲁自襄二十五年【齐崔杼伐北鄙。】至定七年,【齐国夏伐西鄙。】凡四十五年。卫自襄二十三年【齐侯伐卫。】至定七年,【齐侵卫。】凡四十七年。曹自襄十七年【衡石买伐曹】至定十二年,【卫公孟彄伐曹.。】凡五十九年。郑自襄二十六年【楚子、蔡侯、卫侯伐郑。】、至定六年,【鲁定公侵郑。】凡四十三年。均不被兵。

 

总观当时霸政,有二大要义:

一则为诸夏耕稼民族之城市联盟,以抵抗北方游牧部落之侵略,因此得保持城市文化,使不致沦亡于游牧之蛮族。

二则诸夏和平结合以抵抗南方楚国【西方秦国。】帝国主义者之武力兼并,因此得保持封建文化,使不致即进为郡县的国家。

其大势为文化先进诸国逐次结合,而为文化后进诸国逐次征服。【如晋代齐,楚代晋,吴、越代楚,最后统一于秦。】

同时文化后进诸国,虽逐次征服先进诸国,而亦逐次为先进诸国所同化。【此为第二种冲突之消解。】

其文化落伍诸部族,则逐次消灭,或逐次驱斥。【此为第一种冲突之消解。】

在此进展中,诸夏结合之团体亦遂逐次扩大,为中国逐次形成中央大一统郡县国家之酝酿,而上古史亦逐次宣告结束。【第一、第二、第三期结合已于前言之,第四期则加入吴、越。吴、越本东南方小蛮夷,武力既胜,转慕文事,亦争为诸夏盟主,于东、中、南、北诸部外又加入东南部,即长江下流是也。自战国秦孝公后,秦人又渐次加入诸夏团体,为第五期;又加入西中部,即河、渭流域是也。】

 

四、霸政衰微后之大夫执政

 

霸政衰微,变而为大夫执政。大夫执政,一方面可说为封建制度继续推演所产出,一方面亦可说是封建制度却因此崩倒。

封建初期的国家,其先只限于一个城圈。

此即所谓“国”。国有三训:周礼:“惟王建国”,“以佐王治邦国”,“大曰邦,小曰国”,是也。

齐语:“参其国而伍其鄙”,国指郊以内,鄙指郊以外,是也。又周礼小司徒:“稽国中及四郊、都鄙之夫家”,质人:“国中一旬,郊二旬,野三旬”,城中曰国,是也。此三义可会为一义,即一国只限于一城是也。【鲁颂闷官:“锡之山川,上田附庸。”左定四年,卫祝佗谓:“分之土田陪敦。”召伯虎敦:“余考止公,仆塘土田。”附庸、陪敦、仆墉,乃一事。然则西周初封,惟周、召大国始许有附墉,即一国可以不止一城圈】

 

因此当时的中国,【其实大体只限于今豫、鲁、晋、燕、陕、鄂、皖、吴诸省,而犹非其全部。】可以有近二百国。【春秋大事表并古国计,凡二百有九。】

 

其时列国人口极少,【闵公二年:“卫为狄灭、遗民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诸侯为立戴公以庐于曹。”僖十八年:“梁伯益其国而不能实,秦取之。”君以扩城而无民以实之,梁民以讹言而递溃,梁竟以亡,则梁之户口可知。】旷地极多,【封疆郊关之外皆成弃地,此即戎,狄所由出没,华,夷所由杂处也。左襄四年,魏绛称虞人之箴曰:“茫茫禹迹,尽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此盖于茂草之中,经启九道以通往来,故周语单襄公谓周制“列树以表道”,道路非列树表明,即茫茫不可辨。“司空不视涂”,即道茀不可行,“膳宰不致饩,司里不授馆”。即行李有困乏之患。】故各国亦常见迁徙。

如卫、晋、楚、【自丹阳迁郢、(江陵)迁鄢、(宜城)】蔡、许、【自许迁叶,迁夷,迁白羽,(内乡)迁容城。(叶县)】郑、齐、吴、【自梅里(无锡)迁姑苏。(吴县)】【(见后。)】诸国,不胜举。亦有以外力强迁者,如齐师迁纪郱、鄑、郚;【庄元。】宋人迁宿;【庄十。】齐人迁阳;【闵二。】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僖二十二年。】之类。

 

以后人口渐繁殖,国家规模日扩大,不仅对旧的有吞并,对新的也亦有城筑。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鲁凡城二十四邑,惟郿一邑书“筑”,其二十三邑曰“城”。【见旧唐书礼义志。】“筑”者增旧,“城”者新立。春秋书“筑”八,书“城“二十三,而定哀之间凡八城邑,则国家规模之扩大,弥后而尔烈也。

 

于是列国遂各自分封其大夫。

春秋初,大夫尚无世爵,其后渐有赐氏。

隐、桓时大夫赐氏者尚少,君之子为大夫者称“公子”,公子之子为大夫者称“公孙”,其次(公曾孙以下)只有称名,如鲁在隐、桓之间有无骇、柔挟是也。】无骇卒,羽父为之请族,公命以字为展氏。【公子展之孙。】众仲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如舜居妫汭,姓妫氏。】胙之土而命之氏。”【古孝经纬:“古之所谓氏,即国也。”禹贡“锡土姓”,土即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可见世卿、采邑和氏族,乃相联并起之事。】大夫有氏,即有世袭封邑如小国矣。【于是鲁有仲孙、叔孙、季孙、臧孙,齐有高氏、国氏、崔氏、陈氏,卫有孙氏、宁氏,晋有却氏、乐氏、韩氏、赵氏、魏氏,郑有罕氏、驷氏、游氏,皆世卿也。】

 

渐称“子”。

僖公以前,大夫并以伯、仲、叔、季为称,【三桓如共仲、僖叔、成季。】虽贵不称“子”。僖、文以后,晋、齐、鲁、卫之执政皆称“子”。郑间称之,余则否。【鲁惟三家称“子”,余亦否。】称“子”则即为君矣。【其后学者称“子”,如孔子是也。又后学者之门人称“子”,如有子、曾子、乐正子是也。】于是原先的侯国,俨然如一新中央,而大夫采邑则俨然成一小侯国,所以说是西周封建的继续推进。

 

又因当时联盟各国,会聘频仍,诸侯畏劳,常使卿大夫代行。

会有三例:一曰“特会”,两君相见也。初诸侯特会,【多在隐、桓以前。】次大夫特会诸侯,【多在文、宣以后。】又次大夫特会大夫。二曰“参会”,三以上为参。三曰“主会”,伯者主之。初诸侯主会,始自齐桓北杏之会。次大夫主诸侯之会,自锺离之会始。【先有大夫特会,乃有大夫主会。】又次则大夫主大夫之会,而诸侯高拱不预矣。

 

卿大夫既有外交,往往互相援结,渐渐形成大权旁落之势,于是大夫篡位,造成此后战国之新局面。

鲁大夫逐始于昭公。宣公时,季氏始专政。定公时,则家臣有囚大夫者。晋卿专政始襄公。【襄元在鲁僖三十三年。】郑卿自僖公之立,始见于传。【僖元在鲁襄三年。】

 

五、春秋时期之一般文化状态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一方面是一个极混乱紧张的时期;但别一方面,则古代的贵族文化,实到春秋而发展到它的最高点。春秋时代常为后世所想慕与敬重。

大体言之,当时的贵族,对古代相传的宗教均已抱有一种开明而合理的见解。【左传所记天道、鬼神、灾祥、卜筮、梦等事迹虽多,然当时一般见解,实已不见为十分迷信。所谓“天道远,人道迩”、“鬼神不享非礼”等诸观念,已普遍流行。】

 

因此他们对于人生,亦有一个清晰而稳健的看法。

当时的国际间,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因此能造成国际间的和平团体,继续历有二百年之久,而当时的国际公法,亦极为高明可贵。】

 

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显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了解。【当时往往有赋一首诗,写一封信,而解决了政治上之绝大纠纷问题者。左传所载列国交涉辞令之妙,更为后世艳称。】

 

即在战争中,犹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让之素养,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一披读当时诸大战役之记载,随处可见。】道义礼信,在当时的地位。显见超出于富强攻取之上。【此乃春秋史与战国史绝然不同处。】左传对于当时各国的国内政治,虽记载较少,【此指涉及一般平民社会者而言。】而各国贵族阶级之私生活之记载,则流传甚富。【一部左传,尽于列国君卿大夫私生活之记载,以及其相互间之交涉。(即是内政与外交。)故可称当时十足是一贵族社会也。】

 

他们识解之渊博,【对于古代历史文化的遗传之认识与阐发。】人格之完备,【对于实际政治、人事问题之应付与理想。】嘉言懿行,可资后代敬慕者,到处可见。【亦复普遍于各国,几乎稍有名的几国,均有他们极可敬慕的人物。】

