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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遗忘处觅取本心-------读史景迁的《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昵称503199 2012-07-03

在遗忘处觅取本心-------读史景迁的《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

(2012-06-24 13:1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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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我因而慢慢对清之前的明朝感兴趣,试着研究明亡的原因,也愈来愈想了解明朝士绅阶

         层失落的是什么,因为如不是十分珍贵,他们也不会宁可自杀甚至是全家人寻死,也不

         愿受清朝统治同时,原来的社会一定非常富足,让他们的生活太值得去玩味。或许这也

         间接证明了晚明是中国史上文化最繁华的时期。

 

                                                  ---------------- Jonathan Spence 史景迁

 

 

张岱开始为现在的一般文青所熟悉,估计大多数是在余秋雨的散文中看到的。余氏早年有一篇文章,曾提到了张岱的《夜航船》,余氏今日虽然声名不佳,但当年的散文确实还是影响了不少人。我当年知道张岱,则在读了他的《陶庵梦忆》之后,尤其那篇著名的小品文《祁止祥癖》。我欣赏他这个古代同性恋的故事,并也因此记住了张岱的这句话:“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张岱者,何许人也?张岱字宗子,居绍兴,生死于明清之际。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蠢秀才、瞌睡汉,到老了,一言以呼之,曰:死老鬼。

 

这次趁着年假,在海滩边,认真读完了美国中国学大家史景迁的《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一书。书并不厚,精装本,封面浅绿色的纹路很有些古味,颇为雅致。广西师大出版社这几年来在国内出版界风头颇劲,出了不少好书,一个僻居西南的普通大学出版社做成这样,殊不容易。 
  
史景迁娓娓道来,用一半的篇幅铺写张岱前半生的奢靡华丽,用另一半的篇幅描写一个王朝的倾颓与遗老遗少的苍凉。然而我读下来,总有一种错觉,似乎全书绝大部分篇幅都在说前半生的浮华,而倾颓和苍凉则似乎篇幅有限。之所以产生这种错觉,想来是因为那种变故那种鼎革,来得太快了,电光石火之间,江山已经易主,顷刻之间,昔日的风流才子,已经成了旧王朝的遗民。苍凉固然苍凉,然而之所以苍凉,正是有前面的浮华作为参照。

 

鼎革之后,无论奔波隐匿,还是艰难图存,乃至于接受新朝,昔日的浮华总是如影随行。在史家笔下,即便写苍凉,亦不得不与从前参照,于是在苍凉间浮华总是隐现出来,时时提醒着读者,所以我才会有那样的错觉吧。
  
如果说,像《万历十五年》那样的历史著作还尝试着史实的分析和史家的论断,那么在史景迁这里,他只是为我们铺陈了一个才子的一生,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不像黄仁宇还有数目字管理之类的概念和史论。史景迁尽力还原历史的真实面貌,历史不是抽象的社会经济政治的变迁发展,不是一个个冷冰冰的历史事件,而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个人组成的,变迁首先是个人命运的变迁,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丰满的个人命运的集合。我们可以说史景迁通过写张岱,写张氏家族,描绘了一个末日王朝的奢靡缩影,但我更倾向于认为,他就是在写个人的命运浮沉,那才是真正的历史,正如张岱为自己的家人立传一样,也正如司马迁写七十二列传一样。
  
本书的译者是温洽溢。看这本书的时候,感觉译者文笔多半应该是来自台湾。看完后上网搜了一下,果然是。温洽溢为台湾嘉义人,政治大学东亚研究所博士,据称专译史景迁的作品。温洽溢的才情从各章节标题上可以约略了解,比如第三章:书香门第说从头,英文原文很简单,on home ground,温氏的译法是相当有韵味的。总体来看,台湾的译文古典的味道确是浓了很多。

 

张岱尤擅以小品文为当时代人做传,他为人做传的原则是“宁做有瑕玉,勿做无瑕石”。玉者,难免有瑕,但是瑕不掩瑜,才突出了玉的晶莹温润。石者,就算再纯粹,也终究是石头一枚。张岱用笔洗练,惜字如金,在描写人物时,不爱鼓吹颂扬,却爱着墨于人性的弱点。如此一来人物反而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同样的道理,是否也适于我们的人生呢?做玉是有风险的。你可能一辈子都藏在璞石中,没人发现你的美,于是你郁郁不得志,落落寡欢。你也有可能被识货之人发现,将你雕琢成美玉,被世人赞赏。但是,你从此必须与成千上万的美玉一起竞争,被卷入凡人俗世中的纷纷扰扰。你也许今天身价暴涨,扬名吐气,也有可能在转眼间落入泥泞惨遭白眼。还是说,你愿做无名小山上的一块顽石,身上长满了青苔,无人会多看你一眼。但是你有青山绿水相伴,时而还有小鸟身边栖息。它的美妙歌声,也许并不为你吟唱,但是你可以默默欣赏。
  
