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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韵事》:诗社--人生角斗场(作者:张涛之)

 大道至简64382 2012-07-05

    《诗社--人生角斗场》

  红楼中的男人们基本不会作诗,或是没有见过他们作诗。贾赦作过诗吗?没有。贾政作过诗吗?没有。贾政的本事是只会骂宝玉。每当宝玉作一首诗或作一副对联时,贾政总是呵斥一番。你个臭小子,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贾政有一次触景生情,倒是想作诗,可半天连个诗毛也没有作出来。倒是宝玉一下子作了出来,贾政恼羞成怒,又骂了他一顿。

  老爷不会作诗,小爷们呢?一模一样。贾琏作过诗吗?没有。贾环呢?那是连正儿八经的诗的影子都没有。贾珍、贾蓉一模一样,都没有作过诗。也可能他们能勉强写几句顺口溜,但由于实在是水平太低,书里面就不记载了。

  不知道为什么,红楼里的小姐们特能写诗,特爱写诗。惜春除能写诗外,还会画画,真是多才多艺。老爷们、小爷们大都不会作诗,偏偏贾宝玉会作诗。一个贾宝玉加上史湘云、薛宝钗、林黛玉、贾探春,经常在一起作诗,唱和。在此基础上,他们索性组织起了诗社,大作特作。由于诗作得好,诗社活动雅,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人也参加进来,热闹非常,诗社成为红楼社会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文化活动。在诗社里,小姐们展示的不仅是诗才还有应对复杂社会的能力。诗社不仅成为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也是人生角斗场。

  一、具有红楼特色的海棠社

  红楼小姐和宝玉在一起作诗,并不始于海棠社。远在元妃省亲时,她们应命而作,大得贾妃赞赏,特别称赞薛宝钗和林黛玉诗作与众不同,胜过李纨、迎春、探春、惜春。这次笔会,除史湘云不在贾府未参加外,海棠社的基本成员或是海棠社的常务理诗都到场了。

  虽是一个小小的笔会,但也是海棠社姐妹们的一次临入社前的考试。经元妃判卷,全部及格,薛宝钗、林黛玉是优等。这次笔会为海棠社的成立打下了基础,也为社内的人事安排提供了组织准备。

  元妃省亲是正月份的事。元妃回去后,觉得为迎接她省亲的大观园空着不好,便命宝玉和姐妹们住进去。二月底,李纨、宝玉、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共七人搬进了大观园。优美的环境,宽敞漂亮的住宅,为海棠社的建立提供了物质基础。

  自元妃省亲那次笔会后,宝玉和姐妹们每日游大观园,体察着住进美园以后的感受。喜的喜,悲的悲。诗言志,词感怀。宝玉和姐妹们诗兴大发,每有佳作问世。宝玉的四首律诗《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和黛玉的葬花长诗最为脍炙人口,可谓绝唱。探春作了什么诗没有,书里没有写,但却写了探春对大观园美景的赞赏和留恋。“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

  多么美的月色啊!多么美的芭蕉啊!多么美的人间胜景啊!多么美丽的少女啊!人美加上景美,探春还不是美诗泉涌。

  美景固然很美,但能美到让人留恋忘寢的地步吗?确实能。有的作家每每写到三峡美景,写出了“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万年绝唱。那是作家真实的体会。既然诗里有“星”和“月”,说明作者夜里看着三峡夜景流连忘返啊!说真的,晚上坐船经过三峡,看着一江月光静静地流淌,不会作诗的人也要诗兴大发啊。

  住进大观园的这六个月,宝玉和姐妹们诗兴大发,佳作不断,为海棠社的成立奠定了学术基础。

  三础已备,海棠社的成立是呼之欲出了。

  八月三十一日,探春折简邀请宝玉和众姐妹齐集她的住宅秋爽斋,商议成立诗社。众姐妹热烈响应。宝玉是最喜欢这种事情的,放下请简就往秋爽斋跑,但还是迟了一步。宝钗、黛玉、迎春、惜春都早已到了秋爽斋。姑娘们跑得比小伙子还快,足见探春的提议是多么受欢迎。

  探春起诗社,史湘云正好回家去了,听说众姐妹们起诗社作诗,急得了不得,恨不得立即向贾府跑去。宝玉也催逼着贾母把史湘云立即接来,史湘云终于在诗社成立后的第二天下午赶到了大观园。