 

春秋时代,实可说是中国古代贵族文化已发展到一种极优美、极高尚、极细腻雅致的时代。

 

贵族阶级之必须崩溃,平民阶级之必须崛兴,实乃此种文化酝酿之下应有之后果。

 

此下战国兴起,浮现在上层政治的,只是些杀伐战争,诡谲欺骗,粗糙暴戾,代表堕落的贵族;而下层民间社会所新兴的学术思想,所谓中国之黄金时代者,其大体还是沿袭春秋时代贵族阶级之一分旧生计。精神命脉,一气相通。因此战国新兴的一派平民学,并不是由他们起来而推翻了古代的贵族学,他们其实只是古代贵族学之异样翻新与迁地为良。

 

此是中国文化一脉相承之渊深博大处。

 

 

第五章 军国斗争之新局面【战国始末】

 

春秋以下,【自周贞定王二年,即鲁悼公元年始。】迄于秦始皇二十六年统一告成,其间共二百四十六年,后世目为“战国时期”。

 

一、战国年历及分期

 

本时期的历史记载,因秦廷焚书,全部毁灭。西汉中叶司马迁为史记,已苦无凭。

史记六国表自序曰:“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其后诗、书复见。【此以流布民间,故虽经秦火而未绝,春秋及左传等皆幸存。】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此云藏”周室者”,乃以偏概全之辞,当时各国史记各藏其国政府,而民间无流传,故一火而灭也。独有秦记,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然亦有可颇采者。余因秦记,踵春秋之后,起周元王,表六国时事。”按,史公本秦记表六国时事,本属不得已。惟秦自孝公以前,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中国诸侯以夷翟遇之。【此亦史记语。】其时秦与东方各国交涉既疏,秦记载东方事必略而不免于多误。今六国表于秦孝公前几于无事可载者以此。至宋司马光为通鉴,托始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自左传终至通鉴始,中间缺去六十四年,无详确之编年史。又通鉴虽托始周威烈二十三年,而记载殊疏略,至周显王三十五年【魏、齐会徐州相王之岁。】以下,记载始可得而详。故顾炎武日知录谓此一百三十三年,史文缺佚,考古者为之茫昧也。

 

晋代【太康时。】于汲县古冢【当时考知系魏襄王冢。】发见竹书,【共七十五车。】内有纪年十五篇,实为未经秦火以前东方仅存之编年史,惟后亦散失。【今世流传之竹书纪年,乃宋后蒐辑之本,多有改乱。】

 

因此本时期史事,较之上期,【春秋时代。】有些处转有不清楚之感。【著者曾據纪年佚文,校定史记六国表,增改详定不下一、二百处,因是战国史事又大体可说。惟颇有与史记相异处。一切论证,谇所著先秦诸子系年一书。此下论战国大势,即據此书立论,故与旧说颇不同。读者欲究其详,当参读该书也。】

 

大略言之,本时期历史,又可分为前、后两期。

第一期是周代宗法封建国家之衰灭。

 

此承春秋晚期大夫专政之局面而来。晋分为三家,【魏、韩、赵。】齐篡于田氏,【田氏本陈公子,因乱奔齐,“田”、“陈”同音之转。】鲁则三桓强于国内,公室仅如小侯。卫势日削,自贬其号曰侯。吴灭于越,陈、蔡灭于楚,郑灭于韩、史记所谱春秋十二诸侯,能继续保持其重要地位者惟楚、秦二国而已。【越、宋虽存,于战国全时期不甚重要。】大抵春秋宗法封建国家之文化,最高者为鲁、卫两国,【鲁得周室大量文物之分封,卫则承袭殷商旧都之流风余韵。故诗经所收十五国风,以邶、鄘、卫为盛。河北之卫虽为狄破而迁河南,惟文化依然可观。故孔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又曰:“卫多君子。”孔子出亡在外十四年,大半淹留在卫国。】其次为齐,【故孔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孔子弟子,鲁、卫最多,次则齐人。】又其次为晋。【故孔子曰:“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谲而不正。”孔门弟子,晋籍甚少,孔子亦未过其境。】秦、楚则自始即以蛮夷见于诸夏。【春秋时期群目楚人为蛮夷,以楚主武力兼并最烈,与诸夏宗法封建势力根本相冲突也。及战国中期以后,群目秦人为夷翟,而再不见斥楚为蛮夷者,因其时抱兼并野心者乃秦,而楚人则久与东方诸国联盟一体也。可见当时所指斥为夷翟者,并非就种族血统立说。】

鲁、卫以文化维持当时宗法封建国家之传统尊严,齐、晋则以武力维持当时宗法封建国家之传统地位。 楚、秦则代表相反对之一种势力也。诸国中受封建传统文化束缚愈深者,其改进愈难,故鲁、卫遂至积弱不振。其受封建传统文化束缚较浅者,其改进较易,故齐、晋相继称霸于春秋,亦不能如鲁、卫之久保其君位之传统,而见篡于大夫;而经君统篡弒以后,更得急速改变其国家之内部组织,自宗法封建国家激转而为新军国,秦、楚则以受封建传统文化之熏陶更浅,故其国家可以不经内部君统篡易而亦追随改进为新军国焉。

 

最要的是齐、晋两国之君统篡易,维持春秋以来二百数十年封建文化之霸业,遂以中歇。【“诸夏亲昵,尊王攘夷”之后面,有一姬、姜宗姓之观念。及晋、齐篡夺后,此观念遂不复有。】

 

诸夏和平联盟之锁链已断,各国遂争趋于转换成一个新军国,俾可于列国斗争之新局面下自求生存。

 

此一时期中,春秋城郭联盟之旧国际形势已破坏,以后军国斗争之新形势未完成,在中间成为一个过渡时期。即是春秋末以迄于魏武侯卒年,【周烈王五年。】凡共九十年。前一段亦可说是越国的称霸期;【春秋末乃至战国初之吴、越称霸,即是“霸政时期”之尾声,“军国时期”之先兆,而为其间之过度也。】后一段则是三晋分立,魏国渐盛期。

 

第二期是新军国成立以后之相互斗争时期。

此时期又可分为四期:第一期是梁惠王称霸时期,【魏之全盛期,自惠王迁大梁,魏亦称梁。】亦可说是梁、齐争强时期。此期自梁惠王元年至齐、魏徐州相王,凡三十七年。

 

魏承文侯、武侯长时期之国内建设,【文侯五十年,武侯二十六年,父子前后共七十六年,文侯自正式称侯(在第二十二年。)以来,亦已五十四年。史记误短二十二年。】任用李克、吴起诸人,成为战国以后第一个簇新的新军国。【其后吴起入楚、商鞅入秦,皆承袭魏国已成规模而变法。】地处中原,又为四战冲要之区。魏初居安邑,文侯都在邺;武侯则都魏县;惠王即位,迁大梁。】自谓承袭晋国,开始第一个起来图覇;迁都大梁以争形势。【此在梁惠王早年,史记误谓在梁惠土晚年,畏秦而避。其时旧的国际形态已变动,新的国际形态未完成,各国皆迁都以争形势。如赵则自晋阳迁中牟,(此中牟在河北。)又迁邯郸,志灭中山以抗齐、燕。韩则自平迁阳瞿,又迁新郑,意在包汝、颖以抑楚、魏。秦孝公自雍迁咸阳,以便东侵。宋亦自归德迁彭城,以承越之衰而图泗上诸小国,皆是也。】次谋统一三晋,恢复春秋时代晋国之全盛地位。不幸伐赵、伐韩、皆为齐乘其后。【粱惠王初起即攻赵,围邯郸三年,拔之。韩则慑于梁威而相从。齐乘其弊,败魏桂陵,秦亦乘间取梁河西地。粱不得不仍归赵邯郸以和。此为梁国图霸初次所受之挫折。其后韩亦不复服梁,梁遂伐韩,为再谋统一三晋之奋斗。五战五胜,韩几不国,而齐又徐起乘其弊,败粱马陵。梁之霸业再挫。】梁既再败于齐,乃于齐会徐州相王。【史记误以为是襄王时。】平分霸业。【当时惟楚自春秋以来已称王,梁亦先自称王,至是乃与齐互称,为国际相王之开端。自是各国相继称王,共凡九国,即梁、齐、楚、秦、宋、韩、赵、难、中山是也。】

 