而张岱选择了做有瑕玉,但也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他满腹才华,但却一生了无功名,因为他对这个系统充满了鄙视和厌恶。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这莫过于是最大的悲哀。年轻的他家境殷实,他得以暂时避开世俗压力,自己治学,品茶,赏灯,把酒,游乐。然而,国破家亡,连他最要好的朋友都自沉湖底,以死殉国。他多年的收藏也都在乱世中付之一炬。他带着几个家仆回到龙山,过起了农夫自给自足的生活。他晚年唯一的乐趣就是回忆年轻时的种种,但是身边的人,没人能懂。一坛美酒,如果无人与我共赏,我宁可不曾拥有。
  
张岱晚年是凄凉的,但是他至少在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候享受到了世间的美妙。就像一位姑娘,能在她最美丽的时候,穿上最漂亮的衣裳,用最美好的笑容,来迎接她最爱的人。即使将来生活的琐碎会把美好磨灭,这样总比在年轻时被困顿埋没了自己姣好的容颜要好。因为即使在多年之后,用大把银子换来华服,你已错过了那个能让你最美丽的时间。
然而,后世人对张岱的评价是:一世界的热闹,一个人的梦。

  

张岱最喜欢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环,繁花和少年,华丽的衣裳,骏马奔跑的姿态,神奇的灯,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还有梨园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新绿的茶叶在白水中缓缓展开,这些都是张岱喜欢的事。

 

张岱还喜欢锣鼓吹打,喜欢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张岱。张岱叹道:人太多了,太挤了,太闹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静,一缕凉笛绕一弯残月,三五人静坐静听,其中亦有张岱。张岱之生是为了凑一场大热闹,所以张岱每次都要挨到热闹散了、繁华尽了。

 

张岱毕生足迹,南不过绍兴,北不过兖州。山东、江苏、浙江,由圣人发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风月,地图上狭窄的一条正是古中国文明的中心。时当晚明,据说资本主义在此萌芽,据说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张岱和他的人群正无边无际地欢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们不知道北方的蛮族正撞击帝国的长城,不知道一个下岗驿丁的身后正聚集着更广大的人群,这是一支沉默、饥饿、仇恨的大军,张岱不知道。张岱知道的是: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维将裂,张岱在内心深处等待那一刻。那和满洲的铁骑无关,和李自成的义旗无关,和历史无关,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尘埃落定。

 

张岱和属于他的人群见证了顷覆与末世。他们见证无限的美、无限的繁华、无限的精致复杂,见证了缓缓降临的浩大的宿命。休说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这种宿命的末世感将穿越康乾盛世,结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谓阆苑奇葩,所谓红楼梦。红楼梦是无数人的梦的影子,其中就有张岱的梦。张岱晚年耽于梦。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五十年来,总成一梦。痴人说梦,遂有《陶庵梦忆》。

 

张岱此时国破家亡,流离山野。所存者,唯破床一具,折腿的古鼎,断弦的琴,几本残书,还有梦。还有用秃笔蘸着缺砚写下的字,字迹想必是枯淡的,但应是依然妩媚,如当年旧事藏于白头宫女眼角眉梢。

 

张岱真正喜欢的事是,文字。张岱好文字,不是那种正大的好,是纨绔子弟的那种好。好得有点儿赖皮,好得不讲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开了,但二袁实还是官员气派,作爽朗作洒脱,自高处平易近人;至于竟陵诸家,越放开越别扭,如仆人扮老爷,手脚不知何处安置。倒是张岱,便是赖皮,便是不讲道理,便是娘胎里带来的随便。岱文字快,喜用排比,快时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目不暇接。张岱爱热闹文字也热闹,眼观六路,下笔如飞,无黏滞、无间断。小品文字,写慢容易,写快难。快而又磊磊落落、跌宕流转如张岱者,尤难。

 

张岱,纨绔也,故有霸蛮气。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报恩塔》起首一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如《筠芝亭》:筠芝亭,浑朴一亭耳,然而亭之事尽,筠芝亭一山之事亦尽。此类句子均如一声断喝,挡者披靡。张岱在文字中,注视着他的城郭他的民,他失去的一切,他权当未曾拥有的一切。他竟无怨愤、无哀伤。偶尔张岱会感慨,但也只是一声轻叹。明季遗民中,少有张岱这般如此没心没肺的。但张岱的没心没肺,则有更广大的境界:冬天降临时,凋谢的花、殒命的鸟何曾哭天抢地?而这古老文明的荒凉冬天已经到来了。

 

岱于崇祯二年中秋次日,途经镇江,日暮时分,至北固山: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仆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靳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句,锣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戏》)

 

在决绝处选择遗忘,在遗忘处觅取本心。这就是那个时代的张岱,和他对自己一生生命的直白描述------一场大静之中热闹红火的戏,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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