  海棠社应到成员全部到齐,经大家举手表决,一致同意成立海棠社。探春起的社,自然是社长了。探春要作诗,还得由负责实际事务的人具体掌管社务。于是,大家就推选探春为名誉社长,推举大嫂子李纨做社长。李纨提名,大家表决同意,由不太擅长作诗的迎春、惜春担任副社长。海棠社专门成立了理诗会,这自然是会理诗的人担当的职务。于是,薛宝钗、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贾宝玉理所当然地成了常务理诗。

  海棠社的成立,不仅受到了众姐妹的欢迎和支持,也受到了贾府高层领导的赞赏。诗社在红楼社会生活中扮演了多种角色。

  首先,诗社促进了红楼小姐的互相融合。

  红楼里的小姐很多,身份复杂。有的是贾府本府的小姐,如迎春、探春、惜春。有的是和贾府女主人关系很近的亲戚的小姐,如黛玉、宝钗、史湘云。有的是和贾府女主人关系稍远的亲戚的小姐,如宝琴、邢岫烟等。这些小姐个个文化水平很高,但性格脾气差异很大。黛玉是个小性子,宝钗是外柔内刚,湘云是个炮筒子。虽然都是富家小姐,但家庭背景不同,贫富悬殊。宝钗最有钱,邢岫烟最贫寒。她们虽然长相很美,但又各有特点。史湘云最美,是红楼第一美。黛玉最俏,是红楼第一俏。宝钗最稳,是红楼第一稳。探春最能干,是红楼第一帅。迎春最木,是红楼第一呆。惜春最古怪,是红楼第一怪。邢岫烟最贫,是红楼第一寒。这么多性格各一,背景不同的人凑在一起作诗,你高我低,还不是争个面红耳赤;做东凑份子时,还不你多我少,吵个一塌糊涂?

  但是,从海棠社起社,到赏菊,到芦雪亭联句,再到桃花社咏絮,我们没有见到那些诗社里常见到的不愉快的现象。反之,我们见到的是互相谦让,互相学习,争着掏钱做东的和谐景象。之所以如此,是李纨、宝玉、宝钗、黛玉、湘云这几位常务理诗起了很大的作用。

  李纨是社长,会写诗,尤其会评诗,而且很公平。黛玉的诗好就评黛玉的诗好,宝钗的诗好就评宝钗的诗好。宝玉总是想为黛玉争得头名,每每被李纨警告记大过。

  宝玉的作用不可小视,没有宝玉,这个诗社就起不来。宝玉在诗社里因动笔慢每每被罚,但他并没有任何的恼怒。有次在芦雪亭作诗,他又落败了,李纨罚他去栊翠庵跟妙玉讨要红梅。宝玉很高兴被罚,众人也笑说罚得妙。不一会儿,宝玉从栊翠庵拿着红梅回来,芦雪亭更添几分****。

  湘云长得很美,文才也很好,宝黛时常输给她。但宝钗却很喜欢她的心直口快。芦雪亭联句时,湘云抢着联句,高兴地趴在宝钗怀里直笑。宝钗爱抚地搂着她,亲如姐妹。

  宝玉、黛玉、宝钗诗作得好,但又非常谦虚。特别是宝钗,每当大家称赞她的诗作得好时,她总是风趣地谦让,你们爱捉弄我就捉弄吧。宝钗以此表示大家的称赞是鼓励,并不是我的诗作得多么好。

  在对会费的问题上,海棠社的几位常务理诗也是非常积极。史湘云主动提出罚自己一场。怎么罚呢?是由自己做个东,请大家作诗。湘云多么豪爽啊!