第二期是齐威、宣、湣三世继梁称霸期,【齐之全盛期。】亦可说是齐、秦争强时期。此期自齐、魏相王下迄齐灭宋,凡四十八年。

齐自田和纂位称侯,【后魏文侯四十年。】传两世,【侯剡与桓公。史记漏田和以前悼子,及田和以后侯剡,凡两世。故六国表齐年亦多误。】至威王,两败梁国,【桂陵与马陵。】遂继梁惠而称王。【史记误以为在宣王世。】其子宣王继之,国势大盛。而其时秦亦渐强,【秦孝公用商鞅变法,至子惠王亦称王,后齐、梁相王九年。】用张仪,专务离间梁、楚以孤齐。时梁尚强,惠施为相,主与齐和,梁、齐联和则可以弭兵息争。惠王误信张仪。折而入秦,欲减西顾之虑,东向报齐。又齐、楚方睦,张仪两使楚,楚怀王亦误信仪,绝齐入秦。此当时外交上形势也。史记误谓在张仪前有苏秦合纵,并谓苏秦合纵以赵为盟主。赵武灵王称王最在后,其时为赵肃侯,尚未称王,无为盟主资格。又其时大国有九,若东方合纵,应有八国,不应预先排除以后先亡之宋、中山二国。盂子仅言公孙衍、张仪“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以两人更迭为秦、梁二国相,在国际形势上足以引起变动也。苏秦仅为燕往来奔走于齐,无牵动国际力量。】于是渐渐造成秦、齐势力均衡之局面。【秦昭王约齐湣王称东、西帝,其事未果,正犹梁约齐称王,皆未果,不敢一国独称也。】而齐则志在北进侵燕,南侵宋以自广。【齐为第一等强国,故积极的主侵略。齐宣王告盂子“有大欲,欲并诸侯一天下”是也。(齐宣王伐燕,史记误以为齐滑王。)秦次于齐,故仅在外交上用手段孤削齐势。其时若燕、赵欲合纵,当合纵对齐,用不着合纵对秦。至苏秦时梁势尚强于齐,故知苏、张纵横乃此后策士伪造,非常当时情实。】至齐湣王灭宋,国际均势破裂,此下遂起大变局。

 

第三期为秦昭王继齐称强期,【秦国全盛期。】亦可说是秦、赵争强时期。此期自齐灭宋下至赵邯郸围解,凡二十九年。

齐宣王灭燕,国际均势动摇,各国环顾不安,宣王终于不敢吞燕而止。及齐湣王灭宋,国际均势再度破坏,燕人崛起,乘机复仇,乐毅联合秦、魏、韩、赵五国之师入齐。湣王走死,自是齐遂不振,而秦势独强。其时赵国经武灵王胡服骑射灭中山,【其事在齐灭宋之前十五年。赵、中山皆第二、第三等以下国,故两国相并,对整个时局,不如齐灭燕、齐灭宋之足以惹人忌嫉。】国势骤盛。【苏秦说赵曰:“山东建国,莫如赵强。”移之此时,乃合实情。】其时东方有力抗秦者遂推赵,【六国(宋、中山已灭。)合纵抗秦,以燕为发动,以赵为盟主,必此时期中策士所伪造。】于是有长平之战,【此为战国二百年最大、最烈之战事。】赵为秦败,于是秦并天下之形势遂成。

 

第四期为秦灭六国期。此期自秦解邯郸围后迄秦始皇二十六年,凡三十六年。【按:史记载战国事,于初期最晦,如越勾践迁都,韩、魏、赵分晋,魏文、武两世霸业之经营,皆未备。故于战国中期事亦多昧于情势,于当时各国国势升降及杂合聚散之间,往往不能言。而梁惠之霸业,齐威、宣与梁争衡,徐州会后各国称王,与夫秦人之因利乘便以培植其东侵之基础者,皆不能详。独于晚世策士伪造苏、张纵横之说,娓娓道之,去实远矣。以上分期,庶稍近当时真相。读者欲知其详,当阅先秦诸子系年。】

 


 


附战国时期周帝系表

 

二、从宗法封建到新军国之种种变迁

 

从春秋以前之宗法封建,转移到战国时代之新军国,相应而起的,有政治、社会各方面激剧之变动。

 

第一是郡县制之推行,政府直辖下的郡县,代替了贵族世袭的采地。

郡县制已见于春秋。晋自曲沃篡统,献公患桓、庄族逼,尽杀群公子;骊姬之乱,又诅“无畜群公子”,故晋无公族。而并地日大,于是,遂行县制。【僖公二十五年,晋文公“问原守于寺人勃鞮”,僖三十三年,齐襄公“以先茅之县赏胥臣”,皆其证。】及顷公时,六卿弱公室,又尽灭公族,分其邑为十县,各令其子为大夫。【左昭五年,楚薳(wěi)启疆言:“韩赋七邑,皆成县。”又曰:“因其十家九县,长毂九百,其余四十县,遗守四千。”则晋制一县出兵车一百乘,大率万户方百里为一县,则十户而出长毂一乘也。】则晋之推行县制已久,故三家分晋,即变成新的郡县国家。【如吴起为西河守,西门豹为邺令。】楚亦久行县制,【宣十一年,“县陈。”十二年,郑伯出降,曰:“使改事君,夷于九县。”】盖内废公族,外务兼并,为封建制破坏、郡县制推行之两因。郡则其先为边方军区,较县为小。【周书作雒(luò):“千里百县,县有四郡。”四郡盖指百里之四边也。故赵简子之誓曰:“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及后边郡日见大,腹县日见小,【甘茂言于秦王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名之曰县,其实郡也。”】亦为军国进展应有之现象。

 

郡县政令受制于中央,郡县守令不世袭,视实际服务成绩为任免进退,此为郡县制与宗法封建性质绝不同之点。自此贵族特权阶级分割性之封建,渐变而为官僚统治之政府。

 

故相随于郡县制度而起者,第一即为贵族世卿与游仕势力之更迭。

宗法封建时代,君权未能超出于宗族集围之上。故君、卿、大夫之位,相去仅一间,【孟子:“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又上士、中士、下士,凡六等。”】君位废立,常取决于卿、大夫之公意。【公羊隐元年:“诸大夫扳隐而立之。”左定元年:“若立君,则有卿士、大夫舆守龟在。”国语:“厉王虐,国人逐王。”左传:“晋惠公虏于秦,国人卜立其太子圉。”盂子:“贵戚之卿,君有过,谏不听,则易位。”周礼有“致万民询国危、询国迁、询立君”此种改变,一在君位继承法之渐趋确定,一在兼并与郡县之日渐推行。】郡县制的国家,则君权渐脱亲属关系之束缚,【并非以一宗族建国。】一面是君权之演进,而又一面则是游仕之得势。【战国游仕分析,一大学者及其弟子,如荀卿、李斯等。二庶孽公子及先世仕宦,如商鞅、乐毅等。三资产在中人以上,如吴起、吕不韦等。四贫士,如张仪、范睢、虞卿等。五贱臣下吏,如申不害、赵奢等。要之非亲属贵族。贵族地位降低,世臣消灭,君位转尊,实为郡县新国家一要征。】

 

其次,则有军民之渐趋分治。

翟璜曰:“君【魏文侯。】欲伐中山,臣进乐羊。中山已拔,无使守之,臣进李克。”将军与守臣之分职特派,此即军民分治之见端。封建时代贵族即军长,无此分别也。

 

又有食禄之新制度。

既不与采邑,则官吏必食禄。魏成子为文侯亲弟,“食禄千锺”,则亦无封土矣。史记赵奢传:“奢,赵之田部吏,收租税,平原家不肯出,赵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曰:‘纵君家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诸侯加兵,君安得有此富?’平原君贤之,言于王,使治国赋。”据此则战国贵族纵有封邑,仍必向公家纳租税,与春秋封建采邑不同。【亦与汉代封邑制有别。】

 

食禄者必受职,其有禄无职者,则惟当时之养贤制为然。

此始于魏文侯之于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之伦,而极盛于齐之稷下制度,为尚贤观念代亲亲贵贵而起之征象。

 

第二是井田制之废弃。

古者方百里为大国,百里之地有城郭邑落、山泽林薮、封疆弃地,不能尽垦。即尽垦,亦不过万井,九百万亩。其间尚有君、卿、大夫、士等诸级,各有分地。则百里大侯,有田无多,亦如后世一业主。其民若今之佃户。分田选受,并非难事。即如近世一垦牧公司,圈地招垦,亦必均派一家若干亩,不令随便多少。故封建制度下之农民无兼并,无贫富。若已有兼并贫富,则封建制亦复失其存在矣。【欲明古代井田制度之真相,必先了解古代封建国家之规模。(已详前篇。)井田乃是一种小方格块内之划分,周礼所言,则大整块千万顷耕土,已非封建时代之形态也。】

 

分封贵族之采地渐次取消,则直属国家之耕土渐次扩大,于是以前贵族圈地分区小规模的井地,不得不解放为整块的农田。

商鞅废井地而开阡陌封疆,“阡陌”即是大田岸,“封疆”犹如大围墙,为古代贵族封建分割性之主要标帜。一方方的井地,相互隔绝在此种格子线之里。现在政治上已由封建变为郡县,自可打开格子线,铲除田岸围墙,化成一片。此即李悝“尽地力”之教。

