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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远了寺
五月的蔷薇爬满了斜堤，绣下一坡旖旎花事，那是浅夏送给深春的定情物，引来清风捧场，芳草围观。天地面前，我一贯是放纵的鸟儿，路遇了这样的喜事，就不知该贺以何礼了。不如这样，让我回溯这迤逦流年，自那庭院深深处，衔出几段乱红也飞不过的旧时光，请岁月幕后，曾为这人间真情慨然击节的人，再行一折相见欢。
若青春的花旦已经退场，那就来听一出青衣的慢唱。此时，有你与我相携，也就不担心美丽一次次卸妆，不忧惧粉墨的敷饰下，都是清寂。所有跋扈的萧杀都不会成为结局，因为最后，繁华终究要出来谢幕。而当繁华落尽时，谁又敢说我们不会再抖一袖风云，素颜登场？
锣鼓铿锵，催记忆上路。在被催老了的旧光阴里，那一缕阳光，至今还明亮着我的窗子。
那个冬日的上午，我正抱着琴坐在宿舍窗前，阳光很亮，有意要成全一段尘缘。他悠然路过，一身牛仔，长发飘扬。“你的琴面反射出刺眼的光，”他后来告诉我，“结果我忘了要做的事了。”
“喂，弹一个听听！”他不知何时走进屋子，面无表情。
“我，我，不会……”
又窘又怔。一个放浪不羁的陌生男子突兀地闯入，怀里的琴难免会变成用来警戒的盾。但让我慌乱的，竟是因为不会弹奏——仿佛那新琴是偷来的一样。
他不说话，坐下，抓过琴，十指翩飞，看都不看我一眼，是完全能颠覆、也能唤醒我所有孤傲的神态，尤其那轻扬的齐肩长发，淘得尽千古风流人物。现在再想，那一幕初遇很是玩世，到了以师徒相称时，彼此竟还不知谁是谁，说的话，也不过三五句。我是讷于言，他是不屑言，这样的两个人，想是愉悦于放狂不恭的洒脱，自然也懒得去算这一笔糊涂帐。
事后才知，想师从他的人很多，只有两人如了愿，一个是他从小一起的玩伴，一个是他同事。我是第三个，相信也是他最轻描淡写的一个，因他只给了我七天的身教，三十天的相聚。“你仔细看我就行了，”在我仅有的几次疑问中，他只是这样回答，“关键要培养悟性。”说完，不等我点头，径自行云流水去了。他是对的，路终须自己走的。大多时候，没有谁来告知如何去猎取生活中的幸福，我们只能打马在现实的山野，搭上心灵的箭，拉满理智的弓，向着悟性所能探及的目标试射。所以我知道，他对我的教授其实更是用心：不只给答案，还给予解题方法；不单展示艺术的技巧，更启示生活的智慧。
尘路多艰。世人上路，大都带着无形的刀剑，说是劈荆斩棘，却大多用来斫去自己的软弱，用血色的伤痛来打磨坚强。我一直不惯于把玩锋茫，对自己便也温和，只期望以琴弦磨得立世的指茧，也就不怕触捻那世态炎凉了。也许在他眼中，引领我舞于弦上，只是一场不经意的清风，风过无痕，留有微香也就罢了。但他不知，在我的世界里，那是一场华丽的日出，璨然的光芒，洞穿了叆叇已久的云层，温暖了人生。当他留着板寸、一身戎装地相别时，那种不舍也从我的心头缓缓而下，潜入了骨中，暗自沉蕴成一种搏杀世俗的草莽情结。似这般的绿林意气，给文弱的成长添了几分歃血的豪爽，于我，也实属天赐了。
丝竹悠悠中，一别经年。那一曲流水，早已唱远了行舟，我也终归在流年里入了乡俗。
毕竟，谁也不愿自己的梦境遭受兵燹，耕樵渔贾才是真实的生活。所以，仗剑天涯，只是大多人诗兴酒狂时的一纸薄志，欲寄无处，遂泼一泼墨而已。常见的情形，是那只仗剑的手，拈一支烟，端一盏茶，执一杯酒，舞于世态的筵间，借微醺放任胸臆，不小心将烟酒礼数舞作了剑法，便起了战乱，继而驱心征伐了。到最后，人人都身经百战，伤痕累累，又实在难以事先探得军情，避开短兵相接。不得已，大家只能各自安营，不为对垒，但求平安。
我的营寨却是他们帮着扎下的。见我拙于交际又疏懒恣意，看不下去了，带上一箩筐人情世故，前来敲敲打打，修修补补。
“多好的机遇！怎么不赶紧行动？”
“人家好歹有权有势，是会吃味的主儿，这些人不就要个面子嘛！”
“有时这脸啊，就得两张皮，一张做人，一张做鬼！”
那一番慷慨激昂，俨然我是他们投了巨资的股，跌了，他们便得跳楼。更甚者劈头就是一顿臭骂，倒象他吃了大亏，一肚子委屈愤懑。待见我懵懵然一脸白卷，便泄了气，突然温柔起来：“其实吧，生活中认识的人，真正对自己好的也不多。大约这样：当你有事的时候，80%的人是事不关己，10%的人会幸灾乐祸，剩下10%才真的为你担心着急，那是你最亲近的亲人和朋友。”之后再不啰嗦，一把拽到饭店，慢腾腾整几个“好汉当年”的老故事下酒磨牙。
有时就想，有情人间里，人们为何更贪恋无情的湖光山色，清风明月。这样的不与人好，却与物欢，是不是对那连天阵营的厌倦和反叛？若是，为何在山水前，又总会有意无意地风梳着与某人、某些人的交集？看来，不独女子与小人，凡是人，都有那么一根“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心弦，不知会在何时拨响，只得在不远不近处扎寨。所以这些营盘，也不过是翻炒世事的灶台，灶前人悄悄以庸俗果了腹，却时而向人间冒一缕清高的烟。因此，在一生的咀嚼里，让人唇齿生香的，不是天堂的玉液仙果，只能是尘世的菜米油盐。
于是懂得了，我只能在这里，虽然不近名利，倒也不远世俗。风霜再重，也冻结不了生命深处的温柔；那些超脱和皈依，是立身于慈悲的修行，终是对温暖人情的隐性报答。是的，他们所给予的温暖关怀，都被我一一珍藏，就象树叶珍藏着树根的牵挂。如果植一匹花草能报得一寸春晖，那么我已种下感激的种子，下一春，请来赏这一园芬芳。
而今，五月的和风起了歌意，在兴致盎然地调着雨弦，准备与温度一起升调。如果当年曼舞的音符，因弦断已错足跌落，那就让它们留守着曾经的绝唱吧。因为，怀念若是成了一种幽怨，遗忘便是最好的感谢。现在，让我去五月的山寺，把出尘的心思留下，然后，带上我的钟声登船，去巡我们的江湖。只是，请不要怀疑我的信仰，我并不曾移志——
因为我已懂得，经卷里的慈爱，其实是另一种，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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