  但是,湘云财力有限,难以做东。还是宝钗帮她出主意,才解决了这个难题。结果,诗社活动得又体面,又热闹,又有趣。

  诗社还扮演着活跃红楼社会气氛的作用。

  面说了,贾府为了活跃封闭小区的文化生活,备有戏班,而且还有栊翠庵这样的寺庙。但是,光有这些还是不够的。戏班不错,看戏是一种文化享受。但看戏时,主要是观众和演员的心理交流,观众之间不便过多地闲谈。你说话多了,别人还怎么听戏?所以,还得有一种高雅的文化活动,既能满足人们精神享受,还可以为人们互相交流提供一个平台。这个平台是什么呢?诗社。当时恐怕没有比诗社更好的形式了。

  海棠社的诗词创作成为贾府的一项重要社会活动,主要是藕香榭赏桂花和芦雪亭烤鹿肉。这两次活动都因为安排巧妙,又充满浓浓的诗意备受贾母的重视。两次活动虽然都是作诗,但又各有自己的特点,散发着诗人们的闲情逸致。

  藕香榭的这次诗社活动,是由史湘云发起,宝钗相助策划而举行的。活动的内容是赏桂花,吃螃蟹。参加活动的不仅有常务理诗,更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凤姐等大人物,也有鸳鸯、琥珀、彩霞、平儿这些跟随主子的贴身丫头“副小姐”。活动的地点是藕香榭。这是一个盖在湖中的带回廊的大亭子。由于宝钗的策划,亭子布置得极雅致。贾母一进亭子,只见回廊上两个炉子,一个是茶炉,几个小丫头扇风炉煮茶;另一个是酒炉,几个丫头扇着炉子煮酒。再配上一池碧水,真是人间仙境。

  饭食也很简单,没有什么三盆六碗,就是吃螃蟹,相当于吃自助餐,自取自剥自吃,活动自如。人们赏着藕香榭旁的两株大桂花树上的桂花,吃着螃蟹,开着玩笑。那些“副小姐”们更是打打闹闹,拿着螃蟹互相抹来抹去,逗得贾母开怀大笑。

  赏了桂花,吃足了螃蟹。笑够了,说够了,贾母带着王夫人回去休息去了。常务理诗们开始作诗。这次诗社的主题是咏菊花,共有十二个题目:《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诗作好后,李纨阅卷评论,黛玉作得最好。李纨又指出宝钗、湘云、探春的诗作的优点。宝玉又落榜了,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反而为黛玉拔取头筹而高兴。

  这一次诗社的特点是抓住了秋天的特色。持螯赏桂咏菊,是秋天的乐趣。史湘云利用起诗社的机会,让贾府上下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尽享“秋”的乐趣,对提高自己在贾府的地位大有益处。诗社的影响范围已不再只限于海棠社了。

  第二次比较大的活动是芦雪亭烤肉。

  这次活动是在冬日大雪中进行的。活动由李纨发起,在芦雪亭举办。这次活动参加的人很多,除贾母、王夫人、凤姐和常务理诗外,还有新近入住大观园的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几位新来的亲戚的姑娘,还有宝钗的“副小姐”香菱。李纨发起这次活动的目的很明确,一是赏雪景,二是作诗,三是顺便为新来的几个姑娘接风。

  活动的地点选在芦雪亭。屋里有北方的大炕,又有烤炉。常务理诗们大吃烤鹿肉,饮酒,赋诗,赏雪景。贾母也来凑热闹,她一进芦雪亭便被宝玉从栊翠庵要来的那枝红梅所吸引。出了芦雪亭后,又见宝琴披着鲜红的斗篷站在山坡上,旁边一个丫鬟托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红梅,大雪之中,显得格外醒目俊俏。贾母高兴地感叹,活脱脱一幅仇十洲画的《双艳图》。

  还有一点不能不强调,诗社的活动进入了大众文化的范畴,在实际的经济生活中发生了作用。

  贾母参加了好几次诗社活动,在充分享受生活的同时,她又引导诗社的创作向大众化、实用化的方向发展。

  众常务理诗的诗作得好,但究竟怎么个好法,也只有他们自己能说清,其他人实在没有这个水平。一种文化活动只局限在几个人中间,生命力是有限的。如何使诗社的创作能为大众所利用,所欣赏,正是贾母要考虑的问题。贾母建议众常务理诗,作诗的同时,也可以作些灯谜,供全府的人在正月里猜谜。

  灯谜,实际上就是谜语。正月里贾府要挂很多灯,供人们赏灯。把谜语写在纸条上贴在灯下,又增加了赏灯的兴趣,同时也便于人们利用灯光看清谜面,谓之灯谜。这是贾府过节年年少不了的,也是很多人家过节时的保留活动,以前就有过元妃在正月赐灯谜的故事。