大整块农田之形成,即是封建井地之破毁也。【此外尚别有促成之原因。一、人口之繁殖。左襄十年:“子驷为田洫,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皆丧田焉。”襄三十年:“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一年兴人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三年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此必郑国地狭民稠,故已渐破弃井田之格子线,乃至于田无封洫,庐井不伍,而子产为之整顿也。

二、耕器之进步。孟子云:“许子以铁耕乎?”以铁耕,则一夫之治田能力随之增大。国策:“秦以牛田通水粮。”牛耕,春秋晚期已有,(如孔子弟子司马耕,字牛)亦到战国而渐盛。

三、水利工程灌溉事业之发达。如魏有西门豹、(文侯时。)白圭、(惠王时。)史起。(襄王时。)秦有李冰、(孝文王时。)郑国。(一始皇时。)周礼遂人所记遂、沟、洫、沧、川等制度,亦是井田制破弃以后,大规摸水利网之描写也。其先所谓井田,“井”或乃灌溉单位,八家共一井,即是一井之灌溉量也。(公羊传有此说。)】

 

井田制度之破坏,另一原因,则在税收方法之改变。

大抵最先有一种公田制的“助”法。

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田所入归公,私田所入归私。 此制度之最要意义,厥为田亩所有权之全属于贵族君。所谓“四封之内,莫非王土;食土之毛,莫非王臣”也。方方正正的一井九百亩,此为一种标准的叙述。【制度皆有活变,记载则不能尽详。其实一井尽可为七百亩、八百亩或一千亩。】一井之内,主要者为公田。依理言之,正因助耕公田,始得享有其私田之收获。【此乃为一种雇佣性质,如近代为富家看守坟墓而得耕食其墓地田也。】其时贵族特置农稷之官,颁历明时,辨土壤,择谷种,教稼恤农,巡野督耕。【如周官大司徒、司稼、草人、庶氏、剪氏、赤友氏、蝈氏、壶涿氏诸官,可觇其消息。吕氏春秋有任地、辨土、审时诸篇,即古代农稷之官之农学也。】盖正因视四封之内皆其私物,故勤恳教督。而农民智昧力弱,失却贵族之指导扶助,亦无以善其私田。【若叛离此封疆邱邑之外,则茫茫禹迹,夷狄禽兽,纵横交徧,更非家人夫妇生活之区。】因此贵族、农民在此制度下相安于一时。

 

其次,则为“履亩而税”。

履亩而税者,废公田,转就私田征税,视其田亩之实收而抽收额定之比率。【周礼地官司稼所谓“巡野观稼,以一年之上下出敛法也。”此相当于盂子所谓“彻”。至“贡”法,则只就数年中数立一税额,较更简单。论语:“鲁哀公问:‘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曰:‘曷彻乎?’哀公曰:‘一,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其时鲁已用田赋,赋与税为二。有若欲哀公因岁饥薄敛,故曰:“民不足,君孰与足?”孟子言贡、助、征三制,皆非凭空私造;惟附会之夏、商、周三代,则误。】盖贵族阶级田亩日广,则生活日奢淫,志行日懒惰,不肯再理农事。而农民阶级则智慧日开,能力日强,于是各自尽力于私田,而公田收成转恶。【此亦公羊说。】于是乃废去公田,履亩而税。如是则不必方里而井,亦不必严格还受。虽便于大数量之征收,而已为井田制度破弃之先声矣。【春秋宣十五年,“初税亩”,此即履亩而税也?鲁国如此,各国先后可推。云“初”税亩,则其先不然,故知应为公田而助矣。】

 

履亩而税,则可以只认田,不认人,于是民田得自由买卖,而土地所有权,无形中转移,成为耕者所自有,而兼并亦随之而起。【或谓:助法时期,公田外之土地,为村落所公有,及至履亩而税,则田土尽归公有。然履亩而税,则耕者可以活动。八家共一井,则死徒不出乡,同井相助,耕者无活动余地。又公田为助之制度下,田里不鬻,一家百亩。履亩而税,则耕者各自独力经营,可以超过百亩之上。故履亩而税,确为自由私产形成之先声也。】

 

第三则为农民军队之兴起。

封建时代,贵族为采邑之大地主,同时亦即成一武装集团。

春秋时代军队之组织,即本族制。城濮之战,晋有“中军公族”;鄢陵之战,楚有“中军王族”。楚若敖氏有“六卒”,晋“乐、范以其族夹公行”,可见一军队即一宗族也。【“宗”指同一庙宇下祭祀,“族”指同一旗帜下作战。】

 

军器制造,如车、如甲,及战马之养育等,皆为贵族保持地位之一种事业,平民无力参与。

郑庄公伐许,“授兵于太宫”。卫懿公御狄,“使国人【即城圈子中人,皆贵族也。】受甲”。郑子产“授兵登陴”。楚武王“授师子焉以伐随”。【事在庄四年,为楚用兵车之始。考工记:“兵车弋、殳、戟、矛四等。”吴子图国篇:“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此皆甲仗兵器不在民间之证。僖十五年,“晋作州兵”;昭四年,“郑作邱赋”;成元年,“鲁作邱甲”,皆是一种额外增赋,以造甲兵。然仍是贵族别使专匠造之,非民间自造也。

 

农民耕田纳税,遇战事征车、【非战车。】牛,捉夫力,【非甲士。】谓之“赋”。农民只为军队中之附随,并无正式编配入军队之权利与资格。

随武子云:楚国“荆尸而举,商、农、工、贾不败其业”,此农不为军也。城濮之战有“舆人”,左襄公三十年有“舆尉”,【淮南兵略训云:“吏卒辨,兵甲治,正行伍,连什佰,明鼓旗,此尉之官也。收藏于后,迁舍不离,无淫舆,无遗辎,此舆之官也。”】舆尉者,舆人之尉。【仅称“尉”,则军尉。】舆人即随军之辎重与夫力也。

 

贵族阶级渐次奢侈安逸,国际战争渐次扩大剧烈,农民军队之编制,遂成一种新需要。车战渐进而为步战,即为贵族军队与农民军队交替之一种表记。

左传所载诸大战役,如秦、晋“韩”之战,晋、楚“城濮”、“邲”、“鄢陵”之战,晋、齐“鞍”之战等,皆当时贵族式的战争,可说为一种艺术化的战争。【即商礼的战争,楚子玉告晋文公,谓:“请与君之士戲(hū),君凭轼而观之,得臣与预目焉。”交战如游戏,真可到处此中情况。】惟晋为御狄,已有步兵。【僖二十八年,“晋侯作三行以御狄”是也。昭元年,“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太原”,亦以步卒。“魏舒请毁车为行,荀吴之嬖人不肯即卒,斩以徇”,见车、徒有贵贱之分。】郑亦步兵,【见隐四年、襄元年、昭十二年。】至战国则全以农民步兵为主。【亦有骑兵,车战遂变成不重要之地位。至是始有真赌生命之剧烈战争也。】

 

三晋与田氏以大夫篡位,旧贵族失其地位,渐次设立以军功得官之制度。

左哀二年,赵简子誓众:“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遂者得进仕,免者去厮役,此即商鞅“尚首功”之先声。【是役公孙龙以徒五百人宵攻郑师。“徒”即平民军队也。】苏秦说齐:“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又荀子议兵篇:“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注:“斩首,虽战败亦赏,不斩首,虽战胜亦不赏。】是齐亦尚首功。五家之兵,疑犹秦之一甲首而隶五家。

 

吴起在楚,商鞅在秦,亦严行以军功代贵族之新法。

起相楚,使君三世,而收其爵禄,以抚养战斗之士。商顿相秦,所定二十级爵,即以代古者贵族五等封爵之制。此皆欲以战士为新贵族也。

 

以前是贵族任战士 ,现在是战士为贵族。农民军队之配练与井田制之废弃,为新军国图谋富强之两要端,而即以促进宗法封建费族之崩溃。

 

第四是工商业大都市之发展。

春秋时,工商皆世袭食于官,盖为贵族御用,非民间之自由营业。

左昭十六年,郑子产告晋韩宣子:“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世有盟誓,相保至今。”晋语:“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皁隶食职,官宰食加。”昭二十二年,王室乱,“单子盟百工于平宫。百工叛,伐单氏之宫,败焉。反伐之东圉。”杜注:“百工所在。洛阳东南有圉乡。”故知工商皆居国中,世袭,食于官,仅去贵族一等也。

 

封建贵族渐渐崩渍,而自由经商者乃渐渐兴起。

子贡“不受命而货殖”,即自由经商也。其后如范蠡、段干木、白圭诸人,类皆赖藉政府上之地位,【惟非贵族。】而干商贩之新事业。

 

