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惊魂,魂未惊
今天是冬至,气温骤降,寒气逼人。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注视着窗外那冬装紧裹着的行人们,不禁回想起40多年前的那个东至。那是一个寒冷的东至,那是一个使我终身难忘的冬至,那是一个让我惊魂而又魂平的冬至。
那一天,虽然和以往一样的寒冷,但此日的老天好像是发了威,不知用什么魔法,将青年点的窗户糊上了一层严丝合缝的、足有两三个硬币厚的冰花,什么也看不见;还将我们的房门也冻得不能开启。我们只能静坐在室内,任凭北风呼啸,任凭寒风狂吼。哈哈,也挺好的,出不去门了,不用上工了,哈哈!
“上工了”,“上工了”!是生产队长那一阵接一阵高嗓门,盖过了呼啸的风声从窗外传了进来。“我们出不去,门冻了!”我们几乎是同时高喊。窗外的声音没有了,我们又是一阵高兴:这下可万事大吉了!谁知不一会儿,生产队长竟然闯了进来,他什么时间把门弄开我们竟全然不知!没办法,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去干活了。
那天我们是刨院坑里的粪,这是冬季里的活。由于天冷,一镐下去,什么也没刨下来,只有脏冰、粪便的碎渣崩得老高,不断地溅到我们的身上,有时还蹦到口里!妈妈才为我买的深蓝色棉大衣已经面目皆非了。我当时很后悔,为什么不会找个借口歇一天啊,因为当时大队的通讯报道员可以因为有事不上工的。恰巧这时有人通知我到公社开会,真是天助我也!我虽然心里埋怨那个人通知送得晚,不然我的新棉衣也不会脏的,但我的内心却异常地兴奋,我三步并做两步奔回青年点,换上姐姐才为我织得水红色的超长毛围巾,借着《北风吹》的曲子,唱着自填的词:“北风那个吹,我去公社开会,再见了院坑的味,今天不再遭罪”,顺着西北风朝东南方向欢奔公社而去。
好长的“大尾巴”会儿,会毕,已经是6点多了,天已完全黑了,除了公社的公路两边有部分的路灯以外,其它的地方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了。好在还有与会的其他大队的两位男士和我同行,然而他们都离公社较近,数我最远,能有15、6里的路程。以前若是天晚,他们都会送我的,然而那天太冷了,我不让他们送我,他们也没有坚持。渐渐地,他们都相继到家了,渐渐地那星星点点的灯光也离我而去了,只剩下那黑色的天空和那凛冽的寒风在陪伴着我,一阵恐惧感朝我袭来,我连哭的心都有。
我心有余悸地走在漫无边境的山路上,内心禁不住一阵凄凉。回来的路上远没有来时顺利,我是顶着风往回走的。这时,老天好像故意与我作对,又下起雪来。但这雪不是漫天飞舞得鹅毛大雪,而是细细的、碎碎的不成形的小雪粒,它被北风攆得像开足了马力的汽车,径直朝我奔来。顿时,我的脸就像刀割一样疼痛,我真的哭了,我后悔了,要知现在,何必当初,真不如在队里刨院坑的粪呢!我不断地用棉手闷子拍打着身上的雪,不断地用棉手闷子摖着脸上冰凉的泪水和雪粒,一步一趋地在冰天雪地里、在漫漫黑夜里艰行,有时被大风呛得被迫倒着走,有时还被凌冽的大风将我向后推几步。同样距离的路,用的时间简直是以往的双倍。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手电恰好也没电了,真是麻花被不叫麻花被,叫“点被”(背)啊!好在还有雪,我可以借助它的银色光泽,择路而行,不至于被山路凹凸裸露的石头绊倒。
行至刘茔沟时,我的心又悬了起来,这是一片早已无人光顾的老坟地。我以前走到这儿都胆战心惊,此刻别提有都恐怖!我仿佛觉得狂风暴雪像凶神恶煞般地从刘茔沟那一盔盔古冢中直扑我来,我下意识地紧了紧我的棉袄。突然,好像有什么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我双眼不由自主地向路右边的老荒坟瞄去:哎呀,可不得了,乱坟中有个黑影在晃动!是什么呀?我辫不准,肯定不是鬼,因为我不信鬼。是什么呢,人嘛,干啥呢?盗墓吗,没听说过呀。野兽,一定是野兽,我相信我的判断没错!惨了,可惨了,我一定要完蛋了,不是葬入狼肚,就是落入虎腹,一定要命归西天了。我的两条腿在不住地筛糠,冷汗顺着后背流淌。我哆哆嗦嗦摘下手闷子,搓搓眼睛,强行定了定神,又仔细看了看,那个黑影竟然不动了,并且大声咳嗽一声,是人,一个大活人!直觉告诉我,绝非好人!不能束手被擒——我暗自告诫自己。我紧握衣兜里的手电筒,壮着胆子大声问:谁,干什么?简直出乎我的所料,那黑影竟是和我是同一生产队的! 他叫王XX,是某市师范学校的一位老师,可能是因出身的原因,文大中又被定为“四类分子”,回乡改造。这个人我们对他除了批斗,再没有其他接触,他每天都老老实实地干活,不知人品究竟如何。但有一点绝对可以肯定:他这次一定不会放过我!