  灯谜从哪里来?一种是豪门朋友作为礼物送来的。元妃赐过灯谜,官府之间自然会互送灯谜增加感情。一种是从街上买的。灯谜既然可以作为礼物送人,自然也可以作为商品出售,以满足人们的需求。一些卖年礼的店请一些穷秀才作许多灯谜,再高价卖出去。贾府以前就曾买过灯谜,不是买的话,正月里的几千个灯谜是从哪里来的。再一种就是自己作。正月里元妃赐灯谜给贾府,如有猜着的可作一个灯谜由太监带给元春。于是贾府里的主子们又猜灯谜,又作灯谜,忙得不亦乐乎。

  贾母非常高兴,命人搬来一架小巧精致的围屏灯来放在正屋,命那些常务理诗和候补理诗都作灯谜贴在灯下,大家互猜,分外有趣。

  自作自猜的灯谜比从外面买来的猜着有趣。但那时海棠社还未成立,还没有一个适当的组织把这个活动推广开来。现在有了海棠社,正好可以发挥作用了。芦雪亭联诗后,大家又都投入了作灯谜的热潮。宝琴跟着父亲经商,跑了很多地方,她把十处古迹的逸闻趣事作成十首诗,题目为《赤壁怀古》《钟山怀古》《淮阴怀古》《广陵怀古》等。诗写得很好,更妙的是这十首诗全部是灯谜,十分难得。

  经贾母这一引导,诗社的创作已是为大家创作,为大家服务了。

  贾母对于诗社的指导很得力。诗社是一个高雅的艺术团体,如果为了提高荣国府的几百人对于高雅文化的欣赏水平,派诗社的常务理诗们去当先生,教贾环、袭人、平儿之类的人去学写诗,那恐怕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贾母没有这样做,她找到一种把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沟通的渠道——作灯谜。诗很难欣赏,灯谜大家都能猜。

  重要的是,由于诗社创作成绩很大,在获得贾府的财政支持方面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二、争取活动经费的尖锐斗争

  海棠社成立后,马上面临着经费危机。

  海棠社的诗既不要出版,也无须发行,在这方面海棠社倒不需要钱。海棠社需要的是会务费。笔会一开,吃喝都来。开一次笔会,需要准备一些酒来助兴。贾府的主子们的饮食很好,常务理诗们也不是为了赶着吃点什么去参加笔会。但既然这么多人凑在一起,总得喝点什么润润嗓子吧。那么喝什么呢?喝茶。但是,光喝茶还不行。要作诗,就要有好兴致,什么东西能使人兴致好呢?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嘛。喝了杜康,精神兴奋起来了,话也多了,舌头也快了,不敢说的话也都敢说了,于是诗兴也大发了。

  酒是辣的,喝了酒还得吃点菜让舌头不要辣麻了,也让胃口舒服一点。于是,就得准备菜。贾府的人吃惯了好的,一个茄子还得用鸡肉鸡汤弄好多遍。如果诗会上都是炒白菜、土豆丝,常务理诗们还会有什么诗兴。所以,笔会上的菜还得精致。这样一来,开一次笔会就得好几两银子。这钱从哪里来?要知道,宝玉、探春一个月的生活费每人才二两银子,一下子拿出五六两银子办笔会,对谁都是很头疼的事。

  海棠社是探春起的头,探春每月也有二两银子。但她是庶出,没有人格外给她挹注。大家在秋爽斋起诗社咏海棠后,只是“略用些酒果”。看那个意思,只是“意思意思”而已。

  史湘云当时回家去了,后来听宝玉派去给她送鲜果的婆子说大观园众姐妹结了诗社在作诗呢,当时就急得不得了,他们结诗社怎么也不告诉我。宝玉听婆子回来说云姑娘急得不得了,马上逼着贾母把湘云接来。湘云来后很高兴,主动提出“罚我一个东”,就是史湘云主动提出由她做东设席请常务理诗来参加笔会。

  当晚,史湘云兴致勃勃地在灯下拟订计划。宝钗好心地提醒她,虽然诗社是大家聚在一起玩玩,但也要认真对待,想得周到,自己花费不多,大家玩得高兴,这才有趣;你有几个钱?都拿出来做东都不够,你怎么办?