旧贵族没落,“商贾”与“军人”二者代之而兴。而商业大都市亦陆续兴起。

自春秋以迄战国中期,历时三、四百年,人口繁殖,耕地日辟,游牧之戎狄渐次同化,或消灭,或避去,此疆彼界之封建,已变为壤地相连的几个大国,此皆当时商业都市骤盛之原因也。举其著者,如临淄、邯郸、大梁、郢、陶等。其间惟陶因交通关系,特殊发展,余皆各国之首都。【是中国古代封建制度渐崩溃,而商业都市乃渐兴起,非由商业都市兴起而而封建制度崩溃乜。】

 

大抵东方各国,渐从商业资本转入文学游仕,始终奖励农战的国家惟有秦。【秦以地势关系,可以闭关不与东方通贸易。】

因此竟以并吞东方。

 

第五是山泽禁地之解放。

与商业发展有相互关系者,尚有禁地解放一层,亦为当时一种极重要之变迁。

封建时代之贵族采邑,除井地外,一应山林薮泽,大概全列为禁地,农民惟有耕稼为生。

周官有山虞、林衡、川衡、泽虞,【又有迹人、圃人等。】皆掌山泽之守禁。齐语亦谓:“泽立三虞,”晏子春秋谓:“山林之木,衡鹿守之。泽之萑蒲,舟鲛守之。薮之薪蒸,虞侯守之。海之盐蜃,祈望守之。”此乃贵族封地之私产。孟子所称“文王之政,泽梁无禁”,晏婴谓“山林陂泽,不专其利”,则皆一种理论也。

 

农民渐渐游离耕地,侵入禁地,寻求新生业,贵族不能禁阻。

其先目之为盗贼,如郑子大叔“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是也。【昭二十年。】攻之不能止,乃不得已而加以一种征收。故“征商”之征,即“征诛”之征,古人目工商业为奸利者由此。秦汉政府“大司农”与“少府”分职,大司农掌田租,为国家公入,少府掌山泽之税,为王室私入,亦由此种禁地观念演变而来。

 

新生业之分化,与民间工业之进步,亦为自由商业促进之一因。

如捕鱼、煮盐、烧炭、采铁、铸钱、伐木,种种新生产事业,皆由农民侵入禁地而始有。

 

第六是货币之使用。

因商业发展而货币之使用遂兴,亦为一新形态。

左传所所记列君臣相馈赠、贿遗、赎罪、纳惧,大抵为车马锦璧钟鼎宝玩,乃至女妾乐师而止,绝无以黄金货币相投报者;有之,皆自战国始。六国表秦惠文王二年“始行钱”,距春秋末已一百五十五年。盖其时东方诸国已先有钱货,【齐、燕刀币,三晋布币,楚鬼脸钱,近代出土极多。】

 

总之春秋以至战国,为中国史上一个变动最激剧的时期。政治方面,是由许多宗法封建的小国家,变成几个中央政权统一的新军国。社会方面,则自贵族御用工商及贵族私有的井田制下,变成后代农、工、商、兵的自由业。而更重要的,则为民间自由学术之兴起。

 

 

第六章 民间自由学术之兴起【先秦诸子】

 

由春秋到战国的一段巨变中,最要的,是民间自由学术之兴起。

 

一、春秋时代之贵族学

 

上古学术,其详难言。据春秋而言,学术尚为贵族阶级所特有。

贵族封建,立基于宗法。国家即是家族之扩大。宗庙里祭祀辈分之亲疏,规定贵族间地位之高下。宗庙里的谱牒,即是政治上之名分。

 

大祭前有会猎,【即相传之“巡狩”。】天子祭礼,诸侯毕至助祭。“封禅”为祭天地之礼,惟天子始得祭天地,表示服从者亦毕来助祭,故巡狩、封禅为古帝王大礼也。祭后有宴享,表示相互间的联络与名分。宗庙的“宰”,和掌礼的“相”,便是主持这些名分的人。临祭有歌颂,有祈祷,有盟誓。颂词、祷文、誓书的保存,便成后来之历史。

 

宗庙里的祝史,还兼掌占星候气,布历明时,使民间得依时耕稼。诸侯皆受共主所颁时历,曰“奉正朔”,故以改历表示易代与革命。并记载着祖先相传的灾异及其说明。【如周庙所藏周公金腾,是其例。】

大抵古代学术,只有一个“礼”。古代学者,只有一个“史”。【即庙祝。瞽史司天,祝史司鬼神,史巫司卜筮、司梦,皆庙祝也。故左传载天道、鬼神、灾祥、卜筮、梦特多,由史官职掌如此。】

 

史官随着周天子之封建与王室之衰微,而逐渐分布流散于列国,即为古代王家学术逐渐广布之第一事。

古者诸侯无私史,祝佗言成王赐鲁“祝、宗、卜、史”,【定公四年。】此鲁之史也。卫太史柳庄死,献公告尸曰;“柳庄非寡人之臣,社稷之臣也。”【檀弓】狄入卫,囚史华龙滑礼孔,二人曰;“我太史也,实掌其祭。”【闵公二年】此卫之史也。齐、晋各亦有史官,书曰“赵盾弑其君”、“崔杼弑其君”、明非史官之君。【故曰;“春秋天子之事。】史官其先皆自周室逐渐分布于列国。司马迁自称先世;“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其时有子颓,叔带之难。】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史记太史公自序】昭十五年,周景王谓晋籍谈曰;“昔而高祖孙伯黶,司晋之典籍,以为大政,故曰籍氏。及辛有之二子董之,于是乎有董史。【杜诗;“辛有,周人,二子适晋,为太史。”】柏常骞去周之齐,【见晏子春秋。】太史儋(dān)去周入秦,【见史记。】晋乱,太史屠黍以其图法归周。【见吕氏春秋。】此皆史官由中央流布列国之事也。【列国有史,先后不同,春秋凡诸侯书卒者,皆有国史以考其世次者也。其不书卒;或国灭,失其本史;或国虽在,而未有史,皆无所考其世次。其世次有入春秋即见者,有近后方有者,此皆史之所起有久近也。】

 

礼本为祭仪,推广而为古代贵族阶层间许多种生活的方式与习惯。此种生活,皆带有宗教的意味与政治的效用。宗教、政治、学术三者,还保着最亲密的联络。

祭礼的摇动,即表示着封建制度之崩溃。

春秋时鲁有郊礼,此天子之礼也。【鲁人则谓成王所以赐周公。】季孙氏祭泰山,此诸侯之礼也。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

 

一切非礼,逐渐从贵族之奢僭中产生。一方面贵族对礼文逐次铺张,一方面他们对礼文又逐次不注意,于是贵族中间逐渐有“知礼”与“不知礼”之别,遂有所谓学者开始从贵族阶级中间露眼。

春秋时代贵族阶级之逐步发展,其礼节仪文之考究,可以列君卿间以赋相酬答之一事证之。见于左传者,赋诗凡六十七次。始于僖公,【僖一次,文九次,成二次。】盛于襄、昭,【襄二十九次,昭二十五次。】,而衰歇于定、哀。【定一次,哀无。】子犯告晋文公曰;“我不如赵衰之文,请使衰从。”此后因列国间会聘频繁,于是各国间遂产生一辈多文知礼之博学者,如晋有叔向,齐有晏婴,郑有子产,宋有向戌是也。

 

在贵族阶级逐渐堕落的进程中,往往知礼的有学问的比较在下位,而不知礼的无学问的却高踞上层。

于是王室之学渐渐流散到民间来,成为新兴的百家。

 

二、儒墨两家之兴起

 

“王官”是贵族学,“百家”事民间学。【“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官”是公义,“家”是私义。所谓百家之言,只是民间私义而已,与后世所谓“成家”、“专家”不同。】

 

百家的开先为儒家。

说文:“儒,术士之称。”礼记乡饮酒义注;“术,犹艺也。”列子周穆王篇:“鲁之君子多术艺。”术士谓艺士,由其娴习六艺。周官保氏“教国子六艺、六仪”。六艺者,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大戴礼保传篇:“王子年八岁,学小艺;束发,学大艺。”保氏六艺兼通大小,殆为当时贵族子弟几种必修之学科也。

其擅习此种艺能以友教贵胄间者,则称“艺士”,或“术士”,或“儒”,即以后儒家来源也。术士不仅可任友教,知书、数可谓冢宰,知礼、乐可为小相,习射、御可为将士,亦士人进身之途辙。晋赵盾田于首山,见灵辙饿,曰:“宦三年矣。”【左宣二年。】杜注;“宦,学也。”曲礼;“宦学事师。”则二者俱是学,盖宦、学俱是习为职事。【此如今之艺徒,即以学习为行业也。越语勾践与范蠡“入宦于吴”,草注;“为臣隶。”为臣隶与友教,同需娴习六艺。贵族家中之师传、宰相,其先地位亦本相当于臣隶也。】既有宦学事师之人,必有为之师者。艺士于是又可以为求宦游学者之师,而后艺士之生活,乃渐脱离贵族之豢养而独立。

