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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随笔·有益和有害

 千江万里 2012-06-30

(本文首发于《燕赵都市报》2012-05-11)

有益和有害

 

 

    有一个话题值得讨论:中国古文明的遗存,除开经史子集,地表上的文物屡遭兵燹战火摧残,浩劫之余,所剩下的荦荦大者,拿出来,至今仍可以登上“世界奇迹”十强榜的,一是万里长城,二是大运河,它们都是由皇帝亲自挂帅抓出来的政绩工程。万里长城,是在谁手上兴修的?秦始皇嬴政。大运河,是在谁手上凿通的?隋炀帝杨广。这两位角儿不简单,前者是秦朝的始皇帝,后者是隋朝的末皇帝,他们都是中国历史上有大才干和大魄力的超级猛人和绝对强梁,堪称暴君中的暴君。暴君竟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奇迹,那些明君、仁君留下了什么?比如说,汉文帝刘恒、汉景帝刘启留下了什么?唐太宗李世民留下了什么?宋太祖赵匡胤留下了什么?这样一问就有些尴尬了。他们只留下一座座巍峨的陵墓!甚至连陵墓也非复旧观,被人盗掘过多回。史书上说:文景之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造成了汉朝数十年的盛世;唐太宗从谏如流,平复战争留下的疮痍,振兴了唐代的文化和经济;宋太祖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他的宝座不是从血池子里捞起来的,社会也没有产生可怕的震荡,建隆三年(962年),他还在太庙寝殿的夹室内立誓碑一块,其中一条就是“不得杀士大夫”(“乌台诗案”时,这句太祖誓言救了苏东坡的性命)。那些明君、仁君或多或少做了一些对百姓苍生有益的事情,却没有留下堪称奇迹的实物,供后人瞻仰、赞叹,拿去申报世界遗产,变成生金蛋的天鹅,大收特收高价门票。“不到长城非好汉”,这句话至今仍在感召天下游客前往攀登,围绕长城形成的产业链使许多人就业和发财,可谓皆大欢喜,有百利无一害。至于这样有益的工程怎么是暴君下令干成的,它们是多少吨血泪的产物,曾造成过多少幕人间悲剧?这些问题就很少有人去深究了。

    为了北拒匈奴,秦始皇下令修建万里长城(包括衔接韩国、赵国和燕国残余的旧长城),不仅逼出了孟姜女的传说,也逼出了陈胜、吴广起义,秦朝把这桩有益的大买卖做成了一桩极端有害的亏本生意。有人认为,对于中国来说,大运河远比长城更重要,大运河连通了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沟通了两个一直疏离的文明体系。然而隋炀帝欲壑难填,其楼船过处,民怨沸腾,最终有益的花只结出有害的果,隋王朝因此土崩瓦解,这绝对是隋炀帝杨广始料未及的。

    有益和有害仿佛是骰子中的大和小,扔在赌桌上,一忽儿为大,一忽而为小,赌大的人输了,赌小的人就赢,反之亦然。单说长城,让秦朝的老百姓选,他们会乐意去修建吗?会愿意为了修建它而变成戍卒,变成刑徒,变成枯骨吗?当然是不乐也不愿,就算你能穿越时光隧道,告诉他们这座万里长城将来会变成世界奇迹,他们也仍然会大摇其脑袋瓜,甚至瞋目欲裂,跟你急,揍你个七荤八素。大运河当然也是这样,你可别拿它去招惹隋朝的老百姓,告诉他们大运河千好万好。异代不同时,今人得利受益之后,还能设身处地为古人着想为古人伤悲的仁者恐怕不会很多吧。

    古代文人不乏矫枉过正者,他们唱出的调调是:“不做无益之事,曷遣有涯之生?”这一派的文人奉庄子为祖师爷,他们痛恨黑暗的现实,兼济天下的活计轮不到他们去干,独善其身的活计他们干起来又没情没绪的,于是“竹林七贤”除开清谈,服五石散(当时士大夫趋之若鹜的易成瘾毒品),陶醉于醇酒和妇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一辈子(这样过活仍有风险,嵇康“薄周孔而非汤武”,脑袋就搬了家)。庄子主张“无用乃为大用”(在他看来,做臭椿和曳尾于泥途的野龟是大幸事),依此替换,公式又何尝不可以是“无益乃为大益”呢?逆向颠倒地思索一番,就不难明白:为何一些有益的事会变成有害,一些有害的事又会变成有益。历史是粗线条的,无数人用自己的生命支撑着这条冰冷的规律,他们都被忽略不计了。你说是悲哀就是悲哀,你说是应该就是应该。唯有人文精神才会让你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慈悲心肠,还能分辨有益和有害之间微妙的嬗替和转换,而不是甩出钞票购买门票,登上万里长城,拍摄一堆照片,就逢人夸耀自己是好汉了。

    在中国,何时何地又缺少过这样或那样的“好汉”?缺少的是真正参透事理的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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