  史湘云顿然醒悟,确实如此。但大话已说出去了,怎么办呢?还是宝钗给她出主意才解决了问题。原来宝钗家的田庄上出产味道很好的大螃蟹,宝钗叫薛蟠给庄子上的人说一声,叫他们马上抓些又大又肥的螃蟹来,这是不花钱的。当时正是秋天,桂花开放,持螯赏桂乃是一件极雅的事。贾府从贾母起都爱吃螃蟹,笔会那天,请大家持螯赏桂,吃好了大家再作诗岂不是诗兴大发?

  这个主意确实很好,又雅又热闹又有趣,解决了湘云的燃眉之急。

  宝钗的为人很好,乐于助人,隐恶扬善。不幸她最后嫁给了贾宝玉这个“无事忙”,真令人惋惜。

  这次持螯赏桂咏菊诗会开得很成功,但也暴露出一个问题,那就是海棠社的活动经费问题。有红楼里的管家事后算了一笔账,这些螃蟹如果到集市上去买,起码得花十五两银子,再加上酒钱和其他的菜钱,起码得用二十两银子,把海棠社常务理诗和候补理诗的月钱(也就是每月的生活费,小姐每人每月二两)都拿出来也不够。理诗们倒可以凑合,可万一贾母闻讯赶来凑热闹怎么办?总不能给贾母吃炒白菜和土豆丝吧。经费问题怎么解决?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唯一的办法是请官中(也就是贾府大柜)拨款,也就是请凤姐拨款。

  别看凤姐和姑娘们嘻嘻哈哈的,心里面可有主意呢。凤姐拨款,自然是从大柜的预算里拨款。贾府里每个月每个人的月钱是不能任意增减的,有什么人出了事也都按“旧账”办,这是凤姐不能随便增减的。除此之外,贾府还有很多花钱的地方,例如大观园里要补种树木等等。这都是些临时性、一次性的花费,要花多少钱,凤姐决策起来伸缩余地比较大。按凤姐的计算,诗社每年有二百两银子的经费基本可以满足需要。起诗社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有经济效益(例如作灯谜),每年花二百两银子大家应该是不会有意见的,须知贾芸领着人在大观园补种树木一次就花了二百两银子。

  但是,凤姐是个雁过拔毛的人。贾芸领了二百多两银子去补种树木,事先可是送了凤姐十五两银子的冰片麝香。现在诗社一个毛的礼都没有送过来,就每年拨二百两银子给她们,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李纨、探春知道这笔钱不好要,便大家约齐到凤姐这里来。当时去的人除李纨和探春外,其他还有什么人书里没有写。估计黛玉、宝钗、湘云都没有去,她们都是亲戚,不好出面。迎春也没有去,她是二木头,不爱参加这个活动。惜春肯定去了,因为她奉贾母之命画大观园,要从凤姐这里找一些画料,这个活只有惜春亲临挑拣才行,别人不能代替。估计当时去的就是这三个人。

  凤姐很敏感,一见来了这么些人,就知道准有要钱的问题提出来。探春先不提拨款的请求,只是提出请凤姐去做诗社的“监察御史”。凤姐立即揭穿探春的真正企图,什么监察御史,分明是叫我做进钱的铜商罢了;你们起诗社轮流做东,月钱不够花,弄个监察御史给我,好跟我要钱。

  从凤姐的立场来看,她不应该这么说,她应该等探春自己提出拨款的请求。凤姐不等她们自己提出,主动挑开这个话题,岂不是正好使探春她们顺竿子爬上来?看来凤姐一开始就知道她们是要钱来的,而且准备拨钱给她们。这些姑娘片子现在是无钱无势,但她们都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是一个都不能得罪的。再说,她们将来都要出嫁,倘若女婿家有出息,还要靠她们的后援呢,怎能为了区区二百两银子种下仇恨呢?