 

儒家的创始为孔子。

孔子宋人,其先亦贵族,避难至鲁,其父叔梁纥,获在鲁国贵族之下层。

孔子曾为委吏,【主仓积出纳。】又为乘田,【主饲养牛羊。】常在贵族家里当些贱职。【此即孔子之宦。】然而孔子却由此习得当时贵族阶级种种之礼文。

孔子幼年既宦于贵族,故孔子自称;“我少贱,多能鄙事。”孔子又自称“好学”,其弟子称其“学无常师”。郯子来鲁,孔子即从之问古官制,是其一例。【事在鲁昭公十七年,孔子年二十七。】周室东迁,豊,镐旧物,散失无存。【昭王二十六年,王子朝奉周之典籍以奔楚,其后子朝见杀,未闻取典籍以归者;或亡于柏举兵燹中矣,否则左传成于吴起之徒,起相楚,或犹有见者。】东方诸国,犹得存周礼者惟鲁。【卫遭狄祸,渡河而南,殷、周故事亦鲜有存者。】仲孙湫谓鲁“秉周礼”。【闵元年。】祝佗言伯禽封鲁,“祝、宗、卜、史、备物、典册。”【定四年。】韩宣子至鲁,始见易象春秋,而有“周礼尽在鲁”之叹。【哀三年,桓、僖二宫灾,“命周人出御书,宰人出礼书。”注;“周人;司周典籍之官。”孔子对鲁哀公曰;“文武之道,布在方策。(中庸)又曰;“祀、宋文献不足征。(论语)“吾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礼运)又曰:“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孔子居文献之邦,故得大成其学。【庄子天下篇;“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

 

孔子不仅懂得当时现行的一切礼,【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孔子还注意到礼的沿革和其本源。【此包括古经典之研寻,所谓“诗、书、文学”。】孔子遂开始来批评当时贵族之一切非礼。

子入太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邹人之子知礼?”子曰:“是礼也?”盖孔子非不知鲁太庙中种种礼器与礼事,特谓此等事与器皆不应再鲁太庙中,【如八佾舞于庭,三家者以雍彻之类。】故特问以发其意。【此如卫甯武子不答鲁文公赋湛露、彤弓(文四年)鲁穆叔不拜晋奏肆夏、歌文王(襄四年)之类。】鲁昭公四年,楚灵王会诸侯于申,使问礼于宋向戌与郑子产。向戌曰:“小国习之,大国用之,敢不荐闻?”献公合诸侯之礼六。子产曰:“小国共职,敢不荐守?”献伯子男会公之礼六。子产、向戌皆当时所称知礼者,然仅止于实际上之应而止。此亦如术士仅以六艺进身贵族,藉为宦学友教而止,孔子所谓“小人儒”也。孔子则对于当时贵族之礼,不仅知道,实别有一番理想,别有一番抱负,欲以改革世道也。【孔子勉子夏为“君子儒”者在此。儒道之不能产生于当时贵族阶级中者亦在此。】

 

孔子的批评,一面是历史的观念,根据文王、周公,从礼之本源处看。【故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一面是人道的【亦可说哲学的】观念,根据天命、性、仁、孝、忠恕等等的观点,从礼的意义上看。【故曰:“知我者其天乎?”】

礼之最重最大者惟祭,孔子推原祭之心理根源曰“报本反始”。此即原于人类之孝弟心。孝弟心之推广曰“仁”,曰“忠恕”。【孔子以“忠”字积极的奖进人类之合作,以“恕”字消极的弥解人类之卫。故曰:“忠恕达到不远”。】是为人与人相处最要原理,即所以维持人类社会于永久不弊者。孔子指出人类此等心理状态,认为根于天性,如此则生死,群己、天人诸大问题,在孔子哲学中均已全部化成一片。

骤观孔子思想,似有偏于复古之倾向,【如孔子屡言“好古”。】又似有偏于维持宗法封建阶级之倾向。【如孔子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其实孔子已指出人类社会种种结合之最高原理。【即仁】苟能明次,直古直今,无所谓复古,【孔子之好古,只是注重历史与文化。】亦决不致为阶级权力所僵化。【孔子之好礼,只是注重大群体之融结,故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孔子虽不直斥鬼神,【如曰:“敬鬼神而远之。”】或则疑孔子仍为宗法社会时代人之见解,【如孔子主三年之丧等】其实孔子对于人世与天国,【即性与命之问题所解答】现实界与永生界,【即孝与祭之问题所解答】并已有一种开明近情而合理之解答也。故孔子思想实绾合已往政治、历史、宗教各方面而成,实切合于将来中国抟成一和平的大一统的国家,以延绵其悠久的文化之国民性。孔子思想亦即从此种国民性中所涵育蕴隆而出也。

 

孔子在鲁国做过司寇,主堕季孙、叔孙、孟孙三家的都城。【大夫执政,为孔子所反对。】然而孔子未获竟其志。自此出游卫、宋、陈、楚诸国,【其先曾已至齐。】十四年而返鲁,孔子已老。

孔子周游,其抱负并不在为某一国、某一家,故曰;“天下有道,丘不与易。”孔子实已超出当时狭义的国家与民族观念之上,而贡献其理想于当时之所谓“天下”。【在今人视之,孔子只在中国境界内活动。则实为对整个人类之文化世界而服务也。】此种游仕精神,为后起学者所仍袭,到底造就了一个大一统的中国。【当时则已为“天下”。】

 

孔子一面在政治上活动,一面却招收许多学生。

孔子因抱改革天下之宏愿,故政治活动之外更注重于教育,开中国史上民间自由讲学之第一声。

孔子在未为鲁司寇以前,已有许多弟子,如颜渊、子路、冉有、宰我,子贡之徒是也。孔子老年返鲁以后,又有许多弟子,如子游、子夏、曾子、子张、有子之徒是也。大抵孔门前辈弟子,多颇有意政事实际的活动;后辈弟子,则多偏向于诗、书文学之研讨。【孔门四科,惟“文学”一科属后辈弟子,如“德行”、“言语”、(即今之外交)“政事”、(包括财政、军事等)皆为孔门前辈弟子也。所谓“德行”,只是有才而肯不用的人,非不通政事、外交者。】而孔子却喜欢其前辈弟子。【故曰:“如用之,则吾徒先进。”先进即前辈先及门之弟子。孔子殆以其有体有用。而尤重颜渊,则因其有才而肯不用。故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贡已差一肩。冉有不肯藏,孔子曰:“非吾徒,小子鸣鼓而攻之。”“小子”即游、夏之辈,其时皆不过二十岁左右之青年也。孔子死后,他们的声名都掩盖在诸前辈之上。】

 

孔子的政治活动失败了,而孔子的教育事业却留下一个绝大的影响。

孔子是开始传播贵族学到民间来的第一个。孔子是开始把古代贵族宗庙里的知识来变换成人类社会共有共享的学术视野之第一个。

旧说孔子修诗、书,订礼、乐,赞易而作春秋,此所谓六经。其先皆官书也。【即王官学。章实齐谓“六经皆史”,即谓六经皆政府中(或衙门中)一种档案或文卷。章氏所谓“史”,即政府中掌管档案文卷者,如周官中之五史皆是与最先庙祝之史不同。因之史之所掌亦谓史,故曰“六经皆史”。】经孔子之手而流布于民间。【其间经过孔子一番整理与解说,如上举孔子论礼之类。】而春秋则为中国第一部民间史之创作。【“春秋,天子之事。”谓民间本无私史之权也。又曰:“其事齐桓、晋文”,则孔子虽据鲁史,(即国别史。)而所记注重霸业,即国际史,世界史也。孔子开始为平民社会创作流传一部世界史,而寄托了孔子对政治,社会的许多意见,故又曰“其义丘穷取之矣”。】中国民族乃一历史的民族,而孔子即为中国最伟大之史学家,又为第一史学家也。

 

继续儒家而起者为墨家,墨家的创始人为墨子。

墨子家世不可考,似乎是一劳工。古代往往以刑徒为工人,“墨”是五刑【墨、劓、腓、宫、大辟】最轻之第一种,俘虏与罪人作工役者必受墨刑。【即面额刺字,或刺花纹,以为标帜,汉又谓之“黥”。五代、宋人犯罪配军必先刺面。】

墨子盖以墨徒【即汉人所谓“黥奴”,宋人所谓“配军”。】而唱新义,故曰“墨家”。【犹今云“劳工学派”。】墨为家派之称,非墨子之姓氏。【古非贵族,往往无姓氏可考。如介之推、烛之武、师旷、卜偃、屠羊说之类,其名字著于史册而不知姓氏者,不知其数。因男子称氏不称姓,非贵族则无氏也。】

