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 璐
你挑起一筷子米粉,笑我,在广西生活十几年了,怎么还是没能习惯将米粉当早餐。一桌同伴,只有我的手毫不迟疑地伸向转盘上的馒头和白粥。我必须承认,尽管在口音、肤色、语汇上,我已不可遏制地被同化,但是,在早餐问题上,我无可救药地固守“最后的城堡”,对于你可以把米粉从早午晚餐,直落到夜宵的一天可以重复数次的不厌其烦的好胃口,我望而兴叹,却不艳羡。这大概是本能的一种吧。
本能——常常令我不自觉地抽动鼻翼,期望着一股异香扑面。那是怎样一种香?我曾突发异想,那位传奇的香妃,一袭迷得乾隆神魂颠倒的香体,也会是缘它而起吗?我的北方的馕,一想到你,满口生津。
馕在我的北方,有如米粉在广西的每个市县,铺陈在大街小巷。它们个个如小面盆大小,形圆色黄,芯薄边厚,嵌着芝麻葱花,密密地排列着些针眼状的花纹。刚烤好的馕或许还沾着一星半点的盐硝粒。用来烤馕的,不是随便哪个炉灶上用来煎炒的平底锅,那是一口“馕坑”。就地垒一个直径1米左右的圆坑,砌成上方开口的“堡垒”,馕就贴在内壁上,经过七八分钟,坑底的煤火就会将它烤熟。印象很深刻地记着,烤馕的小伙子都是沾了一手面粉,快乐地唱着歌,个别的戴着绣着好看图案的小花帽,穿袖口和领口镶有装饰花边的白色衬衫,像是刚刚从欢乐庆典上赶回来,也像是待出了这坑馕,即将奔赴歌舞的欢聚。那个烤馕的作坊,被我们称为“馕房”。不管推开哪个馕房的门,都惊人相似地有双卡录音机中快乐蹦跳着的热瓦甫琴声,裹挟在满房的香气中,“哗”地围住你。深目高鼻、头发卷曲的年轻“巴郎”(维吾尔语“男孩”之意)用带着烤羊肉味儿的汉语招呼我,“香香的馕,馕香香的”。他的声调充满了风趣和潇洒,他劳作的动作在热瓦甫热烈的弹拨中,那么自然地带动出舞蹈的韵律。
刚出坑的馕是最好吃的。我不知道“巴郎”在面粉内加了何种作料,那种莫名的香气,浸透着异域的气息,仿佛某位蒙面女郎深褐眼眸中,不可抵达的遥远与神秘。还未入口,那香气已直冲脑门,又荡宕在腹腔,如一只小猫爪挠着五脏六腑,迫不及待一口咬下。馕边因厚而软,有弹弹的韧性。馕芯因薄而脆,嚼起来有“咔嚓咔嚓”的响声。我常常可以一气吞下整整一个刚烤出来的馕。馕把煤火的热量转移到了我的胃,暖暖的。舌尖一绕,几缕淡淡的烟火味残留齿边。凉了的馕非常硬,夸张地说像石头。但只要冲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将馕掰成小块泡进去,不一会儿,就变得松软可口。
你在我的诉说中闭上眼睛。你说,闭上眼睛也知道,那是个天生辽阔的地方。你在想象中沉醉——孤绝、沉寂的大漠残阳,苍郁、清冽的天山风物,朔风吹出的沙的皱纹,酷烈死亡中呈现悲剧壮美的胡杨林。你感觉到我在你耳边轻语——是的,我要为你的苍凉想象填补一抹世俗的温暖气息。
馕是怎样一种事物?!