  凤姐的考虑非常周到。贾府后来被抄家后,贾芸、贾环浑水摸鱼,把凤姐唯一的女儿巧姐儿卖给外藩做婢,幸亏平儿闻讯后把巧姐隐藏在刘姥姥家才躲过一劫。在这个危难时刻,嫁到镇海统制家做媳妇的探春随着调任京城供职的公公和丈夫回到了京城。镇海统制刚刚立了大功,海疆平靖,统带水军班师回京,自然是十分风光。这时的探春也不是过去的三姑娘了,而是重臣的儿媳,她说一句话,贾府的人都得好好地听着。探春的到来,及时地解救了巧姐儿,使巧姐儿得以安全地回到贾府,贾环等人则得到了严厉的惩罚。凤姐当年拨诗社经费时的慷慨得到了探春的丰厚回报。

  凤姐对探春很客气,没有为难她,专门拿李纨开涮。凤姐算了一算账,贾府大柜上每年拨给李纨的钱总共有五百两银子,李大嫂子每年拿出二百两银子作为诗社的活动经费不会有问题,何必捂着钱袋子不放,还专门到我这里来要钱。凤姐特别点出,姑娘们都大了,没几年都要出嫁了,满打满算,诗社的活动经费三年共需六百两,就这点钱你还不愿出。

  凤姐的话看来好似是开玩笑,其实句句都打在李纨的要害处。李纨由于守节,又拉扯着贾兰,贾母特别照顾,给她经济上以充分的支持。但李纨有很大的危机感,除了大柜上给她的这笔钱以外,她没有一分钱的额外收入。贾兰尚小,正在读书,将来能否做官挣钱尚且是一个问题,她敢大把大把地乱花钱吗?

  现在,凤姐把球踢给自己,李纨怎么办?她要回答不好,钱要不到,姑娘们可就要把气撒到她的头上。

  李纨在书里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妇女,“心如槁灰”。其实呢,李纨是一个头脑清楚,语风很快的妇女。她富有同情心,是贾府弱势群体的代言人。林黛玉临死前,谁都不来,只有李纨不顾一切禁忌,为黛玉送终。凤姐错误地估计了李纨,以为她好欺负,结果遭到了李纨的迎头痛击。

  李纨是王夫人长子贾珠的遗孀,凤姐是贾赦的二儿子贾琏的媳妇,在荣国府里按统一的排行,李纨是大嫂,凤姐是二嫂。凤姐掌握着荣国府的大权,实际地位高于李纨。凤姐敢跟李纨“算账”,凭的就是这份实力。

  李纨向来说话低声下气,但这次是连珠炮般地反击。这个反击的力量相当大,使凤姐难以招架。语言也非常泼辣,没有一句斯文话,句句都是市井泼妇骂架的传统语言。从气势上看,李纨完全压倒了厉害的凤姐。李纨的这番吵骂,为我们研究吵架传播学提供了好案例。

  吵架,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语言传播方式。表面看起来,吵架传播的主体和受众只有两个人,即吵架的双方,但实际上受众还包括那些旁听的观众。两个人吵架时,立即会有一些人跑过来看吵架,这些人可称之为旁听的受众。一般情况下,旁听的受众并不了解两个人吵架的内情,自然也就无法判断是非。因此,吵架传播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取得旁听受众的同情,而是在有大批旁听受众的情况下给对方以厉声呵斥,从心理上给对方以沉重的打击。市井上不会吵架的人,总是想通过讲道理的方式让对方折服,往往错过战机,被对方厉声呵斥痛骂,从此抬不起头来。反过来,市井上会吵架的人根本不和你说长论短,只是使劲地用简短犀利的语言羞辱你,痛骂你,从而达到从心理上挫败对方的目的。

  别看李纨平时不言不语,关键时刻一点也不含糊。她根本不和凤姐去算账,而是拼命攻击凤姐,凡是能骂出来的难听话李纨都骂出来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开玩笑的表象下进行的。李纨痛骂凤姐,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李纨为什么会这样?一是正当防卫。别人揭你的短,你不反击,以后难以在姑娘们面前抬头,这个海棠社的社长也当不成了。二是李纨讨厌凤姐的为人。此女尖酸刻薄,溜须拍马,甚至敢打平儿。李纨长期守寡,心头寂寞,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像平儿这样聪明漂亮、能干忠心的终身女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虽然如此,李纨可把平儿想象成自己的忠实女伴,处处护着平儿。藕香榭持螯赏桂,平儿匆匆跑来要十几个螃蟹拿回去给凤姐吃。李纨把平儿留下,让一个婆子把螃蟹给凤姐送去。平儿怕凤姐生气要回去,李纨拉住她,“偏不许你回去”。李纨让平儿坐,平儿不敢坐,李纨拉她坐下,“偏要让你坐”。平儿坐下喝酒吃螃蟹,李纨搂着她,喜爱得不得了,连连怪自己命不好,没个像平儿这样的好丫头伴着自己。