 

孔子有教无类,据说墨子亦在孔门受过教,【此淮南子说,必在孔子身后。】后来他却自创教义。

孔子所传多系儒士,虽非贵族,亦与贵族为近。孔子常称“君子”,即当时贵族之称也。墨为工人,亦居国,【即城市中人。】较之农民【乡里人。】易受学术空气之熏染;又工人集团而居,更易自成家派。【墨家亦颇有似后世江湖秘密结社的样子。】

 

墨子对于当时贵族阶级的一切生活,抱着彻底反对的态度,因此有“非礼”、“非乐”的主张。

儒家讲究礼、乐,【儒家所讲与当时贵族阶级所守,貌同而实不全同。“恤由之丧,鲁哀公使孺悲之孔子学士丧礼,士丧礼于是乎书。”】此等皆儒家所创新礼也。墨子非礼、乐,故亦“非儒”。

 

墨子反对礼、乐的主要观念,在反对其奢侈。墨子的正面理论为“节用”。墨子认为贵族礼中最无用即最奢侈的莫如丧葬之礼,【以奉养生人的奉养死人。】故墨子提倡“节葬”。

儒家比较承认贵族礼的成分多,儒家只要把当时通行的贵族礼重新整理一番,使他包有社会全人类的共同含义。儒家极重丧葬之礼,为其可以教孝、教忠、教仁。儒家认为惟有对于已死的人尽力,最可发明人类自有的孝弟忠仁之内心。墨家则站在一般贫民劳工经济的观点上看,觉得贵族的丧礼和葬礼,最为浪费,最属无谓。

 

儒家说丧葬之礼乃人子之自尽其孝,墨家却说应该“视人之父若其父”,与其用在死人的身上,不如用在活人的身上,所以墨家说“兼爱”。【“兼爱”与“仁”不同。仁非不爱人,特有亲疏等差,故说“孝弟为仁之本”。人决无不能爱其父母而能爱别人者。“兼爱”异于“别爱”,乃一种无分别之爱,亦可说是一种大同之爱,抹杀个人,只就大群著眼。】

 

儒家提倡孝弟,根据于人性之“仁”,仁只指人类内心之自然地倾向与自然的要求。【故称之曰人之性。】墨家提倡兼爱,【即无差别之爱。】反乎人心,所以墨家要说“天志”。【墨子说: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在你我看固若不同,在天的意思看,却全是一样。人本于天,所以应该“兼爱”,即应该“视人之父若其父”。近人常谓墨子有似耶稣,其实两家精神亦不同。耶稣对他母亲说:“妇人,在你与我之间,有何关系?”当耶稣闻其母和兄弟要找他说话时,耶稣说:“谁是我的母亲?又谁是我的兄弟?”于是耶稣展其两臂向诸门徒说:“你们看,此处是我的母亲和兄弟。”耶稣又说:“不论谁到我之前,若不自恨弃他的父母、妻子、兄弟、姐妹,甚至于他自己的生命,他不够做我门徒。”初期的基督教,其对人类家庭之教诫如此。今墨子谓“视人之父若其父”,依然是地上人间的关系。故墨子仅成一社会改革家,而非宗教教主。

 

要依照天志而兼爱,要视人之父若其父,便绝不该在个人或家庭生活上浪费和奢侈。墨子在兼爱的主张下面,要人类全过一种平等的生活。【“礼”是一种带有阶级意义的生活,墨家自然要彻底反对。】

 

墨家要把当时社会上最劳苦的生活,即刑徒役夫的生活,作为全人类一律平等的标准生活。

他们在理论的组织上提出天志,【天志乃墨家理论,非信仰。】在历史的教训里提出大禹。他们说:“非大禹之道,不足为墨。”【禹之治水,“腓无,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为历史上最劳苦之模范人物。】

 

所以墨家以兼爱为始,而以自苦为极。【儒家可称为“良心教”,墨家可称为“苦行教”。良心与苦行,皆代表中国民族精神之一部。惟苦行究极必本于良心,若专本诸天志,则其事为不可久。而良心则不必限于为苦行。故儒可以兼墨,墨不足以代儒。】

 

但是儒、墨两派,有他们共同的精神,他们全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即天下的、人类社会的立场。】来批评和反对他们当时的贵族生活。儒家精神比较温和,可说是反对贵族的右派;墨家较激烈,可说是左派。

 

以下战国学派,全逃不出儒、墨两家之范围。

极端右派,则为后起之法家。极端左派,则为后起之道家。法家、阴阳家、纵横家,皆属右。道家、农家、名家,皆属左。惟从另一面看,右派皆积极而向前,因其比较温和,得保持乐观故。而左派常偏于消极与倒转,因其比较激烈,易限于悲观故。【参看另论古代宗教之一章。】

 

三、学术路向之转变

孔子死后,贵族阶级,堕落崩坏,益发激进,儒家思想暂转入消极的路去,如子夏、曾子等是。

曾子处费,受季孙氏之尊养;子夏居魏,为文侯师。魏文侯与季孙氏,一篡位,一擅国,依儒家精神言,全该打倒。惟那时的儒家,不仅无力推翻他们,仍不得不受他们的尊养奉事。【此因当时儒家的势力和地位,仍需赖贵族扶护。】于是渐渐转成一种高自位置、傲不为礼的态度,这是一种变态的士礼。子夏、曾子、田子方、段木干、子思全是这样,此与孔子所谓“礼”绝异。

 

从此等消极状态下又转回来,重走上积极的新路【他们开始再向政治上干实际的活动。】便成后来之所谓法家。李克、【子夏弟子】、吴起【曾子弟子】、商鞅【李、吴之后起】可为代表。

季孙氏固不能真欣赏孔子,然他们却佩服孔门之冉有、子路。魏廷亦未必能真尊事子夏、田子方,然却不能不用李克、吴起。因用李克、吴起,不得不虚敬子夏、田子方。孔子、子夏同采一种不合作的态度,来保持他们学术上的尊严。冉有、李克之徒,则以真实的事功,换取当时的信仰与地位。【此孔子所谓“具臣”。然亦有一个限度,相助篡君谋国,则不为也。】

 

法家用意,在把贵族阶级上下秩序重新建立,此仍是儒家精神。【他们只避去最上一层不问。此孔子所谓“成事不说”也。】然而吴起在楚、商鞅在秦,都因此受一般贵族之攻击而杀身。

吴起、商鞅皆不过以东方魏国行之已效之法移用与楚、秦。惟晋国公族本弱,魏新篡位,更无贵族,故变法易。楚、秦虽受封建文化熏陶较浅,然传统贵族势力则较东方三晋新国为大,故以东方当时新法推行于楚、秦,而受一辈旧势力之打击。

 

游仕的势力与地位,渐渐提高,他们拼命苦干的精神,却渐渐消沉。【地位高了,自然不愿做牺牲。】自吴起、商鞅以下,渐渐变成以术数保持禄位的不忠实态度,其人如申不害。

申不害教韩昭侯,以术数驾驭臣下,为君者自己沉默不见所好,【不表示真实态度】使群下无可迎合,只好各竭其才,各尽其诚,而后为君者以刑赏随其后。【此等理论,见出已在贵族政府彻底破坏,官僚政治代兴之时。】然申不害自己却以术数窥君私,为迎合。故申不害相韩近二十年,并无赫赫之功。以后游仕对各国皆不能有真实伟大之贡献,与商鞅、吴起异矣。

 

游仕渐得势,他们不仅以术数保持禄位,不肯竭诚尽忠,他们还各结党羽,各树外援,散布在列国的政府里,为他们自身相互间谋私益。君有国界,游仕无国界。游仕为自身谋,因此造成一种各国政府里层之联合。国内的进退,引起国际的变动,使君权退削,臣权转进。】这便成所谓“纵横”之局。【苏秦、张仪的故事,虽不可信,其编造故事之心理背景则可信。苏秦在东方,张仪在西方,各为国相,互相默契,而保持禄位。】

 

这一派的代表如公孙衍、张仪。

此虽表现游仕之逐层腐化。然从另一方面看,实为平民学者地位与势力之逐步伸张,乃至专驾于列国君权之上。

 

墨家本该与政治绝缘,然而墨家亦依然走上接近政治的路。【此亦事势所限。】

墨子常常保送其弟子到各国政府去。当时各国君相贵族,未必真能欣赏墨子的理论,然墨家善守御【墨主兼爱,因主非攻。墨主非攻,乃变为为人守御。亦因墨家本属工党,善为守御之机械也。惟为人守御,与天志、兼爱之理论,相去已远。】,因此遂为各国掌政权者所乐用。【最著名者如墨家钜子孟胜,为楚阳文君守城事。此并非墨家兼爱真精神,墨家正因此等处大为当时贵族有权者所重视,而换取其自身在社会上之地位。】