唐玄宗天宝年间,一支名叫“回纥”的游牧部落与东突厥展开激战。东起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战火弥漫,战马嘶鸣。广袤千里的战场上,散落着无数冒着热气的馕坑。它用火烧火燎的热情,在次次冲锋号角响彻天地之间抚慰着浴血的将士。最终,英勇的回纥大败对手,在鄂尔浑氏河建立政权。100年之后,这支部落遭受了灭国之灾。翻山越岭的西迁之途,他们吃一口积雪,咬一口怀揣的馕。它坚韧的触角划过他们的咽喉,落在缓缓蠕动的胃里,支撑着无数疲惫的躯体,向着一个能够长久停留、吃口热馕的地方不屈地挪移。
“回纥”成千上万的子民,散布在阿尔泰山脉和昆仑山脉之间160万平方公里如翡翠般碧绿的新疆绿洲,他们有了新名字“维吾尔”。我爱听他们弹奏热瓦甫,歌声如云莺般清亮;我爱看他们的舞姿,回旋轻盈,如天空中自由盘旋的鹘。他们家家户户都砌起了馕坑,让它的香气长久地滋润着生活。我嚼着这种用火烤制的食品,不等嚼得细碎就囫囵咽下,它在我的胃里如一股烈烈的火苗,让我体味到它的民族火一般生生不息的热情。
众人的笑声惊醒我的遥想。在欢乐的人群里,我突然感到内心柔软的疼痛。
眼下,我们正走在北街里,兴安灵渠旁一条青石小街。
不长,几百米。
两旁是一些老旧的房屋。房屋里住着老街坊。堂屋半敞,正中是香火供奉的牌位:天地君师亲。一烛幽暗灯光,映着屋角餐桌边,趴着个吃米粉的五六岁男孩,心思不知在哪里跑马,眼神挂在天花板,几根米粉划拉了半天,也没能塞进嘴巴。
我忍不住笑了。我对你说,跟他这么般大小,我吃一勺西瓜啃一口馕。
前面,就是大名鼎鼎的灵渠。缓缓流水,沟通湘漓。时间从这里无声而过,留下历史人文的玄奥之美。它是否两千年前的容颜,没有谁能断言。惟有那渠灵水,依然潺潺延绵。
你掬起一捧清水,说你的祖辈并不是广西人。祖籍在中原的先人为什么会南迁至此,命运的隐秘没有给你明确的答案。就像公元前217年,被咸阳都城中那个自称为始皇帝的中年人挥鞭驱使的50万秦军,在出发那一刻,没有人会知道此去的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蛮荒岭南。马鞭在空气中抖出猎猎黄土,那是帝国征服南方的野心飞扬。
你的讲述就此开始。秦堤岸边的桂花树,轻风摇枝簌簌作响,应和你的一往情深。
五岭崇高而且庞大,万山重叠,森林茂密,却也交通闭塞,环境恶劣。秦军南下,在此遭受阻遏。粮草不济,令习惯面食的北方大军无“面”下炊。瘴疠之地的恶气,导致将士水土不服。饥饿、病害,不仅在蚕食秦军的战斗意志,也在摧毁帝国征服南方的野心。
北望关中粮仓,远隔千山万壑无希冀。营地上炊烟微渺,令大将史禄几作穷途之哭。遍访民间之后,军队厨师终于试制出一种用米制成的面条形状的食物,配以中药熬制的汤水,一了将士对面条的“相思”情,中药汤水又解决了水土不服的问题。北风猎猎吹征衣,秦军自此士气大振,斩山劈水,只花了两年多时间就修筑了灵渠。始皇帝长驱直入岭南,一统大秦帝国。
37公里长的灵渠,在两千年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成为入桂的惟一道路。眼前的静静灵渠水,带我穿越时光千年,一些灰色或黑白的人物由远及近,迎面而来:往返行军的师旅、上任卸职的官员、朝廷的使者、进京贡物的边地首领、商旅的马帮、流放广西的官员、充军的“罪徙者”、流寓的雅士、云游的高僧、赶考的士子、传达诏令的快马、边地流报的军校,以及常年往返奔跑的邮卒堡夫……
风烟漫漫,南来北往交通干线上的主旋律,绝不缺少米粉在其中的跳跃音节。林林总总的生活意气,人生世俗的趣味人生,以及日常之上的文明生成、文化演进,都是需要最基本的饮食打底,才能繁衍生息。南北沟通在灵渠,南北兼容在米粉。具有北方面之形、南方米之实以及卤水的北方口舌之味、南方养身之理的米粉,无可厚非成为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相互融合的最早表征。
我笑出声来。你的理性解读,实在可以延展为一篇论文。你认真道,读懂一片山光一片水光,不仅用脚、用眼,还要用胃。我再笑,点头称道。
你问我,知道吗?当年白崇禧曾用飞机从桂林把米粉、卤水、配料空运到南京。现在可没这么麻烦了,桂林米粉已北上京城安营扎寨,招牌惹眼。桂林米粉勾引起的口腹之欲,早已不分东西和南北。
我钦羡那些生活在皇城根下的广西人,一碗米粉慰藉他们的乡情。而我的北方,我却只能在远隔着长江黄河,远隔着喜马拉雅山珠穆朗玛峰的你的南方怀想,在吞咽带着酸笋味的饺子和涮羊肉时怀想。我要的不多,只是渴望西西伯利亚的强劲寒流能裹来千里之外它的一丁点气息,让我就着滚烫的米粉下咽时,在袅袅升起的氤氲中,梦游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