  在这里我们看到,李纨实际上把平儿视为同伴的榜样,心上喜欢,行动上就处处护着平儿。凤姐打了平儿,李纨把平儿带到大观园散心。在今天的冲突中,就直接为平儿打抱不平,骂凤姐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儿才是。怎么换个过儿?凤姐为丫头,平儿为主子。

  李纨对平儿的喜爱已超出了女性对女性喜爱的范畴。说句实在话,这种喜爱已进入了同性友恋的范畴。你看李纨把平儿揽在怀里,轻轻地摸着她,以至于平儿被摸得身上怪痒痒的。这不是同性友恋是什么?

  凤姐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她怎么没有反击李纨呢?这是因为,李纨是大嫂子,是长辈,贾母特别尊敬李纨,凤姐不敢撒野!再则凤姐估计有什么把柄在李纨手中了。什么把柄,就是凤姐把大家的月钱故意推迟发放,把这些银子放出去收几天的利钱。这是很要害的一件事,平儿脑子一热告诉了袭人。这个袭人是贾府第一谍,自然会告诉王夫人。王夫人也很可能告诉了李纨,叫李纨注意。李纨迟不要,早不要,偏偏在平儿告诉袭人这件事后去要活动经费,而且底气这么足,也是凭着抓住了凤姐的把柄。

  凤姐到底给海棠社发放了她许诺的“先给五十两银子”的活动经费了没有,书里没有写,估计是给了。诗社在芦雪亭联句时,大家恭请凤姐起头一句,凤姐起了一句“一夜北风紧”。这一句很俗,但海棠社的常务理诗们都恭维说“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这就像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赞助某人出了一本书,这本书往往标出这位赞助者是什么编委会主任或顾问等等,真是千古一理。

  既然凤姐拨了钱,芦雪亭联句为什么还要凑份子呢?这是因为芦雪亭联句还有着为新来的宝琴等几位亲戚的姑娘接风的意思。既然做东,大家就得凑份子,不然显得没有诚意。估计李纨从活动经费里拨了几两银子补助,光凭凑的份子那几两银子还是不够的。

  三、出嫁前的最后一次人生演习

  诗社,虽然是个“玩意儿”,但也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诗社的理诗们人数虽然少,却和红楼社会的整体生活息息相关。起诗社,办诗社,参加诗社的活动,对每一个理诗来说,是一次组织能力和适应社会能力的培训与考试,是姑娘们走上社会战场前的一次人生预演。

  经过预演、考核,探春得分最多。

  首先,诗社的组建,证明探春是一个非常活跃的社会活动家。

  诗社这种组织,在中国文化史上源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一批诗人有组织地到民间采风,搜集民间诗歌,然后整理加工,最后出版诗集《诗经》。这些诗人组织恐怕就是中国最早的著名诗社了。到了后来,随着诗歌的发展,诗社更是层出不穷。诗社对于诗歌的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中国的诗社有一个传统,著名的诗社领袖,往往都是著名社会活动家,是当时的舆论领袖。

  宝钗、黛玉、湘云的诗才很高,自然十分熟悉诗社的历史。但她们都没有提出组建诗社的号召。为什么?就因为她们都是诗人,而不是社会活动家,从来没想过怎么推动红楼社会发展的问题。

  黛玉只爱哭,湘云只爱笑,宝钗只爱摇(头),她们不善于挑头做个什么事。

  迎春呆,惜春怪,也难以有大作为。

  唯有探春与众不同。

  探春的心愿是“要出去做一番大事业”。但她是个姑娘,大社会不会给她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她只好在大观园里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

  探春要考虑的问题,首先是起诗社,还是起文社的问题。经过思考,探春决定起诗社。作诗是短平快,适合于他们这群人。

  其次是诗社怎么个起法。探春决定由自己折简请大家商议。探春的这种勇敢作风一扫无所作为的社会风气。

  探春为什么选择这时起诗社?探春估计这时不是各位理诗的生日,也没有“外事”活动,理诗们可以聚得齐。

  探春果断地折简邀请,海棠诗社正式成立且展开了一系列活动,取得了预想的成绩。

  反观林黛玉,情况就差远了。

  海棠社起于秋天,经芦雪亭联句后,转眼已到了春天,桃红柳绿。林黛玉诗兴大发,作了长篇桃花诗,约众姐妹看,准备恢复诗社活动。众姐妹欣然赞同,就改海棠社为桃花社。因诗社恢复活动是黛玉的主意,就推黛玉为社长。