 

大体儒家近乎是贵族的清客,墨徒却成了贵族的镖师。然而贵族阶级的特殊地位和特殊势力,却渐渐从儒、墨两家的活动潮流里剥削了。

 

四、士气高张

 

游仕逐渐得势,他们的学说,亦逐渐转移。他们开始注意到自身的出处和生活问题。这已在战国中期。

他们注意的精神,已自贵族身上转移到自己一边来。【此可见那时贵族与游仕在社会上地位之倒转。】约略言之,可分五派:

 

一、劳作派。【墨家苦行教之嫡系】此可以许行、陈仲为代表。

此派主张“君民并耕”,【尚未主张无政府。此派思想往往注意社会问题,而忽略了政治情感。】主张“不恃人而食”,【各为基本的生活劳动。】似乎是墨家精神最高之表现。【陈仲子之生活,真是近世托尔斯泰晚年所想慕也。】

 

二、不仕派。【滑头的学士派】此可以田骈、淳于髡为代表。

此派安享富贵生活,寄生在贵族卵翼之下,而盛唱其不仕之高论。【此必当时先有不仕之理论,而彼辈穷取之,如儒家田子方、段干木之徒,以及墨家大部分,殆均以不仕见高也。齐稷下先生皆不仕而议论,而淳于髡、田骈为之首。】

 

三、禄仕派。【为以法术保持禄仕之进一步活动,即纵横家也。】此可以公孙衍、张仪为代表

此派积极的惟务禄仕,“纵横”,即联络各国禄仕主义者,以外交路线互结成一势力,以期于不可倒。

 

四、义仕派。【儒家之正统。】此可以孟轲为代表。

此派一面反对陈仲、许行,主张“分功易事”,承认政治的生活。【推广言之,即承认士君子礼乐的生活,亦可谓是文化的生活。此与贵族奢侈生活貌同而情异。】一面反对田骈、淳于髡,【即反对游谈寄生之生活,亦即学者之贵族生活也。】主张士“不托于诸侯”,须把官职来换俸禄。一面又反对公孙衍、张仪专以妾妇之道来谋禄位,主张以礼进退。【若义不可仕而受贵族之周济,则以不饿死为限度。】

 

五、退隐派。【亦可称玩世派,乃道家之正统。】此可以庄周为代表。【其先已有杨朱“为我”。杨朱、庄周,皆对儒、墨之牺牲自己以为社会之态度而怀疑其功效也。】

此派从理论上彻底反对政治事业,此层比许行、陈仲激烈,却不一定主张刻苦的劳作,又比许行、陈仲显得温和。因为反对政治事业,所以既不愿有礼乐文化,又不愿为劳苦操作,更不愿为寄生禄仕,【此派所以虽属玩世,而终成为一种严正的学派。】只有限于冥想的生活中。其先冥想皇古生活,进则冥想自然生活。皇古生活则以黄帝时代为寄托;自然生活则为神仙,吸风饮露。可以不入世俗,不务操劳,不事学问,而自得其精神上之最高境界。】

 

以上诸派,主张虽不同,然而他们思考和讨论的中心,则全从自身着眼,并不像孔、墨两家多对贵族发言。此正可见平民学者之地位已逐步高涨,而贵族阶级在当时之重要性已逐步降落。

 

公孙衍、张仪“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天下熄”,其势力可想。次之如淳于髡,遨游齐、梁,遍受极优之敬礼。田骈资养千钟,徒百人。孟轲称连蹇,谓其“所如不合”,然亦“后车数十乘,徒者数百人,传食诸侯”。庄周虽隐沦,亦与大君相时通声气。【其友惠施,即为梁惠王相,与张仪、公孙衍为政敌。】陈仲子饿于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而声名足以震邻国。【赵威后见齐使,特说为何至今不杀。】许行亦有徒数十人。当时平民学者的声气和地位,实更超孔、墨之上。

 

五、贵族养贤

 

平民学者逐步得势,贵族阶级对他们亦礼逐加敬礼。于是从国君养贤进一步到公子养贤。【从另一面看,此仍属贵族阶级之奢僭,所以自趋灭亡之路也。】

君养贤始如魏文侯、鲁缪公,而大盛于齐威、宣王之稷下。如齐宣王之于王斗、颜斶(chù)、燕易王之让位于子之,秦昭王之跪见张禄先生,燕昭王之筑黄金台师事郭隗,皆当时国王下士之极好榜样。

 

公子养贤,以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四人为著。

孟尝君尤开风气之先。其父靖君为齐威王弟,父子为齐威、宣、湣三朝相。孟尝又相秦昭王、魏哀王,封于薛,称薛侯,中立。【即自为独立国。】其声势地位如此,然孟尝君却极端下士。【其意殆欲效魏文侯、田太公。】

 

惟四公子门下,贞士少,伪士多。【所谓“伪”者,谓其不够尊养之资格。】只见游仕气焰之高张,而不见他们的真贡献。

四公子惟平原得贤最多。如赵奢、虞卿、公孙龙之类,是也。信陵君之有侯嬴、朱亥、毛公、薛公,已不如平原矣。孟尝则鸡鸣狗盗之雄,仅一冯谖,亦纵横策士耳。春申门下最平淡,惟“珠履三千”而已。此非当时之无士,四公子争以养士为名高,【或则别有怀抱,如孟尝、春申。】动称“门下食客三千人”,何来有如许士?伪滥杂进,则真士不至。即如鲁仲连,如天外游龙,岂四君子所能致耶?然仲连以一游士,立谈之顷,能挽回秦、赵交争国际向背之大计,此等气魄意境,后代社会殊不易见。亦正因在士气高张之时代下,故得成此伟绩耳。

 

六、平民学者间之反动思想

 

从此激而为反游仕、反文学之思想,则为战国晚年学术之特徵。孔、墨初起时思想,皆针对批评贵族阶级,此则否。第二期孟子、许行时代之思想,多偏重于学术界如何对付政治界之问题,(即士之出处问题。)而此则适相反,乃为政治界应如何对付学术界之问题。(即思想智识之统治问题。)】其著者有三家:一老子,【关于老子传说之考订,见先秦诸子系年。此处不能及,只就其思想与时代关系列之。】二荀卿,三韩非。

 

老子的理论,其要者,反尚智,【“智慧出,有大伪。”“绝圣弃智,民利百倍。”】反好动,【如“小国寡民”一节。】反游仕食客,【如“朝甚除,田甚芜”一节。】皆针对当时的现象。【此种现象,皆春秋时代所无。】

 

老子主张在上者无治,【其思想有似申不害,而系统大体则异。】在下者归耕。【此与许行、庄周各不同。】

 

荀子则主礼治。礼为人伦,荀子则要把他的新人伦观来重定社会秩序,主去世袭之贵族而以才智为等级。【与孔、孟所言礼,其内容各不同。秦、汉以下政治,渐走上此路。】

荀子分人为四等:一、大儒,知通伦类,明百王之道贯,为天子、三公、惟此可以“法先王”。【此如今云“先知先觉”。】二、小儒,奉法守法,为诸侯、大夫、士,此仅当“法后王”。【此如今云“后知后觉”。】三、众人,为工、农、商、贾,安职则畜,不安职则弃。【此如今云“不知不觉”。】四、奸人,才行反时,杀无赦。【此如今云“反动分子”。】

 

荀子主以圣为师,以王制为是非之封界,主定学术于一尊。

韩非主法治,他是一个褊狭的国家主义者,主张一阶级的权益而谋富强。他抱有强烈的阶级观念,彻底主张贵族阶级统治者之私利。

韩非为韩之诸公子,殆未忘情于其自身之私地位者。战国除韩非外,尚有屈原,亦为代表贵族意识的学者。屈氏为楚之大族,故屈原宁失志,不肯为游仕。此皆专志于一国一宗,与其他学者不类。

 

他说上下利害想冲突,【诡使与六反。】他说圣人之治道三,曰利、名、威。他引用性恶论,【韩非乃荀卿门人,荀为力唱性恶论之大师也。】提倡反恩主义。【即尚权力的反人道主义也。】

 

他要驱民于耕战,彻底反对文学言谈之士。【五蠢。韩非极重老子,然与老子意境大别。】他理想中的境界,是“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即尚首功。】

 

老、荀、韩三家立论各不同,然主裁抑战国末年游仕高张之气焰则一。

又三家议论,皆已为秦、汉统一政府开先路。【此缘其时已达天下混一之境界,故其意想自与战国中期人议论别。】

 

战国学术思想之转变,从孔子、墨子到荀卿、韩非,恰恰是贵族阶级逐步堕落,平民学者逐步高张的一段反影、一幅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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