我清楚地记得,1968年9月23日在我们刚踏入青年点大门的那一刻,三三两两的贫下中农便不断地进进出出我们的房间,有带礼物看望的,有凑热闹的,有来指点迷津的……一会儿,又来了个老大妈,手提一篮子梨,颤颤荦荦地向我们走来。此时不知是哪位农民喊道:她是四类分子,是地主婆!我们立即大醒大悟,异口同声地高喊:地主婆滚出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只见她用袖口揩了揩眼角,提着篮子,步履沉重地走了,她就是王XX的妻子;难道她回家能闭口不说此事?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我们经常性地对王进行批斗,所有这些他能忘记吗?他能那样善不甘休吗?今天可是冤家路窄,让我单独遇上了,他岂能饶恕我?可想而知!
我这次可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豁出去了,于是我大声吼道:这么晚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也许是他真的在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他竟毕恭毕敬地回答:大队叫我通知各生产队长明天一早到公社开会。我随即反驳:“你唬谁,大队没有广播呀!”“线路被风刮断了,我好容易通知完了,刚去小个便,现在就往回走。”太好了,我心中暗喜,我可有个伴了,但我绝不能掉以轻心,仍旧威风凛凛地说:磨蹭什么,还不快走?他连声说“是”,便头也不回地在我前面走了,我紧随其后。突然,他猛一回头,着实把我吓了我一跳,我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眼:你想干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而是异常平静、似乎又有点关切地问我: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子家上哪了?我本来想告诉他我是去开新闻报道会议,但为了想震住他,我还是没好气地回答:开会了,开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会了。现在的阶级敌人是冬天的大葱,根枯叶黄心不死,他们还躲在阴沟里,耍阴谋,放暗箭,随时准备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真是蚂蚁撼树,螳螂挡车,痴心妄想!
任凭我喋喋不休、口若悬河,他却一言不发,我停住了,不讲了,他还是不说话。沉默,可怕的沉默,他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我全然不知,我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不行,我得改变方法,我开始和他套近乎:“听说你在师范学校工作,那可是培养老师的摇篮啊!”他长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我又没话找话,并且开始恭维了:你是培养老师的老师,一定有绝对的水平,一定有非凡的才干。他苦笑了一下,突然和我说:“公社前几天广播放你的稿件了,写得挺好!”我见他评论我的稿件,恐怖心理顿时一扫而光,甚至有些眉飞色舞,我立即说那是我写的一篇小报道:《扩边展沿闹春潮 ,改天斗地士气高》,请您指教!我故意把“你”还换成了“您”字。他真的就没客气,接着我的话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你的这篇文章题目有些大,口号有些多,像“改天斗地士气高”吧,这类词语就有些大,我们就是扩充土地,和土地要粮,和“改天”不接边,“斗地”还勉强吧。切记,题目大了,内容就空洞!就这样,我和他边走边聊,完全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恐惧,更忘记了他是一个被改造的四类分子!不知不觉中,青年点便呈现在我面前。
尽管以后我们还是不断地对他进行批斗,但我出现的身影却明显减少,并早已没有了以往的那种同仇敌忾,义愤填膺的气势。因为我感觉他是一位好老师,一位难能可贵的好老师!在那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他仍然没忘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感谢他对我的指导,更感谢他在冬至的那一天,陪我走完了漫长的一程漆黑路,使我的惊魂而未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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