  黛玉在这个问题上有些草率。春天是农耕大忙季节,贾府“外事”活动频繁,能否有足够的时间空当,黛玉就没有考虑。她连第二天是探春的生日都不知道,就贸然定于第二天活动,作桃花诗。

  没有周密的计划自然要出问题。先是探春不能来了,她要过生日。贾府的小姐过生日可不得了,她不仅要接受大家的寿仪,本人还要换了礼服,到贾府各处行礼。贾府大,“各处”也多,探春行礼完毕,最少得半天,哪还有时间和精力参加诗社?黛玉无奈,又将诗社的活动推迟了几天。

  不料事情更多了。除“内事活动”一波接一波外,“外事”活动也接连不断。王子腾(王夫人的哥哥)的夫人豪兴大发,派人来贾府,请凤姐和众小姐到王府去玩。贾母命令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和凤姐去王府探亲。常务理诗们都走了,桃花社也烟消云散了。

  黛玉应对社会的能力差由此可见一斑。诗社都办不好,出嫁后怎么能管理家政。虽是一个小小的诗社小社会,已经让黛玉焦头烂额了。她在诗社这个人生角斗场上无疑是个失败者。

  黛玉的第二个毛病是恃才傲慢。

  黛玉有才,但不知收敛,每每故意在别人面前显示。她自己不知,这样做暗里得罪了很多人。在海棠社成立之日作咏海棠诗,探春、迎春、宝钗、宝玉都很认真地在作诗,独独地只有黛玉闲看****,毫不着急。宝玉催她,黛玉理也不理。等到别人都作完了,黛玉才提笔一挥而就。虽然诗作得不错,但引起了众人的不满。

  当时,李纨认为黛玉的诗风流别致,风格优美,其他诗作皆不及黛玉的诗作潇洒;但若论诗作的含蓄深厚,还得数宝钗的那首。据李纨的评论,只认为这两首诗是最好的,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并没有定下名次。探春马上接过话来,称赞李纨评得好,潇湘妃子当属第二。李纨并没有分名次,是探春把黛玉压到第二名。众人对探春的排名竟也没有意见。看来,当时探春对黛玉的那种不认真且傲慢的创作态度是很不满意的。

  在诗社的活动中,黛玉又失了一分。

  史湘云没有参加海棠社的创作,没有看到黛玉的傲慢。但是,她对黛玉的小性儿却深深地领教过了。诗社活动时,她好几次不费吹灰之力打败黛玉。芦雪亭联句时,湘云夺了第一。在中秋凹晶馆二人联句时,湘云步步进逼,最后一句“寒塘渡鹤影”逼得黛玉无法往下联。黛玉又失了一分。

  在诗社的活动中,得分较多的是薛宝钗。

  第一个拥护宝钗的是史湘云。

  史湘云本来和黛玉好,她一到贾府就住在潇湘馆。后来她不去了,一到贾府,就住到宝钗那里去。为什么?她喜欢宝钗。

  且看宝钗是怎么帮助史湘云的吧。湘云生性豪爽,一参加诗社就要做东。宝钗详细为她分析了怎样做东的道理,虽是玩玩,但也要办得好,自己不吃亏,大家高兴。宝钗建议湘云,叫薛蟠通知庄家捉些螃蟹来,再从铺子搬些酒来,大家持螯赏桂,岂不是很有趣?这次湘云做东没花什么钱,都是宝钗为她张罗布置。湘云生性厚道,贾母一来如实汇报,这一切都是宝姐姐帮她布置的。贾母连连称赞宝钗心细。

  宝钗赢得了非常重要的一分。

  宝钗还很谦虚。持螯赏桂诗会,她第一个揭了诗题开始创作,表现了很认真的创作态度,给众“诗翁”做了榜样。

  宝钗还很热情,只要接到诗社的通知,立即应邀前往,表现了很谦虚的为人态度。

  所有这一切,都为宝钗连连赢分,她在贾母中的形象越来越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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